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
1
道尔吉二十岁进了巡山队,一转眼,二十六了。其间有三年他流浪在外,过着一种朝不保夕的可疑生活,所以在巡山队里,他只待了三个冬天,今年是第四个,但已经算是老人了。自从原本的队长散布德走了后,村长特意赶来开会,想让道尔吉当队长,他说“我不干”。他说他才懒得动脑筋瞎操心呢。至于我因为年龄太小而不予考虑。于是今年刚来巡山队里的于马当了队长。他有点阴柔,但也不能说是娘娘腔,长着一张黧黑的瓜子脸,因为鼻子又高又大,显得整张脸既怪异又严重不协调。他其实是一个残疾人。据说他有一副十分讲究的鞍辔,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他正在进一步收集完善一整套的马具,以便将来对自己的儿子有所交代。虽然关于巡山方面他毫无经验,但不要紧,关于巡山方面,道尔吉就是保障。尽管他很不幸地把一只耳朵丢掉了,并且导致偶尔的失聪(我们猜测这才是他不愿意当队长的原因),但他一身的胆气和经验却一点也没有损失,反而更加雄浑了,再加上他一年到头红彤彤的大脸庞上那双大晃晃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这一切使他整个人带着一股煞气。这很有用,尤其是在这荒山野岭间。
于马来的时候把媳妇揍了一顿。他亲口对我说的。“我早就怀疑她了。”他一脸笃定地说。当时我和他一起在河边洗袜子,冰凉刺骨的河水把我的手冻僵了。他说你别说出去。
“这种事要证据确凿才有意思,不然没意思。”我说着把湿袜子穿上,开始洗鞋垫。手指刚才还钻心地痛,现在却什么感觉都没有。等一会儿,等手指不再碰水一会儿后,手就会麻酥酥地燃烧起来。
“我会捉奸的。”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来的。”我有些诧异,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个本应当严格保守的秘密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但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有点收获就可以了。我得抓紧机会,我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他拿着蓝色的袜子甩动,想在风中晾一晾再穿。
“谣传吧,解散了我们谁来巡山?”
“一旦是真的,我的枪就要上缴了。我的枪陪了我那么多年,还崭新的呢。”
“要缴枪?没门儿!”
“对,没门。枪是我老婆!”
我哈哈大笑,“才旦说他大老婆就是他的铃木摩托车。他真的这么说了吗?”
“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摩托车要比女人更让他舒服。”
“他是没办法才那么说的。”
“他下面的家伙有毛病,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别人说的。”我当然知道这事是真的,也知道前因后果,但我不能说,否则我就成了捣闲话的男人。不管男人女人,最看不起的就是捣闲话的男人。
今天轮到我俩巡逻东面的博让峰和三岔口一带。道尔吉独自一人去西北区域了。散布德走后,他有时候也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行动,他宁愿一个人去默默行走。
我们在一面巨型的大阳坡上走了四个小时,一个活物都没看见。天上灰不拉几的,有几道黑云像墙上的刮痕一样停滞在那里,纹丝不动。而地上的风却不小,呼呼地以一贯嚣张跋扈的架势奔驰,一波接一波,一片連一片,永不停息。
马上就要到达邻村的地界了,那块巨大的犹如一条阴茎的标志性界石遥遥在望。我们停下来,吃了干粮,喝了点保温杯里的浓茶,背着风闭目养神。大概五六分钟后,我睁开眼,看见于马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感觉到了。
“我在想,散布德他这会儿在干吗,是不是脑袋都大了一圈?”
“现在你的竞争对手又少了一个,而且是最强大的那个。”
“实话说,我也不想当这个破村长了,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看着就破烦,再说,”他不屑地冷笑,“他散布德算不上强大的对手,你觉得他是吗?”
“他是有点能耐的。”
“也就一点点。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们差不多。”
“你的眼光不行,你没看出来,我比他更努力。”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要是像你一样有个当领导的亲戚就好了。”
“你不是也在当领导的路上屁颠屁颠地跑吗?”我忍不住讽刺他。他没接话茬,转而说起散布德这次摊上的事儿。他够倒霉的,好端端地居然惹上官司了,有人告他强奸。而告他的那个女人是他酒友的女儿。一个水性杨花、私生活混乱的女人居然说被强奸?我们都笑死了。当得知这个消息,散布德勃然大怒,但接着就偃旗息鼓,诡异地沉默了。他急匆匆地走后我们讨论,认为他和她肯定发生了关系,强奸之说纯属无理取闹,但这里面是否有更多内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下午四点多,我们回到营地。道尔吉已经回来了,正躺在铺盖卷上抽烟。道尔吉说你们怎么才回来,“我都快饿昏了。”
“那你吃啊,我又没有把吃的背走。”
“我等着你的好菜呢。”道尔吉恭维于马。这是他唯一服气于马的地方。为了吃点好的,他不介意在这儿服软。
于马开始准备做晚饭。他爱做饭,特别特别喜欢做饭。他研究出了野兔的几十种做法,一一试过。有几道菜味道很好,于是保留下来。我们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我们对他在厨艺方面的本事绝对欣赏,变着法儿鼓励他做各种好吃的。他和道尔吉去检查抓兔子的扣子,很快带回来一只。他用这只野兔给我们做了一道经典的牛油焗兔肉。这是他发明的三大经典的菜肴之一。具体做法如下:
先将兔肉剁成小块,用水焯一遍,半熟,倒些白酒去腥。平底锅中放入几大块牛油,大火使其融化,再把切好的大葱、姜片、花椒、辣椒丢入锅中爆香,而后倒入兔肉,猛火攻五分钟,再转小火煎十五分钟。每四分钟翻动一遍,八分熟了,放入泡好的五寸长的宽粉条和蒜末,等粉条软了,这道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即可食用了。
吃的时候不能盛到盘子里,而是围着锅吃,要让肉每时每刻都处在一种“滚烫”的状态中才最好吃。
饭后煮一壶浓浓的大益苻茶,一边啜饮,一边天南海北地侃着,这一天就算是圆满了。
2
冬天的夜是高傲的。
夜深人静,我轻飘飘地醒来,穿好衣服走出地窝,在白晃晃的月光的渲染中来到一处凹地。我一边出恭一边欣赏着月亮,吐出去的一口浊气跟着风走了。在风吹过去的那边,朦胧地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叫我过去。
“完了没?”他说。
“你去别地儿吧。”
“你快点,差不多就行了。”
“你在这儿影响我。你非要到这里来?”
道尔吉在那里缩头缩脑地站着,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我站在他站着的地方,他到凹地里去了。
“明年你还来吗?”
“当然。”我说:“但听说要解散我们。”
“不会的。”道尔吉很有把握。“听说要给我们工资了。你觉得怎么样?我们以后就叫护林员了,不叫巡山队。我觉得还是巡山队好。”
“好啊。我们这么辛苦,早就应该拿工资了。”
“我看我是最后一次了,明年不会让我来的,一定会有人把我顶了,不信你看着。你就肯定没事,你说对吗?”
“你们每个人都对我有意见,我要是也被顶了呢?”
“你不会的,谁敢顶你呢?”他冷冷地说:“一拿工资,你们就不能那么干了。”
“我怎么干都行,我无所谓。”
“吃人家的嘴就短了,拿人家的手就贱了。你们以后就不能乱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给你好处吗?”
“瞧你说的。”他提着裤子走过来,脸上的表情舒展了。我们一起回到地窝里。我再无睡意,我听着他们的梦话、呼噜声和没完没了磨牙,眼睁睁到天亮才十分不踏实地睡着。到了下午我们才起来,懒懒散散地说着话。
“不知道扣子上有没有收获。咱们打赌吧,我赌扣子上有东西。”道尔吉说。
“赌什么?”
“于马你有什么好东西吗?”
“我啥也没有。”
“有的。你的老婆就是好东西呀,哈哈……”
“道尔吉——”
“玩笑玩笑……咱们赌一头牛吧!”
于马看着我:“你呢?”
“我也赌有东西。我有一块高级手表,我阿爸的上海牌手表,很值钱。”我说。
“于马你换一换吧,可以在这里兑现的。”
于马伸出手:“戒指怎么样?纯金的。”
“那么我呢就拿这个来赌,就看你们有没有运气了。”道尔吉从黑皮包里拿出那条古董似的鹿鞭,得意洋洋地说。这东西我久闻大名,今日一见,不由得细细端详,但马上失望了。这东西太难看了,黑糊糊的干瘪成一团,还有一股怪味。听说这东西展开的时候有一米多长,我根本不相信。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得到它,因为人人都说这是一个好东西。
3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到灌木丛里去查看铁丝扣子。林子和营地有一段距离,走过去得一个多小时。这片灌木林有千亩大小,我们需要经过一条夏天湍急而今已被冰封的小河才能进入林子。这片林子把一座羊头模样的山丘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翻过去,再穿过阴面的高山柳林就是一小片平原。平原那边才是我们今天要巡逻的区域。那是一片丘陵地带,山石嶙峋,地形复杂。盗猎人最喜欢藏在这样的地方。但巡山队一次也没有在这里发现目标,可对这里的巡逻一点也没有放松。这是因为森林派出所的人说这里必须巡逻。他们的话我们不敢不听,尽管暗地里并不认同,道尔吉甚至嘲笑他们是办公室里的傻子。
树林里几乎没有大型動物栖居。这里是猫头鹰的家。猫头鹰把所有的大树全都霸占了,我们走动的时候,“扑棱棱”地飞出去好几个。它们把自己搞得神神秘秘的,但我们喜欢它们。只要是抓老鼠吃的所有动物我们都喜欢。以前最喜欢的是猫,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猫了。但现在猫不行了,跟个大爷似的,伺候不了。更绝望的是现在所有的猫都怕老鼠,就像从前“老鼠见了猫”一样,真真活见了鬼。后来飞禽就比猫干得好,所以我们从来不伤害有翅膀的东西。
4
我们的扣子上真的有猎物,是一只少年狼。我们抓住狼了。虽然是一只小狼,但它还是狼。它从头到脚都在告诉我们它是狼。狼是值钱的好东西。
这盘钢丝绳的扣子和相连的树根因为它的挣扎而摩擦得闪闪发亮,树皮一圈都磨掉了,有一些地方被钢丝绳勒进去了。这只小狼的后腿被钢丝绳扣着,它越挣扎勒得就越紧。早已到了骨头上,但它不在乎,它咆哮着,看见我们,它就愈加激烈了。
道尔吉兴奋得大叫一声,他伸着手扑过去。小狼一下子跳出去老远,它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消失在林子里了。
道尔吉伸出去的手还没放下来,他好像还没缓过神来。
“它跑啦?”他不确定地问我们。
“嗯,没什么可惜的,它看上去营养不良。”于马说。
“我还想着活捉呢,它跑了,我们快去追。”
“那赌还算数吗?”我问。
道尔吉看着于马:“当然算呐,有猎物是真的。”
于马没接这茬。他说:“扣子还设吗?”
“天呐,我的狼胃、我的狼皮。”道尔吉心痛地叫道,“我的狼舌头都跑了。”
“我们换个地方下扣子,三大坡怎么样?”
道尔吉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跳到我跟前,“咱们去追吧?它受伤严重,跑不了。”
“不行,我俩会乏死的。”
“试试看,找到可就是我们的”
“别做梦了。”
“真的,我有办法让他同意。”
“什么办法?”
“这个你别管。”
“我不去。”
“为啥?”
“我无所谓。”
“嚯,算了,我是穷人,我自己去。”
道尔吉跟着狼的踪迹去了。我追上已经走出去几百米的于马。我们按照既定的路线去巡视,去走走过场。来这里快一个月了,除了我们自己,连一个活人都没见过。鹿群倒是见过几个,其中一群有六头,全部是公马鹿,大鹿角,大身板儿,尾巴和周边一圈白的发光。第一眼看见它们是一个地方,第二眼时已经是另外一个地方了。它们不着痕迹的闪电一样身法最让我痴迷。我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们,可还是无法捕捉它们的身影。但有时候,要是运气好,会看到它们在树林上空跳跃。轻轻的、仿佛是没有力气的一跃,擦着树梢,十几米轻松而过;它们在林中穿梭起来就像隐形了一样,你根本看不到。等再次出现,已经是几百米之外,甚至是彻底消失了。我想正是因为它们神秘而难以接近,才没有被盗猎者轻易得手。反正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一头被杀死的鹿。但散布德说过,他和道尔吉在第一年的时候就遇上过盗猎者,并发生了枪战。道尔吉的耳朵就是在那次被打掉的,但更具体的细节他们两个都讳莫如深,不肯透露。但总之,那是一次惊心动魄的遭遇战,是终身难忘的。
我们默默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道尔吉突然出现在斜对面。他两手空空。愤懑地虎着脸。“你们两个,”他说,“候兑现赌注了。”
“你的猎物呢?”
“你不是已经见过么?怎么,你想赖帐?”他瞪着于马。
“可是你的猎物不在你手上,更不在我们的手上呀。”
“这样的花样不要耍,于马,你们输了。”
“那你的猎物呢?你要是能把它抓回来,我肯定是愿赌服输的。我们说的可是扣子上抓到东西,但现在,你什么也没有。”
道尔吉不想再扯皮了,他烦躁地挥挥手。“行啦,行啦,我们赶紧去转一转,然后回去睡觉。你做点好吃的。”
“当然没问题。”于马说,“走,我带你们滑冰去。”
“什么滑冰?”
“巡逻完了,我们抄一条近路回家。”他说。
5
走着走着,我们碰到了一个地窝。就在前面,羞答答地隐藏在一个小小的山坳里,灰扑扑的简直跟草地一模一样。于马欢呼一声,就和道尔吉一起冲了下去。我朝最近的一个高点跑去,去观察周围的动静。我在山头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我在那里抽了几根烟,等了半个小时。先是道尔吉从地窝出来了,背着一个包囊。我跑下去。“全拿了?”
“那当然,全部是好皮子。全是好东西。”
我想看看,但包裹嚴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没有。
“他们会发疯,会不死不休的。”我说。
“呵,我倒要见识见识。”
这时候于马也出来了。“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的踪迹。”
道尔吉说:“对呀,你说的没错,我们去滑冰他们就别想追踪。”
我们沿着山梁走了五公里,又翻过了好几座。大费周章是想混淆视听,免得被他们发现。我们必须如此,因为这个地窝和我们的地窝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二十公里。就是说我们同在一片区域内却没有发现彼此。也许他们发现了但选择了不动弹。如果是那样那一定是有所依仗的。尽管他俩没说什么,但我知道担心就是这种情况。
最后,我们来到一条山谷深处。我们眼前是一条冰河,一直延伸出去到看不见的地方。这条冰河的起点就在我们的脚下。先是一个泉眼,然后是小溪,一公里之后就慢慢的宽了,接着越来越宽。
于马找了一块平整光滑的石头,抱着到冰上,他坐在石头上,两脚向前伸出去,两手在冰面上一撑,石头就开始向下移动,越来越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经走远了。道尔吉和我也开始行动了。他和我一样都是第一次滑冰,完全没有于马那么流利,不过很快,我们就掌握了一点技巧,渐渐顺溜了。这时于马连个影子都没了。道尔吉很快超过我,划得越来越快,把我甩下了。渐渐的成了一个黑点,接着也消失在我的眼中。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石头在冰面上摩擦,响亮地发出“咝咝”声。我感觉自己仿佛在一条巨蛇冰冷的身上滑动。
身后没有追兵。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如果有,那到底是什么?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地窝好几个小时了。冬天的白昼多么短暂,眼看着空气中的亮光一点一点熄灭着,沉甸甸的压力朝我挤过来。我想加快速度,却又不得不更慢。我前面的冰面上出现了一个坎儿,那边是一段极为不平整的冰面,有的地方极陡,有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个白白的疙瘩,等我越过这些障碍,在重新变得光滑如镜的“道路”上飞驰时,我已经看不清远处的景物了。天黑得比我预计的要快得多。
我的座驾像箭一样飞射出去,太快了。快到我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撞到了一个困在冰面中央的石头上,直接被甩出去。脑袋里轰轰地响了两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漫天的星星胡乱飘动着。我休息了一会儿,伤心地适应着这夜色。然后艰难地站起来,找到我的那块石头,接着往下游滑去。没人理会我,只有风在飕飕地超越我,奔跑着。冰面上尽是一圈一圈的白光晕,美轮美奂。这条冰河无限地延伸,联通一个陌生的境域。也许那正是我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地方。在这个残酷的夜晚,我终于得到了些许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