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生,王 春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为扭转中国诗歌领域长期存在的古今割裂、新旧对立倾向,逐步推进中华诗词的整体审视与贯通研究,深入探讨中华诗词的继承与发展,加强诗词研究领域和诗词创作领域的互相理解与交流,引导和促进当代诗词创作与评论走向健康发展的道路,2018年11月28日至29日,由中华诗词研究院与复旦大学中文系联合主办的第三届“中华诗词古今演变研究”学术研讨会在上海隆重举行,来自日本、新加坡和中国海峡两岸的五十多位代表出席会议,就中华诗词古今演变研究的一系列重要问题进行了深入讨论与交流。
中华诗词研究院隶属于国务院参事室,其主要任务是负责组织当代诗词创作、研究、评鉴与对外交流;而复旦大学中文学科本世纪以来一直积极倡导中国文学古今演变教研活动,已在教育界、学术界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基于对中华诗词古今演变问题的共同关注,双方自2015年起开展合作,曾联合开设“中国诗歌古今演变研究”的研究生学位课程,联合举办两届“中华诗词古今演变研究”学术研讨会,其主要成果集中呈现在双方合编的《中华诗词研究》丛刊第一辑至第四辑中,初步形成了“立足当代,贯通古今,融合新旧,兼顾中外”的取向与特色。本届研讨会收到论文47篇,在坚持上述取向与特色的基础上又在诸领域有所推进,兹择要综述如下。
所谓“通古今之变”是指一种视角与研究方法,它的理论依据是源远流长的文学“通变论”。就格律诗词的创作而言,今人用当代语言书写当代人的思想感情,应该遵循古代就已形成的包括格律在内的形式法则,方称得体;就批评而言,从古今联系的角度考察其继承与创新,方能得其要领与奥妙,如果套用西方文学理论或审美标准来进行分析评价,往往可能隔靴搔痒而难中肯綮。这种贯通古今的审视,既可随手施之于微观阐释,也可精心运用于宏观论证;既可由源探流,由古及今,也可溯流探源,甚至对当代诗词所受古典诗词传统基因的影响进行检测(类似于DNA检测)。
例如,上海大学资深教授董乃斌先生的《中国诗歌传统再认识——关于抒情叙事、表现再现的互惠与博弈》,就是针对盛行已久的“中国文学传统从整体而言就是一个抒情传统”的所谓定论,从宏观角度论述中国诗歌史上贯穿着抒情与叙事两大传统,认为这“两大传统有着共生、并存、互补、互竞的特点”,并且由源探流,从《诗经》时代开始,一直梳理到当代(以刘永济、沈祖棻、曾少立为代表),勾勒出抒情与叙事互惠、博弈进程中的样态与特点。正如吴怀东教授在评议中所说:“抒情和叙事两个传统结合的问题,体现了董先生思维的周密和圆融;而从最基本的人情的角度来解说事发而后情深,情深而后诗作,能够帮助我们深化对叙事和抒情传统的交融、互渗、互竞关系的理解,是非常重大的理论创获。”华东师范大学洪本健教授的《略谈欧阳修、朱自清的“以诗为文”和“以文为诗”》,是以宋代欧阳修与现代朱自清的个案比较来探讨“以诗为文”和“以文为诗”这种诗文互为影响与渗透的古今联系。从“以诗为文”的角度看,欧文表现为行文一唱三叹、回环往复,句式长短灵活、整饬有序,节奏跌宕有致、起伏不平,声韵前后照应、和谐自然;朱文表现为综合修辞的行文美、情景交融的意境美、平易流畅的语言美、前呼后应的声韵美。从“以文为诗”的角度看,欧诗表现在谋篇布局、句式处理、虚词安排、手法运用上,推动宋诗的变革,对后世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朱诗则表现为善用各种修辞和句式、略去比兴而纯用直叙、借助多种人称的叙说、多用自然活泼的口语。但是,二人对于诗、文有别而诗尤讲究形象思维认识不足,故创作上有弱点,造成他们提倡并实践的“以文为诗”未能获得广泛的认同。上海戏剧学院黄意明教授的《〈易传〉象征思维与诗歌审美意象论》、同济大学刘强教授的《刘勰“庄老告退,山水方滋”说新论——六朝山水审美勃兴的儒学省察》、复旦大学吴兆路教授的《沈德潜诗学思想管窥》、上海大学姚蓉教授与博士生尚鹏合撰的《论清代扬州风雅的变迁——以文人唱和为中心》,虽是就古代诗学中的理论问题和清代诗歌创作中的唱和方式进行考察,但都关注到古今之间的联系,或由源探流而勾勒其演变轨迹,或阐发古代理论中所蕴含的现实意义。
又如复旦大学硕士生李舒宽的《论〈沁园春〉词调的古今演变》属于由古至今的溯源探流,从现存最早由张先所撰《沁园春》开始,一直梳理到现代,认为经苏轼与秦观的努力,才使《沁园春》词体形式定型,至稼轩词派崛起而形成写作《沁园春》词调的高潮;清代则既有稼轩词风的接代延续,更因浙西词派的崛起而形成了以《沁园春》“咏美人”的风气。近现代《沁园春》创作的时代性大为增强,胡适、毛泽东等人的创作以表现新内容、新思想而著称。而云南师范大学胡建次教授的《晚清民国论词绝句的取径宗范与尊尚之变》与复旦大学博士生李肖锐的《传统诗型的限约与接纳:以晚清民国几种“梅村体”诗为例》二文,所论对象皆为晚清民国诗歌创作中的一种特定形式,且皆以追溯源头的方式而揭示其古今之间的联系。前者认为晚清民国时期的论词绝句,“在取径宗范上,表现为由习效姜、张转变为标举苏、辛”,“在艺术尊尚上,表现为由尊南抑北转变为抑北尊南”。晚清民国词学批评与艺术宗尚在论词绝句领域的这两大变化,“显示出我国传统词学所内含的生生之精神及所呈现之独特面貌”。后者把晚清民国时期樊增祥、王甲荣、王闿运、王国维、钱仲联等诗人的一批七言歌行体名篇称为近现代“梅村体”,重点考察其对于吴伟业“梅村体”的“承与变”,认为“在继承梅村体诗既有范式的基础上,近代梅村体更侧重于叙事与铺陈,而简化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由传奇、小说文体借鉴而来的叙述技巧和结构,借由典故喻人、喻事,缩减了叙述的篇幅并使语言趋于骈丽。而对于梅村体‘诗格’不高的问题,近现代诗人也尝试以诗史补正,并有增强诗史互鉴的创作意图”。
再如南开大学查洪德教授的《怎样看待古人的诗病说》与北京大学张一南老师的《当代大学生典型诗病分析——兼及〈文镜秘府论〉的教学指导价值》二文,皆联系古今而讨论诗病,然而其思路恰好相反:前者讨论古人关于合掌、重字、粘皮带骨及堆垛、“四言一法”“四平头”等诗病,但旨在借古鉴今:“今人学写旧体诗,了解其说,很有必要。南宋姜夔甚至说:‘不知诗病,何由能诗?’不了解诗病说,写作中时或有犯,作品为行家诟病,甚至不能称之为诗。但写作还是应追求表达的效果,若拘于诗病说而影响表达,是不可取的。我们对待诗病说的态度,应该是不可不知,不可拘守。力避力戒,不以害意。好诗未必无病,有病不碍为好诗。”后者针对当代大学生诗歌创作中常见的声病、语病、意病中的各种现象进行分析归纳后,发现大多可在《文镜秘府论》中找到描述和解释,进而认为“《文镜秘府论》在当时的编纂,或许存在很强的现实目的,其指导教学的价值甚至大于指导创作的价值”。“在大学生诗词创作不发达的时代,《文镜秘府论》的实践指导意义容易被人忽略,以往的《文镜秘府论》研究往往集中于声病。随着诗词创作教学的发展,《文镜秘府论》也应得到更全面的研究和应用”。这既是对于《文镜秘府论》功能与价值的一大发现,也使一千多年前的唐人诗论恢复生机,“对今天的诗词教学具有实际的指导意义”。
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研究作为近十多年来学术界兴起的一种具有前卫性质的研究方法与视角,旨在突破学科区隔的壁垒,打通古今文学的鸿沟。其古与今的区分,目前学术界的共识是以1917年白话诗的兴起为界,即近百余年皆视为“今”,而此前三千年皆视为“古”,但为了探讨“今诗”兴起的原因,往往有必要回溯至晚清而进行所谓“临界点”的剖析。有鉴于此,中华诗词研究院副院长杨志新先生在开幕式致辞中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在中华文明的发展逻辑中,中华诗词的价值和功用何在?在面对巨量的诗词文化资源时,如何以其来塑造我们新时代的民族精神,优化当代的精神文明?如何看待百年中华诗词的流变,它在我们主流文学史上的缺失,究竟有哪些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们旧体诗词重新进入文学史,最大的关键点在哪儿?需要我们做哪些工作?我们当代诗词的写作,应如何呼应时代的关切?如何在现代话语系统中来定义当代中国的诗歌美学?如何有效地促进当代诗词和其他艺术形式的有机结合?如何搜集和整理好近百年来的诗词文献?中华诗词研究院如何在信息化、智能化、网络化的大背景下,创造性地开展工作?这一系列的时代之问,对于当代诗词的创作、研究、普及诸方面都有启发意义。提交给本届会议的论文半数以上是集中讨论晚清民国与当代诗词的相关问题,包括上述以较大跨度溯源于“古”而旨在阐释于“今”的篇章,无论是整体审视还是个案研究,无论是旧诗还是新诗,阐发其继承与创新,是古今演变研究方法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
例如,江西省社科院胡迎建研究员的《二十世纪前五十年旧体诗流变概述》、华东师范大学朱惠国教授的《民国词界定与分期论略》,皆是基于其长期耕耘于该领域而就特定阶段内诗词演变所作的整体审视。前者以时间为线索,将20世纪前五十年划分为 1900—1916 年、1916—1927 年、1927—1937年、1937—1949年四个阶段,认为这半个世纪的旧体诗经历了驼峰状的曲线,即由初期流派纷呈的高峰,而在新文化运动兴起时跌入低谷,其后十年走出低迷而逐渐复苏,最后在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中得以复兴,蔚为高峰。后者所论是民国词研究中最基础却又长期未能得到有效解决的问题。朱惠国首先提出要从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对民国词进行界定,然后根据创作实际,将民国词的发展分为三个时期,即1912—1927年为初期、1928—1936年为中期、1937—1949年为后期。表面上看,二人对于民国时代后两期的起讫差别甚微,但阐释各异,朱先生视1928—1936年为民国词的高峰,胡先生却认为1927—1937年间的旧体诗尚在复苏之中,原因在于民国时期旧体诗与词的发展是既有联系也有差别的。
与整体审视相对应的,是关于晚清民国时期诗歌理论与创作的一系列个案研究,如上海外国语大学陈福康教授的《中华诗文为何不能用典和讲对仗?——驳胡适之百年谬论》、复旦大学周兴陆教授的《易君左“新民族诗”的实践与理论》、上海外国语大学史伟教授的《“把发生学引进文学史来!”——语言学与傅斯年诗体发生学研究》,以及复旦大学博士生王春的《论郁达夫旧体诗的异性书写》、付优的《匪石不转:论厉鼎煃的话体文学批评》、任小青的《吴芳吉的“民国新诗”理论》、徐钰茹的《从两次咏艺人刘宝全看杨圻政治心态的转变》,复旦大学硕士生梁思诗的《复古的虚构与诗体——对朱湘诗歌“古典文学DNA”的检测与分析》,其研究对象,既有旧体诗词作家或批评家,也有新诗作家,或专写旧诗而不写新诗的新文学家,论文或以发掘出新的材料而取胜,或以视角独特、辨析深微而出新。
介于个案研究与整体审视之间的,还有贵州民族大学李昇副教授的《现代学人陈柱、冯振旧体诗的古今承变及其价值》、云南大学郑婷老师的《“废学救国”,抑或“调和进化”——民国〈甲寅〉周刊诗论发微》以及复旦大学博士生王涛的《论抗战时期的“民国诗学”运动》,选题有开拓,阐释有新意,尤其中国艺术研究院秦燕春研究员的《文体·性情·工夫——现代中国的“诗学革命”与“情性革命”》一文,虽以晚清民国之际“晚唐派”诗人易顺鼎等在“文体与性情”方面的表现为例,实际阐发了她对于现代中国“诗学革命”与“情性革命”的看法。
自1950年以来写作的诗词,按照约定俗成的说法,称为当代诗词,其时间跨度已达70年,远多于民国时期的38年;但就学科归属而言,它仍然属于中国现代文学的一部分。安徽大学吴怀东教授的《论赵朴初诗词的新与旧》、上海交通大学夏中义教授的《钱锺书“学人信仰”构建的诗性见证——对〈槐聚诗存〉作另类细读》、上海科技学院刘霞副教授的《至性诗篇血写就,劫后文章老更成——陈一凡的旧体诗词创作》,作为当代诗词作家的个案研究,或是细读名家之作而提出了卓见,或是首次评论而令人耳目一新。吉林大学马大勇教授的《刘凤梧与当代皖地词坛的基本构成》、台湾中山大学简锦松教授《“北台风光图征诗”与台湾诗坛本省、外省籍诗人分合的根本原因》,则一为词人群体研究,一为诗歌活动研究。前者以考察刘凤梧为主,兼及吴则虞、宛敏灏、刘梦芙、潘乐乐等词人,清晰勾勒出当代皖地词坛的基本构成;后者以1978年陈逢源主办的“北台风光图征诗”活动为引子,经由探讨陈逢源的诗学观这条线索,深入分析了1949年以来台湾诗坛上本省籍诗人与外省籍诗人分道发展的根本原因。
中华诗词学会原副会长杨逸明先生的《“新”“旧”互鉴,诗歌才能繁荣》、华东师范大学胡晓明教授的《如何用旧体诗表达现代生活》,皆是以诗人的体验来讨论当代诗歌创作的重大问题。前者针对新诗像“青春痘”、旧诗像“老年斑”的现象,从语言、章法、形式三个方面论述“新”“旧”互鉴,诗歌才能繁荣。他说:“新诗和旧诗必须携起手来,中国诗坛才会有生气和前途,当代诗歌才会开创和跨入诗歌繁荣的新纪元。”后者所说的现代生活,特指现代人的思想生活,认为所谓“传统诗歌能否表达现代生活”以及“如何表达”,其实都是伪命题。其关键在于作者这个人本身,首先你要具备写作传统诗歌的技巧与功力,能够写好诗;其次你要具有现代思想观念,具有现代精神生活的习惯,才有可能表达。而北京大学杨卓老师的《当代旧体诗词文本意象创新研究》,则是从学理层面就当代旧体诗词文本意象的创新问题进行分析与阐发,她认为文本意象即作品中承载一定意义的语义结构,中国传统文论中相关论述多受周易及老庄等学说的深刻影响,文本意象被要求服务于作者的心灵,即实现“以意驭象”。论文围绕当代旧体诗词文本意象中“物象”“事象”和“文本呈现方式”三个方面,着重探讨其对于传统的继承与创新之处。
台湾师范大学许俊雅教授是特邀莅会而作《〈全台诗〉整理编纂过程及相关问题探讨》的主题报告,她作为《全台诗》的协同主持人,曾参与了自2001年开始整理编纂、至2018年已出版55巨册《全台诗》的过程。该大型丛书收录包括台湾本地人所作诗,和到过台湾的外地人所写有关台湾的诗作。汇辑诗作的时间范围,始于明郑(1661—1683),讫于1945年,前后将近三百年。该丛书的陆续出版,不仅推助台湾阅读、吟诵、研究古典诗歌的热潮,而且有利于加强两岸在中华诗词研究领域的交流与合作。
富于韵味与魅力的中国古典诗词,不仅在中国境内生生不息,而且早就传播到周边国家,尤其是日本、韩国、越南等邻邦,还形成了各自的汉诗史,且互有交流与影响。因此,关注域外汉诗的发展,以及汉诗领域的中外交流,也是中华诗词古今演变研究的重要论题之一。本届研讨会收到相关论文9篇,占论文集的近五分之一。
在域外汉诗的谱系中,以日本汉诗的历史最为悠久,其第一部汉诗集《怀风藻》编定于公元751年,但堪称汉诗全盛的时代应是江户中后期,日本关西大学文学部长谷部刚教授《日本古文辞派明诗选〈唐后诗〉的初步探索》一文中所讨论的《唐后诗》一书,就是江户中期古文辞派领袖荻生徂徕(1666—1728)所选编的一部明代诗歌总集,其书现藏于关西大学“泊园文库”,凡七册。从第一册《总论》前服部南郭于享保五年(1720)所撰《序》以及《总目录》可知,全书原拟编为十集,分体编排,但癸集题为《本邦》,即拟录日本汉诗,可惜今仅见丁集《五言律诗》(装订为上中下三册)、庚集《五言绝句》、辛集《七言绝句》(装订为上下二册),其他七集实未编成,该书虽非完本而弥足珍贵,长谷部刚从文献学角度所做的考察具有重要意义。
明治以降,虽然维新派人士力主脱亚入欧,但写作汉诗的风气仍然颇盛,尤其与奉行闭关锁国政策的江户时代有所不同的是,中日建立外交关系后为双方诗人直接进行交流提供了便利,而近代兴起的报刊又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诗歌创作与传播的方式。日本武库川女子大学柴田清继教授的《日本汉学家长尾雨山的诗歌论著初探》,论述近现代汉学家兼汉诗文作家长尾雨山(1864—1942)诗歌论著《论支那古代之诗变》就是1894—1895年间以日文连载于《支那学》杂志上的,其《诗想》一文则发表于《龙南会杂志》第61号(1897-12-7),柴田教授在查阅近现代报刊时发现了这些长期不为人知的珍贵资料,并加以评述,这对于学界加强对汉诗领域的中日交流研究颇有启示意义。复旦大学黄仁生教授的《论叶松石与明治诗坛盟主森春涛的汉诗交流与唱和》一文,也主要是从明治时代出版的汉文报刊与著作中搜集资料进而展开论述的。叶松石(1839—1903)为浙江嘉兴诗人,明治时期曾两度访问日本,虽然加起来不到五年时间,但他曾与数以百计的日本文人交往,在明治文坛一度声名藉藉,甚至获得过“词宗”的美誉,其知名度和影响,远大于他在中国生活的六十年。该论文从以诗定交到相知互赏、分别后的诗书往来、作者与媒体主持者之关系三个角度详细论述了叶松石与明治诗坛盟主森春涛(1819—1889)的交往与唱和,虽为以往少有人知的个案考察,却不失为探讨近现代中日汉诗交流的一种有益的尝试。云南中华文化学院陈友康教授的《吾辈同文有夙缘——近代云南诗人与长冈护美的交游和唱酬》,首次对僻处西南一隅的云南诗人陈荣昌(1860—1935)、袁嘉谷(1872—1937)、钱良骏等与明治时期的重要人物长冈护美(1842—1906)的交游与汉诗唱酬活动进行了考察与评论,认为这“意味着边地诗歌进入国际领域,是云南诗歌史上的重要事件”,进而指出:“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现代化进程中中国融入世界的趋向和带来的益处。它带来诗人跨国交往,带来眼界、心胸的展拓,思想观念的新变,自然会给旧体诗造成刺激而孕育出新的思想元素,呈现现代性意涵。”浙江财经大学熊啸老师的《传统的背离与意义的建构——中日古典诗歌史坐标系中的艳诗》,则从宏观角度考察中国艳诗的传统与日本艳诗的关系,认为艳诗对美的关注与表达及对爱情体验的书写与儒家所确立的文学传统分道扬镳,是以其在初次兴盛后不久就在史书中被盖上“亡国之音”的印记,但艳诗危险的魅力却又促使诗人们不断从事其创作,并在背离于传统的同时展现出个性化乃至先锋性、现代性的色彩,这在中国与日本古典诗歌史上大量的创作中都可得到印证。此外,儒家诗论的批判态度又使得艳诗在长期的创作中表现出一种集体的无意识:只有达成某种意义的建构才能使其在诗歌史上有所树立,是以不同作者虽有不同的表现,但其创作所构成的集合确实在诗歌史上形成了一个另类的传统,并与现代文学中的部分作品及文学的现代性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新加坡、马来西亚的汉诗虽然兴起较晚,但也各具特色。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王兵老师的《论新加坡华文旧体诗人的身份认同》与陕西师范大学赵颖副教授的《清末新马竹枝词的文化图景与历史价值研究》二文,分别从不同角度进行考察与阐释。前者认为自1819年现代新加坡成立以来,不同世代的华人移民陆续来到新加坡,其中少数知识分子建立文学社团,创作旧体诗歌,不同世代的诗人以不同的方式记录下他们各自眼中的“南洋”:对于寓居诗人而言,南洋是作为异域的存在,这个术语指的是整个东南亚,特别是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他们的诗歌反映出强烈的思乡情怀。相比之下,归化的第一代和本土作家认为南洋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诗歌更多地关注新加坡的故事和经历。因此,新加坡华人移民的旧体诗歌虽然借鉴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但也有自己的特色。后者选择竹枝词这种兴起于中唐而盛行于元明清并且传播到周边国家的特殊诗体来考察汉诗曾对新加坡、马来西亚所产生的深层影响,认为清末以来,伴随新加坡、马来西亚两地华文报刊的繁荣,以吟咏风土人情为主要内容的竹枝词被刊载在这些华文报纸的副刊。这些竹枝词,因为反映地方风俗、记载社会风景,隐喻了创作者族群认同的心态。竹枝词作为新加坡、马来西亚社会的史料,在社会发展的不同时期彰显出特殊的文学意义、思想意义。细化新加坡、马来西亚竹枝词所反映的内容,以市井生活的描写构成对其华人社会研究史料的补充。
琉球作为曾经存续过相当时期的王国,其汉诗也颇为兴盛。自复旦大学出版社于2013年推出《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以来,相关的研究论著也逐渐增多。扬州大学张明明老师的《琉球诗文集闽人序跋及其批评史意义》、上海师范大学博士生吴留营的《琉球试帖诗与清代诗学流变》二文,皆是就琉球汉文学与清代文学的关系进行考察。前者着重探析清代福建文人为琉球诗文集所作序跋题识及其批评史意义,认为闽人序跋针对琉球人“藩国文士”的身份,提出“天生之才,不域于地”的文学地理观;对琉球久米村“闽人三十六姓”后裔的家族文学现象予以特别关注;在创作论方面,则集中于讨论基础技法层面的“诗格”“诗法”论;此外,琉闽两地文人多修通家之好,为其文学交游论提供了依据。后者探讨琉球汉诗中的试帖诗之兴衰历程,认为其随清代科举改制与诗学宗尚的转移而代变。清代中后期国难加深,文人士大夫期望重振风雅的努力亦可借琉球试帖诗以观。
中国古代诗歌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都存在一个诗乐结合的传统,因而凡是可合乐歌唱的诗歌体式(含后起的词与曲)都可以称作“乐府”,也可称作“歌诗”,其最大的优点是可以借助音乐的功能而向大众广泛传播。后来随着文人对于诗歌表现技艺的深入探求以及篇幅的扩展而出现诗、乐分离,即朝着徒诗化的方向发展,但因继续坚守声韵规则,仍然可以吟诵。换言之,即使是徒诗,仍然具有声韵美。本届研讨会专门讨论相关问题的论文虽然仅有4篇,却因为有上海音乐学院师生的“古谱诗词展演”相配合,而成为最赏心悦目的论题。
澳门大学施议对教授的《中国诗歌古今演变的乐曲标志》是一篇宏观审视诗乐结合传统的重要论文,他认为一部中国诗歌发展史就是一部乐歌形式演变史。上古时代,诗以言志,歌以永言。言志传统与歌永传统成为中国诗歌发生、发展的基石。孔子删诗,乐歌创作从神坛走向乐坛,孔门的诗教与诗学,既承袭神坛乐歌的言志传统,以诗设教,为乐歌创作确立政教规范,亦承袭神坛乐歌的歌永传统,以诗立学,对于神坛乐歌所创造的乐歌形式,于实践中直接或者间接地加以运用,令其更臻完善。20世纪之初,中国诗歌发展进入现代转型期,正体与变格之争,转化为新体与旧体之争,体现了中国诗歌正与变的坦途与险道。现代新体诗的始创,标志着古今转换的形式创造,对于后来者的传旧与创始,至今仍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复旦大学蒋凡教授的《文学和音乐的双向交流与融合新生——以古今诗歌的吟唱为中心》,着重论述文学与音乐之间双向交流、互动共进甚或融合新生的内在关系。认为诗词作为语言的艺术,必具形、音、义三方面。但现在学校的诗词教学之路,大多是从“形”到“义”,即通过视觉形象来欣赏诗词的审美艺术,这当然是必要的;但如因重“形”而失其“音”,忽略了诗词的吟诵、吟唱甚或是歌唱的传统教学方法,那也是一偏之见。诗词之“音”,也就是诗歌的音乐美,是从人的听觉器官耳朵方面来进行欣赏的。文学特别是诗歌,是从形、音、义三大方面入手来共同成就其审美艺术价值的,犹如古代的三足铜鼎大器,缺一不可。如果文学诗词的审美,只从眼中所见之“形”来想象,只从文字意义方面来求索,而缺乏听觉形象之“音”的传达与塑造,则如三足大鼎折了一足,必然造成“鼎折足,覆其餗”的严重后果。他说:“只用眼而不重耳,这不就把文学诗词的审美价值损失了一半吗?欣赏诗词如果不去关注文学与音乐的关系,不去挖掘诗词的音乐美的丰富内涵,不歌不诵,不吟不唱,那么教师在上诗词赏析课时,尽可讲得天花乱坠,但却改变不了诗词审美艺术少了一大角的现实缺陷,能无惜乎!”在讨论会上,这位年届八十的老翁一边慷慨激昂地发表见解,一边抑扬顿挫地吟诵古今名诗,引发与会者的阵阵掌声。
南京师范大学陈书禄教授《二十世纪后期歌谣的新兴》一文关注当代民间的各种歌谣,包括农牧工商的劳动歌、刺恶颂善的时政歌、礼俗习尚的仪式歌、男女相悦的情歌、世态炎凉的生活歌、钟灵毓秀的风物歌、千姿百态的传说歌、天真烂漫的儿歌等。之所以说20世纪后期是歌谣的新兴期,是因为这个时期的创作与传播空前活跃,并且艺术形式与风格具有多样性:一是声与义的双重美感;二是即景生情,托兴寄意,比兴和排比、复沓、双关、谐音、对唱、重叠、顶针格等手法运用更加得心应手;三是清新自然的主导风格;四是多姿多彩的地域特色。在讨论中,陈教授还补充论述了民间歌谣的经典化问题,包括经典化的可能性、经典化的途径以及经典化的价值取向。
上海音乐学院杨赛副研究员《论古谱诗词的传承与当代诗词的复兴》一文,结合他近十年来致力于古谱诗词的整理、翻译(将古代曲谱译为简谱、五线谱)、歌唱以及相关人才的培养而作阐述,认为“在世界诗歌之林中,中国诗歌最重要的特点是诗歌与音乐不可分离”,“诗词与曲谱是中华民族语言习惯、情感认同、文化传统、思想观念的集中体现,凝聚着中华民族普遍认同和广泛接受的道德规范、思想品格和价值取向,具有极为丰富的思想内涵。整理词章和曲谱,建设课程体系,加强师资培训,增加情境体验,促进交流互动,必将增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凝聚力和传播力,推动中华文化落地生根,开花结果,阔步走出去”。他与他的团队从《白石道人歌曲集》《乐律全书》《魏氏乐谱》《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碎金词谱》《碎金续谱》《东皋琴谱》《梅庵琴谱》等宋、明、清宫调谱、减字谱、工尺谱、俗字谱中,选出一千多首诗词,做了整理与阐释、译介与编配、创作与表演、教育与交流等四个方面的工作,其中古谱诗词的系列展演,已在国内外产生深远影响。为了让与会代表能够现场感受与体验古谱诗词在当代重新演唱的效果,会务组邀请其团队在28日下午第二场研讨会论文发表结束后延长一小时,举办了一场《风雅中华古谱诗词展演》,杨赛担任艺术总监和导聆,上海音乐学院研究生、本科生仇红玲、刘玲杉、李彩霞、王梦鸾、刘可嘉、吴紫雪、徐乾一(钢琴伴奏)等在会场演唱了刘彻《秋风辞》、王维《伊州歌》、白居易《花非花》、柳宗元《杨白花》、温庭筠《菩萨蛮》、李煜《虞美人》《相见欢》、晏殊《浣溪沙》、欧阳修《临江仙》、苏轼《蝶恋花》、林逋《长相思·惜别》、李清照《武陵春》等12首诗词,在时而激越时而悠扬的旋律中,古谱诗词的韵律、格律和音律得到完整体现,语感、乐感、情感、美感达到高度统一,台上声情并茂的穿越式演唱,与台下代表们的轻声击节产生共鸣,为重新恢复诗乐传统做了一次生动形象的展示。
正如中华诗词研究院学术部副主任莫真宝博士在闭幕式上所说:“紧张有序的一天半的研讨会,是智慧之光的闪耀,是知识之花的绽放,更是友谊之树的舒展。”也正如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周兴陆教授所总结的那样,“本次会议有两个关键词,第一是‘跨越’,既包括时间的跨越,也包括空间的跨越,这体现了我们学者论域的开阔;第二是‘交融’,包括文体的交融、新旧的交融、理论研究与创作实践、教学实践的交融。”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吴怀东教授、胡晓明教授在研讨会的发言与评议中,还郑重地追忆了复旦大学“杰出教授”章培恒先生于本世纪初倡导开展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研究的情景与深远意义,黄霖教授在闭幕式上对此作出回应:“我们之所以愿意与中华诗词研究院开展合作,正是为了践行章培恒教授生前倡导开展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研究的学术理念,我对古今演变研究还是很有感情的,即使这种合作主要是在诗词领域坚持古今演变研究,也仍然具有重要意义。尽管我的主业是研究古代文学,我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和当今的结合,不要把古代文学完全搞成历史的东西、遗产的东西,应该和当今结合起来。”而莫真宝博士则在闭幕式上回顾了中华诗词研究院与复旦大学的合作:“2015年3月22日,杨志新副院长率队来上海,和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黄霖教授与黄仁生教授、复旦大学研究生院院长钟扬教授就具体的合作进行会谈并达成协议,正式翻开我们与复旦大学进行学术合作的新篇……四年多的合作,得到了学界同仁的广泛支持,在提升中华诗词研究院的学术品位,推动中国诗歌古今演变研究的教学与学科建设,推进现代以来诗词学理性研究等方面,产生了令人瞩目的学术成果!”最后,莫真宝博士还说:“我站在中华诗词研究院学术研究部的立场,期待能与复旦大学中文系等教学与学术研究机构进一步接触,加强沟通和交流,把双方的合作水平,提升到一个新的台阶,把20世纪以来的诗词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