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锋
在博物馆看到蝴蝶标本
一只斑斓的蝴蝶
殒命于一朵妖艳的花前
她的舞蹈被一枚冰冷的大头针
钉住
却依然用飞翔的姿态
呈现美
她爱过的那朵花
早已零落成泥,唯有花香
贮藏在体内
她把生前见过的春天
刻上双翅
在冬天绽放
寂静的展厅里
阳光照着卑微的死亡
她的嘴,又
张开了一点——
留在老院的小名
前院转一圈,土屋顶着青瓦的帽子
蹲得安稳。后院转一圈
墙上的苔藓把时光加深了一层
老院,别来无恙,这几年
干旱和暴雨没把你怎么样
我读过的书还在,睡过的炕还热着
门口拉家常的邻居,不时
谈起我。也会用我的小名
称呼我的父母。哦,老院
当初我把小名留下来
就是为了陪伴父母
虽然你一直没有叫
可他们每天都在
愉快而响亮地答应
胆结石
十四年前,只有0.2厘米的它
在39岁的胆里出生
母亲用血
喂它,用胆汁泡它
与它一起上地
一起赶集,一起牵念
在外求学的我和打工的父亲
14年来,它伴随着
母亲的疼痛一起成长
它爱母亲。它的爱
比我的深沉,比父亲的直接
它苦了闷了,就让母亲
在冰冷的炕上蜷缩、抖动
为它流泪
为它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不愿承认,母亲一生的疼
不是因为我……
对一个9岁小女孩的观察
她坐在餐桌一角
小心翼翼地夹菜
细嚼慢咽
她玩,一个人玩
看见我进来,总是停顿下来
她是姐姐,受委屈
只会偷偷抹泪,低声啜泣
她一本接一本地读我的书
看妻子给我儿子买的童话
默默地考第一名
她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
是趴到阳台上,观察她种的
小植物长了没有
我进门的第一件事
是看她忘我投入的样子
遗憾的是,她的爸爸,我的弟弟
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薄 地
我一再说,这块薄地
长不出金豆豆,年年歉收
但是执拗的母亲
强拽着父亲
一年上地七八回:
一回翻地,一回担粪
一回施肥,一回撒籽
一回锄草,一回割麦……
显然,乡下的地
比城里的孙子贵气
一年到头,我的父母
只来城里一回。来时
啥也不带
只扛一袋自磨的白面
在老院
一碗汤,一碟菜,几块饼
父母平时就这样吃晚餐
今晚也一样
只是悠悠、儿子和侄儿话多
像一窝麻雀
每次我忍不住要呵斥时
母亲就敲我的碗
督促我别说话,快吃饭
好像我还小,不懂事
半袋麦籽
撒在一亩地里,收获
三袋麦子,磨出
四袋白面,两袋麦麸
吃出一个师范生、两个大学生
哦,还能喂肥一头猪
换来一车煤炭
五副中药和一个好年
母亲来到城里
撇下7只嗷嗷待哺的猪崽
撇下3亩急需收割的胡麻
赶路搭车120多公里
来城里,给三十六岁的儿子
整理一塌糊涂的生活
哦,母亲,您的儿子是科长
对一些人点头哈腰
对另一些人指手画脚
下班回家,却对您
发局长的脾气
哦,母亲,您做浆水面、炒土豆丝
您劝儿子不要笑得莫名其妙
“把自己看低,
把别人看高”。他却经常
把身高说成一米七五
——多出的三厘米
用眼睛看不出来
在葬礼上
来殡儀馆的路,很颠簸
像她临终前的无数次折腾。哀乐弥漫
告别厅里滚动播放她的视频
无声的视频。而照片
有些很珍贵,她都没见过
有人在评价她的一生
全是溢美之词,她想笑
被搀扶进来的老伴
悲伤得有点过分。结婚62年来
他没有为她流过一滴泪
弥留之际,儿女们就把她送到这里
开花圈店的大儿子,见惯了生死
暗忖借此赚一笔
以弥补母亲生前的偏心
她看见三儿子用煤球染黑的手背
不停擦泪。这个五十六岁的汉子
因为没有见她最后一面
而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
挽联上没有二儿子的名字
只有他的儿子站在那里,看起来
极不耐烦。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脑袋
她全不认识啊,可儿女们
需要这样的场面。大家都表现出了
难过、哀痛和凄楚。只有她的一个病友
平静的目光里,带着羡慕
这让她亲切——
仿佛是一粒药
为另一粒药送行
半生履历
她5岁上村里的小学
11岁上镇初中,14岁
上师范,在班上年龄最小
18岁回到镇上当小学老师
20岁结婚,丈夫是同校老师
22岁生子,休假半年
25岁偷生一女,未休假
26到32岁,随丈夫在
赵山、王洼、北坡等小学转了一圈
33岁,调至镇中心小学,照顾
上初中的儿子。36岁,请病假一年
进城给上高中的儿子做饭
因遭人举报,被扣去半年工资
这一年,丈夫辞掉小学校长
在镇中学任教,与他们的女儿
同处一校,但公众场合
父女从不相认。40岁
儿子上了大学,女儿上高二
由自小抚养的远房亲戚陪读
43岁,她还在中心小学当老师
父母相继去世,女儿辍学
46岁,她还在中心小学当老师
她不厌倦,也不喜欢
她经常感觉到丈夫存在的多余
拨通电话,她与儿子无话可说
与女儿语无伦次。她不累
也不轻松。她与谁都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