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罗斯]S.A.阿列克谢耶维奇著 孙越译
不久以前,我是那样快乐。为什么?我忘了……
现在,我感觉像是开始了另一场人生……
我不懂,我不知道,我如何才能重新生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想有说有笑地活着。我曾经整天悲伤愁苦,死气沉沉……我想与人交谈,但是不会同你们这样的人说话。我会去教堂,那里安安静静,就像在大山里一样。安安静静。在那里你会忘掉自己的生活。
可是,早上醒来,我伸手去摸……他在哪里?只有他的枕头,他的气味……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在窗台上跳着、吵着,碰到小铃铛,我以前从未听过这样的动静,这样的声音。他去了哪里?我说不清,也不能说清。我都不明白,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晚上,女儿来找我:“妈妈,我的作业做完了。”这时候,我才记起我还有孩子。而他去了哪里?“妈妈,我的扣子掉了。你给我缝上吧!”我怎么去找他?怎么再见到他?我闭上眼睛想他,直到睡着。在梦中,他来了,但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随即就消失了。我甚至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去了哪里?在哪里?他不想死,他一直望着窗口,望着天空……我给他垫了一只枕头,又垫了第二只,第三只……垫得很高,好让他看到窗外。他死的过程很长……熬了整整一年……我们无法分离……(长时间的沉默) 不,别怕,我不会哭……我已经忘记怎么哭了。我想说话……有的时候,我憋得难受,难以忍受,我想说服自己: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有一个朋友,她几乎要发疯了……我们的丈夫是同一年去世的,他们都去过切尔诺贝利。她打算再婚,她想忘记,想关上这扇门,打开那边的门……跟另一个男人走……不,不,我理解她。我知道,必须活下去……她还有孩子……我们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人,我们看到的这些东西,没有人会看到。我不会和别人说,但有一次在火车上,我跟几个陌生人说话。为什么?一个人真可怕…. 就在我生日那天,他去了切尔诺贝利……客人们还在桌子旁坐着,他在他们面前道别,吻了我。汽车已经在窗外等着他了。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是我的生日……他是安装工,走遍了苏联各地,每次我都等着他回来。那是我们快乐的时光。我们的生活依然像一对恋人——一次次分开,又一次次相聚。那一次……恐惧攫住了我们的妈妈,他妈妈和我妈妈,而我们却一点儿都没害怕。现在我会想: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要去哪里了吗?哪怕拿起邻居小孩十年级的物理课本,哪怕翻一翻……他走的时候,连帽子都没有戴。一年以后,和他一起去的同伴头发就掉光了,而他的头发却变得更密更多了。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他那个小队的七个小伙子全都死了,都是年轻人……一个接一个……
三年之后第一个死了,当时,他们以为是偶然的,是命运。但跟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剩下的每个人都在等着那一天,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我的丈夫是最后一个死的。他是高空作业安装工……他们的工作是关闭被迁移村庄的电路,需要爬到电线杆上。站在上面,可以俯视死气沉沉的房屋和街道。他几乎全部时间都在高处,在楼顶。他身高接近两米,体重九十公斤,谁能杀得死他?我们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突然笑了)
啊,噢,当时我太高兴了!那天我回到家,看到他回來了。他每次回来,我们都像过节一样。我们办了派对。我有一条睡裙,长长的,非常漂亮,我穿上它。我喜欢昂贵的高级内衣,我有好多件漂亮的内衣,但这是一条特别的睡裙,只有特别的日子我才会穿。这是为了纪念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我知道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了然于胸,我吻遍他的每一寸肌肤。我在睡梦中也常常会觉得,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他离开的时候,我十分想念他;没有了他,我会生病。我们一旦分开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就失去了方向——我在哪里、什么位置、什么时间……我都搞不清楚了……他带着脖子上肿大的淋巴结回来了。结节不大,但是我的嘴唇能感觉它们的存在。我问:“给医生看过吗?”他安慰我:“会好的。”“你在那里怎么样,切尔诺贝利?”“就是正常工作。”他没吹牛,也没惊慌。于是我只得出一个结论:“那里与这里一样正常。”在他们吃饭的食堂,一层是供应士兵的——面条,罐头食品;二层是供应领导和将军的——水果、红葡萄酒、矿泉水,还有干净的桌布。他们每人还有一台辐射剂量计,而他们整个小队连一台也没有。
我记得大海……我们两人去看过大海,我记得,大海就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我的朋友和她丈夫跟我们一起去了……但她说:“大海很脏,大家都害怕感染霍乱。”报纸也是这样写的……但我的印象里不是……大海很明亮,在我的印象里,大海就像天空一样晴朗,是蔚蓝色的,而他就在我旁边。我为爱而生……为了快乐的爱……学校里的女孩都有梦想:谁想去上大学啦,谁想去共青团工地啦,而我只想嫁人。爱那么强烈,就像娜塔莎·罗斯托娃那样。只要有爱!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这么说,因为你别忘了,在那个时候,被允许的梦想只有共青团的工地。我们就是被这样教导的。大家争相要去西伯利亚,去那无法穿越的原始针叶林。我还记得,大家都唱这首歌:“我走在薄雾里,走在针叶林的气味里。”我第一年没有考上大学,分数不够,于是我就去了电话站工作。我们就在那里相识……当时我在值班……我嫁给了他,我对着他的耳朵说:“娶我吧。我太爱你了!”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我觉得像是在天上飞翔。是我求他:“娶了我吧!”(她笑了)
有时候我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安慰自己:也许,死亡也不是尽头,他只是换了一种生活,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在哪里呢?现在我在图书馆工作,有许多书可以读,会见到许多人。我很想谈一谈死,我想了解它。我在给自己寻找安慰。我在报纸上,在书籍里寻找……我去过剧院,希望那里有关于死亡的说法……我不能没有他,我的身体都会感觉疼痛,我不能一个人……
他不想去看医生:“我没什么事,我也不觉得疼。”淋巴结逐渐长到鸡蛋大小了,我硬是把他拉上汽车,带他去了诊所。他们把他转给肿瘤科医生。一个医生看后,又喊来第二个医生:“这又是一个切尔诺贝利人。”他们不让他离开医院。一周后做了手术,他们切除了他的全部甲状腺和喉头,插上一些管子。这样……(她停了一会儿)这样……现在我知道,这也算是一段快乐的时光。主啊!我去干了些什么呀:我跑到商店,给医生买了礼品——一盒巧克力,还有进口甜酒。我把巧克力送给护士。他们都接受了,而他却嘲笑我:“你看你,他们又不是神仙。他们有化疗和放疗的设备,没有你的巧克力,他们也会给我治病的。”但我还是跑到镇子那头去买了蛋糕,还有法国香水——那时候,没有熟人是买不到这些东西的,它们都藏在柜台下面。出院之前……我们要回家了!他们给了我一个专门的注射器,又教会我如何使用。这样,我就能使用注射器喂他食物了。我全学会了。我煮好新鲜的东西——每天四次,一定是要新鲜的——在绞肉机里磨碎、过滤,之后装进注射器,在注射器上接一根管子,一根最粗的管子,直接插入他的胃里……那时他已经失去味觉了,我问:“好吃吗?”他什么也尝不出来。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会跑去看几场电影,在电影院里亲吻。连着我们的是一根纤细的游丝,而在我们看来,它又唤起了我们对生活的向往。我们尽量不去提起切尔诺贝利,不去想它。那是个禁忌的话题……我不允许他接电话,我会抢过来。他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死了……这也是个禁忌的话题……但是,一天早上,我叫醒他,递给他睡袍,他却站不起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当时他很害怕……是的……(又停住了)我们又度过了一年的时光,最后他死了……这一年里,他每一天过得都很艰难,他也知道,他的朋友们都会死……而我们还要一天一天地过……一天一天地挨……
人们在说切尔诺贝利,在写切尔诺贝利,但是谁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们的生和死,都与原来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你问我,经历切尔诺贝利事故的人们是怎样死的?我爱他,没有什么比爱他更重要,哪怕是我亲生的孩子,哪怕我眼看着他……变成一个怪物……他们切除了他的淋巴结,破坏了循环系统,他的鼻子歪向一边,是原来的三倍大,两只眼睛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眼球的位置朝向不同的方向位移,闪现着说不清楚的亮光……感觉好像他已经不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在那里张望。后来,一只眼睛再也睁不开了……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只希望,他不要看到他自己的样子……不能让他知道这些。但他用手比画着问我,要我拿镜子给他。我马上跑进厨房,假装忘了这回事,假装没听到他的话,或者故意岔开话题。我就这样骗了他两天,第三天,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大写字给我,加上了三个感叹号:“给我镜子!!!”我们就用笔记本、钢笔、铅笔,我们之间一直这样交流,因为他连低声说话也已经做不到了,几乎成了哑巴。我跑到厨房用力敲打锅碗瓢盆,我不想说,也不想听。他又给我写字:“给我镜子!!!”又是这几个惊叹号……我把镜子拿给他,拿了最小的一个。他看了,抱着自己的头,在床上不停地摇着……我走过去,安慰他:“等你好点儿了,我们去一个没人去的村子。买一座房子,就在那里住下来。城里的人太多,如果你不愿意住,我们两人就一起去那里生活。”我没有骗他,我跟着他去哪儿都可以,只要有他在,其他都没有关系。他是我的一切。我没有骗他……
我不愿意去回忆,我只想静静地,不再说话。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一切是那么遥远,也许,比死还远……(她停了下来)
遇见他的时候,我十六岁,他比我大七岁。我们约会了两年。我很喜欢明斯克邮政总局旁边沃洛达尔斯基大街的环境,他约我在那里的大钟旁边见面。我家住在精梳毛织物联合加工厂旁边,我乘坐五号电车过去,车在邮政总局不停,要到前面不远的“童装”商店才有站。电车转弯的时候,总是慢慢地,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总是稍稍迟到一会儿,这样我就能在车窗里看他,然后心里暗自感叹:在等我的小伙子多么英俊啊!那两年,其他一切我都没有留意,连冬天和夏天都没有印象,心里只有他。我们去看演唱会……去看我最喜欢的埃迪塔·皮埃哈……我们没有去舞池跳舞,他不会跳。我们亲吻,不停地亲吻……他叫我:“我的小宝贝!”那天是我的生日,又是我的生日……真奇怪啊,最重要的事都发生在这一天,在这以后,我很难不去相信命运了。我站在大钟下面:我们约好五点见,他没有到。到了六点,我心烦意乱,含着眼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穿过马路,看了一下四周,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闯了红灯跑到我身后,还穿着一身工作服和靴子……他們不让他提前下班……我最喜欢他这样打扮一狩猎服、夹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回了他家,他又改变了主意,到餐馆去庆祝我的生日。可是到了餐馆,已经没有位置了,要塞给领班五个或者十个卢布(这还是旧钱),就像别人一样,可我和他都不会这样做。“走了,”他突然来了精神,“我们到商店去买香槟、蛋糕,到公园去,到那里去庆祝。”就在星空之下!他就是这样的人……在高尔基公园的长椅上,我们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我一生再没有过这样的生日,就在那天,我对他说:“娶我吧。我太爱你了!”他笑了:“你还小呢。”第二天,我们就去登记了……
啊,我多么幸福啊!什么也不能改变我自己的生活,即使上天用星光警告我,给我预示……我们去登记结婚那天,他怎么也找不到护照,我们把整个房子都找遍了。最后他们只好给我们临时写在登记处的一张纸上。我妈妈哭了:“女儿,这可是一个坏兆头啊。”后来护照找到了,在阁楼上他的旧裤子里。爱情!这甚至不是普通的爱情,而是历久弥新的恋爱。我早上会对着镜子跳舞,我漂亮,我年轻,而他爱我!现在我已经忘了我的脸,忘了那张他曾经看到的脸……我也不想去看镜子里的这张脸……
我可以说这个吗?我想说出来……有一些秘密……我至今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月……他夜里还会叫我……他有欲望。他比以前爱得更强烈……白天,我看着他的时候,我都不相信夜里发生的事情……我们俩不想分开……我抚摸着他,他拥抱着我。在那些时刻,我想起了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他从堪察加回来,留着大胡子,是他在那里留起来的……想起我生日那天,在公园的长椅上,“娶我吧……”应该那么说吗?可以吗?我一个姑娘主动去求他,就像男人去追求一个女人……
除了药,我还可以给他什么?给他什么希望?他不想死,他有信心,我的爱会拯救我们。只有这样的爱!但是,我什么也不能跟我妈说,她不理解我。她会指责我,诅咒我。这不是普通的癌症,一般的癌症已经让所有人害怕,可这是切尔诺贝利的癌症,更可怕。医生对我说:如果癌细胞在机体内部继续转移扩散,人很快就会死。而癌细胞正在向上移动……向身体……向面孔……他的脸上长出黑斑,他下巴移位了,脖子不见了,舌头会掉出来。他的血管破裂流血。“啊呀,”我叫起来,“又是血!”脖子、面颊、耳朵……到处都在出血……我拿了冷水给他冷敷,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看着令人毛骨悚然。枕头上全是血……我从浴室拿来面盆……血流如注,就像挤牛奶……还有哗哗的声音……就像宁静的乡村中的那种声音……我现在夜里还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在他还清醒的时候,他会拍手,这是我们约好的信号:去叫救护车。他不想死……他才四十五岁……我打电话给急救站,他们也知道是我们家的情况,他们不愿意来:“我们帮不了你丈夫。”我只好给他打针!给他麻醉剂。我自己给他打针,我已经学会了,只是打针过后,他的皮肤上会留下淤青,不能散去。有一次,我打了电话,救护车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走近他一看,马上就退了回来:“请问,他是不是切尔诺贝利来的?是不是一直在那里的人?”我回答:“是的。”而他,我一点儿没有夸张,他喊道:“亲爱的,还是尽快让他解脱吧!尽快!我看到过,切尔诺贝利回来的人都是怎么死的。”我觉得他会听到这些话……好在,他不知道他已经是他们小队留下的最后一个……还有一次,诊所派来一位护士,她就站在楼道里,连房门都没有进去:“啊,我不进去!”而我不怕!只要他需要,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我该怎么做?救赎在哪里?他在呼喊……他很痛苦,整天在喊叫……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把伏特加通过注射器灌给他。他安静了下来,忘记了疼痛。办法也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其他女人教我的……她们也遇到了与我一样的难题。他妈妈来了:“你当初为什么会同意他去切尔诺贝利啊?你怎么会这样做?”而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过我能不让他去,而他,也许,他也不会不去。那是什么时代?是军事政权时代,而我们当时都是另一类人,和现在不一样。有一次我问他:“你后悔去那里吗?”他摇摇头。他在笔记本上写道:“我死后,你把汽车、备用轮胎卖掉,你不要嫁给托里克。”托里克是他弟弟,也喜欢我……
我还有许多秘密……我坐在他旁边……他睡着了……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我拿剪刀悄悄地剪了一绺下来……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我手里的头发,笑了。我还留着他的手表、军人证和切尔诺贝利勋章……(沉默)啊,我以前真的很快乐!我记得在产科病房,我在窗边坐了好多天,每天都在等他,盼他。我怎么也想不通:我这是怎么了?我就这样盼着……只要看不到他,我就受不了。早上我给他做饭,看着他吃,看着他刮胡子,看着他出门。我是个认真负责的图书馆管理员,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去爱我的工作。我只爱他。只爱他一个人。我不能没有他。夜里,我会大声呼喊……我会埋在枕头里呼喊,怕孩子听见……
我从来不去想,我们将要分离……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愿意想……我妈妈……他弟弟……他们都有所准备,都暗示我,医生也劝我,要我想想下面的事情,在明斯克附近有一家专门医院,从前那些残疾人……经历过阿富汗战争的人……没有手臂的人……都在那里等死……而现在,他们把切尔诺贝利回来的人都送到那儿去。他们对我说:那儿对他最合适,医生随时会贴身照看。但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听他们说这个。于是,他们去说服他,让他对我说:“送我去那里吧!不要折磨你自己了。”这时候我正去单位要求病假证,或者请求无薪休假。按照法规,病假证只有在孩子生病才能准予,而无薪休假不能超过一个月。我们的笔记本都被他写满了。他要我答应他,要我送他去那儿。我和他弟弟一起坐车去了。那个地方在一个村子边上,叫作格列宾卡,是一处好大的木头房子,水井已经损坏,卫生间在室外,还有几个虔诚的、头戴黑纱的老妇女……我连车也没下。夜里我亲吻他:“你怎么能要我这样做?我永远不要这种事情发生!永远不要这种事情发生!永远不要!”我一直吻着他……
最让人恐惧的是最后那几周……他把尿撒在半升的罐子里,要用半个小时才解完。他没有抬起眼睛,他害羞。“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吻他。最后一天有这样一个瞬间:他睁开眼,坐了起来,笑着对我说:“瓦柳什卡!……”听到他的声音……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单位打来电话:“我们带着红色证书过来。”我问过他:“你单位的人要来,要发给你证书。”他摇摇头:不要,不要!但他们还是来了……带了一些钱来,还有一个带列宁头像的红本子。我接过证书,心想:“他为了什么而死,就为这个吗?报纸上说,爆炸的不仅是切尔诺贝利,还有……苏维埃生活已经结束了。可红皮证书里面依然是……”那些人本来想对他说一些好听的话,但他盖上了毯子,只把蓬乱的头发露在外面。他们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已经害怕见人……只有我不会让他害怕。
但他就要走了……我呼喊他,但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只是在喘息……埋葬他的时候,我把两块手帕盖在他的脸上。如果有人要看他,我会掀开……一个女人昏倒了……她曾经爱过他,我以前还嫉妒他爱过她。“让我最后看他一眼。”“看吧。”我没有对她说,他死时,没有人敢靠近,所有人都害怕。按照我们斯拉夫人的习俗,不可以让家里人给死者清洗、穿衣服。两个在太平间工作的男人,走来跟我们要伏特加:“我们什么样儿的没见过?”他们说,“被压扁的,被肢解的,火灾后烧焦的孩子,我们都见过……但像这样的还是第一次……”(她平静下来)他死了,躺在那里,身体还是热乎的,不能碰……我把家里的钟停掉了……就停在早上七点……我们的手表今天也停了,不走了……我去找修表师,他摆摆手说:“这不是机械师和物理学家的事,而是形而上学专家的事。”
在他刚走的那些日子里,我一连睡了两天,谁也叫不醒我,中途我起床,喝了水,一点儿东西也没吃,就又倒在枕头上睡去。现在,我也感到奇怪:我怎么能睡着?我女友的丈夫快死的时候,他用餐具砸她。他哭了:为什么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而我的丈夫只是看着我,看着……他在我们的笔记本上写道:“我死后,你把我的遗体火化。我不想让你害怕。”他为什么会这样说?有各种各样的传言:切尔诺贝利人死去后会“发光”……晚上,在坟墓上也会发出亮光……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说死在莫斯科医院的切尔诺贝利消防员,被埋在莫斯科郊外的米京墓地,别人都不会把死者埋在他们的旁边,都要躲开他们。死人都害怕他们这些死人,更不要说还活着的人了。因为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切尔诺贝利,只有一些猜测和感觉。他把在切尔诺贝利工作时穿的白色外套、裤子、专业工作服带了回来……这些衣服在他去世前一直放在家里的顶柜中。妈妈想:“他所有东西都得扔了。”她害怕……而我想把他的外套保存起来。我真是个罪犯!我的孩子就在房子里,我的女儿和儿子……我们最后还是把这些东西带到城外埋掉了……我读了很多书,我就生活在书堆里,但我什么也不能解释。他们把骨灰罐交给我时,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用手去摸那些细小的颗粒,就像抚摸海边沙滩上的贝壳——这是他的髋关节。在此之前,我都没有去碰过的东西,没有听过,也没有感觉过,而现在我徹悟了。我记得,他死后的一天夜里,我就坐在他旁边。突然,冒起一股青烟……第二次,我在火葬场看到,这股青烟就在他上面……那是他的灵魂……没人看见,只有我看到了……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又见面了……
啊,从前我是多么快乐!多么幸运……他去出差……我就掐算着我们还剩多少天能见面,多少小时,甚至多少秒!我不能没有他……不能没有他!(她捂住了脸)我记得,我们去乡下他妹妹家,晚上,他妹妹对我说:“你的床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在那间。”我们两人对视着,笑了。我们从没有想过我们会分开来在两个房间睡觉。我们只会在一起。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他……不能没有他!许多人向我求婚……他弟弟也向我求婚……他们两人长得那么像,连走路的姿态都像。但我觉得,如果其他人碰我,我会哭,一直哭,永远停不下来……
是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的?凭什么?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九日,他们发了一纸有红色抬头的通知书…… (她拿出相册,给我看结婚照。我已经想告别了,但她留住了我。)
我怎么生活下去?我没有把所有事情都讲给您……还没有说完……我曾经很快乐,快乐得像疯子一样……我有秘密……也许,您不应该写出我的名字……我会在祈祷时提到这些秘密……我自己的秘密……(停住了)不,还是把我的名字写下来吧!让上帝知道我……我想知道……我想明白,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么痛苦?为什么?一开始,在一切发生之后,一个黑暗的东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陌生的东西。我无法忍受……是什么挽救了我?是什么使我回归生活?使我回到过去……是我儿子……我还有一个儿子,我和他的第一个儿子……他病了很久……现在他长大了,但是他还在用孩子的眼睛看世界,一个五岁男孩的眼睛看世界。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希望能换套房子,搬到离诺文克精神病医院近一点儿的地方去,他就在那里,他一辈子都要在那里生活。这是医生的判决:他要活下去,就得一直住在那里。我每天都要去看他。他见我就问:“米沙爸爸在哪儿?他什么时候来看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问我这个问题?他一直在等爸爸。
我会和他一起等。我会做我的切尔诺贝利祭祷……他,他会用孩子的眼睛看世界……
——瓦莲京娜·季莫菲耶夫娜·阿帕纳谢耶维奇,清理人的妻子
S.A.阿列克谢耶维奇
1948年生于乌克兰,毕业于明斯克大学新闻学系。白俄罗斯记者、散文作家。她用与当事人访谈的方式写作纪实文学,记录了二次世界大战、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事故等人类历史上重大的事件。著有《二手时间》《战争中没有女性》《锌制男孩》《切尔诺贝利的祭祷》等。本文选自《切尔诺贝利的祭祷·篇末》,由中信出版社授权。
孙越
1959年生于北京,旅俄作家、翻译家。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俄罗斯国际笔会会员。中国戈宝权外国文学翻译一等奖获得者。译有《骑兵军》《勃留索夫诗选》《缪斯:莫斯科一北京》《心灵河湾》等。著有文集《俄罗斯冰美人》《斯拉夫之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