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二小楼
小男孩三梦虽然呆坐在车厢里,可他那颗心就像刚才在火车上一样,一刻也没老实过,跑前跑后的。心跟随着眼睛,这触一触,那碰一碰,怀揣新鲜感。此时他的目光在车窗外,车窗外有树,有高楼,有宽宽的马路,原来城里是这模样呀。样子高大、雄伟、气派,如果站在楼底下,小小的他一眼望不到顶。对啦,他现在的感觉就是小人国里的孩子,没有变回身形便被爸爸强拉硬扯地拽回现实。所以瞅哪儿都高大,哪儿都和他待过的小人国不一样。不是别扭,而是久违的熟悉,久违的亲切。想当年他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想当年他是坐过火车的,只是他的记忆被封存了起来。他成了山村的孩子,他的记忆里边只有大山,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火车,更没有柏油马路,汽车也是小小的,马达永远轰鸣着,离五里地就能听得见,车跑过去,身后那股腾空而起的黄龙许久也消散不去。
在胜利路下了车,没有左拐右拐,他就被领到一座红楼下。在他眼里楼房永远是高大的,红色就更不一般了。红楼就坐落在这个城市的胜利路边上,有些坐北朝南的意思,但城市的孩子们管路那边的人,喊路东边的。殖民化的城市就这样,人家没有正南正北的概念,路就像撒尿一样,愿意怎么尿就怎么尿,方便就行。甭说是这座城市最中心的一条马路了,就是整个钢铁厂也是他愿意建哪儿便在哪儿。所以,站在楼根底下的小男孩就有些随意性,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现在是站在城市中心的马路旁边,他的生活将随着它发生变化。他眼前的楼门洞是开着的,进了楼门洞,他多少有些失意,没有进门仪式,好在楼梯宽宽的,很干净,水泥扶手光滑如镜,楼梯的窗户光线饱满,这是他从没有经历过的。上了二楼,爸爸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跟着继续往三楼爬,他有些累,数着台阶,一面楼梯是六个台阶,一层楼有三面楼梯,等他到了三楼,他算出这个楼门洞一共有三十六个阶级,也就是说三十六个台阶让他爬出了一身汗。其实他算错了,他跟这座城市暗暗较劲,第一仗他就输了。他的姐姐统治着他,明确地告诉他不是三十六,而是三十八个楼梯!乡巴佬,算错了,忘了加上一进楼门洞一楼的那两个楼梯,明白了吧?这个叫宝珠的姐姐天生就有一股征服欲,也是她第一个洞开三楼的自家房门,把他上下打量着迎进了屋。
小男孩三梦登上了最高的红楼,却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感觉。他感到压抑,感到局促,感到不自在,城市的宽敞高大,楼梯的清净光滑,跟他没一丁点关系。晚上他躺在床上,听着楼窗外的风声,他怎么也睡不著。这是座钢铁城市,白天还可以,人一热闹楼外的声响自然就小,可到了夜晚马路上的车轮滚滚声、三里地外的钢铁厂高炉转炉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和火车往返穿梭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张大嗓门赛跑着看谁的声音大,看谁的分贝高。楼外的声响还是次要的,多少还有点新奇感,他不知道这些声音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他有意侧耳猜想,以赶走内心的烦躁不安。这不安是城市带给他的,是寂静的小山村里没有的,也是他幼小的心灵对比出来的。能不能说是这座城市初春的烦躁不安,小男孩还小,他还判断不出来,可他分明是感觉到了。属于城市的烦躁不安里,有些什么萌芽的情绪或蠢蠢欲动的东西,一时半会儿的,暂时还无法说清楚;属于他的不安里,他是清楚的,既有那么点无依无靠,又有那么点无可奈何……
他好不容易睡着了,睡梦中他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驴叫,他小小的心里很烦,心想,奶奶咋还不把驴赶走哇。睁开眼刚要喊奶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原来奶奶家高举架的宽敞大屋变幻成了窄小的楼房,真应了小叔叔那句话“城市是个驴粪蛋,外表光滑里面乱稻草,不捅开不知道。”他条件反射地又闭上了眼睛,可驴声依旧,从楼下冲天而上。细一听,又不像驴叫了,在长短高低中有了人味,可仍然“啊啊”个不停。在这叫声中家家户户纷纷推开门窗起床了,厨房和厕所也忙碌起来。小男孩有一个毛病,对上茅房没有忍耐力,身上的污泥浊水来得急,去得也急。他在这座城市第一次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所谓的“厕所”跑。他在城市做的第二道题,便是完成了关于“茅房”和“厕所”之间的换算。这也是姐姐宝珠的第二个重大胜利,她欺生,为了巩固她原有的地位,又用厕所叫法的问题狠狠打击了小男孩一回。在上茅房的事情上,他性格是不内向的。他往返跑了三趟,敲了三次门,那厕所门终于洞开了,走出来的是同他一般大的邻屋的小丫头。她撅着小嘴皱着小鼻子,看着已满头大汗的小男孩,说,你敲一下门就行了呗,连上厕所都不让人安生。解决了身上的污泥浊水,吃罢早饭,大人们都纷纷离开红楼,骑上自行车上班去了;大孩子们三五成群结成人疙瘩,唱着歌喊叫着上学去了,红楼一下子静了下来,没有了锅碗瓢盆声。小男孩三梦紧张的神经也随即放松了,他后悔没听小叔叔的话在农村上学,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与完全和不完全的陌生人呆在一起。说不完全,爸爸妈妈每年总能见到一两次,见是见,可总归是没有多少交流的,不像跟爷爷奶奶小叔叔们那样亲切。所以,在城市他这条鱼,不仅没有如鱼得水的感觉,反而焦渴难受。
只有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宝娟跟他亲近,吃完饭就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一阶楼梯一阶楼梯绕着下到一楼,走出楼门洞。在楼门洞里,他特意留心一楼的水泥地上凹凸起的那两个台阶。楼根底下的世界又宽敞大得不得了。在小男孩眼里,能有七八个秋天山村打粮食的场院大,简直就是一个大广场。只是这个广场上栽种了许多杨树,在排列整齐的树与树之间,城里人拉上了绳子,绳子上有衣物在风中飘荡着。
人生本来如此嘛。你看小宝娟扬着一张红扑扑俊俏的小脸蛋,不无夸耀地向坐在楼下小板凳上的老奶奶们介绍自己的哥哥。王奶奶,咱有哥哥啦!哥,这是王奶奶、李奶奶、严奶奶。小男孩一一向奶奶们问好。两张小脸都红了。宝峰的红是窘迫的红,宝娟的红是骄傲的红。这小男孩三梦对城市的新鲜感受,你在时间上千万不要搞错哟,它应该是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末。他时年八岁半。
为了放弃厕所的争夺战,小男孩在楼下传来第一声驴叫便立马穿衣起床,蹬上球鞋开门跑出红楼区,到凯旋门的缺口处小红房旱便茅厕方便,然后轻松地在土殿合作社和一万平周围做跑步状。这也是农民的聪明处,要妥协也得给自己找个理由。在这里他会和小个子,也就是说与大洋马的丈夫相遇,他们会彼此打个招呼擦肩而过。大洋马是谁?就是一楼楼底下天天“驴报晓”、同学“一步登天”他妈。这是一个怪异的家庭组合,男的,奇矮,犹如武大郎,但五官俊朗、身材匀称;女的,奇高,人送外号“大叫驴”、“大洋马”,样子虽不太丑,可五大三粗的。别人说她在做月子时受了风寒,落下了肠胃不好的病根,丈夫起身跑步锻炼身体去了,她得起床走出家门,站在楼根底下折腾好一会儿,呜哇呜哇叫着,把隔夜的胃气排除去。这场景小男孩几乎天天碰到,一个高大的女人孤单单地站在那,冲天长叹,那感觉才叫雄壮呢。三梦锻炼身体走回红楼区,晾衣绳子上必定有一张地图张挂了出来,那是严奶奶家她孙子的杰作。小男孩三梦的退让并没有赢得隔壁女孩黄洁的好感,她仍然恨他,她愿意和班长张志伟在一起。瞧他们站在教室里说话的样子,三梦知道她喜欢他。
小学三年级了。雪天。
同学们三三两两往红楼走,放学的归途,男同学女同学已有意思地开始搞分裂,故意谁也不理谁。再让像以前那样男女同学站着队,手拉着手唱着歌儿过马路,不管你是谁,是办不到了。从校园走回房区只隔着一条马路,十字路口各空让出的四块大片的林地人为地拉长了回家的距离。雪中大叶杨树的林地,成了孩子们天然游戏的场所。那时的城市孩子们多幸福啊!也不知当时的城市规划者是咋想的,能在城市的中心地带留出四块空地种植林木,给城市以绿色,大大方方地挥霍,够挥金如土啦。小男孩儿的人生故事与红楼有关,也与这四块林地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经过三年城市生活的浸润和洗浴,宝峰脸上的土气呆愣不见了,土语方言大多换成了城市普通话。但内向的性格没有变,细腻的心思没有变,在女同学眼里他仍然是个弱者,只不过身体更强壮、更讨人喜欢罢了。过了马路,跩爪子王越已带领一帮同学冲进林地,打起雪仗来,骂声、冲锋声,一时雪球飞奔,喊杀震天。三梦没有参战,他扶着战败下来的“一步登天”齐正明,身后跟着老实孩子“孤家寡人”刘根举,深一脚浅一脚在林带边缘走着。现在看来,那时的雪才叫下雪呢。一下就是半尺厚,把什么都盖住了,雪压杨柳枝,不一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会听到“嘎吱”一声震响,一大片雪连着树枝从天而降。不说惊心动魄吧,也吓你一大跳。他们搀扶着加快脚步,赶上了走在前边的班长和干净孩子李晓山,形成了一群。那女同学们,在他们的周围前后虽拉开了距离,可远远望去,也是人疙瘩。可男同学说男同学的话,女同学说女同学的话,彼此不苟言笑。不同的色彩还是混杂在一起,仿佛雪野里的几点梅花。这时,身后边冷不丁响起口号声,由不齐整到齐整,由不洪亮到洪亮——“张志伟瘦了,张志伟瘦了!”宝峰身边的班长肩膀抖动,加快了脚步。“他妈的,装蒜。再给老子喊,一二三,开始!”“张志伟瘦了!张志伟瘦了!!张志伟瘦了!”三梦分明听出来了,鼓动打雪仗的男同学们喊口号的是王越,虽然右手缺了三个手指头,可他在班上什么都想一把抓,凭着残疾,凭着身上有几个臭钱,成了孩子王。喊声渐弱,见前面还没有什么反应,口号就变了,成了“黄洁胖了,黄洁胖了!”意思的指向公开化,三梦后边的黄洁深受其害。三梦班级的同学年龄比较复杂,是复课闹革命后的杂牌军,同学之间能相差两三岁。生理上有发育早的,就懂了那啥事。王越由于小时候被高压电电死过,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不仅缺头盖骨,还成了跩爪子。他的年龄就比班长张志伟大一岁半,而张志伟比三梦也大一岁。“黄洁胖了!黄洁胖了!黄洁胖了!”口号声仍前仆后继着追上来,黄洁猛然站住了,她先涨红了一张粉脸,然后是委屈的泪洗桃花。三梦回头相向,扶着瘸腿的齐正明止住了脚步,而那个张志伟已消失在前面的楼群里。
面对王越阵营黑压压一片渐渐地靠近,老实孩子刘根举的腿就有点打颤。坏小子们经常做出出格子的事儿。好在刘芳和魏玉莲等女同学加入了三梦的阵营,为黄洁壮了不少胆。不要脸!黄洁挺着小胸脯冲王越首先开火。说你胖了还不好吗?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王越从棉手闷子里露出他的跩爪子,脸上一副赖皮相。你当着同学面把话说清楚了,要不咱找老师评理。黄洁仍旧不依不饶,咬住不放。评理,评什么理?我正要找老师汇报哪,真是。瞧你们干的好事,你当老子是聋子、是瞎子?操,真是!你血口喷人,拿出证据来?不拿出证据来今个没完!黄洁被王越的突如其来,一时弄得有口难辩,小脸蛋雨打芭蕉。三梦在一旁沉不住气了,走到王越的近前,说王越你太欺负人了吧。好打抱不平的黑胖丫头魏玉莲也横在了王越的面前,说你小子欠揍!王越惹不起魏玉莲,他俩交过锋,结果魏玉莲的哥哥大黑给他好一顿胖揍。他只好冲着三梦来,乡巴佬,这里没你的事,你也不配。别看你们住隔壁,尿一个马桶,你就是拿熊给人家涮锅底,替张志伟背这口黑锅,人家也不用你。一句话没你的份,实话实说,人家看不上你!宝峰气得涨红了脸,黄洁扭头就跑开了,刘芳伸手没拉住,她往王越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星子,说你这个恶棍。刘芳他也是不敢得罪的,刘芳长得标致,快成校花了。梦中情人追都来不及,他王越也知好孬,也要有感情寄托。再说刘芳她爹是电业局的,他的衣食父母,断了他的零花钱多划不来呀。他只好还是冲三梦泄气,说你还不去追你隔壁,说不定你还有希望,英雄救美啊,感动感动。三梦刚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此时,上前一把抓住王越的衣领,说你是个无赖,你不是要跟我摔跤吗?今天正好比试比试。王越看过三梦的摔跤和野拳脚,想到今天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栽面子,再看三梦那张白脸,他想今个是死定了,于是,就赖皮起来。三梦,你可知道我头盖骨是假的,要是摔坏了……你给赔!三梦气急了,一边又伸出了另一只手把王越头顶上戴的那顶棉皮帽子抓下来,摔在了雪地上。王越头顶上的长发飘飘被寒风一吹,头顶上便亮了起来,阳光一照就有些闪烁。女同学见此情景抿着嘴欲笑又止。王越也火了,脸上的赖皮相一下子顿失,那脸比三梦的脸还要惨白。“一步登天”齐正明见势不妙,瘸着一条腿冲了上来,身子一蹿把上半身掛在宝峰的胳膊上,大声喊,你俩都让开,听我的,我急了这条腿可不饶人!三梦能见好就收,拽人家衣服领的那只手顺势松开,可嘴上的气势不减。来,摔坏了让王芳她爹再赔你一个不锈钢的!魏玉莲是头一遭见三梦有这么英雄一手,虽不是为了自己,但那颗心跟着跳个不停,心想,我平日用心护着他,关照着他,算是瞎操心了,也是小看了他。其实,他并不胆小呀,反而虎起来,英雄得有板有眼的。刘芳在一旁哪晓得丑女魏玉莲的内心独白,她站在那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的念头是别闹得血染白雪就好。怪不得人说漂亮的女人大多大脑平滑呢。这场纷争,由于两个胖了又瘦了的男女主人公的缺席而散场。真正的主角不在,又打的什么劲?三梦在刘芳和魏玉莲一左一右的护衬下,首先撤出了战场,老实孩子刘根举、“一步登天”齐正明紧随其后。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男儿大多尚武,谁胳膊粗谁力量大谁就是爷。当年的井冈山飞虎团等战斗队经常驰骋在胜利路上,喊杀震天,靠的是什么?热血男儿身上的功夫。所以,轰轰烈烈的武斗过后夏春秋三季,就有一拨又一拨的男孩子在红楼区的当院,扫净一块平地,于树叶萧萧声中晨昏不断地练起武来。这坚持最久动起来又好看的,当属红楼993第三个楼门洞一楼右侧的老齐家和第四个楼门洞二楼左侧的老王家。这两家人,人丁都兴旺。这两家人,三梦都认识。“一步登天”齐正明是齐家的老七,跩爪子王越是王家的老八,齐正明身下还有一个妹妹,身上就多了,三个姐姐三个哥哥;王越是王家最后的一个孩子,四个哥哥三个姐姐,那回宝娟让她哥哥三梦管叫王奶奶的那个慈祥的老太婆,就是王家的母亲。王家的老七和老八,一个常年画地图,一个残了一只手,其它的孩子都壮实着哪,上班的上班,下乡的下乡,嫁出去的嫁出去,没结婚的还是男儿多。男儿一多就要舞枪弄棒的,又恰逢“英雄”辈出的那个年代,老子也是管不了的。老齐家的家长,我们已经认识了,大洋马和小个子,晨曲悠扬,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他们的孩子们身高长相却大大地优化,男的高大英俊,女的窈窕貌美。这是没有计划生育的好处啊,选择的余地就是大嘛。
这天,三梦的小叔叔来了。他现在已高中毕业,英姿飒爽。在三梦的心目中,小叔叔是他的依靠,他的学习榜样!说了人们也不会相信,在三梦的感觉里小叔叔某种程度上替代了父亲的形象。这种角色的转换,有些莫明其妙,三梦也闹不清楚。也许是性情相通,也许是记忆从山村开始的,也许是小叔叔教会了他维护男人尊严的作为,也许是他每年都找机会到奶奶家度岁和度假,他们彼此相互吸引着,灵犀相通。夏天的傍晚日头落得比较晚,饭也吃得比较悠闲,家里有客,即使每月三两油半斤肉,全家人借些也要开一次荤。如今有人提倡时尚,一日三餐食素,三梦就想那还用你说,从小到大,咱就是吃素菜长大的,全国人民半斤油,唯有咱那疙瘩陈三两。说了你们都不会信。咱们那时候就是素食的模范啦。粘了油腥,这碗就不太好刷,三梦在厨房水槽子里就格外卖力格外小心,他知道一潦草他就多条罪状。最近宝珠的洁癖已发展到草木皆兵的程度了,她无法容忍任何的不净,而告状又是她的看家本领。妈妈懒得管理家务和孩子,她喜欢吃罢饭拿着一双袼褙鞋底串门子,到老姊妹那聊东家长西家短去。于是家里的大小事情就全权委托了宝珠,那还不一告一个准呀。要想不挨打也行,拿钱来!宝珠知道弟弟三梦有钱,他和妹妹的长期行动不可能不露出点蛛丝马迹。三梦是宁可挨打也不花钱买平安,那钱是他的伟大理想啊。可宝娟不行,她怕打。于是那个宝贝的钱盒里就少了一元钱,恨得三梦直跺脚。宝娟则说,等特务分子下了乡,咱们就自由了!没等三梦把最后一只盘子洗净,宝娟就从楼下跑上来,喊他去看热闹,说小叔叔已在楼下等着你哪。他急忙把碗筷摆在自家的碗柜里,穿着背心就下了楼。天热,厨房又闷。此时楼下的院子里已经摆开了阵势,长条凳子,水壶水碗,红樱枪大片刀,三节棍九节鞭,一溜靠在大树旁放着。圈大人薄,三梦看到老实孩子刘根举穿着一件糟背心站在小叔叔近旁,就给小叔叔引见。小叔叔伸出手郑重地要跟刘根举握手,老实孩子有些窘,迟疑地伸过手去,终于一只大手和一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小手握在了一起。三梦在一旁发笑,听到小叔叔说刘根举同学,我早就认识你了。他用“我”,而不是用“咱”。老实孩子回应着,我也听说过你。欢迎你和你妹妹到农村家里玩,让三梦同学带着你们去好吗?得到的回答是羞涩而慌张的。刘根举的妹妹,这时跟着宝娟已挤进圈子里面去了。她们是同班同学,受三梦的影响妹妹也不嫌贫爱富。三梦还看到跩爪子王越,“一步登天”齐正明还有他的三哥“白裤子”,也在圈子里耀武扬威维持着秩序。
红楼区自然形成的阔大的院子被密实的树叶遮挡着开始发暗,三面楼的灯光星星点点参差地亮了起来。三梦的背后人群自然散开,他也让路,只见齐正明的二哥、王越的三哥四哥带着一帮朋友,两耳生风地从让开的道路走进了练武场。看来与往常有所不同,今天是以武会友。往常是“白裤子”学,挥汗如雨在场上转磨磨,偶尔出现一两个像样的空翻动作,齐正明的二哥站在一旁双臂抱胸地当教练,小个子也会技痒难耐地上场,哥们不哥们父子不父子地比划那么两下子,显示着家族的尚武精神。而王越的四哥“尿炕精”过来凑热闹,纯属于陪练,想以此证明本人身体是健康的,没病!齐瘸子的二哥“齐天大圣”长的啥样?身材魁梧着哪,也不是尖嘴猴腮的猴样,四方脸浓眉大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英气。借其名只用一半,取其意也。“齐天大圣”比他的弟弟“白裤子”英武多了。“白裤子”的得名,和三梦的姐姐有那么点关系,他们是同学,又在一个楼门洞住着,“白裤子”就有点恋着宝珠。可宝珠高高在上,又住在他的头顶上,他自然一时半会还够不着。为投其所好,成天价打扮得清清爽爽的。裤子随着年级的递增,做了一条白色。这白是家织布的白,有些发黄,可面料粗而厚实,耐磨经洗。“白裤子”每天穿着它在宝珠跟前晃,夏春秋三季只要不刮风下雨连晚上都不放过,就在宝珠家厨房的窗户根底下扫一块干净地方,拳打脚踢,连带着刀枪,呐喊着耍来耍去的。而那条白裤子几乎是一天一洗,越洗越白,晚上洗白天就干了,渐渐散发出月白之光。宝珠自然是不屑一看的,虽然那汗流浃背的样子让人感动,偶尔看一眼,也是把厨房的灯关了,不给下边留一点希望。这就是小女生的智慧了。时间长了,明眼人都知道下边忙活着的是为哪桩,只是谁也不说破了罢了。时间长了,“白裤子”的名号就叫开了。
这时,各路英雄在人圈内说说笑笑,伸胳膊踢腿开始热身。“白裤子”早已热身好了,却站在一旁没有动作,只是时不时地摸一下刚硬翘起来的连鬓胡子。他知道这种场合,只能在一旁看,不好轻举妄动、露出自己的轻浅来。有的开始亮相翻跟头了,侧翻,正翻,或者向后仰翻,练起把式五花八门的,练武的地盘上一下子热闹起来。王越的三哥也拿出了自己的绝活,连续两个空翻,精瘦的身子在一身黑衣服里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微亮的夜空,然后稳稳地站住。整套动作干净利索,凌空轻盈,没有一点滞碍,赢得了第一阵掌声。跩爪子王越在人圈里高喊着,叫好,兴奋異常。筋斗翻得差不离,武术将士们又开始操家伙,先是单练,然后是捉对相搏,刀对棒,红樱枪对九节鞭,一时眼花缭乱,杀气腾腾。“尿炕精”忍不住手痒,上场献技,但技不如人,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幸亏他哥哥舞动三节棍相迎,才没有一败涂地、失去太多的面子。两番工夫下来,玩的人身上就有了汗,于是歇下,取碗解渴,评说着刚才的精彩招式。围观的人以为热闹过了,散了三成。人圈由厚渐薄。“齐天大圣”喝了碗水,兴犹未尽,脱下了印着字的红背心,与人摔起跤来。在三梦看来,这摔跤比赛比前两轮的杂耍讲究多了。他站在小叔叔的身旁被一招一式晃得眼睛发直,脑袋瓜子想的破敌之策,往往与现场使出的招数不一样。显然,“齐天大圣”是摔跤高手,一来一往,姿态矫健,几个回合下来,倒在地上的总是对手。后来与一个壮汉交手,身体相接左左右右反反复复地,犹如两条蛟龙绞织在一起,最后不知谁一声大喊,倒在地上的却是壮汉,他仍站立在场子的中央。有人呼了一声“好”,那掌声也响起来了。他大口喘着粗气,令腰上缚的那条黑色宽幅松紧腰带随之起伏,额头汗涔涔的,连美丽的鬓角都挂着晶莹的汗珠。鬓角的美丽,是老齐家男子面部的独有特征,就是在“一步登天”稍显稚嫩的面颊上,也看得出修长曲美的一片。“白裤子”适时送过来一碗白开水,“齐天大圣”一口畅爽地饮进,送还碗,绕场一周一周地溜着步,把气息平稳下来。他又盛邀壮汉再摔一跤,壮汉坐在长条凳子上推却着,不肯再来。于是他又站在中场,冲着围观的人群说,哪位高手不妨下场与小弟过招,本人不胜荣幸!话过两巡,语音刚落,就听到了一声响应,我向你学习学习!众人侧目,向发出声响迎接挑战的方向望去,走进场的原来是三梦的小叔叔。他也赤裸上身,向“齐天大圣”一抱拳,说声请,两人就开始交手。这一交手不打紧,“齐天大圣”暗暗称奇,对方躲闪身轻如燕,下脚招数野而奇绝,防不胜防。一时在野路子面前没了章法,手脚一慌先输了一局。结果是三战两胜,“齐天大圣”败北。场内场外一片欢呼!没想到今晚的高潮,放在了最后的惊叹号上。
三梦在场外乐得不知所措,把老实孩子刘根举的糟背心扯了一个三角口子。啥叫兴高采烈?这就是兴高采烈!可这一下,把三梦的爸爸妈妈吓了一大跳,宝娟把前后经过讲给姐姐宝珠听,宝珠就立即向上面作了汇报。爸爸说下边那拨人都是当年飞虎团的,不好惹。小叔叔说,没事,我已经答应了再和他们玩几天,跟他们套一套近乎,有意输两次,把面子再还给他们,不就结了。妈妈说愣头青,你说得到轻巧。要是能化解,你住十天半月,咱也没意见。宝峰和宝娟在一旁,听得此话,再一次兴高采烈了起来,说小叔叔明天不走了,太好啦!可宝珠坐在她的床上,不由得“啊”地一声。心想,糟了,这个月咋过呀。都怪我,嘴快。原来那时候城里人居家过日子,有三怕。一怕,月末,钱花光了揭不开锅;二怕,家里大小伙子多,费饭,吃不起,也供不起;三怕,农村亲属进城住着不走。宝珠管着财政,心里有数,而三梦、宝娟乐得跟小叔叔多玩几天,好在同学们面前显摆,抒发抒发肚子里的“胃气”。尤其那个跟宝峰争宠的小弟弟宝海,一打出世就不一般,天不怕地不怕,出门就打架。不管是谁,不管你胳膊多粗个子多大,只要你惹着我,就敢跟你操家伙。打赢了不笑,打输了不哭,流血了不怕。妈妈断定他是打砸抢分子来脱生的,今个小叔叔赢了他心目中的英雄“齐天大圣”,他小小的心田能不喜出望外,躁动一番吗?于是乎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陪着小叔叔逛公园,溜商场,看电影,比过大年还开心。正像小叔叔说的那样,后来,跟“齐天大圣”们在一起几个晚上的切磋,他们彼此成了朋友,最后两场赛事,结果还是三战两胜,回回是“齐天大圣”赢,那丢了的面子自然又回到了脸上。心里舒坦,就使劲拍小叔叔的肩膀,说哥们,你真够意思。弄得在一旁观看的刘根举直摇头,三梦也拍他的肩膀,说咱们回家吧。看不懂就别看了。三梦是打心里佩服小叔叔有心眼,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智慧。遇事多个心眼,不吃亏,它能化解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可这回,宝珠就惨了,不得已从自己的小金库里掏摸出二十元钱,让小叔叔带走。看到这个惨不忍睹的情景,三梦和宝娟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乐了好几天。
走进老实孩子刘根举家就像掉进了洞穴。
不管外面的雪光怎样扎眼,阳光多么明媚,他家都是潮湿的幽暗,冷不起来,也凉爽不起来。破旧的窗帘永远挡着,开了灯,同样的灯泡,到了他家也明亮不了,灯丝幽黄幽黄的。墙壁是黑的,像刷了一层墨。三梦乘刘根举去了厨房,掀开窗帘往外看,他呆愣在那里。一个窗户,九块玻璃,没有一块是亮的,除了麻玻璃就是牛皮纸塑料布,唯有半块透明的亮玻璃被安排在左上角的角落里,仍是灰土土的,已许久没擦了。玻璃蹲在那睁着一只眼,仿佛放在右上角就会诱发政治事件一样。刘根举的妹妹还没上学,胳膊腿瘦得像豆芽菜,可大着一张脸盘,竟有些肉堆在上面,俊模样有些富贵气。当三梦掀起窗帘,呆愣在那里,她悄声走过来从三梦手里把窗帘放下,轻声说,妈妈不让打开窗帘。为啥?三梦问。她晃动着头,说咱也不知道。这时,刘根举从厨房回来,一手拿着一个大大的白面馒头,给他妹妹一个,也给三梦一个。三梦不要。虽然他能有半个月没吃白面馒头了,但他还是不想要。你吃吧,香着呢。刘根举不依不饶地让。
我们三个今儿去我妈妈的菜窖玩吧。跟老实孩子拉着小妹妹的手,过了马路,往通山合社方向走。冬储白菜的菜窖位置,离红楼区有一段距离。即使过了通山合社,还得走出很远。通山合社与土殿合社一样,都是小食杂商店性质,比不上和平电影院相邻的立山百货公司气派。别看它们小,就是一圈小房子中的一个院落,权力却很大,幾乎市民票证上的东西全归它们管,进进出出,吞吐着一方民众生存的物资。特别到了年节上,深秋季节,排队长龙左绕右绕的,成了那个年代独有的风景。至于它们为什么叫合社,而不叫商店,三梦他也不大说得清楚。合社,也许是合作社的简称吧,如果说它是历史遗存或标志着时代的特征也不是没有道理。
三梦没有想到这个国营菜窖如此庞大,大得他下到菜窖里四下一望直吐舌头。冬储白菜一列列整齐摆放着,其气势,其沉默的状态,俨然古代军阵一般。这跟自家的菜窖是没法比的。三梦家也有菜窖,就在胜利路旁紧靠人行道的楼根底下。这对现在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在大都市里哪里有地方让你挖菜窖?就是有地方挖,储存的菜给谁吃?现在的一年四季大棚子里的青枝绿叶,品种繁多,吃不完地吃,整个冬天只给孩子吃萝卜白菜,你不是影响国家经济发展、影响个人消费吗?而在三梦和刘根举那个时代,能吃上萝卜白菜那就是小康生活了,如果一个星期在白菜萝卜里见一星半块豆腐再加上一丝猪肉,就当是走进共产主义了。三梦家的菜窖是他爸爸挖的,他也出了力。菜窖一人多深,窄窄小小的,虽四方,对角线能躺下一个大人,可出口处不得不向边缘外拓展着,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又出现了一个小四方。一家人整个冬天的白菜和萝卜都存放在这里。然而,刘根举家虽然住在一楼,却没有菜窖,他家没这么一大笔钱购买过冬菜。在他、他的妹妹和三梦,快乐地穿行于军阵之间,张大鼻孔吸食着菜窖里好闻的菜蔬气味后,他们在倒垛清除下来的一堆白菜叶里寻找还能吃的白菜帮子,用手去除腐烂的和黄叶,装进他事先准备好的麻袋里背回家。这还是菜窖领导出于同情心有意照顾他们孤儿寡母呢。在回家的路上,三梦把五角钱硬塞进他的衣服兜里,他说什么也不要,涨红着一张脸,五次三番的。三梦急眼了,说刘根举,这钱不是咱一个人的,也有咱妹妹宝娟的份儿。这番话感动得刘根举和他的小妹妹热泪盈眶。三梦见他的话起了效果,把五角钱放在他们的脚下雪地上,跑远了。
三梦的这番话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掺了水分。三梦动员妹妹宝娟拿钱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开始他独自约她给她讲真实的故事,她是受了教育,可她并不愿意把自己可怜巴巴攒下的零用钱贡献出来,她说你把故事讲给宝珠姐姐听,姐姐是最有钱的。可他不敢,姐姐的智慧一眼就能看穿他的阴谋诡计,何况她在钱上绝对是铁面无私的。他继续动员宝娟,把她的一颗幼稚心给说活了。钱拿出来了,两份放在一起又太零散,他把多出的四分钱还给妹妹,然后就等待时机,恰巧姐姐那天在学校忙乎争当入团的事儿,就拿出来五角钱整钱让他买白糖。要知道那时候买东西是需要排队的,没有一两个小时的工夫,甭想买到凭票的紧俏商品。第一次凭自己的力量救济了别人,他是浑身上下满心的喜悦,高兴啊!他把自己的高兴悄悄说给妹妹听,宝娟对他有些反感,说她以后再也不参加了!你也别动员。他说钱不用你的,但要出力,参加活动。她这同意,无非是走路、爬山,她需要和哥哥在一起,高兴在女同伴们面前显摆她哥哥的威力。
现在看来三梦的“钱”途还是顺利的。有妹妹宝娟跟随,还得到了魏玉莲的支持。虽然她被蒙在鼓里。一次,跟魏玉莲到一个远离房区的地方,去学自行车。他意外地发现了个勤俭建国收购站。他像发现了奇迹一般,收购站的院子里有好多破铜烂铁、纸盒纸箱碎玻璃。一些居民区乱丢不要的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魏玉莲被这个农村小子的目光吓呆了,说三梦啊,你还练不练自行车啦?你看我的目光好怪哟,是不是要打我的主意?你甭想,我大哥会揍扁了你!你神经病呀?三梦对她怪笑着,扭头就走。不远处妹妹宝娟正蹲在一棵树旁写作业。她推着车追上来,说三梦你站住,你没那样想,刚才干吗摸我的手?她在诱敌深入,急着想证明什么。我告诉你魏玉莲,是你想歪啦!他快步走到妹妹跟前,拉起宝娟就走。他带着宝娟一起来,是拿她来当他的保护伞,有嘴说得清。他架不住自行车的诱惑,宝娟哪,她贪图坐在自行车上的感觉。魏玉莲站在那儿,气得流出两行清泪。她冲着同学带着妹妹离去的的背影喊,有本事,你就别来求我。乡巴佬!三梦听着心里想,谁求你了,都是你上赶子的,像个粘豆包。宝娟对哥哥此举很不满意,说好了的,回去由魏姐姐骑自行车带我回去。干吗中途吵嘴变了卦呢?欺负女生,小气鬼!宝娟眼里是没有是非的,更不懂男女生私情事,自然要抱怨她哥哥害得她来时走路,回去还要走路。更不晓得,她挨累走远路、担惊受怕还在后头哪。最后还是魏玉莲低下了头,骑车追上来,带着宝娟回红楼房区。她还惦记着,和三梦一起练自行车、骑自行车,带给她朦胧的愉悦和希望。可乡巴佬傻小子三梦心野了,领着她妹妹满世界转悠,野着心,要让钱的数量增值。
这就是钱的魔力。当一个男孩还没有品尝到爱情甜蜜的滋味时,自然要跟随钱的力量走,实现他的野心。这野心,与其说是关心他人关心世界,倒不如说是要征服老实孩子刘根举征服世界更贴切些。
宝峰先从家里做起,在宝珠上学或到同学家学钩织刺秀等技艺的时候,他和妹妹把两个床底下翻找个遍,能上收货站换钱的东西自然是有一些的。咋是两个床底下?自从宝珠上了中学,她的那颗心就大了,请求父母再给她搭一张床,坚决和三梦、宝娟划清界线。原因是她已经是“大人”了。开始爸爸不同意,妈妈也不赞成,家里的东西太多了太挤了,没地方啊,又不能把你举到五台山上。可后来,妈妈不知为什么就同意了,爸爸反对不过妈妈,只好在拥挤的十四平方米的门口放置了一张铁床。把原先的箱子拆了,把箱子上原先放置的全家被褥转移到头顶上。咋个转移法?在砖砌的南面墙壁上打进两根钢筋,钢筋上铺上两块宽宽的木板,为了能担住重量,又在钢筋的两端成三角形拴上铁丝,吊起了一个“被阁子”,问题就解决了。人是智慧的,别的地方不知道,那时在东北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么一个被阁了。脚下没地方,就想办法占领空间。大床底下破烂东西多,小床能换钱的东西少而又少,宝珠爱干净,几天一收拾,更不让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她的床底下放。仿佛床上是圣地,床底下更不容侵犯。为床上和床下一点小事,会闹个天翻地覆。妈妈说宝珠有洁癖。小宝娟恨姐姐这一点恨得咬牙切齿,宝珠有明文规定,任何人不能随意坐她的床,更不能在她的床上玩耍,尤其是妹妹宝娟。因此姐妹俩闹翻了,一段时间仇敌似的,使宝娟跟哥哥更加的亲密。他们初战告捷,把能换钱的东西收拾在一堆,藏起来。过了几天,这些破烂东西静悄悄地变成了钱。然后是扩大战果,把触角向外伸展,宝峰这回有意绕开了红楼区。一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二是怕被魏玉莲发现他近来的行踪。魏玉莲要教会他骑自行车,决心下得很大。按她忽明忽暗的心思,她心上人得与她同步向前,她不能想象,也不允许三梦这个乡巴佬就这样乡巴佬地土下去。在她看来三梦是死活不懂她的心思,一块不长脑袋的木头疙瘩!现在又跟她唱反调,调虎离山,一放学就猫起来了,躲她躲得远远的。这又怪得了谁?男女生心智发育上,换言之,生理和心理上的成熟本来就有差异,何况你魏玉莲还比人家大一岁半。这颗青头杏现在还吃不得啊。更叫人跟着她着急的是,她一丁点儿也不知道三梦内心里的秘密,他钱字当头,整天跟钱团团转,心里面根本没有你魏玉莲呀。以前你给他点甜头,他闷头闷脑拿着就走,知道你是个好人;现在他为了他的事业,虽知道你还是个好人,但已经不上当了,连一线希望也不给你。要知道,这就是男人。
三梦在红楼区的外围收获比家里要大。碎玻璃和破纸箱纸盒是收益最好的项目,秋风秋雨中,财源滚滚。天气又渐渐冷了,胡弄了一春一夏的窗户,总不能让裂了纹、破了洞的玻璃招摇于市,带着霜花步入冬天。不管穷富,谁家也得过冬呀,家里再没钱也得想办法换。办法有两种,一是向单位要,二是用钱到房产科买。单位就是组织的象征,除了右派分子老实孩子和没有改造好的妓女王十娘家,温暖的光辉总要或多或少照临几丝几缕的。换下的碎玻璃怎么办?又不多,两块三块,顺手便丢在外面。于是就成了三梦们的囊中之物。三梦和宝娟的囊,有时是一个纸盒箱子,有时是个破麻袋,没有一定的拾荒用具,碰到什么用什么,一把一利整。这是他们的原则。因为三梦的拾荒始终处于半地下的状态,不能让老师同学知道,也不能让家长邻居知道,知道了就坏菜了,做不成事!通常是当天的收获当天就处理掉,当天的收获当天就能见到钱,不管多少总有现金入账,到了晚上没事人似的,干净着一双手脚回家吃饭睡觉。明天再周而复始。这就是那个秋天三梦和宝娟的业余生活。可时间长了,宝娟提出了抗议要求休息,她要跟同学玩几天,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游戏是她的权利。三梦救助他人视为事业的金钱积累,在妹妹眼里一分钱不值。开始她只是新鲜,只是好玩,能跟哥哥在一起到处疯。為了拢住那颗渴望游戏的心,他始开物质奖励之门,从收入所得中拨出巨款,隔三天一支冰棍或一根冰糖葫芦,宝娟的玩心有所收敛。可好了没几天,又开始闹情绪,态度越来越坚决,就是隔两天一物质刺激、隔一天一物质刺激,也不管事。坚持了两天,三梦也就松口了,反正拾荒的黄金季节已经过去,他在这个秋天获得了钱的最大的增值。
放假,放假,玩去喽!宝娟不爱钱,爱的是女同学间玩的乐趣。
现在回想起来,三梦当时的行为是商品经济意识的萌芽。他后来在市场大展拳脚,在赚钱上有了一番作为,始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