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磊英
在节气的更替中,小满已过去十天,芒種还没有到来,那个叫满的女人就将生命定格在她六十九岁的里程碑上,凄怆而去。
父母为她取名为满,是寄希望于她的人生能幸福美满。可偏偏造化弄人,她非但未能如父母所愿,反倒在贫病交加里了却残生。
没有哀乐阵阵,没有经幡烈烈,没有素车白马,只有一架古老的地排车拉着满的灵柩,穿行在清风里。灵车飞速前行,稀稀落落的送葬队伍跟着灵车奔跑,送葬人的啼哭声随着他们的奔跑在风中时断时续地颤抖。除了满的子女,我是哭得最悲切的那个。
那条送葬的路,是我和满再熟悉不过的共同回家的路。已不知道,在那条路上,我们曾来来回回地走过多少次,更不知道,在那条路上,我们曾留下了多少足迹。那条送葬的路,让她沿着自己生前的足迹,走向了最终的归宿。也正是在那条送葬的路上,她多年之前用人力三轮车带着我,扭着头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没娘了,以后我给你当娘!”那个令我泪水奔涌的画面至今依然清晰如昨,可我的母亲去世还不到七年,满给我的承诺也还不到七年,她就走了,这怎能不令我悲伤,不令我难过?
满是我的亲姑妈。
我有五个姑妈,其中三个亲姑妈,一个续姑妈,一个干姑妈。满是我五个姑妈当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我的三个亲姑妈之一。我和姊妹们在区分她与其余姑妈的时候都称她为满姑,而当面则很亲切地喊她姑。而其余四个姑妈,则被我们依次喊作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不管是亲姑妈、续姑妈,还是干姑妈,五个姑妈对我们都非常好,在外人看来,根本没有远近亲疏之分。可从骨子里,我和满姑最亲,而在她众多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当中,她则对我最好,我和她之间甚至超越了母女。
听祖母与母亲曾无数次说过,我是满姑怀揣背驮看大的孩子。满姑曾无数次告诉我,在她没出嫁的时候,她看着我,一点儿都不影响她玩。她用大襟棉袄把我揣在怀里,和小伙伴们踢毽子,一踢就是几百个,谁都踢不过她。她踢毽子的时候,我从来都不哭,也不闹,望着翻飞的毽子“咯咯”地笑,娘儿俩配合得十分默契。
满姑是祖父母最小的女儿,也是祖父母最宠爱的女儿。她的生活算不上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也衣食无忧。祖父母对她能帮则帮,能替则替。在那个衣物被褥全靠纺织与手缝的年代,农闲时节,满姑的同龄女子要么终日与纺车与机杼声相伴,要么终日针线不离手,而满姑则不然,她的一切都由勤劳的祖母与年长她近二十岁的大姑妈包办代替。她的三个一如青葱春笋般水灵的孩子,也则由她的婆母和我的祖母看大,孩子们的穿戴全都出自于我的祖母与大姑妈之手。那时,姑父在公社水管所当合同制工人,是当地寥若晨星的打井技术员,经常外出打机井,收入可观,对满姑则又言听计从,宠爱有加,他把他的全部收入都如数交给满姑掌管。夫妇俩夫唱妇随,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无不令人艳羡。故而,满姑的前半生,一直都幸福美满,又光鲜亮丽。
那年深秋,父亲在病痛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入殓后,我们姊妹跪着哭,满姑就陪我们跪着哭;我们扶着父亲的棺木哭,她就陪我们扶着父亲的棺木哭;我们哭多久,她就哭多久。那时候,满姑那么年轻,那么健康,那么有活力,谁也不会把她和死亡联系在一起。那情那景仿若还在眼前,二十九年转瞬即逝,她却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令我们为之哭泣。
那时,我们原本富裕的家庭,因为父亲的生病与离去而摇摇欲坠,我们母子女们也因为父亲的离去而瞬间变成了孤儿寡母。那时,是距离我们家只有一里地远的满姑向我们伸出了温暖之手,家里的大事小情,她都积极帮忙出主意,想办法;地里的农活,她和姑父不辞辛劳地竭尽全力帮忙。那时的满姑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娇娇女,倒像是风风火火的女汉子。当时,我那人高马大又仪表堂堂的姑父,在当地则是跺跺脚地球就会抖三抖的主儿。父亲去世之后,满姑和姑父常常会在晚饭之后,像串门一样,跑到我们家里,看看年迈的祖父母,看看我们孤儿寡母,看看我们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当时,或许我们孤儿寡母不被人欺负,很大程度上都仰仗了满姑和姑父的鼎力相助。
父亲去世后,我们的家境每况愈下。我读师范时,尽管有国家拨付的学费、生活费和住宿费等费用,但是在校期间,总还会产生一些额外费用。那年,寒假开学前,当母亲正为我上学的费用一筹莫展时,满姑给我送来了带着她体温的三十元钱。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三十元钱对我来说无疑近乎于天文数字——差不多够我一年的零花钱。它让我铭记一生,也让我感恩一生。
我回娘家要经过满姑家的村口,我常常会在回娘家的时候,拐个弯儿去看望满姑。有一次,我又拐过去看望满姑。她说,她腿疼,常常夜里疼醒。我就强行拉着她跟我走了。第二天,我就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给她照了X光,还做了CT,检查结果出乎意料——双股骨头坏死。那时,双股骨头坏死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三姑父因双股骨头坏死刚刚做完手术。
得知满姑患了双股骨头坏死,亲人们的叹息像零落的花瓣一样,一瓣一瓣疼痛地飘零。满姑走后,我愁肠百结,一夜未眠。丈夫知道满姑家的家境,也知道我对满姑的那份深情,就答应让我出一半钱给满姑做换股骨头手术。当时,我像是看到了满姑康复的希望,顿时激动得涕泪四流。我想,既然丈夫那么说了,就是多花些也未尝不可。剩下的费用,即使家境贫寒的满姑家拿不出一分钱来,在众多的亲戚中筹资也不成问题,况且姐姐、弟弟、妹妹还有表哥、表弟们都对我的设想心服首肯,都愿意出资为满姑治病。当我满怀期望地去和姑父与表弟商量的时候,他们却坚决反对——一来不愿意让满姑忍受手术的刀割之痛,二来看三姑父的手术效果不好,故而他们决定让满姑接受保守治疗。虽然我和满姑一脉相承,但是相对姑父和表弟而言,我毕竟是个外人,满姑的事情由不得我做主。我也就不得不满怀希望而去,又彻底失望而归。
满姑生病期间,姑父就四处打听偏方,但凡能去的地方,他都开着机动三轮车拉着她去看病。很多时候,满姑都打电话邀我一同前往。凡是满姑的事,在我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不”字。有一次,在市立医院,我用轮椅推着满姑楼上楼下地寻医问药。有人问她:“你闺女?”“我侄女!”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满姑一脸的幸福遮蔽了难忍的病痛。
满姑生病初期行动不便,一些邻居为消除她的寂寞,就常到她家里去陪她打麻将。他们乐此不疲,一打就是一天,天天如此。好多次我去看她,她都稳坐麻将场。为此,姑父和表弟怕满姑的身体吃不消,曾多次打电话让我劝她少打麻将,多休息。无论是当面还是打电话,满姑都信誓旦旦地满口答应,可面对找上门去的牌友,她就会将她的承诺抛之脑后。随着病情的加重,满姑连麻将都打不了了,而她的那些牌友就只得另觅别处。从此,满姑接触的人就剩下了终日伺候她的姑父和抽空去看望她的亲人们。更多的时候,她则是对着空荡荡的家独自发呆,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她的神志也日渐混沌起来。偶尔有邻居去她家串门,她一见人就抓住人家的手抽泣;人家一走,她就张嘴大哭,吓得邻居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再去看她。如今她走了,我们终于理解了她忍着病痛打麻将的缘由——一来她是想以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方式来缓解她的病痛,二来她是想让那些牌友的说笑声驱散她病中难耐的孤寞。
满姑的生活不能自理之后,姑父就成了她的专职保姆。又加之表弟和表妹都有病,不但要常年吃藥,而且还不能干活,满姑家的家境越来越艰难。
走进满姑家的大门,一种无边的凄凉便会拥围而来。低矮平房是四十多年前的老房子,鱼鳞般的灰瓦、腐朽的门窗、斑驳的墙体、蔓延的苔藓……如同满姑的病痛,诉说着日子的苍凉;家电只有两只十五瓦的老旧灯泡和一个开关机时雪花不断飘落的十二英寸的老旧黑白电视机;家具还是满姑结婚时娘家陪送她的四大件——桌、椅、橱、柜。用一贫如洗和家徒四壁来形容她家一点都不为过。自从那年姑父在打井时意外地砸死了人,厄运就像蛇一样,缠着她家不放。她家便一步步由富裕走向衰败。从此,衰败如影随形,表妹、满姑、表弟依次相继生病,以致整个家庭贫病交加。原本身材魁梧又仪表堂堂的姑父,也因此像被生活的重担与贫困压弯了脊背一样,身体佝偻的同时,性情也变得冷漠、暴躁、敏感、蛮横、悲观、消极……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即便不给母亲零花钱,也会资助满姑,以保障她的医药费用。可身为工薪阶层、又上有老下有小的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拿不出多少钱来资助满姑。后来,她的病好像有了抗药性,只有加大药的剂量才能缓解她片刻难忍的病痛。
我和姐姐去看望满姑的时候,满姑说,姑父心烦时就推搡她,讥讽她……作为她的亲侄女,我们听了黯然神伤,泪湿双眸。满姑还说,姑父又一次对她发飙时,她就吓唬他说,让我弟弟打他。可姑父听了之后,气得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好一阵吹胡子瞪眼之后便扬长而去。满姑离不开姑父,等他消了气回到家时,又百般讨好他。满姑那么说的时候,我和姐姐的眼泪奔涌而出……
满姑去世一个多月之前,天还未亮,表弟媳就打来电话说满姑病危了。当我和姐姐慌忙驱车赶到的时候,满姑形容枯槁、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我们喊她,她半睁着双眼,泪水从眼角顺着两边的太阳穴流淌而下,一点点洇湿了枕巾。我紧紧地抓着满姑那双苍凉、变形、瘦骨嶙峋的手——她那双手究竟抓住了多少幸福的日子,又招来了多少不幸与灾难,无人知晓,只有上面蜿蜒凸显的条条青筋知道。
第二天再去看满姑的时候,她说胃里很难受,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胃部。我轻轻地给她按摩胃部,自上往下轻轻地一点点地按摩着……面对我可怜的满姑,自责、愧疚与无奈涌堵心口,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暮春,草长莺飞,骤升的气温向着夏天的酷暑逼近。然而,满姑却躺在一块厚厚的海绵上,脏兮兮的棉被盖着她弯曲的双腿,瘦弱的双手交替着摇动芭蕉扇降温……满姑目光痴呆地凝望着我,双眼湿润——或许她觉得我是她于茫茫大海抓到的那根救命稻草。我静静地凝望着满姑,哪里还能找见一点儿她当初的聪明、伶俐、开朗、爽快、漂亮、能干的影子?我就那么深情地望着她,不听话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啪嗒”“啪嗒”地滚落下来,颗颗泪珠落在地上,惊起满地的尘埃。泪珠着地后碎裂开来,如同我伤痛的心……
同样是人,为什么命运却千差万别?不与达官贵人相提,不与明星富豪并论,倘若满姑能处在工薪阶层家庭,最起码能有空调,能给她请得起保姆,姑父就能“解放”出来,也不至于动不动就对她发脾气、甩脸子……一切都归于一个“穷”字!是该死的贫穷葬送了我可怜的姑姑!
当我再次给满姑打电话的时候,她已住进了当地的乡镇医院。晚上,我和丈夫驱车邀着姐姐去医院看望满姑。满姑见到我们,别提有多高兴!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我给她买的白底蓝碎花的睡衣和柔软的夏凉被,爽朗地笑了起来,一如她生病之前那样。那欢笑发自肺腑,那声音亮如洪钟,一声声一阵阵都冲出了病房,回荡在医院的上空,惊得夜空的星星和月亮都笑眯眯地眨巴着眼睛从窗户往里偷窥。满姑笑着笑着,忽然停了下来,对着睡衣和被子发起了呆,继而,倏然湿润了双眼。我怕她会因伤感而加重病情,就哄她说,她若哭的话,我们就不再去看她了。满姑像个孩子似的把眼泪憋了回去,转而又是一阵开心的大笑。
“我一个老婆子家,咋能穿恁好的衣服?换(我姐的乳名),这身衣服给你吧!被子我留着自己盖!”满姑抚摸着睡衣和被子,满心欢喜地对姐姐说。
睡衣是我专门跑到内衣店给满姑买的细纱纯棉睡衣,虽然知道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可我还是在那家店里给她买了质量最好的一身。
“姑,你拿着我的东西咋恁会讨好?!”难得见满姑那么开心,我便和她开起了玩笑。
当我告诉满姑女儿患了眼疾,五一期间,我要去济南看女儿,而不能去陪她的时候,她的脸上蓦然掠过一阵阴郁,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挪了挪身子,凑近了姐姐,低头柔声与她商量说:“换,你妹妹就一个闺女,我也没啥给她,这身衣服你别要了,给她吧,你是个大人,得让着孩子!”
当我和姐姐告诉满姑,衣服和被子谁都不要,就给她的时候,她很歉疚地在脖子里摸了好一阵,中间像是犹豫了一下,而后,摘下来一个用污浊得已看不清颜色的线绳系着的观音菩萨平安符。她说,那个平安符是经法师开过光的,能驱灾辟邪保平安。她递给我,非要我带给女儿。我接过那个小小的平安符,眼泪禁不住又一次夺眶而出,感觉它似有千斤之重,我怔怔地凝视了那个平安符好一阵之后,又重新给满姑戴在了脖子上,祈愿它能给满姑驱灾避邪保平安!
“姑,我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没有爹娘,您能好好给我们当娘,我们就满足了!”我和姐姐都那么说着,激励她活下去。
“你们没娘了我就病了,光嘴上说给你们当娘,我还什么忙都没给你们帮上呢……”姑姑接应着我们的话题,边说边轻轻地闭了双眼,同时,双手合十于胸前祈祷:“天王爷,保佑我好了吧!保佑我好了吧!……”她的祈祷那么认真,那么虔诚,那么动人。她求生的欲望那么强烈,却愣是没有感动上苍与神灵。那真挚的画面仿若还在眼前,可她却已与我们生死相隔。
满姑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回家了,姑父说,医生给她照了X光,做了CT,她的身体除了双股骨头坏死之外,其它什么事儿都没有,回家养着就行了。姑父是长辈,又是老实人,我们都很信任他。同时对满姑的检查结果感到高兴。
满姑出院后,我常常去看她,她依然是什么都不能吃,单单靠着喝几口面汤来维持生命。她老说胃里热,我请医生按照她说的症状给她开了个处方,买了一些治胃病的药。满姑说,我买的药特好,即便是再难受,吃下去也立马就会见效,特别特别管用。以至于每每难受时,她都对儿女们说,快点儿给我吃你二姐给我买的好药。或许,对于贫病交加的满姑来说,我给她买的那些药,就是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吃到的最好的药。
我每一次去看满姑,临走的时候,她都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近乎哀求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忙,还是不想让你走,你走了还得再来哈!亲人近人不来,谁来啊?!……”满姑最后的那些日子,一直给我说好话,说我心地善良,说我对她好,说她花我的钱多。她那么说的时候,带着诚意,带着感激,带着歉疚,带着无奈,亦带着绝望……满姑的话,像引泪弹一样,引得我的眼泪稀里哗啦地不停流淌……对于我可怜的满姑,我情愿去花钱,情愿去帮她,情愿去看她,情愿……只祈愿她能好好地活着。
满姑生病之后,难为姑父照顾了她那么多年。村里却传言说姑父伺候满姑伺候够了……即便是子女对父母,自古就有“床前没有百天孝”的说法,何况是一个大男人面对一个不能自理又焦躁不安的妻子呢?我不想让那些传言颠覆了我记忆中他们相濡以沫的过往,遮蔽了满姑曾经的幸福时光。静静地想着,我的泪水一如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谁能想到,我那天生丽质又温婉贤淑的满姑,如今竟然落到了如此地步?
有一天凌晨的时候,表弟就打来电话说满姑病危了。在驱车赶往满姑家的路上,我在为满姑祈祷的同时,泪水却止不住地奔涌,不知道上苍为什么要让善良的满姑蒙受那么多的痛苦与磨难。
满姑安静地躺在床上,面如土色,紧锁的眉宇间写满了痛楚与留恋。她像是瘦了一大圈儿,原本略显凸起的腹部凹了下去,污迹斑斑的呕吐物的印痕依稀可辨。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安静得出奇,安静得令人窒息,安静得引得我们的泪水稀里哗啦地流淌。表妹说满姑又吐了一夜黑血。我和姐姐走向前喊了一声“姑”,她睁开了无神的双眼,有气无力地用微弱的声音喊我和姐姐的乳名,喊得我们的泪水奔涌……满姑伸出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我的手,神情恍惚得像是说胡话一样,不停地让我给她垫枕头,换尿不湿。我伏下身子,抱住了我可怜的满姑——我的脸紧贴着她的脸,我的泪融合了她的泪……我就那么泪流满面地抱着满姑,多想让她长久而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让所有的病痛与灾难都远离她……
满姑在慌乱中折腾了好一阵之后,在我的怀里闭上眼睛安静下来。当她再一次睁开无神的双眼时,她说,她饿了,想吃东西。表妹端来的面汤,满姑只喝了两小口,便开始作呕,还未等我放下手中给她喂饭的碗,她便浑身抽搐起来,整个脸都扭曲了,翻白的眼珠随时都有挣脱眼眶的危险,接着就是一阵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正是那天,我才真正意识到满姑已病入膏肓,她的生命已走到了盡头。面对一步步逼近满姑的死神,我们谁都无能为力。
“老天爷,您快点儿带走我可怜的姑姑吧!别再让她忍受病痛的折磨了!”告别姑姑的那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刚刚闭上眼睛,我就被自己自言自语的祈祷声惊醒了,随之,伴着长流的泪水,一种无边的自责切割着我负罪的心灵。
满姑的最后一天,我没有再去。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我不敢,也不忍心再去眼睁睁地看着满姑在生死线上垂死挣扎,唯恐她会像父亲那样在我注视的目光里停止心跳与呼吸,成为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哀殇……那一天,我感觉时间就像在作弄我似的,故意放慢了脚步,那一天,像是比一个世纪都漫长。
得知满姑去世的消息,我的内心却异常平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内心深处的悲伤与平静,到底是哪种情绪占了主导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