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静如
少女梅林被好友安娜的表哥莫名吸引着。这场青春恋曲夹杂着不和谐的禁忌颤音——安娜一家有着精神病家族的基因。平凡的梅林向着这个奇异疯狂的漩涡一步步走去,那里通向社会的边缘,却也通向灵魂的中心。
梅林曾经被安娜锁在屋子里,安娜跟她胡闹,把她推倒在沙发上胳肢痒痒肉。梅林起初还笑,后来就难受了。安娜胳肢她的时间太长,她喊道:“安娜,停下!安娜,我难受了!”安娜不管,只是笑,手伸到她腋窝下,没命地胳肢。梅林怎么都推不开,生气了,大喊:“放手,走开!安娜,你这个精神病!”安娜這就放了手,却坐在一边哭起来:“我是精神病,我们一家都是精神病。”梅林傻眼,急忙去劝。安娜却把头一抬,哈哈大笑,一边笑着,眼泪还挂在脸上。梅林说:“安娜,你不要笑了。”安娜只是越笑越大声。梅林害怕,站起来要回家,安娜不许,把钥匙丢到楼下。安娜说:“你要是回去,我就杀了你。精神病杀人不犯法。”
安娜有精神病,这是千真万确的。镇上有不少人都知道,安娜的外婆有精神病,安娜的妈妈也有精神病。自然,安娜也是个小精神病了。但这并不影响安娜一家的生活,安娜的外婆顺顺利利过了七十大寿,安娜的妈妈顺顺利利嫁给了在机关工作的安娜爸爸,安娜也顺顺利利地在县中学念书。人们给的解释是,他们的病症并不严重。
梅林想,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安娜一家长得非常漂亮。人一旦长得漂亮了,就容易得到原谅。梅林不知道安娜外婆年轻时长什么样子,但是安娜的妈妈看起来就像杂志上的电影明星。安娜也是同样的美丽,长得就像一个小洋娃娃。梅林喜欢看她们,也喜欢看安娜的爸爸。安娜的爸爸清秀斯文,不多说话。梅林觉得,安娜的爸爸很特别,只有他能和安娜一家在一起,他是上天给安娜家的礼物。
梅林是安娜唯一的朋友,原本学校里有不少男孩女孩喜欢安娜,但后来安娜闯了祸。安娜对一个向她表白的男孩子说:“你既然喜欢我,愿不愿意让我咬一口?”男孩一听红了脸,还是低着头把手臂伸出去。安娜抓着他的手臂就是一口,男孩哇哇大叫。安娜满嘴是血,吐出了他手臂上的一小块肉。
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男孩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追到学校,他们堵着校门,要学校领导给一个说法,要安娜家里赔偿一笔巨款,还要把安娜送进精神病院。谁也拿他们没办法,最后是安娜妈妈解决了这件事情。梅林记得安娜妈妈在医院工作,总是穿着白大褂。那天她骑着自行车穿过人群,白大褂没有系扣,在身后高高飘扬,样子实在美极了,所有人都让出一条路,就连男孩的家属们也呆了一呆。
安娜妈妈刹住自行车,轻盈地一跳,亭亭玉立。她昂着头,把四周环视一圈,然后清清嗓子,像报幕员一样说:“首先,我会赔偿你们家小孩的医药费,但其他的钱,一分也没有。其次,我就在医院工作,我们家安娜没有精神病,你们这样说,就是诽谤。最后一点,我们家安娜咬了你们家儿子,没错。但是安娜为什么咬他?谁问过?安娜为什么单咬你儿子,不咬别人?”围观的群众或许觉得有理,或许被安娜妈妈的气势震慑,一片安静。安娜妈妈的眼睛又亮起来,像只鹰一样盯着男孩一家。她说:“我们现在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让我女儿和你儿子在这里对质,为什么她要咬他?”这个时候,安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她站在人群中间,哭哭啼啼。包着纱布的男孩看见她,连连往大人身后躲。安娜这时候指着他,带着哭腔说:“他说喜欢我,要娶我做老婆,要和我生孩子……”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大人小孩都哄笑起来。男孩一家气焰全消,变得畏畏缩缩。安娜妈妈掉转自行车头,安娜擦干眼泪。母女两个都是得胜的将军,昂着头向前方行进。
这件事之后,所有人都感觉到安娜一家的危险。梅林的父母也叮嘱梅林:“安娜有股邪气,不要再跟安娜玩了。”但梅林很为难,安娜就只有她一个朋友,离开安娜,安娜多可怜。但是,安娜会不会也咬她一口?安娜甚至会不会杀了她呢?大人哪能知道小孩的难处,大人又哪里知道小孩思虑周密。梅林暗自打算,她要慢慢冷落安娜,最后“绝交”。
可安娜被孤立,对梅林更加珍惜,她三天两头送梅林礼物,请梅林到家里去玩。安娜妈妈也热情有加,一见梅林来就拉着她上菜市场去买菜。“梅林喜欢吃这个吗?梅林喜欢吃那个吗?”安娜妈妈对梅林比对安娜还好,安娜都吃了醋。两个这样好看的人都对梅林好,梅林还怎么舍得离开呢?梅林就这样把自己心底的小计划忘记了,直到她遇见安娜的表哥。梅林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更不能离开安娜家了。
安娜的表哥在梅林初中一年级的那个暑假来到安娜家,他比梅林和安娜大三岁,高出整整一个头。梅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惊呆了,他长得比安娜母女还要好看。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能挑出缺点,他的手指纤长柔软、白皙干净,他的身形轮廓就像大美术家拿碳素笔在纸上描的一样。梅林想,要是真有造物主,他一定是伟大的艺术家,不然便造不出安娜表哥这样的人物。梅林又想,世界上不公平的地方就在此。同样是人,却有人生得如此漂亮,又有人生得那般难看。
那个暑假,梅林几乎天天都耗在安娜家里。她们俩和安娜表哥一起玩着小孩子的游戏,看电视或是过家家。安娜喜欢扮演电视剧里的人物。她要梅林和表哥陪她表演香港电影《青蛇》,或是大陆版的《聊斋》《西游记》。安娜一定是扮演女主角,或者是美艳的女妖怪,安娜表哥扮演的是唐僧、许仙之类的白面书生。梅林的自由度就高得多,各类配角随意挑选。每一场戏,梅林总会挑选离安娜表哥最近的那一个,比如营救唐僧的孙悟空,比如捉许仙进雷峰塔的法海。
梅林玩这游戏的时候,心里有些羞耻。她知道如果是其他朋友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一定会拒绝。梅林已经长大了,不再适合玩这样的游戏。但提出来的人是安娜,梅林就答应了,并且还玩得很愉快,因为有安娜表哥的陪伴。梅林很清楚,自己只是想离安娜表哥近一点。玩游戏的时候,梅林的衬衫袖子摩擦着安娜表哥的运动服一角,发出窸窣声。电风扇在头顶哗啦啦转。杯子里的冰块一点一点地融化。梅林觉得这样就很好,心里无限满足。
安娜表哥并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们,多半会溜出门去打游戏。再不然,也会呼朋引伴,一起去做些使坏捣蛋的事情。他却不会,安静羞涩得像个女孩。作为安娜的表哥,他表现出来的性格和安娜完全不同。他乖顺,毫无心机,听从安娜和梅林的任何提议。但安娜总是颐指气使,不知不觉间,他就偏向了梅林。梅林演青蛇,他就和青蛇要好。梅林演猪八戒,他就和猪八戒要好。梅林演法海,捉他到雷峰塔里去,他高兴得很,一点儿也不反抗。安娜发现了,大为生气。表哥竟然更喜欢梅林,梅林也处处护着表哥。安娜哭闹,骂表哥:“一点儿也不会演,白痴、蠢蛋!”表哥竟然被罵哭。梅林只觉得心里一阵疼,却不敢多说什么。只坐在伤心的表哥旁边,无意地用行动支持了他。安娜指着梅林:“你站他那边还是站我这边?”梅林看着她,不说话。安娜气急败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跟他划清界限。”梅林不动,她看着安娜表哥,实在不忍心。
当天晚上,安娜爸爸回来,安娜妈妈留梅林一起吃饭。大家围成一桌,安娜也不再生气,高高兴兴吃饭。吃得好好的,安娜突然说:“表哥喜欢梅林。”梅林全身发烫,脸红得像烙铁。她强作镇定,拼命往碗里扒饭。心想:“幸好安娜说的不是‘梅林喜欢表哥。”不料,安娜下一句说的就是:“梅林喜欢表哥。”梅林希望自己看起来没有异常,拿着筷子的手却不住地抖。梅林不敢看安娜的爸爸妈妈,也不敢看安娜表哥。但她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想把筷子丢了跑出门去,身子只是不能动。安娜爸爸突然说:“喜欢就好,你们几个孩子好好玩。”梅林像触电一样抬起头,安娜爸爸并没有看她,只是把碗放下,走到客厅去。梅林心里生出无限感激。安娜却扭头对母亲说:“妈妈,长大以后,就让梅林和表哥结婚!”安娜妈妈的筷子重重敲在安娜头上,安娜又哭了。那顿饭,梅林吃得尴尬至极。
梅林回到家,打开日记本,详细记录这一天的事情。她写着写着,尴尬渐渐被忘记了,变成次要的事情,很多当时来不及注意的小细节却一点一滴冒出来:她和安娜表哥游戏时候的事情,安娜表哥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每一次对她笑的样子。梅林想着,不自觉嘴角上扬,安娜那两句话又冒出来:“表哥喜欢梅林”“梅林喜欢表哥”。原本伤人的话,突然令人觉得高兴了。梅林甚至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不大胆地抬起头,看看安娜表哥的反应。合上日记本,梅林想:安娜家里,还要不要去?梅林自己回答自己:要去,当然要去。
安娜爸爸也是个好看的人,他挺高,总穿淡蓝色的衬衣,外套是深蓝色,裤子是浅灰,皮鞋又是赭红的。这样衬得他皮肤特别白。事实上安娜爸爸本身就很白,梅林初次见他,就忍不住惊叹他的好看和风度。梅林在家里,也对父母说起安娜的父母,梅林的妈妈只是一撇嘴,说,病态,男人长那样子有什么好看的。面色惨白,身体一定是不健康。梅林这才发现安娜爸爸的白是一种苍白,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有点粗糙,有点冷。安娜爸爸的五官也是那样,淡淡的,让人不好记住,但想起来又觉得还是优雅的、好看的。总之是不同凡俗的。梅林不知道是自己太喜欢安娜和安娜妈妈,才会觉得安娜爸爸不同。因为能配得上安娜和安娜妈妈的,必定不会是什么一般的人物。假使安娜爸爸跟一个什么别的女人在一起,那么他必定失去这样一种超然的风度了,他将像马路上游荡着的任何一个男人那样,没有灵魂的光。这样一想,梅林觉得安娜妈妈拯救了安娜爸爸,把他从平凡的生活中剥离了,使他的一生有了意义。
安娜爸爸不常在家,梅林很少碰见他,但他在的时候,家里的气氛总是淡,就好像他是一阵风似的,把玫瑰花般的两个人气味都吹跑了,屋子里有点冷,就如他身上穿着的蓝。但梅林还是很乐意见到他的,她观察他、分析他。她想象他和安娜妈妈初遇时候的样子,她想,他一定也像自己那样,在美丽的事物面前感到惊慌。但他最后却拥有了,拥有美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在梅林的想象中,那应该是盛夏的阳光一般,热烈得令人窒息。但她看到的却不是这样,安娜爸爸是深海一般的静,梅林有了新的理解,只有这样的静才能和安娜妈妈的美丽共存。
梅林喜欢看安娜爸爸和安娜妈妈讲话。虽然他们讲话的次数不多,但听起来总是有趣。安娜妈妈时常陷入紧张,她在意房屋里所有的东西是否摆在原位,她为了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一只烟灰缸的位置和安娜爸爸争吵。梅林看见安娜爸爸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自己的妻子。早上烟灰缸是放在卧室的窗台,中午是放在客厅,晚饭的时候又放在餐桌了。安娜爸爸对安娜妈妈说,你觉得哪一个才是它原来的位置?安娜妈妈说,早上在窗台,就一直放窗台!安娜爸爸便把烟灰缸拿去,自己也站在窗台边一动不动。安娜妈妈叫他,他转过头来一笑,说,我早上就在这儿,我得一直待在原来的位置呀。安娜妈妈轻声一笑。
梅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向卧室看过去。安娜爸爸背光站着,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光线勾勒出他一个温柔的轮廓,安娜妈妈则是一个美丽的背影。梅林这时候特别希望安娜妈妈能向前走几步,或者安娜爸爸向前走几步,抱住安娜妈妈。梅林想象着那幅画面,太美了,她在心里感叹。她在期待那个有温度的拥抱。但什么都没发生,安娜妈妈转身走出来了。
梅林还是到安娜家里去,对安娜表哥的态度却淡了许多。像是避嫌,又像新媳妇害羞。梅林不主动跟他说话,他看见梅林却很开心。有几次,安娜表哥跑过来,直接拉住梅林的手。他说:“梅林,你来啦!”面对安娜直勾勾的一双眼睛,梅林飞快地把手抽回去,表现出一脸生气的样子,嘴里还说:“讨厌。”安娜表哥露出吃惊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梅林讨厌他了。他露出伤心的样子。梅林和安娜在一处玩,他便不再过去,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呆呆看着电视。梅林和安娜坐在一起,折纸、玩娃娃,心思却全在屋子角落的沙发上。她看见他不停地按着遥控,最后电视机屏幕停留在体育台上,但是他脖子一歪,睡了过去。他睡得那样快,就像是一个毫无心思的小孩,梅林觉得那睡相实在可爱,他秀气的半边脸压在沙发上,显得有些肉乎乎,嘴巴也微微翘起来,似乎睡着了还在抱怨、生气。梅林胡乱折叠着手里的彩纸,就只想一直这样看下去。她幻想这间屋子里就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幻想自己成为一个系着围裙的三十岁主妇,幻想他那张孩子般的脸上长出细细密密一层胡子,手臂线条也粗壮起来。安娜的一声叹息打破了梅林的幻想,安娜丢下手里的纸。“太无聊了。”安娜说。所有可以玩的游戏都玩遍了,漫漫夏日,还有什么消磨时间的办法?安娜走到沙发边,把表哥推醒。
“表哥,我们去爬山!”
“不,我不可以出去。”安娜表哥慌忙摆着手说。
“我们早点回来,都不说,谁会知道?”安娜说着,抓了一个大帆布袋,往里面装着零食、玩具、帽子,还放进一个复读机,几盘磁带。她把这些交给表哥拎着,拉着梅林的手,推开门说:“我们走。”
他们三个拉着手跑出去,都有些兴奋。安娜拽着表哥和梅林在大路上故意左冲右撞,路上行人和车辆绕开他们,有些人骑电动摩托不小心擦身而过,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回身大骂死小鬼,吓得安娜表哥哇哇乱叫。梅林也觉得在马路上疯疯癫癫不妥当,安娜只是高兴,别的一概不理睬。安娜说要爬山,其实她带着表哥和梅林去的是学校在清明节组织扫墓的烈士陵园。陵园在半山腰,入口处一座十几米高的纪念碑竖立,里面便是一座座坟墓。比起纪念碑,那些坟墓简陋得多。有些甚至没有墓碑,也没有用水泥浇注。只是一个个黄土包,上边长出几株野草野花。秋天的时候,树上会有些紫红色的小果子落下,它们打在坟包上,溅出斑斑点点的汁液。
安娜累了,在一个坟包上坐下。梅林和安娜表哥也停下,各自坐在坟包上,打开零食分享。安娜手里抱着玩具,嘴里吃着东西,却露出百无聊赖的样子。“山上也不过就是这样,还是没什么可玩。”安娜抱怨。梅林的心情却很好,她想,安娜真是永远不满足的。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人,在这无人的漂亮林子里玩,还有什么可抱怨。安娜表哥和梅林一样高兴,他捡了许多小石子,一颗一颗往草丛里丢,往高高的树枝上丢。鸟儿从四处跳出来,扑腾着翅膀来回飞。安娜看着他,突然冷笑一声。她捂着嘴巴,凑到梅林耳边说:“梅林,我表哥是个精神病。”梅林听了,又是心里一痛。她想反驳安娜:“你才是个精神病。”但她说不出口。“精神病”这三个字,安娜自己可以说,梅林不能说。况且,安娜哪里像个精神病呢?她有时候像无知幼童那样单纯,有时又像成年人一般世故。梅林摇摇头,她不想听安娜说这些。梅林对安娜说新买的杂志、新看的电视剧、新开的小商店,安娜统统不感兴趣。安娜说:“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梅林沉默了。
安娜说:“我真恨我外婆。”梅林问为什么。安娜说:“她有精神病,就不该结婚、生孩子。我妈说,精神病会遗传的。”梅林说:“可是,你们并没有被遗传。”安娜目光低垂,说:“你没有见过我外婆,不知道她发病时候的样子。听说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没病。”梅林坚持说:“那你们也不一定被遗传。”安娜不说话。梅林拉住安娜的手,说:“安娜,你很好。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安娜笑了。她打开帆布袋,拿出复读机,把磁带放进去。梅林听见它沙沙地转了一会儿,歌声响起来了。安娜把声音开到最大,歌声飘散在烈士陵园里。梅林突然看见不远处玩着石子的安娜表哥站了起来。他随着音乐的节奏开始扭动,那些动作奇怪又滑稽,但他似乎陶醉其中。安娜笑出了声,她一边笑着一边对梅林说:“看哪,精神病。音乐不停他就会这样一直跳下去了!”
在那个夏天里,梅林十五岁,她成为一个完全的少女,并开始注意到“爱情”这个无处不在的词,她听见这个词,看见这个词,却摸不透这个词,她想它是美的,像山中一道彩虹,可遇不可求,它还应该是短暂的,像火一样扑闪就要熄灭。美却短暂,梅林觉得有些伤心。在梅林的生活里,唯一能与这样的美对应上的,就是安娜表哥。梅林觉得,安娜表哥也是要消失的,至少,他是不属于她的生活的。
安娜表哥的眼神清澈,清澈得接近透明。似乎所有的风景和人,只是他眼睛里的一个倒影。他什么也没有看,正如他什么也没有想。他相信任何人对他说的任何话,极容易开心,极容易害怕。但不管什么情绪,对他来说又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好像,石子打在湖面上,荡起几圈波纹。
梅林终于想要知道他的名字,她不愿意在每次想起他的时候,脑子里都出现“安娜表哥”四个字,他跟安娜没关系,也不是谁的表哥。他就是一个独立的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可复制,不可替代。安娜却也不知道她表哥的名字,她歪着脑袋,睫毛扑闪。“他叫冬冬。”“不对,童童。”安娜自言自语,“谁在乎他叫什么呢,反正你叫他什么他都会理的。”说着,安娜便朝他喊了一句“傻瓜”。安娜表哥乐呵呵地跑过来,安娜又冲他喊:“痴呆”“弱智”“精神病”!
梅林看着安娜,心想,如果打开安娜的脑子,里面一定全是玫瑰花瓣,但只要动一动它,花瓣里就嗡嗡地飞出无数的蜜蜂。她又看向安娜表哥,想着打开他的脑子……梅林想,那里面大概是水,却不是普通的水。它应该是有形的,可以像云一样变化多端;它也是有色的,是大海那样的蓝色。
梅林和安娜一起在烈士陵园的两棵松树之间牵起一张吊床。她们爬上去试了试,并不像以为的那样舒服。但安娜表哥要上去睡,他伸出腿往上跨,吊床扭成一团。她们只好一人架着他一条腿,费力地把他送上去。他开心极了,任由吊床收缩起来,像一张渔网一样将他包裹住。他一躺下就睡着了,安静得像一条湖水里的鱼。
安娜表哥睡的时间总是很长,他一睡就不容易醒,有时候还发出猫呼噜一样轻的鼾声。安娜要推醒他,总是被梅林制止,梅林会在他离开吊床的时候躺上去。安娜这个时候会取笑梅林,用树叶子搔梅林的脸。他们整天都坐在园子里,很长时间只是静静坐着,但安娜从来不睡,她对梅林说,她并不想睡觉。一睡时间就过去很久,太浪费。梅林和安娜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梅林喜欢问安娜家里的事情,问安娜的爸爸,安娜的妈妈。梅林说:“安娜,我觉得你妈妈真厉害,又漂亮。”安娜皱眉,说:“我妈妈脾气坏得很。”梅林说:“但是你爸爸脾气好。”安娜不说话。梅林又说:“我真羡慕你,你们家的人个个都长得那样漂亮。”安娜一笑,說:“漂亮有什么用,将来要是犯了病,谁愿意娶我?”梅林笑了,说:“谁不愿意,你爸爸那样好,不是娶了你妈妈?”安娜听了,身子忽然一抖。梅林说:“如果你们都是精神病,那我觉得做精神病也不错。”
安娜表哥醒了,三个人在墓园里玩起捉迷藏。梅林最厉害,她会爬树,第一次上树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她。安娜喜欢躲在墓碑后面,头发全都披散在脸上,被找到了也要吓人一跳。安娜表哥只会往树后面躲,安娜一捉到他就骂:“笨蛋!跟你玩一点意思也没有。”梅林却装作找不到他。等到下一次轮到安娜找人的时候,梅林把他拉进一个树洞。食指在嘴边比画一个“安静”。安娜表哥就这样跟梅林一起挤在狭小的树洞里。安娜从他们旁边走过去了,一点儿也没有发现。梅林和安娜表哥相视而笑,才发觉两个人靠得太近,几乎是脸贴着脸。安娜表哥站在树洞里扭来扭去,很不舒服,索性抱住梅林。梅林的脸又红了,她觉得自己热得像一团火,但她并不想让他放开,她的下巴靠在安娜表哥的肩上,她听见他呼吸的声音,感觉到那气息从耳边轻轻拂过。安娜在墓园里叫:“表哥!梅林!”梅林抬起头看看安娜表哥,突然镇定下来:“安娜找不到我们,她输了。”梅林说,她静静地靠在安娜表哥肩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梅林不知道自己和安娜表哥一起在树洞里待了多久,但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安娜。“安娜!”梅林呼喊。墓园里只有回声。一朵乌黑的云在上空飘过,雨并没有下。
安娜玩累了,坐在树脚下懒懒靠着,眯着眼。梅林看着安娜,树影摇在她白皙的脸上,如同瓷瓶上几株墨竹。梅林看得入迷,突然就想起吊床上的安娜表哥,她站起来面对着他,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站在摇篮边看着自己熟睡的孩子。她把脸贴近他,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呼吸声伴随着细弱的气流,在她和他的面孔之间盘桓。梅林在心里冒出一个名字——“波塞冬”。她不记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这么个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个名字,或许这来自她书橱里的那一本希腊神话,来源于那些时常出现在她梦里的奇异故事,翻滚的海浪、贝壳、蛇、人鱼与剑之类的图画全搅在一起,她隐约知道这是一个神,又或许因为安娜曾说过他叫“东东”或是别的什么。她也想不出别的名字了,便有如得到神谕一般轻声叫他一句“波塞冬”。他总算有一个自己的名字了,还是只有梅林知道的名字。梅林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开心,便按照童话里的场景,对着他的嘴唇轻轻一吻下去。
安娜表哥的嘴唇像婴儿的嘴唇那样软,梅林觉得自己陷落在厚厚的一层落叶里,又像是到了眼不能见的大海深处,温暖而潮湿的感觉挟裹着她,幸福又危险。等她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安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她跑到吊床的另一边,直愣愣看着她,就像上课时候看见有人偷吃话梅。梅林的脸像火烧一样烫。此时即便夕阳整个降临在她的脸上,也不能掩饰她的窘迫。她的窘迫提醒了安娜。
“你非礼我表哥。”安娜双手叉腰,一本正经地说。
“你非礼我表哥。”这句话像利刃一样插在梅林心上。她突然感觉到害怕,她意识到安娜表哥并非一个常人,而自己的年纪也不算是个无知小孩了。强烈的羞耻感贯穿她的身体,她像遭遇电击般难受。
安娜美丽的脸诡异又扭曲地挤过来:“梅林,我不说出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梅林就此变成安娜的小跟班。她跟在安娜的身后,不敢再多看安娜表哥一眼。安娜表哥有时候上前拉扯她的衣袖,她便用力一甩,自证清白似的。安娜看起来颇为得意,她一天一天地,越发像个小恶魔了。上学的时候,她让梅林给她背书包。放学的时候,要梅林在教室门口等着她。上厕所偏偏不带纸,要梅林带着跟在旁边。到最后,班里做值日也是梅林替了。大家都开梅林的玩笑,说梅林做了小精神病的跟班了,还有人说出更新鲜的词来,说梅林是“拉拉”,她爱上小精神病安娜了。梅林气急,但她随时面临着安娜的威胁,安娜不但威胁她,还歇斯底里地向她哭诉:“梅林,在这个世界我的朋友只有你,你不能离开我!表哥也不能抢走你!”安娜嫉妒表哥,嫉妒表哥抢走了梅林的友谊。她没有想到爱情这个词,她不明白梅林对她和对表哥的情感有什么不同。但是梅林渐渐明白。她不能解释,但深切地感受到了。对于安娜表哥,她不能接近,却也不能离开。
安娜表哥不能理解梅林的行为,他家是一个失去监护人的孩子,远远望着梅林,孤单又无助。三人游戏的日子结束了,安娜整日发脾气,焦躁不安。梅林只是垂头丧气。安娜表哥则一个人玩起了童年的简单游戏,在沙堆里反复滚动着几颗蓝的绿的弹珠。
梅林的情绪逐日落下去,人也消瘦了。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她的变化。梅林的母亲来学校里偷偷观察,她看见安娜冲着梅林撒气,梅林在操场上捡拾安娜丢下的糖果。她冲上前去踩住散落一地的糖果,一把提起梅林。“你真是中了邪了。”她说。
梅林被母亲拉到教师办公室,她痴痴地站在那里,听母亲对班主任数落安娜的不是,母亲甚至还提起了安娜那位不上学的表哥。梅林的脸热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是安娜在学校里的最后一个朋友,她不知道安娜失去自己会怎样,但是离开安娜,她就再也见不到安娜表哥了。
梅林转到另一个班级去了,那个教室在走廊的尽头,而她和安娜原先的教室在走廊的入口。梅林有時候会在上课前经过那个地方,她从窗口准确地找到安娜的位置,她看见安娜手撑着脑袋,面无表情呆呆坐着。安娜没有再找过梅林,梅林猜想,班主任一定又找安娜的母亲谈话了。她感到羞愧,她成为了一个叛徒,背叛了安娜,背叛了安娜的母亲。梅林再也不敢见她们了,她记起安娜母亲穿着白大褂降临在校门口时那凌厉的神情,记起安娜粉嫩嘴角挂着的那一抹鲜红的血迹。
但梅林并没有背叛安娜表哥,他也不会为了什么理由责怪她。她想再次见到他,她想象着他孤单一人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场景。在安娜的家里,并没有谁会特别理会他,而安娜又像是一个暴虐的公主。安娜表哥现在怎样呢?安娜表哥将来会怎样呢?梅林突然又想到,安娜表哥过去是怎样的,他从哪里来的呢?他的父母呢?
梅林并没有经历真正的恋爱,又开始想象失恋的滋味。
失恋大概便是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在一起,想念一个人却没有理由见面。梅林第一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源自于她害怕被忘记。安娜表哥并不是常人,他的记忆里又怎么样呢?会比平常人好一些,还是坏一些?梅林陷入被忘记的恐慌和焦虑中,她仔细地回忆着和安娜表哥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他每一次说话的内容,每一次笑的样子,他对梅林是特别的吗?梅林问自己,又自己回答。当然是的,在安娜家里,没有谁比她对他更好,没有谁比她更在意他的心情。她相信这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也喜欢她呢,她感觉到他的依赖,在每一次游戏里,在每一次眼神的交换里。他明净的眸子里是单纯的信任和依赖,就像在暗黑的森林里,一只小鹿看着一只母鹿。
梅林的心底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要拥有这头小鹿了。
当校园里的树叶开始变黄的时候,安娜一家再次成为大家议论的焦点,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不只是校园,整个小城都沸腾起来。人们说安娜的妈妈疯了,这次人们说的是“疯”,并不是“精神病”。“疯”这个字伴随着强烈的画面感,让人想到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狂躁女人。这个字也伴随着声音,它用嘶吼和尖叫划破人们的耳膜。
安娜妈妈被安娜爸爸关在房间里,起先邻居们还能听见她发狂的叫喊,大约闹了三天,后来便安静了。据说是安娜爸爸用毛巾塞住了她的嘴,把她捆绑在一张椅子上。安娜爸爸出门的时候,邻居们围在门边,看见他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慢条斯理转着钥匙锁门,衬衣也丝毫不乱,只有额头上细细一层薄汗显出刚才消耗了一些体力。
“她疯了。”安娜爸爸抱歉地笑笑,似乎在为打扰到邻居羞愧。
“没有关系!”邻居们纷纷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或者报警、送医院?安娜爸爸摇摇头。他看见了人群中的梅林。梅林用急切的眼神询问着他,梅林想知道安娜怎么样了,安娜表哥又怎么样了呢?
安娜爸爸的目光只是短暂地掠过梅林的衣角,他大步踏着秋风离开,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安娜爸爸再也没有回来。不久之后安娜和梅林一起坐在小树林里,安娜说起这件事情。“我妈妈没有错,”安娜说,“我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梅林静静看着安娜的脸,许久不见,安娜似乎长大了许多,她原本有些圆润的脸变得瘦削,小小的下巴尖尖的,看起来有几分可怜。梅林想要安慰安娜,可是安娜突然咯咯笑了,说:“我爸爸走得好,省得家里三天两头地闹,他动不动就打我妈妈。”梅林大吃一惊,“有了女人”“三天两头地闹”“打我妈妈”,这样的场景她从来没有在安娜家里见过,她看见的只是温柔的安娜爸爸,哄小孩子那般对待安娜妈妈。梅林心想,安娜又在胡说了,又在瞎编故事。编故事是安娜最擅长的,她在刚刚认识梅林的时候,骗梅林说自己是捡来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亲生父母。又说自己的父母远在西北的农村,没有钱养她才将她送走。那时候安娜声泪俱下,梅林出于同情也跟着哭起来,直到放学时分,看见漂亮的安娜妈妈在教室门口等着安娜,才明白安娜在说谎。安娜和妈妈实在长得太像,又太美了。安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坏蛋,在那次之后安娜缠上了梅林,她说梅林好,有同情心,从来就没有人听了她的故事会陪她一起哭,但是梅林会。梅林就这样成了安娜形影不离的朋友,一开始梅林十分被动,因为安娜的坏脾气和古怪行为,几乎断绝了梅林和其他同学的友谊。但是梅林没有办法拒绝安娜,安娜那样骄傲,那样好看,又那样脆弱。
但安娜妈妈是不一样的,她温柔许多,对梅林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梅林只要到家里来,安娜妈妈就带着她去超市、菜市场,她要梅林挑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梅林害羞,什么都不肯要,安娜妈妈只好自己挑。但是有一次,安娜妈妈严肃又认真地看着梅林的眼睛,说:“想吃什么就说,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样子,不要跟大人学样,那么客气。”梅林感觉到安娜妈妈眼睛里有光要穿透她,心怦怦直跳。安娜妈妈虽然这样说梅林,却对安娜说:“你要学习梅林,她样样都比你好,你这样娇气,坏脾气,又不努力,将来也不知道要怎么办。”这样一些话,家家户户的大人都会说,但梅林隐约觉得安娜妈妈说出来感觉很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呢?大概就是眼睛里的光,那极认真极严肃的样子。安娜妈妈说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一个语气词。她似乎对待一切都是这样的态度,炒一盘菜,剥一碟花生。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就像是医生在手术台边、在聚光灯下做一个大手术。有一回梅林看见安娜妈妈在案板上杀一条鱼,额头上细细密密一层汗沿着发梢往下滴,衣服也全被汗水浸透。梅林担心安娜妈妈是中了暑,或者得了病,关切地想要送一杯水上去。但安娜妈妈忽地一抬头,梅林与她对视了,安娜妈妈的眼睛里全是恐惧,这恐惧把梅林也吓住了。梅林双手发抖,握着水杯离开厨房,坐回沙发上去。直到安娜妈妈温柔的声音响起,叫大家开饭,梅林夹了一筷子鱼,鱼的味道还是好的。安娜妈妈也整整齐齐,面容恬静地捧着饭坐着。梅林简直疑心自己在厨房的那一刻是做梦。
自安娜爸爸宣布安娜妈妈发疯,并且离开小镇之后,安娜妈妈也离开了她所工作的医院。人们都说,安娜的妈妈有精神病,原本是不该待在医院工作的。至于当初怎么进的医院,有人说是安娜爸爸求了人,也有人说是因为她漂亮,跟院长有了特殊关系。但是梅林知道,安娜妈妈是省里最好的医学院毕业的,她甚至读到了博士,但在这家小镇的医院里,她只是一个护士长。在安娜爸爸离开之后的那几个月,梅林几乎每天都去安娜的家里。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安娜妈妈,安娜妈妈每天都在看照片,厚厚的影集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安娜妈媽就整日坐在这小山中间。梅林也走进这座小山里去,她看见像宝库一样丰富绚烂的回忆。她看见安娜的外公,一个高大威武的军人,照片上看着还很年轻,但胸前已经戴着许多奖章。而安娜的外婆年轻时候真是美丽极了,她穿着旗袍,烫着卷发,带着珍珠项链和戒指,侧身而坐,眉目微抬,就像民国电视剧里面的上海小姐。安娜妈妈小时候和安娜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头发比安娜还要卷一些,在头顶扎一个大蝴蝶结。安娜妈妈和安娜的外公外婆一家三口合照的样子,只让人觉得羡慕,即便是发黄的黑白照片也令人向往,丝毫联想不到那是一个贫瘠的年代。再往后就有了彩色照片,第一张就是安娜爸爸。安娜爸爸学的是法律,照片里他戴着眼镜,低头捧着一本《民法》。这恐怕是他在大学里的时候照的,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照片下面夹着薄薄一张信纸,写着什么,梅林看不到,也许便是他送给安娜妈妈的一封情书。翻过去一页就是安娜妈妈的照片,短发,白色短裙,半躺在篮球场上,一只胳膊支着,手托腮。这个动作在当时算是很别致的了,梅林翻看自己家里的影集,妈妈那一代人的合照,不外乎就是这几个姿势,女孩子们互相搂着站着,或者一齐看向什么地方,也有坐着梳理头发的姿态。从没有人像安娜妈妈这样大胆,穿着短裙半躺在地上。但安娜妈妈照片里的样子,只有少女的活泼自然,没有半点自怜或者做作。梅林觉得照片上那个安娜妈妈看起来比现在轻快许多,虽然长得像,倒不是一个人似的。此外,还有安娜爸爸端着吉他的、打篮球的,安娜妈妈穿泳衣的、骑单车的各种照片。单人的照片翻过几页,后面的就都是合影了,还有同学赠照,边角上写了祝福的。然后是结婚照,安娜满月照、周岁照……安娜妈妈看着就哭起来,眼泪滴落在照片上面晕开。梅林慌忙拿纸巾去擦,目光停留在一张早年的全家福上,那上面依稀有着安娜表哥的眉眼,梅林仔细一看,那简直就是安娜表哥,但那怎么可能是安娜表哥呢?照片那么老旧,照片里的人也比安娜表哥要大一些,他更高,棱角也更分明,肩背也宽阔许多。梅林突然想到,这一定就是安娜表哥的爸爸。梅林心里想着,眼睛里却莫名热起来。“他是谁?”梅林忍不住指着他问。安娜妈妈目光穿透泪水聚焦到大合影中那张小小的脸上去,却不说话。梅林一反常态,追问道:“是安娜表哥的爸爸?”安娜妈妈还是不说话,伸手便把这一页翻了过去。
据安娜说,照片里的那个人是她的舅舅。
梅林只關心这个人是不是安娜表哥的爸爸。说到底,她对安娜表哥还是一无所知。安娜表哥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告诉她。梅林和安娜一家的友谊和来往便维系着她和安娜表哥的全部。自安娜爸爸走后,梅林总有不好的预感,安娜一家就像是大厦将倾,摇摇欲坠。安娜爸爸平时看起来那样文弱,清淡得像一阵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一走才让人发现,他竟是一直以来勉力支撑着危楼的一根大柱子。安娜爸爸不在,安娜妈妈的恐惧,安娜的躁郁和紧张,一下子全都释放出来,就连梅林待在这屋子里也感到十分不安。但她不能走,这里还有安娜表哥。
关于安娜舅舅,安娜有很多秘密要说。
第一个秘密是这样:安娜舅舅犯过罪,他是安娜家的耻辱。因此安娜妈妈的影集里看不见他的照片,梅林问安娜妈妈的时候,安娜妈妈也不回答。梅林问,家里还有没有安娜舅舅其他的照片?安娜说,家里曾经有一本旧影集,上面有许多安娜舅舅的照片,但是被安娜妈妈锁在卧室里,家里是找不到更多的了,但外婆家的相框里夹着许多零散的旧照片,那里面或许会有。梅林要问安娜舅舅更多的情况。安娜说自己也只是见过一次舅舅,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现在要回忆,就连见过的那个人是不是舅舅也不确定了。那么,安娜舅舅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犯过什么罪?安娜也只是捡了一些大人们对话中掉落的零星碎片,安娜舅舅似乎是放了野火,在山林里引起了火灾。为什么要放火呢?安娜说,因为好看。因为安娜舅舅喜欢火,他从小就喜欢点火,制造一场大火就是他的梦想。梅林诧异地睁大眼睛。安娜咯咯笑,说奇怪吧?又自己回答,也没什么奇怪,谁还没有个梦想呢。梅林觉得好笑,问安娜有什么梦想。安娜说,我的梦想是做科学家,专门研究人脑子。梅林摇头说,看不出来。安娜说,我没机会做科学家了。梅林问为什么,安娜说,我妈妈成绩那样好,也做不成医生。
安娜又说了第二个秘密,安娜表哥其实不是安娜的表哥,而是安娜的亲哥哥。这个秘密让梅林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安娜一个人滔滔不绝。在安娜口中,安娜表哥是在安娜五岁的时候被送走的,那个时候他已经八岁,但还是算不出十位数以内的加减法,而那个时候的安娜已经会背九九乘法表了。安娜没有念学前班,五岁的时候就被送去读一年级。安娜表哥也是五岁读一年级,但是当安娜入学时,他已经在读第三个一年级了。所以安娜妈妈送走了哥哥,留下了安娜。安娜说什么都是振振有词,不容置疑的样子。但是这回梅林不答应了,她反驳安娜,没有母亲会因为孩子数学不好就不要他。而安娜更加高明地回答:他不是数学不好,是整个脑子都不好。梅林决心要破除安娜的谎言,她极富逻辑地连续追问安娜,安娜表哥被送到哪里去了?安娜爸爸怎么会同意送走儿子?安娜表哥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安娜回答:哥哥被送到某个乡下没有儿子的人家去了;安娜妈妈以自杀威胁,安娜爸爸只能听从;安娜表哥回来,是因为那户乡下人也不想要他了,他只能回来。
梅林呆坐在地上,她感觉到头晕目眩,她的生活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她的目光穿透桌子、沙发、墙壁、花瓶,慢慢到达安娜表哥,安娜表哥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她疑心自己在做梦。电风扇的叶子在她的头顶旋转,她觉得自己也跟着转起来了,美丽的安娜一家,安娜表哥、安娜、安娜妈妈、安娜爸爸,夏日、茶杯、冰块、墓园里的鸟,一齐都旋转起来。
安娜在拼命地摇晃她。
梅林!
梅林,你刚才去哪里了?安娜问她。
梅林眼前的一切又固定下来。安娜问她刚才去了哪里,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只有安娜才会问得出来,又只有梅林才听得懂。梅林顺着安娜的问题去想,发现自己刚才确实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墓园里的树洞,她头晕目眩的时候,正靠在一个人的肩膀上,听着一个人的呼吸声。梅林呼出一口气,她看着安娜,她当然不会告诉安娜自己刚才去了哪里,但是她突然可以面对安娜像刀剑一样的话语了。
安娜又开始述说秘密。这一回,安娜表哥成了安娜舅舅的孩子,安娜舅舅犯的罪不再是放火,而是杀人。安娜舅舅犯罪的时间也不再是安娜记不清的小时候,而是去年。因为安娜舅舅进监狱,安娜舅妈和他离婚,安娜表哥才到了这里寄住。
梅林因为刚才在精神上的时空旅行疲惫到无力追问,只是静静看着安娜,而安娜突然又说,自己没有舅舅。在妈妈影集里的那张照片上,也根本没有舅舅这个人。
梅林呆呆坐着。安娜咯咯一笑,说,最后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假的,全是骗人的。梅林笑不出来,安娜却又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得全身都颤抖了。
梅林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安娜一家的事情,事实上,梅林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任何一件事情。过去的十几年里,梅林的一切思想、一切行为都那么自然,那只不过是一种盲从和惯性。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合理,自梅林来到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她只要和其他人一样就可以。但是在遇到安娜一家之后,梅林发现以往的经验都无用了,和安娜一家的交往过程困难重重。这一家人虽然和其他人一样生活,说一样的语言,却像另一个物种一样。梅林想,尤其是安娜妈妈,她就像是一个外星生物,在努力模仿着人类的样子,融进人类的生活。梅林脑子里闪过安娜妈妈一板一眼、没有语气词的话语,以及她在厨房抓着一条鱼,眼里满是恐惧的画面,梅林不明白,但是突然从情感上体会到了日常生活对于安娜妈妈的艰难。那么安娜呢?安娜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星生物了,她根本不屑于模仿其他人,也不想做正常的孩子,她漂亮、聪明过人,她不在意其他人对她的喜欢,也不在意其他人对她的厌憎。
那么梅林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梅林是个普通人,和她的爸爸妈妈一样普通。梅林的爸爸是农药厂的职工,妈妈是木材厂的会计。梅林的一家过着家家户户同样的生活,父母养家,孩子念书,吃饭睡觉,谈论农药厂、木材厂和学校里的事情。梅林的爸爸不漂亮,妈妈也不漂亮,梅林自然也长相一般,他们的人生都没有什么奇遇,他们的朋友都只是同学、同事还有邻居。在遇见安娜之前,梅林倒没有意识到这些,因为周围的同学也大都和自己一样,但是安娜像一道光一样照在她身上,她这才开始对着镜子检验自己,也仔细审视其他人。安娜的美丽几乎让每个同学在初见时都感觉惊讶,但很快大家就都习惯了,这种习惯倒不是对安娜的接受,而是对安娜的排斥。安娜没能融入同学们的集体,也没能形成自己和三五个伙伴的小团体。安娜的美丽和她的坏脾气成为了理由,她的抽屉里时有男生丢下的蝙蝠和死蛤蟆,裙子上也会偶尔黏着写有“狐狸精”的字条。梅林原本有自己的小伙伴,她和她们课间一起玩游戏、逛操场、吃零食,也和男生打打闹闹,丢小纸条。安娜有时候会成为女生之间的话题,她们说她的裙子张扬、脾气坏、脑子有问题,却绝口不提她的漂亮。她们有时候会提起班里某个出挑的女孩子,说她的爸爸是某局局长,家里有独栋的房子,有保姆,最后还会说,这个女孩也很漂亮,应当是校花。梅林从前都会随声附和,哪怕她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没有见过女孩的大房子和保姆,她也会和她的伙伴们一起感叹,表达自己的羡慕之情。然而她渐渐不这么做了,她看见一个人靠着教室窗户、呆呆往外望的安娜,心里想,自己身边这几个小伙伴的眼睛大概是瞎了。突然的某一天,梅林明白了,她身边的这些人都在害怕安娜,她们在怕安娜什么呢?只是因为安娜和她们不同,她们害怕和自己不同的东西而已。自那一天开始,梅林便厌烦了同这些伙伴在操场上无休无止的溜达,那些琐碎无意义的聊天在梅林的脑子里变成一片嗡嗡的蚊子叫声。梅林第一次拒绝了伙伴们的邀请,第一次不再附和她们浅薄的见识,梅林彻底离开了她们。梅林感觉到自己和他人的不同了,她心想,她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梅林去接近了安娜,出乎意料的顺利,安娜几乎是张开双臂迎接了她。她成了安娜唯一的朋友,渐渐地,她失去了其他的朋友,安娜也成为她唯一的朋友了。
安娜妈妈正筹划着要将房子賣出去,她要带安娜离开这里,去别的城市生活。安娜开始不去上学,梅林只能在下课以后再去安娜家里,她几乎每一天都去,对家里则撒谎说学校开了夜间补习班。梅林从未对父母撒谎,但是和安娜一家即将消失这件事情比起来,撒谎似乎并没有多么重要。一切都在改变,只有安娜表哥还是老样子。安娜妈妈原本就沉默,现在只是埋头收拾东西,言语更少。安娜的脾气还在,却少了发泄的力气。没有人管梅林来这里做什么,也没有人让她走。梅林就陪着安娜表哥,安娜表哥看见她来是开心的。梅林能够感觉到,她和安娜表哥之间有些不同的东西,她相信那是一种神秘力量,但事实上那是一种交流,除了梅林,从来没有人试图和安娜表哥认真的交流。安娜表哥的特殊,或许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不那么容易被看出来,但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很明显了。这“特殊”能够把其他人和他隔绝,他自有一个世界,梅林是唯一一个努力想要走进去的人。安娜和安娜表哥有相似的地方——孤独。但深究起来,这孤独又不同,安娜的孤独背后有着强烈的渴望,她羡慕那些三五成群的孩子,表现出的却是排斥和轻蔑。安娜表哥的孤独则是平静的,好像他生来就该孤独,因为不知道不孤独是什么样子,所以也没有渴望。梅林的出现打破了他们的世界。安娜有了朋友,看起来合群多了,她的骄傲有了填充,不再只是一个虚弱的姿态。安娜表哥有了梅林,一切言语和行为都得到反馈,因为这一点,他也不再是一个异类。
此时对于梅林最重要的事情是——安娜和妈妈离开以后,安娜表哥将会去哪里?梅林不断询问这个问题,安娜说话漫无边际,不分真假,安娜妈妈又沉默不语。梅林在脑子里搜刮关于他的所有信息,不管可不可靠,都排列组合起来推演一遍,最后还是没有想到,安娜表哥会去安娜外婆家。
如果不是那几张老照片,梅林大概不会想起世界上还有安娜外婆这个人。事实上,安娜外婆也住在这个小镇,并且住得离安娜家很近。
梅林跟着安娜妈妈、安娜表哥和安娜一起去了安娜外婆家。安娜外婆住在一栋很老的单元房里,楼道里四处是蛛网与灰尘。梅林最终跟着安娜一家停在一间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门没锁,虚掩着,一推便吱吱呀呀叫唤起来,一股陈腐的气味钻进梅林的鼻孔,她跟着跨进屋子里去。一抬头,首先看见的就是安娜外公的遗像。安娜外公的遗像看起来跟别家挂着的老人遗像不同,不同在哪里呢?梅林仔细看,想清楚了,问题是像素低,安娜外公的面目有些模糊,像是用一张很小的照片放大的效果,在这样的效果下,安娜外公的五官就像几个幽深的黑洞,这样一张照片放在平时不惹人注意,郑重其事地作为遗像,就十分吓人。梅林看第一眼就起了哆嗦,目光却又钉在上面不能离开。因为照片还有奇怪之处,梅林鼓足勇气要破除恐惧,细看下去,终于又找出问题,这张照片不像一般照相馆专门照的证件照,因为安娜外公的半个身子坐得不端正,他微微侧着,脸也略偏向一边,嘴巴微张,露出笑容……这样一张怪异的照片,实在无法让梅林联想起安娜家相册里那张民国时期的全家福。
梅林看过这张照片之后,再看安娜外婆家的一切陈设,都感觉怪异阴森,她和安娜妈妈、安娜、安娜表哥一起背对着遗像在弹簧沙发上坐下,安娜外婆从一间阴暗的小房间里走出来了,她的目光越过安娜一家,直直看向了梅林。梅林突然陷入极度紧张,她无法使安娜外婆不看自己,也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安娜外婆的脸庞上移开。那张沟壑重重的脸就像有什么魔法一般,要将主人一生的秘密都倾吐。梅林看到安娜和安娜妈妈美丽的面庞,在安娜外婆的那张脸上重叠,又四散开来,变成模糊的一片,布满斑点的皮肤、枯木一般蜷曲的手指,潮湿的霉变的陈旧衣物、日复一日接近死亡的气息……梅林突然感到自己坐在了儿时乘坐的一列过山车上,她的眼睛、鼻子、头发都被灌满了风。她无法控制自己,她的身体倒转了,胃部的食物和脑部的血液也一起倒转过来,她要吐出心脏了。安娜外婆终于收回了她的目光,她解放了梅林,转向一张空空的木头茶几看一眼,片刻,又重新把目光落在梅林的脸上,这一次的目光像是重新调整过,它疏离、安全、聪明又诚恳,它略带自嘲地告诉梅林,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而已。安娜外婆对着梅林笑了,她慢悠悠地说:家里很久没有来过客人了,也没有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接着,安娜外婆迈着细碎的步子去厨房,拿回来四只杯子,倒了四杯茶。
梅林对安娜外婆和安娜外公的全部认识,只来自那张民国老照片,此时见到了现实中的样子,竟是和照片一点关系也没有。梅林看着安娜外婆,不知不觉恍惚起来,她好像走进一条隧道里去,越走越黑,越走越深,回头的路看不见,前方也没有一点光。梅林看见安娜妈妈和安娜外婆在谈话,她们的嘴一张一合,梅林却听不见声音。梅林的眼神飘出去,落在茶几上、搪瓷茶缸上、铁皮热水壶上、四脚凳子上,梅林突然伤心起来,她不知自己为何而伤心。她只觉得这个世界没意思透了,未来没意思透了,人活着也没意思透了。她正自己一个人痴痴想着,屋子里一扇虚掩的门开了,一个人磕磕碰碰地从里面走出来,站在灯光下,站在众人中间。梅林呆住了,她听过许多次“精神病”“弱智”“痴呆”这样的字眼,也听说学校里的人把安娜叫作小精神病,安娜爸爸把安娜妈妈说成疯子,她从来不以为意,但这一次她震惊了,她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疯子。梅林从未见过一个疯子,但梅林知道这个人就是。他眼睛里的光,他的面部表情,那不能称为笑容的笑,他的一切举动、一切姿态。梅林第一次感觉到了面对异类的害怕,这害怕让她暂时忘记了一切,那些少女的心事、忧愁,全都轻得像云一样。她当然也没有认出,这个人就是安娜那些古怪故事里的主人公,安娜妈妈旧影集中,那个被称作是安娜舅舅的人。
自那一天之后,安娜表哥就在安娜外婆家留了下来。梅林没有再跟着安娜走,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梅林回家之后就病了。病了好些天,梅林的妈妈带她去医院检查,不过就是普通的感冒发热,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梅林就是不见好,整个人委顿下去,不大说话,行动也是懒懒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面,除了睡觉,有一半的时间倒是在发呆。梅林去了安娜外婆家一次,脑子里装了更多想不明白的东西。她隐约意识到,安娜表哥留在那个阴森恐怖的地方,是被抛弃了。她还想到,安娜表哥也许被抛弃过不止一次。她更进一步地猜想,安娜表哥若是在那个地方一直待下去,将来会不会变成安娜舅舅那个样子?梅林没有想到,原本像安娜家那样美好的地方,竟和另一个那样丑陋可怕的地方联系在一起。而安娜妈妈和安娜这样美丽的母女,却有着那样不堪的血亲。
可这又是什么令人想不到的事情呢?所有人都能想到,安娜的外公离开安娜的外婆,安娜的爸爸离开安娜的妈妈,安娜的舅妈离开安娜的舅舅,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有原因的,原因是什么呢?用大家口耳相传的话笼统地讲:安娜一家脑子有问题,精神病。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安娜的外公、安娜的爸爸、安娜的舅妈,又是怎样走向了安娜一家?梅林想着,突然明白,他们都是被安娜一家的美丽和特别吸引的,他们当初走向安娜一家的理由,就和自己一样。梅林恍惚地想,安娜便是安娜妈妈,安娜妈妈便是安娜外婆,安娜表哥便是安娜舅舅,也许也是他们家里别的什么人,自己还不知道的。而安娜爸爸便是安娜外公,安娜外公便是安娜舅妈,安娜舅妈便是……便是梅林自己?梅林因为自己这样的幻想生病了,梅林在幻想的间隙,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安娜一家的怪异,那些被美丽掩盖的怪异,在失去美丽之后赤裸裸地展现出一种来自异类的可怕。因为安娜外婆和安娜舅舅的出现,他们做了这可怕的载体,痛击梅林。
梅林病好之后,不再联系安娜。她照常上学放学,只是不再朝安娜的窗口看去。可是,梅林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她没有去找回曾经的伙伴,她早已彻底厌倦那些孩子,她身体里生长着一个灵魂,这灵魂的生长速度比其他人迅速太多,已经远远离开轨道,再也回不来。
梅林被孤立了,曾经的小伙伴们嘲笑她,说梅林被安娜传染了,又被安娜抛弃。小伙伴们还说,学校里不再有安娜,梅林就要变成安娜了。梅林这才知道,安娜妈妈带着安娜已经离开好一阵子,自己平时故意躲避的窗口那边,早已是个空座位。
梅林最后一次去了安娜家,偌大的空房间,竟然连门也卸去了。曾经映出安娜妈妈美好身影的纱帘,灰蒙蒙卷在地上,曾经放着冰块的玻璃杯里,一只幼小的半透明的黄棕色蜘蛛慢慢织着细小的网。安娜爸爸常常抽着烟眺望风景的那个阳台已经堆满水泥袋子,无法下足。梅林将整个屋子都走一遍,最后发现安娜妈妈的影集竟堆在卧室一角,没有带走。梅林将它们抱起来往外走,又在大门口停住了,她蹲下把影集一页一页翻开,看过许久之后抽出那张安娜家族的大合影,揣在口袋里走出去。
和安娜一家的交往,简直是一场梦。
很快,梅林升入高中三年级。“高考”这个词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梅林的面前,继而笼罩她的生活。它從一个概念变成了实体。其表现便是沾染上这个词的一切都陷入疯狂。操场上看不见闲逛的小伙伴,教室里挂着红到刺目的倒计时,每一个学生都低着头弓着背伏在课桌上,“高考会改变你们的命运”,老师们在讲台上不断强调这一点,“考场即是战场”,老师们的眼睛里有光。学生们的脸上则各有各的表情,兴奋、无奈、挣扎、绝望……
梅林的父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重视梅林,梅林妈妈开始每天早晨起来搭配梅林一天的营养膳食,梅林爸爸则在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等在家门外和学校门口,他们禁止梅林和其他朋友来往,尤其是安娜。当他们知道安娜已经离开的消息,大大松了一口气。梅林一向是自由惯了的,她好像刚刚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存在,意识到父母对自己有这样多的想法。对于高考,梅林的父母和其他人一样,他们称这是“鲤鱼跳龙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梅林一点儿也不明白跳过龙门之后会是什么,过了独木桥之后又到了哪里,命运改变之后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梅林反问父母,他们甚至没有想一想,就回答说,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努力去做就好了。高考没有点燃梅林,倒是点燃了梅林的父母,他们一贯平淡的生活里突然有了重心,有了目标。他们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新的茶具、沙发、电饭锅,现在都以为了高考的名义买了回来,凡是听来看来的补脑补身的方法,他们也恨不得都给梅林试一试。他们甚至看中了电视购物频道里宣传的一台吸氧机,那是一台白白胖胖的机器,透明的盒子里储着水,翻着泡泡,一根长长的透明管子细细伸出来,末端可以放进鼻子里。那东西很贵,贵到梅林记不住它的价格,因为那价格远在自己家庭平常的消费水平之外。可是有一天,那东西摆在家里了,梅林的父母分别站在那机器两边,带着一种慈祥和牺牲混杂的陌生表情看着她。梅林在那一刻感觉到厌恶,她想,她的父母便是从未跳过龙门,也从未走到独木桥那一边的人。他们并不知道另一边会是什么,因此觉得另一边便是好的,但为什么那就不会是坏的呢?她固执地更进一步认为,人的命运也不会改变的,人生的本质便是悲哀的。
梅林有时候会想到安娜表哥,也会想到安娜。她想,安娜表哥一定是不用参加高考的了,安娜或许会参加,安娜或许还会通过。安娜的学习成绩并不差,她会通过高考,去一个不错的学校,她会一直念下去,甚至像她妈妈那样,成为一个博士。而安娜表哥会怎样呢,他在那个阴森的地方,和安娜外婆、安娜舅舅待在一起,不会再有人像梅林那样企图去了解他,他们会像对待一个傻瓜那样对他。而他被那样对待的时候会害怕吗?会孤独吗?他会想念梅林吗?
高考这件事情,就像天空中的一只飞鸟,迅速地在梅林的人生中掠过了。
梅林落榜了。
有一年,梅林一家的生活突然像山体滑坡那样跌落下去。事情起于梅林爸爸所工作的厂子经营不善宣告倒闭,梅林的爸爸失业了。梅林爸爸失业之后就像一只晕了头的鹅一样坐在家里,他不知道厂子为什么会倒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业,似乎从他工作以来,他就不知道还会有失业这回事。失业给了梅林爸爸大量的闲散时间,他在这个小镇里每天溜达,但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和他一起失业的一些同事们,有些离开了小镇,有些开起了小店,做做小生意。但梅林爸爸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坐在小卖部门口卖东西,在饭店里做菜,或者是穿着保安服站在银行大厅里。可是除了这些地方,也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梅林爸爸去工作了。梅林爸爸从前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文件,除了那个已经倒闭的厂子,哪里还有一个这样的位置呢?于是梅林爸爸回到家里,每天唉声叹气。梅林妈妈一个人的工资勉强支撑着家里,一段时间之后,梅林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水平很明显地落下去,家里不再有牛奶和水果,就连米饭都变得差了一些,吃在嘴里干涩无味。梅林爸爸从那时候起喜欢拉着窗帘坐在家里,抽烟喝酒,屋子里的一切陈设都笼罩着一团暗淡的光,那台最贵的吸氧机放在沙发边的角落里,成了最无用的东西,却最刺眼。
梅林什么也没有做,却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不作为对这个家庭造成的伤害。她损害的是希望,但是谁又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人的身上呢?梅林并不后悔。对于父母“砸锅卖铁也要供梅林念书”的陈述,梅林拒绝了。梅林走出这个家门,打算依靠自己的一双手吃饭。梅林的父母自然是不愿意的,他们大大地闹腾了一番,母亲恳求,父亲责骂,他们只是普通人家,只希望子女在自己半生的基础上再往上走一点儿,再考一次,或者好歹去念个专科。将来再想想办法,进个正经单位,好歹有办公室可以坐,或者在银行坐柜台也是很好啊。
梅林在小镇里闲逛几天,最后去了一家面包店工作。她没有想到她无忧无虑的日子就这样过完了,十八岁,梅林只要转身看一看,她的少年时光就在昨天。
梅林想,人的生命如此短暂,以至于一个人选择了一种生活,就等于放弃了除它以外的另一种。但哪一种才是这个人真正想要的呢?他永远没办法知道。如果他想要自己过得快乐一些,他就得说服自己,自己所拥有的便是最好的。如果不是,那么就是最合适的;如果连最合适的也不是,那么他就对自己说,我已经做到最好了,这就是我所能得到的。
梅林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住在一个面包店里,在早上四点起来烤面包,六点就开始等着顾客,然后数着面包和零钱过完一天。这当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她也不觉这样有什么不好,梅林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每个人小时候,父母和老师都会问他,你长大要做什么?医生、教师、科学家……这些都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小孩子们像选糖果一般随意挑选,他们长大以后,又都成了什么样的人?梅林不想承认,但自己似乎确实不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从事哪一种职业,对她来说并无分别,她在记忆里寻找,不远处的地方是安娜,在树林的阳光下面告诉自己,她长大要做科学家。安娜对生活有那么多不安和不满,而梅林没有,她记得那一刻就很好,和安娜表哥、安娜一起,在夏天的树林子里坐着,阳光被高大树木的枝叶滤去一层,洒下来落在梅林身上,感觉不到灼热。事实上,烤面包和卖面包的工作也不坏,清晨五六点的时候,大街小巷寂静无人,阳光已经爬上各处的屋角,闪闪发光。空气凉丝丝的,干干净净,里面有饥饿的味道。这时候奶油和糖精的气味就从梅林所在的面包店里飘出来,打乱这一切。所有人在睡梦中醒来,开始世俗又忙碌的一天。
有一天梅林在面包店里,一对奇怪的夫妇来选蛋糕。说他们奇怪,是因为他们的衣着打扮全不像平时小镇里所见到的人。他们俩都穿着深藍色的布衣服,衣服很旧,肩膀上还留着担负重物的灰痕,袖口卷着,但也能看出磨损得很严重。梅林猜想,他们或许是周边拥有农田的农民,小镇的周围是农田,更远处是山。虽然同处一个地方,但小镇的中心已经像城市,也有许多外来的居住者。小镇周边却还有一群人,保留着靠气候和土地吃饭的传统,他们也常常混杂在街道上的人群和车流中间,有时候还会赶着牛、挑着粪。行人掩鼻匆匆而过,不曾多看一眼,更不曾记住他们。他们和小镇里的一些生活了很久、并且因为在小镇生活太久而被遗忘的老人们还很熟悉,因为他们便是老人们曾经的亲戚或朋友的孩子,但他们和小镇里的年轻人已经在两个世界。他们从未光顾过梅林所在的面包店,梅林也从来无法想象他们的收入和生活。
这对夫妇把一根扁担和两个桶架在面包店门口,便一前一后走进来,略带羞涩地站在玻璃柜台前痴痴地看,也不说话。柜台后面的店员给买单的顾客一一结账,最后只剩下这对夫妇。“你们买什么?”店员问。“买个蛋糕。”男人用方言回答,咧开嘴对她笑。“买哪个呢?”店员简略又急促地问。“挑一挑,”男人说,紧接着又指着下面一个最大的奶油蛋糕问:“这个多钱?”“二百五十八。”店员回答。男人不说话,沉默一会儿,又指着旁边稍小一点儿的问:“这个呢?”“一百九十八。”男人又一个一个指过去,店员快速地报出价格。女人这时终于打断男人,主动指着最小的一个六寸的蛋糕,问:“这个呢?”店员瞥一眼说:“五十八。”女人和男人对视一眼,又是不说话。店里陆续来了新的顾客,店员终于不耐烦了,她丢给夫妇一本小册子,指着店里边缘处的一张小沙发说,你们到那里去看吧。这对夫妇看一眼店外边放着的扁担和桶,试图去把它们拿进店里,店员伸手拦住,说:“店这么小,怎么放这些东西!”他们坚持要拿进来,店员急了,只好说:“放着吧,我会给你们看着!”这夫妇俩得了保证,终于安心坐到店里的小沙发上去了。梅林犹豫了一会儿,给他们倒了两杯茶,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他们谢过梅林,两个人坐在沙发的一角,突然自在起来,似乎完全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端着一次性水杯,有说有笑地喝着水,翻着册子。梅林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她不能十分听懂他们叽叽咕咕的对话,只觉得他们十分满足和快乐,那种自由自在的神情,梅林没有在任何其他人的脸上看到过。有一瞬间,梅林甚至想到了幸福这个词,难道这样两个人,也能过着什么幸福的生活吗?梅林看着那对夫妇的脸,他们都枯黄、干瘦,浑身散发着一种朽木和青草夹杂着的味道。梅林想不出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下去,周围小商铺的灯都亮起来,面包店里更因为热气腾腾的烤面包香味令人格外不舍。那对夫妇终于站起来,走向之前招待过他们的店员。他们翻开册子,指着蛋糕图册中一个最小又最精致的蛋糕说,“我们要这一个。”那是一个六寸的小蛋糕,上面的造型层层叠叠,又是游乐场,又是各种动物,蛋糕侧面还有许多缠绕的花纹、裱字。店员傻眼,这个蛋糕图片不过就是一个好看的图例,大家都知道,没有顾客点过,店里头也并没有做过。老板伸出手指往前翻几页,说,大家过生日,买的都是这样的,喏,上面一个奶油寿桃!或者这样的,铺一层水果,帮你写上“生日快乐”几个字。男人和女人都摇头,说:“就要这个。”大家都不说话,一脸不耐烦看着他们。老板直说:“这个没有。”男人问:“这个为什么没有?”老板说:“这个我们店不做,你们让别家做去。”老板的语气有点重,神色也不好看,满脸是赶人走的意思。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惶不安,身后的女人突然推开他走到前面来,反问老板:“这个蛋糕你们不会做?”老板一言不发。女人又说:“你们会做,为什么不做?”老板脸色难看,用眼神示意店员,自己摇晃着身子走进面包房后边的休息室去。几个店员都上前来,围住这对夫妇,让他们离开。夫妇俩原本快乐的样子一下子消失了,在一堆人中间显得颓败又沮丧。男人已是低下头不再说话,女人却还坚持指着蛋糕册子上的那个蛋糕图例,说:“我要这个,我就是要这个!”梅林在蛋糕架子边上一直默默看了他们许久,此时终于走过来接过册子,对那女人说,“我来做。”那女人眼睛瞬间被点亮似的,发出喜悦的光。对于她来说,喜悦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女人突然伸手握住梅林的手腕,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又松开梅林的手,带着笑意,拉着她的男人离开了。
店员们看着梅林,都露出奇怪的神色,纷纷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梅林听见他们议论这一对男女,一对生活在常人生活之外的人。他们说这对男女的服饰,就像从二十年前的棺材里挖出来的一样。又有人说,他听说过这对男女,他们有生理缺陷,不同于常人。梅林听着那叽叽喳喳的背景音,只是呆呆看着图例上那层层叠叠的奶油蛋糕,她并没有做过这样复杂的东西,她甚至才刚刚学会使用烤炉而已。但她就是想答应,想看见那个女人高兴。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梅林都在做女人想要的蛋糕。梅林来店里时间并不算长,偶尔觉得有趣,看着店里的师傅工作,学一学涂奶油、裱花,这样一些程序都简单得很,不过就是熟能生巧,但是要做得精巧,做得好看,店里没有师傅追求这个,这不过就是一个平价小店,店里最贵的蛋糕也没有超过五百块,就是婚礼蛋糕,不过就是一层一层垒上去,看上去富丽堂皇,其实粗糙得很。梅林只好拿着一本新华书店买来的蛋糕教程,一点一点做着手里的活,她发现看似复杂的工作居然并不艰难,不到夜晚,梅林已经做好了,小小六寸蛋糕上面,一个精致的小游乐场,小火车、摩天轮、冰激凌店、小动物……示例图片上有的,蛋糕上都有。几个店员围过来看,都啧啧称赞。老板也走过来瞄了一眼,忍不住说,这个我会做,蛋糕谁不会做,只是三五十块钱,谁爱费那功夫,你這样一只蛋糕做一天,店里是要赔钱的。
梅林挨了老板的骂,但看着蛋糕上生机勃勃一片热闹,心里还是开心的,她把蛋糕陈列在柜台上最显眼的地方,等着那对夫妇来取,但是等到这一天蛋糕店打烊,他们也没有再出现。梅林才突然想起,那对夫妇并没有付定金,也没有说什么时候来取。
蛋糕放在店里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人来取,夏天到了,蛋糕即便是放在冰柜里,也要不新鲜了,梅林自己付了蛋糕钱,给它做好包装,一个漂亮盒子喜气洋洋摆在桌面上,梅林想带它回家,但想起父母是不爱吃蛋糕的,他们更不愿意梅林花这份蛋糕钱。梅林盯着盒子看了几秒,突然作了决定。
安娜外婆家离蛋糕店不算远,但也不近。梅林只去过那里一次,也并不确定自己记得那段路,她是走着去的,她想,如果走到了就走到了,走不到便不去了。梅林从小在镇子里长大,对这里的道路和房屋布局却一点儿也不熟悉。梅林很少一个人外出,小的时候跟随父母,每个周末往返于祖父母、外祖父母家,少数时候,也去过别的亲戚家里。小镇虽小,七弯八绕,也有十几条主道,上百条有名字没名字的岔道、小巷,这条通着那一条,迷宫一般重重叠叠,梅林大部分都没有走过,除了和父母常走的几条路是记得的,剩下的记忆都属于安娜。梅林这才发觉,安娜有着极好的记忆力,她带着梅林和表哥一起穿梭在大街小巷,她能够叫出每一条路的名字,说出它们连接着什么地方,又能通向哪里。梅林跟着安娜糊里糊涂地走,去过那么多地方,却从来不记得它们具体在哪儿,叫什么。梅林的记忆是孤立的,不连贯,也没有一个完整的系统。她只记得大大小小的片段,比如她和安娜、安娜表哥一起去过一处干枯的河床,梅林只记得那里有一块巨大平整的石头,可以供人坐着或是躺着休息,除那以外,还有许多铺在河床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它们被磨得很圆,摸起来凉凉的。梅林十分喜欢那个地方,他们三个在河床上玩耍的场景,甚至不止一次出现在梅林的梦境里。但是梅林从来没有自己去过那里,她根本想不起来那是哪里,也找不到路。在安娜离开以后,梅林的生活变成一条单调的直线,变成一潭死水,变成一座计算时间的沙漏,梅林发觉,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并不是安娜在依赖自己,而是自己在依赖安娜。孤独的也并不是安娜,而是自己。
走过一条小巷,穿过一座旧祠堂,经过一片拆迁留下的废墟;又走过一条小马路,进入一条小巷,经过几户敞开院门打麻将的人家,经过简易茅厕,经过几排晾衣竹竿,经过几条挂在灰砖老墙上的咸鱼。梅林越往前走,心跳得越厉害。不过一会儿,梅林的脑袋胀痛,身体渐渐发热,手心不住地出汗,汗水顺着包装袋的红绳子往下滴。梅林脚下一步一步,有时是泰山压顶,有时又是踩在云上。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顺利地找到了安娜外婆的家,那个自己只去过一次的地方,上一次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衰老的安娜外婆、古怪的遗像、安娜舅舅——一个真正的疯子。梅林面对着安娜外婆家那扇红漆剥落了一大半的铁门站着,呆呆望着上面一个倒着贴的福字。她的理智突然回来了,许许多多矛盾的念头在她的脑中迅速地掠过:安娜外婆大概并不记得她,会因为她的造访感到奇怪;她是安娜的朋友,来看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安娜舅舅是一个精神病人,可能对陌生的她做出危险的举动;安娜舅舅被放任在安娜外婆家自由活动,可见并未出过什么事情……梅林不断自问自答,用一个问题推翻另一个,最终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出现一句话:我为什么要来?我为什么要来?我为什么要来?梅林,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梅林?
是安娜表哥叫住了她。
时隔两年,梅林又坐在安娜外婆的屋子里。这一次,没有安娜妈妈,没有安娜,只有梅林一个客人。梅林端坐在沙发一角,局促不安,双手接过安娜外婆递过来的茶水。梅林看见安娜表哥的样貌有了变化,他身子高了,也宽了,面部的轮廓生出棱角。梅林在同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大人了。
“安娜外婆好,安娜外婆身体还好吗?”梅林终于说。
“我现在工作了,我没考上大学,就在这里工作……”梅林说得磕磕巴巴,安娜外婆只是笑一笑,点点头。
“我做蛋糕,这是我做的蛋糕。”梅林放下杯子站起来,去拆蛋糕包装上的绳子,手指却打着哆嗦,好一会儿也拆不开,安娜表哥突然走到梅林身边,用剪刀将绳子一把剪开。梅林望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娜表哥看起来似乎变了,又没有变,他的眼睛里还是那样纯净,他看梅林的时候还是露出喜悦的样子,梅林确定他没有忘记自己,没有忘记和自己在一起相处的那些日子。
“童童很想你。”安娜外婆对着梅林说,又转向安娜表哥说:“对不对,你看,你的梅林。”
“安娜妈妈她们走了之后,从来没有回来看过,童童都快忘记他们了,但还是没有忘记你,他说,梅林会来。我问他梅林是谁,他只是傻笑,说梅林很好。”安娜外婆说着,又转向安娜表哥,像哄孩子一般拖长音调说:“对不对?梅林来看你了,梅林是你唯一的好朋友呀。”
安娜表哥走向梅林,他对梅林笑着,握住梅林的手,梅林鼻子一酸,竟然掉下了眼泪。安娜表哥伸手去擦,梅林控制不住大哭起来。她知道自己很失态,但她又似乎明白,在这里失态是没有关系的事情,安娜外婆、安娜表哥、墙上挂着的安娜外公的遗像、此刻不在场的安娜舅舅,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失态,也没有人会认为她失态。她在这里是自由的。
梅林在安娜外婆家里,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安娜外婆做好饭菜,窄小的客厅亮起昏黄的灯。安娜舅舅也从外面游荡回来了,他看见梅林,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不安,似乎梅林原本就应该在这个家里。安娜外婆、安娜舅舅、安娜表哥、梅林,他们四个人围着一张饭桌坐着,饭菜升起热气,梅林的蛋糕放在中间,安娜表哥莫名地开心起来,他举起了杯子,他们的样子就像在庆祝什么节日。热饭热菜进了肚子,梅林主动要切蛋糕,安娜表哥整个人站起,手臂作势环抱,做出保护蛋糕的样子,梅林笑了。最终还是没人能吃那个蛋糕,蛋糕就原样放在那里,游乐场、小动物、冰激凌店……它们给这个地方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气氛,梅林自在这屋子里哭过之后,所有紧张感一并消失。并且,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在,这自在并不是与她上一次在这里的经历相比而得的,而是与她过去不长也不短的那一段人生相比而得的,梅林突然感觉到自己越过了某一个界限。她模糊地知道自己从此以后便不是从前那个梅林,但她将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她却并不清楚。
梅林走到窗口,夜晚和大雨一起降临了。她的眼睛里是黑暗的一片,耳朵里充斥着雨声。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固执地向外看着。安娜表哥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他散发出温暖。纯净、美好,安娜表哥不谙世事,因为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梅林也纯净、美好、不谙世事,因为梅林拒绝了解这个世界。或者可以说,梅林拒绝平常人眼中的那个世界。梅林羡慕安娜表哥的轻松自在,这是天赋的,梅林没有,她向往那个世界。安娜表哥就像那世界里的一个使者,他来到梅林身边,向梅林伸出手,要把梅林接去了。
安娜外婆家的小房子从此成了梅林常去的地方。周围的邻居们隔三岔五就能看见梅林提着蔬菜、水果、蛋糕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进出这里。起初,面对邻居们疑惑的目光,梅林还会报以微笑。渐渐地,梅林就不再理会他们了,她怡然自得地进进出出,好像这便是自己的家一样。
梅林在这个家里,自如地扮演着半个主妇的角色,她陪安娜外婆一起择菜、做饭,也扫地、倒垃圾,但凡安娜外婆做什么,她也就帮着做什么。安娜表哥则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在小屋子里转来转去。在没有家务可做的时候,梅林就和安娜表哥待在一起,他们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或者坐在房间里,翻翻漫画。相比于电视机,安娜表哥还是更喜欢漫画书,他对它们感觉熟悉,它们和其他的玩具一起,从安娜表哥的童年开始,陪伴他到现在。书页上偶尔会有他的涂鸦,凌乱的线条和色彩的停留,表明安娜表哥喜欢这一页。他常常翻到某一页便停下来,很兴奋地望着梅林,想和梅林说些什么似的。他说不清楚,也不需要说,梅林对那些东西已经比他还要熟悉了。
安娜舅舅也完全不像梅林初见的那样可怕。他的思想梅林不清楚,但他的行为比安娜表哥还要简单得多。安娜外婆家里有一台旧式座钟,每过半个小时敲一下,过一个小时则敲到那个整点的点数。这座钟就成为安娜舅舅每日的行为准则。在时钟敲到早晨七點,安娜舅舅会立刻起床洗漱。八点,安娜舅舅整装出门。十二点,安娜舅舅回家吃饭。一点,安娜舅舅出门。六点,他再一次回家。一天的奔波就此结束。这样的情形多见几次,梅林为安娜舅舅的准时感到吃惊。他从来都是在钟敲过之后,一秒不差地推门而入。这也就是平时梅林来安娜外婆家多半没有看见安娜舅舅的原因了。每次安娜舅舅神情肃穆地出门,安娜外婆就像对着孩子那般看着他笑,“去上班去了。”安娜外婆解释他的行为。安娜外婆说出来的句子往往很短,但梅林能够填补安娜外婆没有说出来的话,梅林渐渐理解了这个家庭里的一切规律,看似诡异的一切都十分简单。安娜舅舅认为自己每天出门,便是在“工作”,他的行为,就像孩子们的过家家。其实,梅林待在这里,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在做一个过家家的游戏。她记得她曾经幻想的那一幕,安娜表哥长出细碎坚硬的胡子,而她,则是一个家庭主妇。梅林也没有一刻忘记过安娜,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安娜对她讲过的那些故事,离奇又深深地吸引着她的那些故事。她现在离故事的主人公们那样近,真相就在她的身边。安娜舅舅并没有放过火,也没有杀过人、坐过牢。安娜舅舅只是像一座时钟那样简单地运作着。梅林了解安娜,她理解安娜的心理,安娜喜欢把一切塑造成传奇。或许杀人放火蹲监狱,这些反倒能让安娜觉得自己的舅舅并不那么丢脸。安娜是那样追求不平凡,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本身就是不平凡的。
梅林渐渐对安娜外婆家的摆设和陈列也熟悉起来,她看见安娜曾经提过的那个旧相框,它就挂在安娜外婆的卧室里,在那个旧的座钟旁边。相框里并不是一张大的完整的照片,而是重重叠叠夹着许多许多的小照片,梅林在里面看见了安娜舅舅年轻时候的样子,还有安娜妈妈和其他一些人,都是梅林不认识的。里面也有安娜外婆,大多是中年的样子,依旧美丽。让梅林吃惊的是,她还看到了安娜外公的遗像,确切地说,是被裁剪的照片原本的样子——一张结婚照。安娜外公的另一边原本是安娜外婆,安娜外婆戴着珠花,罩着白色的头纱。
小镇上,关于梅林的流言渐渐多起来。人们并不认识梅林,流言的内容是:林家娶了媳妇。梅林听到流言很久之后,才知道安娜外婆姓林,而林家娶媳妇说的就是自己。以前安娜一家还在小镇的时候,人们总是提到安娜,提到安娜妈妈、爸爸。现在安娜一家不过离开两三年,竟没有人再记得他们。关于精神病人此类的议论,只偶尔出现在安娜外婆所居住的一小圈地带,他们提到安娜外婆的时候,用的是“林阿嬷”这个名字,有时候他们家里的孩子不听话或者太过闹腾,他们便会说,送你去林阿嬷家里,让你做个真正的小疯子。安娜就这样被忘记了。
可是梅林却又和别人口中的林阿嬷有了关系,她常常出入林家,比她少女时期出入安娜的家里还要频繁。梅林出入安娜家,还是有充分理由的,安娜虽然和别人有些不同,但毕竟是小孩子,怪脾气而已,人们即便说安娜是小精神病,也并不以为意。况且,她和安娜妈妈都生得那样美丽,安娜妈妈在医院有正经工作,安娜爸爸又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公务员,安娜家算得上是体面人家呢。梅林和安娜交往,去安娜家里玩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梅林往林阿嬷家里跑,就十分不正常了。梅林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又有了工作,林家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还有一个神志不清楚的中年男人、一个呆呆傻傻的青年男人。梅林清早便出现在林家的厨房,晚饭过后才离开,平时还会做些洒扫,出门倒个垃圾。梅林如果不是这一家的保姆或者亲戚,也就只能是这家的媳妇了。梅林起初听到流言,心里想要解释一番,她想说,自己是安娜的朋友,也是安娜表哥的朋友。但是她不知道向谁去解释,况且,大家也已经忘记安娜了,更不会记得安娜有这样一个朋友。梅林于是间隔几天,不再去林家,可有时候走着走着,就走到林家那个方向去,买了什么东西,又想捎带些什么过去。梅林发现,三五天去一次和一天去一次,在那些生产闲言碎语的旁人眼里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于是慢慢的,梅林不再顾忌流言,只是随心所欲了。
流言传播到梅林父母那里已经是很久之后。梅林的父母起初并没有觉得这些事情会和梅林有什么关系,他们也从没有认识过一个叫林阿嬷的人,直到流言中细节增多,提到女孩在面包店工作,二十岁左右,言语不多,还葆有一副中学生的装束和面孔。人们都说,这个女孩不知道是哪家的,父母竟然放纵不管,任由她住到一个傻子家里去,和一个傻子谈恋爱。梅林的父母听到这里,终于好奇起来,他们依然没有联想到梅林,只是在饭桌上问起梅林,知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认不认识这样一个人?梅林的父母这一天不再嫌弃梅林,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那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一个说:“那姑娘和你差不多大,也在面包店工作。”一个说:“这是犯了花痴病了,那家的傻儿子,听说长得倒是很好。”梅林听过之后笑出声来,父母只是奇怪地看着她。梅林说:“你们记不记得安娜?”他们回答记得。梅林又问:“那你们记不记得她有一个表哥?”梅林父母想了想,似乎想不起来。梅林不等他们回答,便说:“那些人说的傻子,就是安娜表哥。”梅林父母一时恍神,脸上是似懂非懂的表情,等他们快要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梅林又抢先说:“去他们家做客的那个人就是我,没有什么林家媳妇。”梅林父母一时说不出话,沉默一阵,梅林母亲嘴唇发抖,问:“你的脑子为什么这么不清楚?”梅林紧张起来,看着母亲不说话。梅林的母亲站起来,尖声叫喊:“你再也不许去!”梅林低下头,拿着筷子的手颤抖起来,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反应,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应对。她想让母亲平息怒气,也想回答母亲的问题,但最后只是喃喃自语,口里说着:“这并没有什么……他并不是傻子……你们并不了解……”梅林的母亲突然伸手越过饭桌揪住了梅林的头发。梅林惊恐地挣脱,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仿佛看见了一个疯子。她又看向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无奈地看着她,说:“滚,滚,滚!”
梅林从小就没有和父母很亲近。三岁之前,梅林和祖父祖母住在一起,他们喜欢梅林,把梅林接到农村里,过田园生活。当他们身体变得虚弱,梅林便被带回到父母身边,那时候梅林和父母已经失去了天然的亲近,梅林和其他的孩子不同,总是沉默,也不索要任何东西。梅林的父母也曾试着用一般人对付孩子的那些办法来对待她,得到的回馈只是无趣。梅林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孩子的成熟,这成熟区别于成年人的成熟,不是经过许多的经验和漫长的生活而得的,更像是她与生俱来的一种东西。这东西使她和其他人区别开,她在幼儿园里,和其他孩子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很安静地对着什么东西陷入深深的幻想里去。一个玩具、一段木头、一朵野花,她喃喃自语,有时会突然伤心起来。梅林的父母有时候会看见梅林蹲在院子的一角哭得伤心,哭到小小的身子抖动起来。那时候梅林偶尔也问他们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梅林被铅笔刀割伤了手,她会问“我为什么会痛?”他们当然回答她“割伤了手,所以痛”,接着便忙着帮她包扎起来。但是梅林不满意这回答,她说:“割伤了手是一件事,痛是一件事。”他们处理好伤口,便不再理會她许多的问题。她得不到解答,也就作罢。有时候她也问父亲或是母亲“我为什么是我?”这样问题便更加得不到答案。她急于获取答案,又会解释道:“比如说,割伤了我的手,为什么痛的是我,不是你?”梅林的父母无法回答。被忽视之后,有那么一阵子,梅林几乎四处向陌生或是熟悉的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无数次无果之后,梅林终于不再执着于向人提问,转而又陷入沉默里去。那时候,梅林大约是五六岁。七岁之后,梅林上了小学。因为不遵守课堂纪律和极差的考试成绩,梅林被父母管教,人生中第一次挨了打。那也是第一次梅林和父母有了冲突,她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出无数问题,为什么要待在学校,为什么上课时要坐着不能说话,纪律是什么,考试是什么意思,做题有什么用……这些问题,梅林的父亲全都用巴掌回答了她。而疼痛过去之后,梅林的母亲企图再次解决这些问题,她告诉梅林,人长大了就要念书,念书是为了考大学,考大学是为了将来有好工作,做有用的人,过好日子。而梅林听过这些之后,还是很坚定地摇头,她告诉母亲,“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你说的那些,都不是我要问的。”梅林的母亲不再试图了解梅林的想法,做出总结的句子,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你看别人怎样做,你就怎样做,就对了。”
梅林的父母在那段时间里曾认真思考过梅林的问题,他们一度担心梅林可能会是个怪孩子,她笨,甚至可能智商有点低,还有可能有心理问题。可是没想到,慢慢地,梅林和其他孩子一样了,虽然她并没有表现突出,但她在上课的时候安安静静,考试成绩也排在班级里的中游了。梅林的父母暗自庆幸了一段时间,便渐渐习惯,他们拥有一个正常的孩子,普通的孩子,这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样,很好,他们也和这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他们感觉到平安。再后来,他们有时候也会期待梅林更好一点儿,梅林看起来像是能更好一点儿的那种孩子。而梅林则在漫长的日子里学会了隐藏,她隐藏了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冲撞着的热情和好奇心。她和父母在饭桌上聊着期中考试的排名和成绩,可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东西,那些她童年时期没有解决的问题,还有许许多多新的问题,它们和生活的平庸与内心的孤独一起,依旧困扰她。
自关于梅林的流言四起之后,梅林童年时期的那些神经质的言语和行为,终于又被梅林的父母泛起。他们开始相信,梅林的怪异行为都是有根源的。
梅林的那些问题,在安娜这里总会得到不同的答案。第一次,梅林给安娜传纸条,问安娜放学后几点钟回家。安娜回过来的纸条上没有字,仔仔细细画着一只时钟。那只钟画得好看,梅林心里有一种满足感,对这只钟,也对安娜这个朋友。此后,梅林给安娜传许许多多的纸条,安娜从来都有出人意料的回复。再后来,安娜索性自己造出一套符号,每个符号代表一个常用意思,结合起来又是不同的意思。这些符号既不对应日常用的字和词语,也不像汉语一样用语法规范连接。比如一个类似圆圈的符号,在春天它是果实的意思,在夏天就是烈日,在秋天是风车,在冬天则是雪。当它是果实的时候,如果圆画得饱满,有甜蜜满足的意思。如果画得残缺、干瘪,又则是苦涩、毁灭的意思。这样一来,它使用的范围实在很广。安娜在练习本上画了几十个这样的符号,给梅林看,掌握了规律之后,这样几十个符号几乎可以保证她们俩的日常交流没有障碍。安娜一时兴起,还给它们做了音标,每个符号有自己的读音。梅林和安娜两个人一起练习几天,居然能用这些符号对话,在那么几天里,梅林和安娜说话都是唧唧咕咕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什么奇怪的动物在叫唤。梅林玩得很开心,可是安娜的热情只持续了短短一周就褪了。
安娜的热情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她抛弃一件玩具、一个游戏,态度决绝。并且在这么做的时候,带着一种痛恨自己的情绪,她焦躁不安地咒骂着被抛弃的那些东西,同时指责自己的可笑和浪费时间。她在这样做的时候有时候会伴随着强烈的情绪,她抓自己的头发,哭闹。梅林拿她没有办法,梅林和安娜不同,她珍惜每一件拥有过的玩具,也怀念每一个旧的游戏。
安娜走了,梅林的世界里,只剩下安娜表哥。安娜表哥不像安娜,他说的话都简单,做的事情也不难理解。“有趣”这样的词是不能用来形容安娜表哥的。任何词语都不能形容安娜表哥,任何词语都会污染安娜表哥,他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因此,这里的任何标准都不能用来评判他。可是,在这个世界里,也只有梅林这样想。梅林第一次对“爱情”这个词产生的想象源于安娜。安娜对这个词的解释是:“爱情”可以让两个陌生人走到一起,从此变成最最亲密的人,成为彼此的唯一,永远不分开,一直到死。梅林被安娜的解释震撼了,“爱情”竟有这样的奇迹,在这个一切都要遵循规则和逻辑的世界里,爱情可算是最没有道理的事情了,而这样一件事情竟然能够存在,简直是神赐予人间的礼物。梅林从前从未仔细想过这个词的意思,理所当然地认为一男一女在一起便是爱情,如果是这样,那么爱情真是平庸无比。安娜的解释让她发现,爱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而她用安娜的标准去判断周围的所有人,竟没有一对男女是符合的。梅林曾认为,安娜对于自己,便是最特别的存在。安娜超越梅林所有的经验,安娜也不会再有复制品。安娜便是梅林从过去到未来能够遇见的唯一的安娜。梅林曾把安娜对于爱情的定义用在自己和安娜之间,竟有些符合。梅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想,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美好的感情,便不能叫作爱情。它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也应该有个别的什么名字。梅林想了想,在练习本上画下一个圈。梅林看着这个圆,想,这可以是果实,可以是雪花,也可以是烈日和风车。不久之后,梅林见到了安娜表哥,对于安娜的紧张便慢慢释然了。梅林有些失落地明白,她和安娜不是最亲密的,安娜的世界那样大,安娜还想冲破那世界,安娜总有一天会消失。梅林和安娜的交集,或许就只在此刻而已。梅林和安娜,既不会只有彼此,也不会永远在一起。
但是梅林和安娜表哥可以。
大家都说,梅林才是一个疯子。梅林便坐实这个“疯子”的称谓,她开始和安娜表哥恋爱,她为什么不能和安娜表哥恋爱呢?她当然可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安娜家的饭桌上,安娜说的那两句话“表哥喜欢梅林”“梅林喜欢表哥”,那些日子像个幽魂一样附着在梅林身上。梅林开始带着安娜表哥出门去,她带他去自己和安娜曾待过的校园里,他们在校园里牵着手散步,淡定从容。梅林喜欢安娜表哥波澜不惊的样子,他永远带着微笑。梅林牵着安娜表哥的手,似乎也能感受到另一个身体的温暖传来的力量。走在校园里,梅林看见许多中学生,有时候也会遇见曾经给自己教过课的老师,还有许多年都没有换过的门卫大叔、教导主任。梅林起初有些害怕遇见他们,有时候又觉得喜欢,她牢牢攥紧安娜表哥的手,有一种在时空里穿梭的体验。偶尔,在这些人里,有人认出梅林,他们张着口,又叫不出梅林的名字。梅林是他们见过的千百张面孔中的一例,如果梅林报以微笑,他们便也客气又不失热情地回应。如果梅林无动于衷,他们便也迅速地移开目光。他们只是对梅林和她身边的年轻男子感到奇怪。他们看到不同于常人的气息,这气息来自梅林和安娜表哥的表情、动作、漫无目的的步态。他们以自己丰富又有限的经验,从这种种气息中,立刻就判断出这两人与自己的不同,与自己所处群体的不同。他们会用不多的时间想象梅林和安娜表哥的生活,但往往什么都还没有想通就忘记了这个念头。他们在校园里一次、两次、三次,一直到第十次、第二十次遇见梅林和安娜表哥,他们便再也不会把好奇的目光投向这两个人。他们匆匆走向各自所要去的地方,没有人再耗费一秒去猜测或是想象什么了。
梅林又带着安娜表哥走上街头,他们还是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走。他们走过小镇的每一条街巷,他们随时停留下来看天空中的云、电线上的鸟、屋顶上的猫、老墙上的青苔。他们也被其他人观看,很快就有人分别认出梅林和安娜表哥,他们中有人能够说出梅林是谁家的女儿,也有人能够说出安娜表哥是哪家的孩子。很快,知道梅林的人便也知道了安娜表哥,知道安娜表哥的人也知道了梅林。他们俩从前从未被什么人常常提起,现在一起出现却获得了许许多多的注意,有那么一阵子,他们简直像是小镇里的一对明星。慢慢的,时间长了,小镇里的人们不再指指点点,当梅林和安娜表哥牵着手出现,他们也懒得再抬眼看看了。
说到底,梅林和安娜表哥与这许许多多人的生活无关。
真正起了小小风波的地方,是在梅林父母的家里和梅林工作的面包店。梅林父母以脱离关系作为威胁,告知梅林如果继续如此行事,便不要再踏入家门一步。于是梅林听从了父母,不再回家。面包店的老板和同事们则窃笑着询问梅林与安娜表哥交往的种种细节,梅林如实告知,他们只是不信。他们当然也觉得梅林怪异,可是梅林只是照常工作,梅林工作得比别人都好,梅林还学会了做各式各样的奶油裱花。梅林的手艺让蛋糕店的生意变得更好了,店里边便也没有人再过问其他。店员和老板也偶尔会见到梅林和安娜表哥在一起,远远看着,只觉得两人完满自足;近一点看,又不知道这完满自足从何而来。想不出答案便无须再想,毕竟,梅林还是一个好员工。
梅林和安娜表哥开始了自己的生活,这对于梅林来说,简直像做梦。安娜远去了,安娜一家都远去了,少年时代远去了,梅林的父母也远去了。安娜曾说:“长大以后,就让表哥和梅林结婚。”原本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梅林最后一次回到父母家,帶走了自己童年时期的被褥。离开时她并没有对这个家感到不舍,好像自己只是一个要走的旅客。她对自己这样的想法感觉奇怪,但她没有停留。她把被褥带往安娜表哥家。没有多余的床,她把自己的被褥和安娜表哥的铺在一起。夜里,她爬上安娜表哥的床,睡在自己的被褥里。在梅林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她发现月光已经在屋子里,安娜表哥的眼睛闪着光亮。梅林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她想笑,但不知道自己笑出来没有,也不知道安娜表哥是否能看清楚她的表情。他的瞳仁里是完全的信任与依赖。梅林记起少年时期自己想要完全拥有他的渴望,其实那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人生中似乎就有一些这样的节点,跨过去之后,即便只有一天、一刻、一秒,也恍若隔世。安娜一家像一个黑洞一般吸引着梅林,梅林终于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安娜表哥闭上眼睛,他不自觉地把头靠向梅林的肩膀。梅林握住他搭在枕边的手,嗅到他柔软头发里的气息,脑子里突然闪过面目不清的几个身影,安娜外公、安娜舅妈、安娜爸爸……她的血液沸腾起来。她好像突然到了一个光亮的地方,但转瞬又陷入了混沌。
于是她闭上眼睛,专心走入那混沌里去。
原载《钟山》2018年第4期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