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明寺赏梅图

2019-12-20 06:34杨方
文学港 2019年12期
关键词:赏梅白梅梅林

杨方

不在柳边在梅边

梅比人活得长。活得最长的几株梅多在寺庙里。晋梅在江心寺,隋梅在国清寺,楚梅在章华寺,宋梅在报慈寺,唐梅在安隐寺。

普明寺也有一株二百年的绿萼梅。己亥年正月初八,白昼时雨时晴,宜室宜家。暮晚雨停,风止,宜普明寺赏梅。

我生长在北地,西北偏北的地方,只有热烈蓬勃的杏花苹果花,没有梅。来南方后,有一次深夜去孤山寻苏曼殊的墓,墓没有寻到,却撞见了苏曼殊曾经撞见过的梅,梅影动,疑是穿了僧衣的苏曼殊拂袖而过。于是一棵梅树一棵梅树地追过去。花落一地,捡起一朵,惊觉相思不露,原来梅已入骨。我不知自己因何就喜欢了梅,有那么几年,年年梅开,都要跑去孤山看梅,那是一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喜欢。

也并非所有的梅我都喜欢。江边梅、公园梅,在我看来不过是景观树,和任何一株开花的树没什么区别。沾染了喧闹,惹尽了尘埃。这些梅和寺庙里的梅是不一样的。黛玉在大观园里,属骨骼清新非俗流之辈,却也只借到了梅魂。只有庵里的妙玉,才是借到了梅骨。寺庙里的梅,在经声里怀上佛胎,在花朵里修行,是佛缘。寺庙因为梅的衬托而有了庙宇该有的气息,是一种圆满。

普明寺的梅植于谷地,暮晚时分天光下沉,地气聚拢,风吹过,梅花的香不是散飘了去,而是凝做一团,停驻山谷。人立于梅树下,往往忘记了自己是人,以为自己也可以就地变成一棵梅树,哪也不去,不寻寻觅觅,也能等到那个要等的人。《牡丹亭》中杜丽娘问柳梦梅“因何到此?”柳梦梅答:“为着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普明寺的梅不问我因何到此,梅知我来是因着它的花开。其实花未开时我已来过。来过之后就在心里一日一日地计算着花期,花该开了,我按捺着不来。花开了,我还是按捺着不来。花开得正好,我才来。

不管我来或者不来,梅都在那里开着等我来。梅知道要来的人终是会来的。从古至今,为梅而痴者众,只是龔自珍作《病梅馆记》后,所有人都从同一个视角看梅,于是再多的人看梅,也如同一个人看梅。人们看女人的美学法则倒是几经变化,唐时以肥为美,宋时以金莲为美,明以贞节为美。到了现代,以骨感为美,以白为美,以露得多为美。

看女人,看的是女人的动态。看梅,看的是静态。人把梅从美学层面上升到哲学层面,这个层面和喜悦没有多大的关系,和学问有关系。这是学院派喜欢做的事。他们用意识形态看梅,用形而上看梅,却很少用意识流看梅。其实梅是否曲,是否瘦,是否病,是否疏,是否深浅两般红,都是表象。古堰画乡有几棵老得成精的古樟树,枝干肆意,它们的美是自己长成的,没有人能够去修剪它们,或者指定它们该怎么长。梅也一样,一株梅,它想长成的样子,就是梅该有的样子。人为梅操碎了心,都是人的虚妄之想。

普明寺那株二百年的老梅是从民间寻来的,梅枝横斜,绿梅稀疏,它用二百年的时光长成了梅的美学经典。暮晚里看,梅花像银河系里的星星闪烁着微茫而冷的光。天一点一点暗下去的时候,梅却一点一点地亮起来,那梅清冷而遥远,仿佛不在人间。梅树下看梅的人,也生出自己不在人间的念头。

老梅紧挨着大殿,明修师父诵经,老梅比别的梅先听到。一株梅日日听着经声,年年听着经声,听了几百年,就算性本草木,不参悟也参悟了。这大概是种在寺庙的梅活得比较长的原因。普明寺的老梅在经声里呈现出打坐的形态。枯枝看似死去,梅魂似有若无,老梅从容相待,该开几朵花,就开几朵花。不需人提点,老梅自然而然从美学层面升华到了佛学层面。

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一株梅的二百年,可以是我几世的轮回。我死了梅还活着,我再死一次梅还活着,我死很多次,梅一直活着。我有些伤感,今生我是梅前看花的人,也许前世我就在梅前看过花。来世回来,我一定还是那个梅前看花的人。我以为一些花谢了,一些人死了,我看见了生命的本相和凉意,我以为一生很长,殊不知我经过的只是生生世世中最短的那一世。

我心里突然起了念头,想去看看老梅原先生长的地方。我知道一念起,即是执念。一念起,亦有它的因和果。比如今夜抱琴而来的攀,去年十月,他在一棵不开花的树下起了念头,想要在梅花开时,坐于梅树下弹一曲梅花三弄。他起念时普明寺旁尚是一片荒地,他起念时明修师父开始筹备着种下梅林。梅开得正好时,赏梅人相约提着马灯来看梅。七八个人,皆草木众人。马灯挂在梅树上,梅树下铺一匹蓝色染布,攀抱来琴坐于梅树下,那弹琴的美少年,美无度,美如英,美如玉。他的琴音似梅花飘落。琴音中有梅施施然落在攀的肩头,风吹一下,再吹一下,梅花魂魄般附在攀身上,怎么也吹不走。梅是有灵性的,他曲未通,梅意已通。听了攀琴声的梅,在攀离去后,会起相思。明年攀若不来,他坐过的那棵梅树,定会梅花不开。

站在马灯的暗影里,我问自己,这是哪里?我因何来到这里?这么多的梅,又是为着什么才来到这里?这么多的人,也定是为着什么才来到这里。回头皆幻景,被马灯照亮的梅是虚幻。弹琴的美少年是虚幻。听琴的人,赏梅的人,种下梅花的人,皆是虚幻。就连这寺,也是虚幻。普明寺在地球上的太平湖畔,在银河系,在宇宙。寺是漂浮、微茫和尘埃,寺也是永恒和无限。

在梅边己亥年正月初十,宜出行。宜普明寺看梅。

来到普明寺,天还没有亮。山和寺和梅都沉在暗黑里。寺门开着,高处的大殿有经声传来,经声不是录音机发出的,是起早做佛事的和尚们的诵经声。我不喜欢录音机里发出的诵经声,那是机器的声带发出的声音,是一种机械的重复,没有慈悲,没有情感。机器是不懂得慈悲和情感的。一台机器,诵了一万遍经,也还是冷的硬的,它不会在经声里落泪。

在寺门外,手机显示人间零上八度,进了寺门,温度低了一度,零上七度。普明寺在天上,温度低于人间,不奇怪。普明寺地理位置并不高,却给人一种在天上的感觉。就像布达拉宫,需要仰头才能看见。每次在黑夜里来到普明寺,我都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觉得那寺几乎高到了天上去。寺庙的翘角、飞檐、屋脊兽,层层叠叠的庙宇,天上的建筑般映衬在天幕上。只有浅白的台阶,一级一级,从低处虚虚幻幻地往上延伸。我知道我是一个不曾开悟的人,无论怎么走,都不能走到天上去。我只能在最低的台阶上坐一会,然后离开。

但有月亮的晚上是例外。有月亮的晚上,许多事物会变得轻盈无比,会离开地面飞起来。不需要台阶,只踩着满地月光,我就可以轻飘飘地来到普明寺最高的那层大殿前。为了不惊动天上人,我将鞋抱在怀里,赤脚,轻移步。明修师父坐在一团清辉里,蒲团安放,栏杆冰凉,月光让他看上去像一尊慈悲的菩萨。我以为看见了神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跪下去,该不该放下执念,将头低俯于地。

在人世,我是一只顽劣的猴子。世间的条条框框,在我都是紧箍咒。我喜欢随心,随性。我每每乱说话,明修师父不生气,不与我争辩,合掌念一句阿弥陀佛。我当那是他对我无可奈何的叹息,或者,干脆就是唐僧对猴子的念咒。我对明修师父说,你的方岩山太小,压不住我。我以为他念一声阿弥陀佛,我可以当风吹过,他再念一声阿弥陀佛,我可以当云飘过。但他念得多了,那一声阿弥陀佛,月光一样,渗透到我心里去。

我心里一定是丢了许多东西。我来看梅,是想在梅身上找回来。

梅在微亮的天光里渐渐浮现出隐约的红。那片隐约的红是漂浮着的。我不敢呼吸,我怕我一呼气就把那片缥缈的红云吹灭了。天亮一分,红云也亮一分,慢慢显出梅的轮廓,梅瓣上敷一层逆光。天再亮一分,梅树已是历历在目。梅林里现出三只赏梅的狗。我以为我是最早来到的,殊不知普明寺的狗已先我在梅林里赏梅了。狗赏梅不用眼睛看,用眼睛看是浅层次的赏梅,是人才干的事。狗赏梅用鼻子嗅。从一棵梅树嗅到另一棵梅树。狗能嗅出梅的颜色,一只小白狗喜欢白梅,它略过红梅和绿梅,往白梅下走。另一只在找绿梅,梅林里绿梅少,狗寻寻觅觅,找得很执着。

三只狗结伴赏梅,安静得不发出一点声音。狗知道梅怕吵。正开着的梅听见声音会停止在那里,等一切安静下来,再接着开。狗懂这些,人不懂,人赏梅的时候喜欢大声喧闹,喜欢折梅,自以为雅。狗看见我跟在它们后面赏梅,狗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它們不屑与我为伍,拐个弯往坡上走去。我拿出手机,拍几张天微亮时的梅,狗回头瞪我一眼,想呵斥我几声,又忍住了。在狗看来,人只会用手机赏梅,实在无聊得很。

狗走后梅林飞过一只鸟,这只鸟来来回回飞了好几次。我认出是同一只鸟。后来它停在一棵梅树上,旋颈,抖翅,磨喙,听一听梅花。鸟赏梅用耳朵听,歪着头,长时间的一动不动,仿佛银河的光被它听见。鸟和狗一样,也不发出声音。鸟知道鸟鸣一声,就有一瓣梅花飘落,鸟不想看见梅花飘落,一地的落花,是一地的断魂心痛。

这个早晨,风吹的声音很轻,鸟飞的声音很轻,狗踮着脚走路的声音很轻。梅林里没有一片梅花飘落。但是经声止时,梅落了一地。梅和我一样,会在经声里落泪。

我随车带着炭炉和姜茶。炭红起来,等炉上的姜茶煮好了,就坐在梅树下喝。不远处的太平水库,水面铺展得像一匹平静的蓝布。我想到攀应该坐在这样没有一丝褶皱的蓝布上弹他的古琴才好。

梅林里飘飘忽忽出现一人,僧衣被风吹起,是诵完经的明修师父。这个种下梅花的人,每日早课后都要在梅林里转一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就连他的僧鞋,也不见沾泥。而我从梅林的泥地里走过,鞋上至少沾了三斤泥。寺庙里有秤,用来称放生的鱼。我站上去称了一下,体重比平时重了三斤。

和明修师父坐于梅树下喝茶,明修师父说起七八岁的时候,爷爷过世,看着爷爷埋进土里,不能呼吸,不能照见阳光,他觉得死很可怕。他怕自己死了也这样埋进土里。梅树不一样,梅树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可以呼吸和开花。明修师父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从不把自己装得像高僧一样,不说一些充满玄机的话。他不隐瞒他的惑。一个出家人,有惑是正常,有惑说明他在思考,在参悟。参悟是一个提高的过程。我是在家人,我用凡人的心去看生死。草木近秋,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会让叶子飘落下来,从容做好准备。人却不能知道自己的大限。人非草木,人实不如草木。

一个出家人,一个在家人,坐在梅树下,谈论生死的时候看见了梅花的飘落。出家人不悲不喜。在他眼里,花落是圆满、圆寂,是轮回。在家人想着一些比飘零更遥远的事。等梅花落尽,要去鲁院上学,要逃课去国家大剧院看话剧,要一个人去南锣鼓巷走走。北京的春天有霾,有沙尘,得备好了咳嗽的药和口罩。这些事让在家人感到茫然。

起风了,梅落下几朵花瓣。梅落下花瓣是对梅树下的人充满了怜悯。人没有根,在世上乱走,今日在梅树下,明日就可能在天涯。梅看人看出了人世苍茫,世事无定。

初十普明寺有放生法会。明修师父要去诵经放生。我和梅树看着他穿过梅林,风把他梅花一样吹走。

不在柳边也,也不在梅边

连日冷雨,但就是不下雪。微信朋友圈里看见南京大雪,湖州大雪,杭州也下雪。但雪下到断桥的梅花上就停住了,不再往这边下。这个早晨雨暂时悬于头顶,不往下落,空气冷得像下过雪一样,梅林里充满冷而湿的气息,其中夹杂着梅的气息。这气息应当不属于人间所有。

去年下雪的时候我堆过几个美人,美人云鬓高耸,怀里抱着梅花,其中一个眉眼低垂的,我叫她素素。素素是我小说里的女子,身份不明。极少开口说话,十天半月,朱唇里才蹦出一两个字。这个不说话的女子喜欢独自坐在雪地里,生起炭炉,煮酒赏梅。

在梅林里走了一圈,看见一棵垂梅,梅花开得稀疏而冷清,顿时觉得这梅树就是素素。

梅林里有响动,起身追过去,什么也没有。泥泞的地上一串脚印,不是狗,不是猫。好像是一只有着奇怪脚爪的小兽来过。我想起三年前,明修师父在集镇上看见有人挑着两只狐狸卖,师父慈悲,花千金买了准备放生,我赶去看,发现这货不怎么像狐狸,嘴没有狐狸尖,眼睛没有狐狸灵动,尾巴虽然大,但是不蓬松。我拍了发给林业局的人看,回复我说这是一丘之貉的貉,不是狐狸。貉的皮毛没有狐狸贵,明修师父多花了冤枉钱。但花冤枉钱的人不这样认为,不管是狐狸还是貉,都是生灵,都应被怜悯。貉并不怕人,放生后它们不往山林里去,而是安静地待在原地。看得出貉是养殖的,身上没有野性,对人依赖惯了。明修师父担心它们在野外是否能够好好活着。后来居士们上山寻找,没有发现貉的踪迹。

普明寺的后山上还放生过两头梅花鹿。确切地说,应该是三只。有一只母鹿离开寺庙的时候怀着鹿胎。夜里,明修师父曾经听见过鹿鸣,鹿回到寺庙附近呦呦地叫。我和洪波上山去寻鹿,山陡,林密,不见鹿的踪影,但我们沿途看见了鹿粪,可以确定鹿就在山林里活动。爬上山顶,见山那一边是莽莽的林木和太平湖淼淼的水。鹿饿时可以食野苹,渴时可以下山喝水,想必一切安好。

我一直想象着有一天,一群貉或者一群梅花鹿施施然回到寺庙,来看望放生它们的明修师父。也许它们真的回来过,方才梅林里隐遁的影子,一定就是。

初十普明寺有放生法会,居士们买来鱼、龟、螺蛳和娃娃鱼拿到太平湖放生。两条娃娃鱼,像两个胖嘟嘟的婴儿,躺在水盆里。它们长着圆圆的脑袋,肉肉的手掌。我蹲下去看娃娃鱼,一条娃娃鱼也抬起头看我,我们认识吗?它到底是娃娃还是鱼?我伸出手摸了摸它。它会记得我摸它的手。放生的时候,它在浅水边赖着不走,想爬回岸上。那些红鲤鱼也是,只在靠近岸边的地方游。居士们说,去吧,去吧。催促了好几次,它们才消失在江湖。

我对明修师父说,把我也放生了吧。

我确信在这世上,哪样东西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均有定数。锦鲤回到江湖,貉和梅花鹿回到山林。我回哪?我不知道我从哪来。很多时候,人不如植物,植物知道自己的大限。人也不如动物,动物知道自己从哪来。人什么都不知道,人活得茫然又盲目。

明修师父或可指引。他嘱我读华严经,我读不几页就还他了。我被尘事所纷扰,不能静心。有时候读明修师父的诗,倒是心有领会。明修师父如果不出家,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诗人。不过出家也不影响他成为好诗人。他写梅花,“默默深情客,来去问行藏。一别梅花落,泥丸尽诗章。”相比古体诗,我更喜欢他写现代诗。“我们谁又能将生死看透,飞蛾扑火在今夜涅槃,你的一滴泪亦能照见我的真相。”“当你能听到琴音尽处,另一种寂静的音,你就会明白,黑夜只是你慈悲的手。”他的诗有禅意,能让人变得柔软和通透。

出家人写诗,我知道的有苏曼殊和仓央嘉措。苏曼殊西湖孤山有他的墓,我去寻了,没寻见,没寻见也好。对于苏曼殊,尘世与佛陀,不过是他两件暂且容身的袈裟。仓央嘉措二十年前我在布达拉宫见过他化身的佛塔,五世达赖喇嘛的塔最高大,用了无数黄金和珠宝。仓央嘉措的塔是达赖喇嘛里面最小的,也最简陋。我不相信二十几岁的仓央嘉措真的在那座塔里。书上记载,仓央嘉措走到青海的格尔木,生病而逝。也有说是被噶厦政府毒害。民间传说他隐遁去了蒙古草原。我沿着他出藏的路线来到格尔木,想找到他的痕迹。当地人和我一样不相信一个有很多能量写情诗的年轻人会轻易地生病死去。他们也不相信噶厦敢毒害一个达赖。对于相信轮回和转世的藏人来说,那简直就是永不得转世的事,没有人敢那样做。大家更愿意相信仓央嘉措是不愿意做达赖,去了蒙古草原。据说那里留下了他的踪迹。对于一个希望“不负如来不负卿”,不爱当达赖的人来说那应该是最好的结果。全国的省份我都到过,除了内蒙古。我特意不去。我怕我去了找不到仓央嘉措的踪迹会难过。我宁愿相信传说是真。

现在寺庙里有文化的僧人不多,会写诗的更少。在唐朝,寺庙里多是高学问的人,辩机是唐玄奘的弟子,曾经帮助唐玄奘整理编写《大唐西域记》,这本书里有一句很美的话:印度远在一个连山海经都没有到达的地方。这么美的语言,一定出自辩机。前一段时间我追剧《延禧攻略》,我其实不是看宫斗,我想看看如果辩机不被腰斩,老了的辩机会是什么样。年轻时的聂远饰演过辩机。

我应该是一个有佛缘的人。梅也是。离开梅林的时候,我将喝过的茶碗放在那棵像素素的梅树下。素素是我虚构出来的,梅树也不见得真实,我也不见得真实。这个早晨也不见得是真实。

梅花落

老人说,一棵树龄三年以上的树木,就会有东西附在上面。具体是什么东西,说不清楚。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这个我信。我不太敢到枇杷树下去,也不太敢去槐树和桑树下。杨树也不好,骨头一样白的树干上高高地蹲着黑乌鸦,乌鸦是巫婆,它一开口,天下就会有大事发生。

我在梅林里看见有些梅树一半开着红梅,一半开着白梅。有的是红梅中伸出一支白梅来,格外的白,像白绫。这样想会觉得浑身发冷。还有的梅树,一树红梅,突然冒出几朵白梅,像思想的影子。

這一定是成了精的梅树。我不知道梅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一部分是虚构的。就像我写小说,很多时候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

小时候我在苹果园里见过一半结着红苹果一半结着青苹果的苹果树,我对这棵树充满了好奇。我想不明白它怎么就长成了这样。青苹果酸,红苹果甜。它是怎样吸取了大地的养分,把它们分成酸和甜,一丝不乱地输送到不同的枝桠上去的?会不会哪一年输送错了,变成红苹果酸青苹果甜?这完全有可能。我经常跑去苹果园看这棵苹果树。有一年这棵苹果树一个果子也没有结,看苹果园的斯德克老汉说苹果树老了,不会结苹果了,应该把它砍掉。斯德克老汉说这话的时候苹果树一定是听见了,苹果树知道人对它起了杀机,第二年,苹果树拼命开花,结了一树的青苹果和红苹果。

我还见过更奇特的树,一半结着桃子,一半结着杏子。在柬埔寨的吴哥,我见过一棵树杀死另一棵树,它把自己的根扎在别的树身上吸取养分。别的树死了,它活得很旺。这棵树让我感到害怕,我站远远的地方看,怕离树近了它会伸出根须来吸食我。柬埔寨导游说过这树的名字,但我忘了这树叫什么。我不想记住这棵有魔鬼附体的树。

同时开着红梅和白梅的梅树让我觉得诡异,我称之为妖梅。芭堤雅的人妖,在我看来那就是妖。一个男人,摇身一变,成了美女,这是妖才有的本领。人要修炼成仙,需要上千年的时间。修炼成妖,起码也要三百年。大多数人还没有来得及活到三百年就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几乎看不见妖,也遇不到仙。现在医术发达,把人变成妖,是件很容易的事。人间妖太多,也是件可怕的事。

梅林里开两色花的梅树,一定是成了精才长成这样的。看梅的人要切记了,要绕着那成精的梅树走,不要到那梅树下长时间地凝望。成精的梅树懂读心术,看梅的人若起了喜欢它的心,它会有所回应。初八晚上一同来看梅的洪波,对着一棵梅树多看了几眼,他还没有回到家,就脸色苍白,身子虚虚的发起烧来。他一定是在梅树下失了魂。他得去找梅树要回自己的魂,病才能好。

我想弄清楚妖梅是怎么回事,如果是特意培植成这样,以怪为美,这审美也太那啥了。问明修师父,答:梅是从湖州的梅花基地移种过来的。基地的人刚好也在寺中,带来了绿梅茶,可以品尝一下,顺便解开疑惑。

绿梅茶我第一次见,不过是些未开的小花苞。放几颗在青瓷的杯子里,开水冲下去,绿梅瞬间绽放。那惊艳,让一个写诗的人找不到词来形容。

我的确是被惊到了。我原本心疼这些花苞,没有开,就被摘了。现在知道它们原来可以以这样的一种形式来开放。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绽放,比生更美。

漂浮水面的梅花,散发着梅的气息。喝一口,梅香入心,入肺,入五脏六腑。梅花基地的人说绿梅是一味中药,可以化痰。至于同时开出红梅与白梅的梅树,那是技术失误。红梅是嫁接在白梅树上的,白梅长得快,红梅长得慢,所以要将红梅嫁接到白梅树上去。这样,一不小心,白梅原先的枝干就抢着抽出枝,开出花来。基地的人是一个从技术层面看梅的人,他懂梅的科属、药性、生长、花期,也懂梅的嫁接。为了消除那些乱开花的白梅,他拿了大剪刀去梅林修剪。他剪一下,梅颤抖一下,掉下几朵梅花。但他看不见,咔嚓咔嚓,动作利索。我觉得这是一个没有安装情感软件的机器人,他整天和梅打交道,却没有爱上梅。梅一定恨这个人。我也是。仿佛他老婆立刻跟他离婚才对。

我跟在后面捡地上的梅枝,捡了分给赏梅的人,嘱他们回去插在瓶里,用清水养着。捡的多了,捡到后来,我也开始麻木,仿佛我捡的不是梅,是柴火棍。

我停止动作,站在梅树下思考了一会。我的确需要思考一下。思考什么,我不清楚。佛说迷心了不可得。我又想起一句话,粘着多深,痛有多深。我粘着梅,就会为梅痛,苦头伤害就来了。我不粘着了,也就不痛了。道理好像很简单。这么说,剪梅的人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为自己的麻木很快就找到了借口。

剪梅人剪到几棵美人梅前,停了下来。美人梅开得迟,他认为那些先开的白梅不必剪掉,留着正好,省得梅树没有看头。等白梅落了,美人梅也就开了。这样交替着开花,花期会长。

一棵梅树,一年里连着开两次花,感觉很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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