“畸人之爱”:卡森·麦卡勒斯笔下的精神荒原

2019-12-26 10:20
文化学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麦卡罗锅马文

黄 珏

一、文学人物的“畸变”

20世纪,人们普遍面临着信仰的失落和价值的崩塌,无论是科技革命给宗教信仰带来的冲击,还是一战、二战给人类心灵及身体造成的创伤,都是难以消弭的精神隐痛。也许全人类都在思考,人在这样的世界里如何生活。消费主义盛行的美国社会用广告牌、电视机造梦,但愿人们沉溺在美好的幻境里,不言朝夕。人们匍匐在资本的脚下,乞求通向幸福的捷径,却掉入物质主义的深渊,离快乐越来越远。

“异化”问题不只是人与物、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扭曲,还深入个体的心理方面,严重影响人们的精神健康。“精神健康状况是由社会的客观条件决定的,社会既能促进人的健康发展,也可促使其畸形发展。”[1]在这样一个传统价值观失落的病态社会,人也是畸零的,精神上的异化导致人心理与生理上的双重畸变,反映在这期间众多的文学作品中。如《铁皮鼓》中深谙成人世界的丑陋肮脏而拒绝成长、一生维持面貌的侏儒奥斯卡,又如小说集《好人难寻》中的畸人群像……这些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在被腐蚀的世界中或暴虐、或沉沦、或漠然,他们的人性遭受摧残,精神异化在外貌上表现为一个个荒诞丑陋、为人所厌弃的“不正常”形象。

精神异化现象在美国南方小说中体现得尤为突出。《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和《欲望号街车》中都塑造了“神经质”式的南方女性形象,她们性格反常、行为乖张,反映了美国南方文学的鲜明特色。文学作品中出现这些“畸形”人物与美国南方的历史环境是分不开的。20世纪早期的美国南方仍然以种植园经济为主,相较于拥抱工业化的北方人,南方人显得更加保守。老一套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观念逐渐被工业化打破,南方人不知该相信什么,也不知该对什么抱有希望。信仰的缺失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动荡的社会时不时发生暴力冲突。美国南方作家捕捉到了现代社会的隐疾,以离奇、怪异、暴力的小说情节反映社会问题。麦卡勒斯继承了南方文学传统,她关注社会现实,以冷静、疏离的笔调书写畸人异事,于南方小镇人们的平淡生活中洞见爱与被爱的真谛以及爱也无法消弭的精神孤独。

二、精神孤岛

在麦卡勒斯的创作生涯中,病痛如影随形。整整25年间,她忍受着半身瘫痪带来的不便与苦痛,长期饱受痛苦的她依靠写作立于世间。“小说创作,是麦卡勒斯减缓身体疾痛、抵抗精神绝望的唯一有效的寄托。”[2]这样不幸的人生经历投射到文字上,就化为了一个个孤独的“畸零人”形象。麦卡勒斯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塑造了非同一般的“哑巴”辛格:“他的眼神让人不由得想到,他听到过别人从未听过的东西,他知道你从前不曾想过的东西。”[3]他神色安宁,高深莫测,如同一个洞悉世间真相的智者,吸引着小镇上孤独的居民。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种种不如意,叛逆的小姑娘米克有着不便宣之于口的音乐梦,黑人医生科普兰怀着人人平等的理想,醉鬼流浪汉愤世嫉俗……辛格成了绝佳的倾听者,他无法给予言语上的反馈,但他用深邃的目光安定人心,好似无悲无喜的神像,这样公正的态度更是加深了人们对他的信赖。

事实上,辛格并非生而为哑巴,他只是选择不说话,因为“对他来说,努力用嘴说话是痛苦的”[4]。他不愿说话,于是被动地成为了倾听者。其实从辛格选择不说话的行为便可看出,他早已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筑了一道墙,将自我封闭起来。他唯一的倾诉对象是他的朋友——哑巴安东尼帕罗斯。后来,安东尼帕罗斯住进了精神病院,不再理解他,他便无法进行有效的双向交流。他试图接纳其他人,微笑着倾听他们的故事,却不明白他们滔滔不绝在讲些什么,甚至那些人在他看来十分古怪,令人费解。他只是觉得“跟任何人在一起总比长时间形单影只要好”[5]。众人将话语输送给他,他没有回应,他再将感受告诉沉默的安东尼帕罗斯,由此陷入了单向的、封闭的交流困境,这样非正常的交流一直持续到安东尼帕罗斯死去。安东尼帕罗斯死后,辛格失去了唯一的交流渠道,他的孤独无人可诉,于是选择自杀。

麦卡勒斯笔下的南方小镇是美国社会的一个缩影,人人有话要说,却无处可说也无从说起,人与人之间筑起了疏离的墙。他们宁可对一个哑巴讲,或用酒精麻痹自己,或踢铁板泄愤,也不愿对另一个能沟通的人讲述。辛格的故事反映了现代人的集体性失语:人人都成了孤岛,岛上荒草丛生。

三、爱的荒漠

日本小说家谷崎润一郎曾在《痴人之爱》里描写了一段中年男子与妙龄少女之间的恋情,爱情中的一方因过度痴迷于对方而将对方奉为神明,甘愿将自己贬入尘埃,这种扭曲的恋爱心理而被称作“畸恋”。马洛伊·山多尔认为,爱情让人贪心,让人“想夺走一个人的灵魂”[6],也让被爱者倍感压力。麦卡勒斯的观点与其不谋而合,她道出了一个真谛:“我们大多数人都宁愿爱而不愿被爱”,因为“爱者总是想把他的所爱者剥得连灵魂都裸露出来,爱者疯狂地渴求与被爱者发生任何一种可能的关系”[7]。

在《伤心咖啡馆之歌》中,主人公爱密利亚小姐也是一个典型的爱人者。她“是个黑黑的高大女人,骨骼和肌肉长得都像个男人”[8],英俊的马文爱上了她,为她努力变成一个好人,向她求婚,可他们的婚姻关系仅仅维持了十天。爱密利亚不爱马文,她爱上了无家可归的小矮子罗锅(此人自称是她的亲戚),为他改头换面,极力展现自己温柔的女性气质,渴望赢得罗锅的爱;被爱密利亚扫地出门、尊严扫地的马文发誓要报复她,他英俊的外表却受到了李蒙表哥的倾慕……抛开这段三角恋的古怪之处不谈,可以看到的是,爱密利亚抛弃马文,罗锅背叛爱密利亚,马文则从未把罗锅放在眼里,三方作为被爱者时都将他人的爱当成一种负担,肆意伤害爱者,企图将这份爱埋葬;而爱者都为了所爱之人改变自己,不仅违背了真实的自己,显得尤为笨拙、不自在,还给对方带来了心理压力,受到被爱者的误解和憎恨。

爱密利亚自小长在父亲身边,母爱处于缺席的状态,这使她缺少女性气质,内心极度孤独,因此,她便以精明强干的外表来武装自己,使自己不受伤害。马文高大英俊,是常人眼中的强者,与同样强势的爱密利亚相配,可他却不是爱密利亚心目中的良配。此时马文是爱者,爱密利亚是被爱者,“被爱者惧怕而且憎恨爱者”[9],马文的爱让她不得不进入自己厌恶的女性身份,令她觉得受到了无形的逼迫,无法忍受和马文在一起,两人的关系最终以闹剧收场。与马文不同,罗锅是人们眼中的弱者,弱小的事物总能激起人们的怜爱之情。罗锅唤起了爱密利亚的母性,成为她施爱的对象,这样她便能居于强者的地位,自我感动,自我满足,可这样的爱情关系是不成立的。她将所有美好的愿景都寄托在爱者身上。“人失去了对他自己力量的觉悟,在被爱者身上失去自己,而不是找到自己。”[10]被爱者罗锅自觉受到了爱密利亚的控制,于是背叛了她。

这就能解释为何辛格独独钟情于失去情感的哑巴安东尼帕罗斯了,因为辛格是爱者,安东尼帕罗斯是被爱者,辛格所有的情感都指向了他,只对他讲述,不论他是否理解。实际上,辛格作为爱者是自私的,他将对方视为爱的对象,而非双方平等的爱的交流。他只管倾吐自己的事迹和感受,本质上他的爱和向他倾诉的众人所持的情感没什么区别,只是“想在某个时刻交出每一件个人物品,趁着它还没有发酵和毒化”[11]。当辛格失去爱的对象,他便自觉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写道:“对人类存在问题的真正的和全面的回答是要在爱中实现人与人之间的统一。”[12]而在麦卡勒斯的小说中,这些人物都生活在爱的荒漠,难以摆脱爱的徒劳无力。爱情没能冲破孤独,相反,人爱得越深,由此引起的痛苦越深。弗洛姆提倡的爱是指在双方各自保持独立与完整性基础上的相互结合,这种爱是双向的,是相互理解的,能使人克服自我孤独,但又要各自维持独立性。而在麦卡勒斯笔下,恋爱者“在灵魂深处感到他的爱恋是一种很孤独的感情,他逐渐体会到一种新的、陌生的孤寂,正是这种发现使他痛苦”[13]。麦卡勒斯书写的爱是私人的,是爱者单独塑造与珍藏的内心世界,并非双向的,无须得到回应,因此,爱者与被爱者很难达成和解,只会使人更加孤寂。辛格、爱密利亚、马文和罗锅都是爱上别人、同时被别人爱着的人,最终却都没能实现正常沟通,陷入了孤独。

四、结语

20世纪,以种植园经济为根基的美国南方农业社会逐渐瓦解,生活节奏的变化、信仰的失落让南方人精神焦虑。人们渴望找到倾诉对象,却又无法宣之于口。孤独的背后,是一个个试图敞开心扉却终因害怕受伤而自我封闭的社会“畸零人”。麦卡勒斯的小说真实地反映了一个异化的社会,作者以精准的语言切中社会的病症,再现人类的精神孤独,痛惜价值的解体和个体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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