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者逸者

2019-12-20 06:33陈元武
散文百家 2019年12期
关键词:瓦松菖蒲芦苇

陈元武

一    芦苇

《闲情偶寄》里这么说芦苇:性直而枉,不就富贵之地,心野而逸,适荒径野滩。芦苇是这么个性子。古代的文人个个有脾气,就是清高。清高分两种,真清高和假清高。真清高,就是隐士逸民了,一个个在荒野出没,在深山老林里,与道士、僧人做朋友,下下棋、敲敲枰,杯盏之间,也是清淡的水,浮着些梅花或者是茶碎的叶子,那味道是至清至淡的了。隐士们的生活极不规律,闲云野鹤一般,云来雾去的,妆扮也是简单而高古:竹笠芒鞋,一身蓑衣鹤氅,扶着一把怪异的竹杖,须发邋遢的,却也并不在意。假清高,那就是另一码子事儿了,不提也罢。世上的文人,大抵分这么两类。芦苇是文人画里的物什,曲折,叶或戟张,或如狂风里的发绺,苇茎是曲弓着的,像满挽的弓一样,只是少了箭矢,蓄满了力量,是背悖着的,风多大,那背悖的劲儿也就多大。“子服退,隐于湖湘,执竿垂纶于水泽,适风倏至,大撼,天地色变,子服衣冠尽失,几裸袒,犹凝然不动。竿折,纶逸,仍待鱼,曰,鱼将至也。”这种境界,大抵就是芦苇才能做到的。古代的人有点不可思议,痴若斯,容与若斯,大概就是禅里头的所谓定吧,定,就是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吧。古代的僧人喜欢打坐,坐久了,就出神了,身如石,神出九窍,不知道那一阵子,灵魂还在不在。大概是在与不在之间了,半闭着的眼睛里,看不到世间的一切,看到的是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了。人有过去和未来两种形,这是所谓的因果的说法。过去的形,即是今世的身上的一切特征,未来的形,则是虚拟的。《俱舍论疏集注》里说,未来形,在于神魂之彩,这是一种阴鸷的体现。比如阴鸷纹,相书上这么说的,于眼下颧上,有一横纹,若神人随性一勾之笔,侧锋,细而稳,隐而若现。佛家说真心持戒诵经了,就有戒定慧光,谓之三材,头顶以及两肩。如灯焰,色五彩,毕竟这只是说说,能够看得见这光焰的人也不是寻常人。圆瑛大师在通济寺里的时候,信众见夜间禅堂里常光亮如昼,虽然只有荧荧油灯数盏,这就是所谓的神光吧。

芦苇大抵也是一个修行者。所谓的光与形,应该就是日常所见的吧,无非是柳形竹性,叶如练而不沦沉,如剑如戟,性柔而劲,不服风摧折,这倒极像是文人了,所以,李渔才会特地写上这么一笔,葇荑之质,兰竹之性。文人画下的芦苇,就是兰叶竹茎,枝节间,无不是倔强和不驯,不合作的态度,应该是真清高,真隐士的作派。僧人似乎也喜欢芦苇的野性和坚韧。达摩以一苇而航,渡大江如履平地。石涛画下的芦苇,显得极为狂恣,简直是用尽了墨色,侧锋,横锋,圆头起笔,锋末犹不失劲道,像剑的余光。

二    菖蒲

《本经》里,称菖蒲为菖阳、尧韭。《吕氏春秋》里说:冬至后五十七日,菖始生。故谓百草之先生者,菖倡者,先生。于是,古代的书房里就少不得有此物。文人雅玩之一,就是植菖蒲一盆于案头,谓之案头清供。菖蒲者,生于石,不需寸土,雅根雅性,不污于泥,不浊于水。石头最坚最久,菖蒲之性,如石,如苔,细如草,雄如剑,经冬不稍殒色。文人苦读,宵旰不倦,疲于形、倦于神,案头的菖蒲油绿肥润,不禁吸尽油烟味,蜡烛气,清洁环室之氤氲。案牍劳形,尔后一睹案头清供,轻嗅其气,拂其叶,如拂兰蕙之叶,清柔婉约,则神清气爽。

菖蒲虽然是文人的雅玩,画家似乎也青睐此物。吴昌硕先生极爱菖蒲,画下的菖蒲如兰如蕙,《画谱》里虽然没有菖蒲的画法,但吴氏菖蒲,类兰,叶圆转不羁,忽劲忽细,忽柔忽坚,坚似戟指,柔如藻荇,劲若竹叶,细如秋毳。钉头韭、春溪头,水泛石滩,而菖蒲秀丛,吴氏的菖蒲法,离不开兰蕙八法,少了蓀根浮土,吴石以湖石为上,皱瘦漏透,水性好,半立于水中,苔迹渐起,云头皴色,菖蒲生于石,根柢盘桓,与石一体。短头菖,谓之虎须,砖石俱佳,砖是老砖,沁了苔色的,菖蒲与苔藓俱出共荣,雅不可名。长者而细,谓之凤凰,修柔如兰,只是往一边倾倒,谓之砚须,是文案之首,根柢如龙,谓之龙根,鳞鳞盘曲,凤麟之趾爪,有富贵气。然而,文人始终视之为白衣秀士之物:“至于忍苦寒、安淡泊,与清泉白石为伍,不待泥土而生者,岂昌阳(菖蒲)所能仿佛哉”(苏轼《石菖蒲赞并序》),“石菖蒲并石取之,濯去泥土,渍以清水,置盆中,可数十年不枯,虽不甚茂,而节叶坚瘦,根须连络,苍然于几案间,久而益可喜也”。这是一种执着而坚韧的植物,菖之为草,一曰廉、二曰清、三曰贞洁,久蛰伏于石间,虽寒冬而犹荣,先百草而生。这正是士大夫的品格与担当。

恰好,侘寂茶道里也喜欢菖蒲,与苔藓、枯花并称三秀。菖蒲是长出石表的苔藓,应该可以这么理解,无需照顾,无需种子。茶馆里少不得菖蒲,也少不得香道,不过,菖蒲越种越大丛,用上大缸,那种雅就荡然无存了,就成了草,俗的草,像羊须草。所以,真正的菖蒲,是孤高并且是瘦劲的,甚至带着一点贫士之色,瘠色,枯黄,憔悴。但是根须是在的,将石头盘得结实。徐渭倒也种过菖蒲,不过,未见其文其诗。朱耷也喜欢菖蒲,画过菖蒲,裸着根,倒吊着茎节,如探龙出海。那菖蒲憔悴不茂,叶子短而如剑,偶尔带虚笔,焦枯墨一拖,那菖蒲生硬得像铁蒺藜。徐渭画没画过菖蒲?未见过。朱耷的画突兀得很,石头高崛,类云头僧,只是偶尔也起一缕云烟,那石头虚幻着呢,就像朱耷的人生一样,不可捉摸。石涛的画,一向是浓重墨色,草与石沆瀣一气,菖蒲隐于草石间,像个真正的隐士。

吴氏的菖蒲,钉头起,梅花针止,那钵也可爱得很,爰得其所,山石片裁。孤蒲寒生六月秋,大夏天的,在案头置一钵菖蒲,真是不错的选择。有时候,捻拢一片菖蒲片子,微微有生香气盈于肺腑间,顿时觉得炎暑不再。

三    瓦松

瓦松者,顾名,形如松,生于瓦垄间,也是寻常的坚韧不凋之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瓦松是位高之物,唐朝诗人李晔《尚书都堂瓦松》:“华省秘仙踪,高堂露瓦松。叶因春后长,花为雨来浓。影混鸳鸯色,光含翡翠容。天然斯所寄,地势太无从。接栋临双阙,连甍近九重。宁知深涧底,霜雪岁兼封。”瓦松在高位,却素朴无文,是位高而收敛者的形象。不跋扈,不张扬。相对应的植物是菊,生于卑湿却枝繁叶茂,华曜春松,而瓦松则是“桐君莫赏,梓匠难甄”。不是药也不是材,却居高位。这多少有点贬低瓦松,也是不了解瓦松的品质。春夏秋冬,瓦松于日曝风吹、霜冷雨淋下生存,诚不易也。画家们从来没关注过这种其貌不扬的植物,何况它们被人为加上官宦的符号,不用说士人远避瓦松这一题材,连普通百姓都不喜欢瓦松,秋后总是喜欢拿竿子捅个干净,现在瓦屋罕见了,瓦松自然匿迹了。不过,在乡下的一些老堂屋上,还能够见到这种不为人道的植物。《闲情偶寄》里说,人有癖好,不为声色,亦为玩娱。瓦松没有苔藓之可人,没有菖蒲之清雅,灰土土的模样,在瓦垄间不起眼,半生半死地活着。盛夏时,瓦上艳阳如火,寻常草都萎蔫了,瓦松还活得好好的,似乎晒不死,老家人叫它“晒不死”不无道理。瓦松似乎是一座瓦屋的亮点之一。黢黑的屋檐下,破败的山墙,散架的椽条,一切都是死寂的,甚至有些荒凉。破败的屋子加上些瓦松,就更荒凉了,颓圮的墙头上立着一些稀落的瓦松,开着桔黄的小花,像是一个暗示和谶语。

小时候,老家人的地垄间,总有一些落地生根的草,叶子光亮多肉,边缘锯齿形,每个锯齿间生一个小芽,长出根须,就是另一棵草了。秋冬,叶子转为红酽,像蜡烛红,从芽心抽一花苔,开一串鲜红的小花,没有香气。瓦松的另一种药用,就是浸童子尿,或者是焙炙成干末,研成粉,治疮痈肿症。

老辈人走了,人去屋空。堂前屋后,就剩下了荒草和屋顶的瓦松了。那屋就生了,人不喜欢接着住,就闲着,任草生虫萦。清代任伯年的画里见过此物,与石榴并齐,显得喜庆热闹。但这种热闹间,是无限的荒寂和悲凉。屋尚老朽,人何能久?现在想想,可以理解老家人为何厌恶瓦松,总是想方设法弄个干净。但不久,那瓦垄间依旧是苔迹萋萋,瓦松葳蕤了。这似乎是宿命的一种植物,逃不开,也躲不掉。毕竟,人很少关注屋顶上的物什,只要不漏雨,不散瓦见隙,没人关心瓦松是否茂盛,见得着的地方,想方设法弄干净就是了。瓦垄间留给蓝天白云,四季轮回,艳阳和风,岁月积淀。瓦永远比人活得更久,瓦垄也永远比风雨更久更永恒。生活不易,碎散的苔迹上,是人生,是永远,瓦松目睹了这一切,般若如许五蕴空,瓦松是这般若之光,淡定,莫名。

四    兰竹之属

兰竹总是居于雅君子之首,一个清高,一个淡雅,兰根是白的,浇之以清泉则旺,聚之于瓦缶则喜,兰守时应候,四季居幽僻之所,山谷林荫,岩崖之畔,皆为兰所。《陶庵梦忆》里有写兰的,江南人爱兰,植之于瓦盆,数十菖而一丛,春夏秋冬,夏支荫棚冬移入房,霜雪不能摧折,视兰若女,守护不辍,而兰茁其芽,萌其华如故,花盛时,兰瀣浓郁,虽椒房杜若不能拟。张岱自鼎革之变,成了前朝遗民,个中恨何其多,然不敢说,只得浪迹江南,落笔湖山,于闾巷间寻一些旧迹,闻一些旧音,再邂逅一些旧人物,仅此而已,笔间零落省减,欲言而趑趄,何等郁闷。兰是文人的癖好雅玩,也是官宦人家的花卉。既是雅,且带着些贵气,不是寻常人家供得起的,虽然有人种着,欲见花亦不易。清郑板桥的兰画好,绝妙,兰画八法,被他运用得十分娴熟,钉头起,侧锋写,似竹叶又异于竹叶,笔法轻盈健捷而力道忽轻忽重,墨色忽湿忽干,叶在欲断未断、欲扬未扬间,恣意而收敛。轻与重、徐与疾之间的笔法,让兰叶折而逸,起而敛,锋隐于墨迹间,那种轻韧软滑,悠雅容与,芽头是玉兰笔,根须是云翳法,花是勾、挑、撇、点、捺、提诸法,像写字一般,在于一个变。书风中的狂劲、冷僻、簇集、轻掠,草书法里的圆转连接,也是写兰的笔法之一。郑板桥的兰像画自己的灵魂,郑板桥的兰叶长短不一,修扬斜逸不一,兰菖粗细不一,花是狂草里的点划,墨是焦的枯的,一味的浓重。狷介的布衣之态,名士之气,怎可名状?宋郑思肖的兰不画根,因为无土可依,宋土已经变成元土,兰只好无根存在。但兰的精气神一点也不减少,这老郑和清代的老郑一样的有脾气,一样的认死理,不沆瀣于世溷。

兰是逸而猗,旷而清,是野逸的名士,是芳香的品格,耐得了无人之僻,远在山野而守性依旧。竹则更寻常一些了,村野或者园苑,粗鄙之居或者名轩高院,都可以有竹,竹喧如絮语,是民间的声音。当年东坡在黄冈,日行陂陀,荒丘湮迹,唯有黄竹、苦竹蔓生,四处是萧萧之声,东坡是个有好心情的文人,不管在什么场景下,都有着一种好心态。这竹子也成了他的知音了,芒鞋竹杖,箬笠蓑衣,东坡上耕耘,竹筍是吃不完的一种时令蔬菜,吃着吃着,性情也大变。黄冈雪堂、承天寺、白鹤台,坡老的心情开始向往真正的隐士。

“东海徐公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时谷自蜀来,客于子瞻,因子瞻以见公。公命谷记之。谷愚朴,羁旅人也,何足以知公?采道路之言,质之于子瞻,以为之记。”(苏轼《遗爱亭记》)

他和黄州太守徐君猷时有唱和,讨论黄老哲学。竹子给了他莫大的影响。他在另一篇《雪堂记》里写道:

“雪堂之前后兮,春草齐。雪堂之左右兮,斜径微。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考盘于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瓮而忘其机。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薇。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吾不知天地之大也,寒暑之变,悟昔日之癯,而今日之肥。感子之言兮,始也抑吾之纵而鞭吾之口,终也释吾之缚而脱吾之鞿。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不在于他,在于群息已动,大明既升,吾方辗转,一观晓隙之尘飞。子不弃兮,我其子归。客忻然而笑,唯然而出,苏子随之。客顾而颔之曰:‘有若人哉。”

这雪堂简直就是一个道场了,他寻仙问道,自在逍遥。东坡的竹是道场,是人生的另一种黄老经卷或者丹石炉灶。

这竹,在郑板桥笔下,是风逸,在苏东坡笔下,简直就是丹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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