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诗及译后记

2019-12-25 07:00金弢
南方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箴言单数陶罐

数数那杏仁,

数数那曾是苦苦的、并让你无以安眠,

把我数上:

我寻找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

的时刻,

我纺织那条隐秘的线,上面有那颗你牵挂

的露珠,滑向那些陶罐,

一则谁也不曾上心的箴言护守它们。

只有在那里,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

自己的名字,

你才会步伐坚定地走向自我,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

你们才会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把我变苦吧。

把我算进那些杏仁。

——[德]保罗·策兰

在策兰的诗集中,这是一首无头诗,一首没有标题的诗,只是第一行开始时用了字号较大的大写字母,以示为标题。仅此而言,此诗风格独特。此类设计,是作者独具匠心,抑或实属偶然,有待考证。而且,前两个“数数”的原文拼写也不一样,同是祈使句,每个词多用了一个字母,这种写法,在德语里显得庄正、凝重,或许作者以此意在凸显对标题和第一句的强调。

策兰此诗,篇幅很短,但寓意极深,故引来多位译者为其煞费苦心。几年前我在海外媒体已见过几个译本,译法相互间各有出入,因此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兴趣。只因当时经营酒楼,无暇他顾,今日终于了了夙愿。翻译过程中,有些心得,现落成文字。

“数数那杏仁”:我所见过的译文,多译成“数数杏仁”或“数杏仁”。但是原文带有定冠词,这意味着在此所数的,不是随意的杏仁,是为大众所熟知的特殊的杏仁。诗文中的杏仁,寓意着苦难,是常言中的“苦杏仁”,同时,杏仁又寓意着死者,作者借用杏仁,在点数着所经受的苦难和集中营里死去的难友。所以译文中采用了“那”字。

“数数那曾是苦苦的、并让你无以安眠”:第二个“数数”,已不再仅仅是数数杏仁,而是数数笼罩一切的苦难,所以作者用了单数的虚词,话题已超越了杏仁,做了延伸。“无以安眠”,即囚犯受难后无法安死,还不时地睁着心灵的眼睛警醒着,死不瞑目。在此,作者影射的是自己的母亲。“wachhalten”一词指让人“精神上的清醒、警醒、不得安宁”,是抽象的,没有平常“睁着眼睛、没睡着”的意思,所以在此译为“无以安眠”。

“我寻找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的时刻”:这里“眼睛”用了单数是作者的刻意。人虽死了,但死者的灵魂依存,眼睛象征着心灵,而每个死者的心灵各为单数,所以用了单数的眼睛,指灵魂的眼睛。在此若把眼睛译成“目光”,嫌穿凿。

“上面有那颗你牵挂的露珠,滑向那些陶罐”:“denken”在德语里加介词,意为想到、想着、打算;为及物动词时则意为想念、思念。“牵挂”即“牵肠挂肚”,非常挂念、深切思念、放心不下,这是长辈对孩子的思念,对孩子的牵挂,作者在此想象着集中营里不能相遇相见的母亲是怎样在思念、牵挂着自己,所以译成“那颗你牵挂的露珠”。“陶罐”一词单复数在德语中一目了然,然而译成中文,仅仅“滑向陶罐”,这样复数的含义就没有体现出来,所以在此用了“那些”,以表示众多的死者,每个陶罐都象征着一个死者的骨灰盒。

“一则谁也不曾上心的箴言护守它们”:这里首先得弄清楚是谁护守着谁,是陶罐护守着箴言,还是箴言护守着陶罐?分析一下语法便一清二楚:箴言是单数主语,第一格,与动词变位相应,有些译者把主宾颠倒,意思正好相反,看来这是语法上的欠缺。非常有意思的是,北岛是不懂德语的,1985年我们一行16人访问过西柏林,我对北岛可谓是知根知底,算起来也是30多年的旧交了。但在这个译点上,北岛不会德语反倒没有翻错,那一定是听了汉学教授顾彬的正确讲解而受益。有一位译者是从英文转译,也犯了相同的错误。我查了译者汉伯格的英文译文,倒是对的,只是另一个动词“open”的时态错了。但这位汉伯格把德文原文的主动式译成了英文的被动式,意思没变但文风变了,中文翻译家是否因此落了圈套?

“只有在那里,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你才会步伐坚定地走向自我,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死神才会将你搂上,你们才会三人结伴穿越暮色”:这样的排列是因为“只有在那里”这五个字是针对全部六句话而言,德语中只要状语在头里一出现,往后的分句一旦动词打头,此状语便对六个动词均有效,但中文文风有重复提及的习惯,本想把这五个字重复六遍,但又怕“信达雅”失准,故此不敢贸然。但这种格式可提醒读者。

“你才會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在集中营里,囚犯只有号码,不用姓名。只有等到囚犯死了之后点名入册时,才用原来真实的姓名。所以那颗露珠(原文是单数,意指作者本人),只有等到它进了陶罐(这意味着死亡),作者才能恢复其真姓实名,重新得到他“完整的名字”。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Glockenstuhl”意为用来挂钟的支架,“Hammer”在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锤子,“Hammer und Glocke”即为此意。有的译者把它译成“钟舌”,不免缘文生义,在德语中“钟舌”专门有个名词,叫“Kloppel”。此外,作者将“锤子”用了复数,有很深的寓意,来敲响大钟的不是作者唯一的一把锤子,而是无数把,所有的死难者都会来挥舞锤子,他们要来申冤,因为自己不能瞑目地死去——“无以安眠”。只有到了教堂,象征来到了上帝面前,他们才能诉求公正、获得公正,并且才能“自由挥舞”。在此,死亡与自由画上了等号!世人不会忘记集中营大门口上方的那句话吧——劳动带来自由( Arbeit macht frei),然而那仅仅是纳粹貌似隐晦、实具讥刺的表达,劳动真的让那些囚犯自由了吗?!唯独死亡,死亡才能让囚犯获得自由,获得再生,才能“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囚犯男女之间是不能接触的,所以作者跟母亲的窃窃私语,只有到了阴间才能发生。作者的角度不时变换,时而在与母亲对话,时而内心独白,时而又做旁白,时而又从母亲的视角联想。作者的父母均惨死在集中营,作者侥幸生还。对父母的深切思念,尤其对母亲,让他不能自拔。他渴望的“三人结伴穿越暮色”,唯有死亡才能成全。“穿越暮色”用现在时、将来时均可,倘若译成了完成时态,则为误译。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没有译成“拥抱”,因为原文的手臂用的是单数。况且死神只会“搂”住你,不会“拥抱”你。

“把我变苦吧。把我算进那些杏仁”:这首诗已预示着作者对死者的向往,作者已定下决心,与死者同在,祈求把自己变苦,成为苦杏仁(死者)的一员,其后来的自杀,非出偶然。

2019年8月15日,德国慕尼黑

金弢

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语学校高中毕业,1977年考入北外德语系,后任职于作协外联部。主要译作有《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等,2013年翻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收入十二位中国当代作家作品。现居慕尼黑。

保罗·策兰,犹太诗人,德语作家。1920年11月23日出生在当时位于罗马尼亚(现属乌克兰)的一个城市,因母亲酷爱德语文学,从小在德语环境中长大,以德语作为母语。1938年在法国学医,1942年父母死于集中营,1943年被德军征为苦力。1970年自溺于法国塞纳河。代表作有长诗《死亡赋格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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