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克
电有实体吗?张伯远的生活中满是电线、电缆、电表、电闸、电塔,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都是实实在在,可以触摸得到的。电就在这些东西里面流动着,它们就是电的实体。一般来说,电笔可以感触到电,灯亮就是有电,灯不亮就是没有电。电还是指针,是数字,指针的走动,数字的跳动,都是电。张伯远其实没见过电,这话讲给人听,人会笑的。一个电工,和电打了那么长时间的交道,都没见过电?我都见过呢,暴雨里,天地全黑,忽的一个闪电,那么亮,可不就是电嘛;自己家里修个电器,有时候还噼里啪啦冒火花,可不就是电嘛。电工哪能没见过电。
可是电是什么呢?在技校里老师肯定讲过,恐怕第一节课上就讲了。张伯远早不记得课上讲了什么了。原子?电子?电荷?正极负极?那都是写在纸上、画在纸上的东西,张伯远念书当然知道这些知识,但他并不明白。就好像电路图,他最怕电路图了,画出一个方框,一些符号,电线、电闸全在上面,用笔一比画就知道灯亮不亮,张伯远没有这个才能,总是弄错,招老师批评:这是基本功,基本功不扎实,怎么当好电工?可是一到实验课,真正的电池小灯泡到了手里,张伯远一会儿就组装好了,开开闭闭了然于心,回头再看电路图,串联并联的线路不再是线段和符号,而是真正的电线和器械了,张伯远是通过实践搞懂了理论。老师说,张伯远你只能当个爬杆的电工,干不了设计!张伯远想,这不就是分工么,有的人设计线路,有的人架设线路,总要有人去做实实在在的工作,不能只是纸上谈兵。
张伯远的手巧,灵活,“会拐弯儿”。同学们得用镊子夹住的细细钢丝,张伯远在手上也操作得那么灵活。在实践课上,完成一次组装或者修好一件电器后,张伯远养成了一个习惯,手上拿着电笔,他会灵活地用食指拨动电笔,让电笔绕着大拇指转一圈,再转回来;甚至小钳子也转得动,能合着转,也能分开转,转了一圈,最后钳子啪的一声再合上。这个动作潇洒巧妙,引入注目,但是老师说他卖弄。
张伯远从技校毕业时,说起来综合成绩并不很优秀,因为他的理论成绩不理想,可实践操作名列前茅,分配工作的时候,考虑到这个情况,于是把他分配到国棉十七厂的电工队伍里。张伯远的爸妈都在棉厂工作。妈妈是棉厂的女工,爸爸是棉厂的保卫。国棉十七厂规模庞大,厂房众多,上海市需要单独为棉厂安排一条电力线路,同时也单独配备一支技术过硬的电工队伍。“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棉厂电工队也是这样的,老师傅退休,小伙子进来,每年都在上演,一代代人也造就了这支队伍的优良传统。他们技术好,有力气,干活速度快,但同时还要注意“生活作风”问题。棉厂里全是女工,年轻女孩最多,电工们在棉厂进进出出,难免打照面、有接触,所以要格外注意,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电工队的优良传统和注意事项,新电工人职的时候老队长总要讲上一遍。然后给每一个小伙子配上一位传帮带的老师傅,张伯远们就算在棉厂电工队扎下了根,开始了他们的工作人生。
张伯远的实践技能的优势很明显,他手上的技术那么好,简直和老师傅差不多。而且张伯远爬杆那么厉害,远超其他的小伙子,老师傅们总结了操作法,“一扣一登一转移,一提一距离”,张伯远之前在技校的时候已经琢磨出了心得,但是老师让他讲一讲,他是讲不出来的,他只会演示一下。等听了老师傅的口诀,张伯远觉得真是这么回事。他其实不太想戴安全帽,不太想系安全带,但是师傅严格要求,不做安全防护措施,就不能上杆,安全第一,坚决杜绝出现事故的可能。师傅再一次强调,我们这支队伍,是模范队伍,从未出现过重大事故,我们要保持好这个传统。其实不管系不系安全带,张伯远对于出事故是没有什么概念的,他无法想象自己或者别人会从杆顶上掉下来,还摔得头破血流,他从未亲眼见过这个场景,而想象的事一定会发生吗?这个想法张伯远放在心里,如果给师傅讲了,一定会招致一番臭骂。师傅觉得张伯远是个机器,是榆木脑袋,只会办死事,不灵光。可是机器就是效率高,干活好。全市电力系统大比武的时候,队里就安排张伯远参加了,他报名的全是操作方面的,最后拿了两个奖,一个就是爬杆,另一项是更换零件,这虽不是前无古人,但对一个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是很优秀的了。队里为张伯远庆功,在饭店摆了一大桌,平时工作时间他们坚决不饮酒,有了机会大家频频举杯。张伯远酒量不好,之前喝酒喝得很少,没醉过,但这次喝多了,很有些醉意,他觉得自己脸上发胀发热,头重,看人眼睛都不对焦了,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没法着力,原来喝多了是这么一种感觉,他感到新奇,周围的一切好像变得有些虚了,不再是原来那种实实在在的样子了。他想这个样子去爬杆是坚决不行的,怪不得有规定工作期间禁止饮酒呢。
这也不是说张伯远就没有生活的小智慧,生活毕竟不是凭空来的,谁的生活不是生活呢。张伯远的生活也是生活。他勤勤恳恳地在电工队工作,虚心跟师傅学习,当然也孝敬师傅,端茶递水是自然的,师傅喜欢的烟茶时不时也买上一些送到家里,有时候还能赶上饭点儿,师母就会加两个菜,师徒俩烫壶黄酒。融洽,是电工队的氛围,张伯远在这种氛围里也很讨人欢喜,他虽然技术好,表现优秀,但他也有弱点,碰上涉及图表的问题他就没什么优势了,常常虚心请教同事,所以电工队里渐渐形成了分工,有的人主要参与设计图表工作,张伯远就领着一些技术骨干落实那些图表,两拨人相互配合。老师傅们说起来,有时候会觉得可惜,如果張伯远技术又好,又懂图表,那么前途肯定更好,上了年纪,很有可能晋升为工程师级别,在电力系统里给人尊称为“张工”。但是当全才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有时候就是看天分吧。师傅问张伯远,你怎么就不懂设计呢?张伯远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大概是技校里面没学好吧,埋头画图什么的好像招不来人们的目光;而在操作上,潇洒地转一下电笔,显得很有面子。师傅说,你这是根上的问题,你这是命。师傅说的和技校老师说的差不多。命也好,学习也好,张伯远不太在乎,安安稳稳勤勤恳恳地工作不就好嘛。
那时候女孩找结婚对象流行“三大员”,就是工资一百元,要是个技术员,还得是党员,按照这个标准,张伯远也算是个条件优秀的结婚对象了,国棉厂这么大,自然有很多人登门介绍。可是张伯远的爸妈都是棉厂的工人,虽然棉厂给了一家人生计,但是日子过得并不算好,既然儿子当了电工,是个挺不错的工作,找对象也应该找个有不错工作的女孩子。棉厂的年轻女孩,干活重,又拿不到高工资,不能在棉厂里找。其实张伯远虽然在棉厂进进出出,见了那么多女孩子,有的很漂亮,而且有些心思活泛的女孩,也会时不时和张伯远搭讪,但是他无动于衷,表现得挺冷漠的,有了几次,女孩子们就认为张伯远看不上棉厂女工,就歇了这个心思。同事拿这事跟他开玩笑,他总是不应答。张伯远对于爱情是什么没有一点概念,现在也不见得就有,或者说,那时候张伯远虽然是个壮小伙子,但是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并不怎么上心,身体的欲望和感触自然是有的,但是年轻男人总会有纾解的办法。爱情那种虚幻的东西张伯远是未曾想过的;结婚就是要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就像自己爸妈那样,也谈不上什么爱情,张伯远是这么想的。
秀娥说:“你这是命,命中该有此一劫,可能之前过得太顺利了,老天给你个警醒。”
“我不信命。”张伯远回说。
“你还不信命?不是命,我怎么会嫁给你?”
说得张伯远没法回答,他又问:“可是老天警醒什么呢?”秀娥也说不清楚。
这是棉厂电工队这么些年来的最重大的事故了,单位的领导很痛惜,因为造就这么一支有名声的队伍十分不容易,而且这支队伍不几年就会解散了,现在出了事故,难免有些晚节不保的意思。单位领导来探望张伯远,虽然说的都是安慰的话,没有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但是张伯远自己心里清楚,他觉得简直有愧单位对自己的信任,也有愧于老师傅们。
张伯远有个不错的朋友王岳强,在单位的宣传部门工作,出事后第一时间知道了,赶来医院看望张伯远。张伯远说起心中的苦恼和不安。王岳强安慰他说,你也不算是违规操作。工作环境就是那样,谁都可能出事故,你是赶巧了。张伯远说,我手指废了,以后不能再做具体维修工作了,还把老一辈辛苦建立的名声毁了,对不起老师傅。
“你这个事,知道的人多么?”
“还不都知道了。”
“只知道你受伤了,伤了手指。知不知道你什么原因受伤?”
“说不上来。”
王岳强有了主意。大家可能并不清楚张伯远受伤的具体原因,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单位里有各种模范队伍,工作做得很好,但是很少有道德方面的成绩可以拿得出手。张伯远的受伤并不是因为操作问题,而是为了保护同事,设备自己出了故障,眼看要伤及同事了,张伯远奋不顾身挡在前面,自己却伤了手指。这样一来,这件事情完全是一件值得赞扬的好人好事了,张伯远不仅没有过错,还为单位增光添彩。王岳强把想法告诉了张伯远,张伯远很吃惊,怎么会有这样聪明的人。
王岳强说,你不知道,宣传部门最缺少这样的事情了,这种事情一报道出去,不知道比我们的日常宣传管用多少。从不出事那是本分,是应该做的,没什么值得特别称道的;而你这个事简直是舍生取义,值得大书特书。张伯远疑惑了,说给领导,领导会信吗,他们可是已经来看过我了,我那时候可没讲过有舍身救人这一回事。王岳强说,信不信不重要,甚至是不是真实情况也不重要,反正你确实受伤了,只不过换个说法而已,关键是单位能出彩。
于是王岳强就成了“全权代表”,帮张伯远操作这些事情。首要的是找那位同事商量好,做到言辞一致,以后还会有采访,都按照王岳強教他的讲;然后找到领导汇报了此事,果然领导很高兴,令他好好写一篇报道。于是,张伯远就成了道德典范,在电力系统大力宣传,在社会上也有报道。张伯远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样的坑蒙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完全不在他经验范围之内,他之前的生活全是实的,但是现在出现了“命”,又出现了编造,这是虚的,不切实际的,是跟自己的性格不合的,不应该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可是话又说回来,谁知道命里会出现什么,就像这次的事故,到底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还是因为电闸本身有故障,说不清楚。张伯远意识到,好像生活中不仅仅有实实在在的东西,还有某些把握不到,拿捏不准的东西。
一段时间里,张伯远害怕看自己的右手,食指切掉了,只余下一个骨节,中指废掉了,耷拉着,怎么看都不是原来的手了。张伯远想,这次我再也不能转电笔,转小钳子了,再也没有往日的潇洒劲了,手变得这么丑,出门去都不敢让人看见,再吓着别人。截掉手指之后几个月的一天晚上,张伯远睡梦中忽然醒了,他觉得自己手上痛,意识再聚焦,他感觉到是食指又麻又痛,就是那根已经截掉的食指。张伯远明白,这大概就是医生嘱咐他的后遗症——幻肢痛。他想去抓挠一下那根食指缓解一下痒痛,就像平时抓痒一样,可是那根食指是不存在的。十分奇怪的感觉。一个失去的东西,还能在身上继续存在着,就好像没有失去一样。张伯远都要被自己绕晕了。他之前已经觉得生活里出现了虚的、不切实际的东西,而现在又出现了“虚的虚”,莫名感觉有些好笑。幸好那痒痛不很强烈,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他起床去洗把脸,在用毛巾擦脸时,他又忽然觉得食指的痒痛有了纾解,脸和手指竟然有某种联系,张伯远隐约知道,那是神经连接的缘故。于是他轻轻揉摸自己的脸,幻指的不适就慢慢减轻,他忽然看镜子里,那张脸皱皱的,带着迷茫的、回不过神来的表情,张伯远认不出自己了。
第二天,情况没有缓解,痒痛里还间隔着一阵刺痛,像是针扎似的。张伯远决定去医院看医生。医生说这个情况很正常,也比较难以治疗,这和个人的性格啊心里啊都是有关系的。医生给他开了一些卡马西平一类的药,叮嘱他吃这些药可能会有不良反应,一旦身体有其他的不适,就立即来医院。
张伯远吃了两天药,刺痛感不见了,而痒痛还在,有点像手麻脚麻的感觉,想要去抓挠,却什么也没有,心里空落落的。这样的感觉更微妙,难以捉摸,简直让人有点欲罢不能了。
秀娥说:“不行咱就去看心理医生吧。”
张伯远却不太情愿:“心理医生不是管心理有问题的嘛,我心里没毛病。”
秀娥抓起他的手,又说:“你这就是心理问题,而不是生理问题,是你心里虚构出来的。其实现在好多身体的病,不都是心里有事憋出来的?我在街道办看得多了,生活里的糟心事委屈在心里,久了,就成了病了。”
张伯远答应秀娥试试看,又嘱咐她不许跟别人说自己看心理医生。秀娥就笑话他古板封闭。她告诉张伯远,经过这件事,她想明白了一些事:生活里指不定会出什么事,一方面要学会把事情看淡,一切都会过去的;另一方面人还是为自己活,倒也不是说要自私自利,而是不要太在意外人、外界。张伯远听了,就说自己的灾倒成全你成了个哲学家了。
到了心理诊所,医生告诉他们,其实心理治疗会起到一定作用,但是也不能保证根治,因为幻肢痛很复杂;而且张伯远的幻肢痛并不严重,是在可接受范围内的,一旦生活工作忙碌起来,不会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两个人听懂了医生的意思,就是说很大程度上不必做心理治疗,就算做了,也可能起不到很大的作用。秀娥还在犹豫的时候,张伯远却直接说他还是想接受一下治疗。他对秀娥说,听了她的哲学,他也开始明白生活里的一些事了,心理治疗也算是一种生活的体验吧,况且,他想进一步体验一下“虚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