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辉
群山记
你容易弄混山的辈分 而山
绝不会记错人与神交替的所有悲喜
一座山 是一种提醒
你的骨头让山学会了疼痛
你的疼痛 让山习惯了遗忘
有人在蓝色山峦上种植结晶的怨愤
山将多余的石头掀上天空
它让星星多了三种身影
瘦弱的山 从祖母木瓢中
啜饮河一般沸腾的安慰 山有些焦渴
它把旧事藏在泥塑的波澜间
它有羞愧的爱和天色
苍老的山有十一种儿子 它们散养在
风云中 嘈杂的儿子 是石头的
未来 也是树根与月亮的往昔
死去多次的山为何能一再复活?
你是举着篝火疾行的人 山被一列列
移上肩头 你负载着命定的沉重远去
某日 一座最新的山
从猎猎茅草的须蔓间长出
这青涩的歌谣 在风的喉间
卡了一下 就被裹进了岩石的爱憎深处
山在祖先的凝望里找到了
那粒鲜艳的米
在黎明另一侧
黎明是一道描红的缝隙 你看见风
缓缓卷过枝条上悬坠的鸟声
城市随鸟事盘旋 而晨光
已接近了 街衢最初的悸动
天地保留着既定的爱与期盼
苦痛仍透出黯淡的光斑 但天地在
一丛绿草间 活着 这泥与泪水合成的
器皿 已经受过多重锤击
谁是谎言的护卫者?这须髯斑白的人
依旧那么羸弱 他将把谎言
镂刻成时代的哪一种形状?
入时的苦难在晨光中摇荡 这
是不是时代的另一种预示?风向
随爱憎变换 但已不可能
再次指向你和我们嶙峋的祝福
站在淤泥中的孩子 举着
一张枯焦的纸 举着
历史预定已久的墓地
太阳已早拟定了下落的路线
但此刻 它必须艰难地
升起 必须在腐烂的骨骼上
刻下属于未来的第一声呼喊
黎明:一种早期的遗忘
关于雨
雨。石头饥饿时你说出什么。
雨。墓碑指向唯一的天空。
雨。土是死去过千百遍的传说。
雨。水的另一种梦境正在缓缓浮动。
雨:火与火的往事势不两立:
雨:蝴蝶飞翔,它有鹰无法复制的方向:
雨:风,开始风化:
雨:一种谜语,属于雨的骨节:
雨;去年坍塌的墙遍布紫花;
雨;雨滴的斑纹可以安置谁多余的机构;
雨;脊梁是斜的,未来的脊梁该如何倾斜;
雨;誓言,即将消失;
雨……
雨,在找那滴让信仰弯曲的雨……
青草起了
“青草起了——”
祖母几十年前说过的话
还挂在空中 这也是丛总在生长的草啊
青草从泥缝里爬上来 像泥土的某种梦境
青草有弯弯曲曲的喜悦 有一滴露
越顶越高的光芒
祖母看着草慢慢爬向黄昏高处
这些绿色星光 是蝴蝶的最初习惯
是乡土的问候以及感激
青草还感激过谁?鸟的春天
也是风与雨滴的春天 祖母不断老去
她从风里拾起过多少凌乱的草?
“青草起了——”这些死去过无数次的草
又活在了我们坚硬的遗忘深处
青草起了——祖母古老的身影
依旧在草根侧面微微颤动
我
盛夏适合熬蒲公英水饮以度日
而石榴树 在燃烧着
田埂上站满了多余的神
他们有些羸弱 像一堆零乱的骨头
他们因消失而持久地活着
土粒呼啸 谁放弃了铜制的杯盏?
蒲公英仍是苍绿而古老的
石榴树 燃烧着
一个遗忘者拥有更多的未来
锡箔包裹的未来 让雨声
虬曲 神听见了自己骨节中
灿烂的苦难 神让雨声
梦境般活着——
只有我和你
可以背对神静立
你是飞翔得有些倦怠的石头
我是石头的影子 我
让神的爱憎变得漫长 具体
而石榴树 只能
赤裸地燃烧着
苞谷小记
“苞谷有二十四种效用呢……”
黧黑的堂兄喘着气,对那边来的人说。
堂兄双手粘满了黑泥,
他刚将山土上的苞谷苗栽完。
“有哪二十四种效用呢?你说说看。”
那边来的人说。他的身影
仿佛是鋪在泥土上的某种尿素。
“第一、饿了填肚子;第二、煮酒;
第三、喂猪;第四、喂牛;第五、
喂狗;第六、喂喂不饱的狗……”
堂兄冲太阳笑了笑,说:
“不好意思,这第五和第六
不算重复,各是各的狗呢——”
那边来的人
从地里拔起一株苞谷苗,
凑近鼻孔闻了闻,说:“嫩。好香!”
“苞谷粑才叫香呢!香得像一大堆祖宗!
这些苞谷苗,小孙子一样。等它们
‘轰一声长大,我们就可算是见到祖宗了……”
堂兄说。说得脚边的石头,
也很想流着口水去见列祖列宗。
“啥祖宗?这些苞谷苗,
赶紧铲了!”那边来的人说着,
又从地里拔起,
一株嫩苗。土粒吱吱作响。
已无法细说土粒和土粒是如何争吵的了
如今已是大暑,满坡苞谷
终于长成了不负黑土的又一茬丰硕。
“都来叩拜一下这些
焦黄色祖宗吧——”堂兄
将掰下的第一个苞谷,扔给了
山脊上哇哇直叫的黑鴉。
野 瀑
我认识一些省级瀑布 一些
地市级瀑布 一些县乡级
瀑布 一些村级瀑布
它们一般都挂牌营业 收费
使用普通话解说自己的跌落缘由
用中英等文字标注自己的
得失以及苦乐
它们哗啦啦的述说淌过众多倾斜的张望
它们让一部分山
陡然悬垂
它们是飞舞的水试图挽留的往昔
而这处野瀑只是一道裸露的灵魂
没有固定的形状 风一起
就将不为人所知的粗粝之美
扬上 黑鸟狭窄的脸
它不需要额外的命名 它
是自己的见证者 也是最有理由
遗忘自己的人
它挟带季节的期许与沉默 恨及
疼痛 它是大地的另一种活法
是将大地掀向未来的勇气
它让周围的石头一如既往地活着
星辰之路
灰黑的未来 依旧板结着
这片天空 该如何
找到自己生存的勇气?
路?你是说真的有一种
让道路存在的可能性?
死去多年的石头 在风中
重新咳出苍绿之声 它是否仍将
再度艰难地死去?
道路是某种方向。凌乱的方向
被风慢慢捋顺 但仍是三种以上的
方向 它将通往几种目的?
有人拾起灯的誓词
而未来依旧灰黑 是一种
暗到极点的期待 还是启迪?
我不想和风探讨更多的远
我不想让粘满汗渍的天空
滑向 一朵花
破碎的追忆
星辰上路 它们细数自己的足迹
在转过史册的一刹
照耀 大地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