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盘
一个戴假发的教授,却因为假发被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人格。他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场闹剧,成功地糊弄了自己;观众们心如明镜,却也热情地参演。光天化日,欲盖弥彰,谁没有犯过傻,谁没有急过眼,谁能摘掉伪饰、磊落示人?
方晋教授戴假发快十年了,四十刚出头的年纪他就开始秃顶,碰巧一位同学的大姐是开假发店的,他就去订了一顶。同学大姐在德国生活数年,别的没学会唯独学会了编织假发。回到国内她率先在瓦城开起假发厂,手下三五个工人,她既是厂长又是技术员还是生产工人。她弄的假发比真的还真,她根据方晋教授的头型精心制作假发,方教授戴上去,店里的人都说假发像从他脑袋上长出来似的。瓦城大学化工学院的同事都惊叹方晋天生一头好发,学院开学术会,曾有老师打比方说,我们的事业必须要像方晋教授的头发一样永远欣欣向榮。方教授认为,除了妻子女儿及假发店外,他头发的真实情况,没人知晓。事实上,方教授的头发经过十年的叛离,纷纷离他远去,如今只剩下后脑一小圈,这可比沙和尚少多了。看惯老公茂密的假发,方晋卸下假发后的样子总让妻子心里别扭,爱叨叨:“快戴上你的套子!”可假发终究不是身上的一部分,不能老戴着。晚上了,假发在头上工作了一天也必须休息,光脑袋需要自由呼吸。为了在妻子心里保持完美形象,从五年前开始,方晋教授跟妻子分床睡。妻子在艺术学院,跟别的人不一样,她特别在乎一个人的外在形象,尤其喜欢有着一头好发的人。见不到方晋教授的秃头,妻子甚至将自己欺骗了:老公头发真漂亮啊。十年时间里,方晋教授换了四顶假发。他看重假发,不允许假发有任何纰漏。同学大姐的假发事业做得越来越大,但她并没有因为发达了而换了面孔,她对方晋教授一如既往的热情,仍然亲自为他编织假发。
当时有一个学术会议在桂林召开,方晋教授受邀参加。会议中有两次小组会议,要求人人发言,而方晋教授正式发言至少有三次。发言者是“公众人物”,人们的眼光都聚焦在你身上。方晋教授一遍遍检查假发,用两面镜子反复查看脑袋的每一个角落。
来自全国各地高校的与会人员陆续到达宾馆报到,都是业界同行,大家见了面都很亲切地交谈。认识方晋教授的人都夸他还是那么年轻,特别是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头发能暴露一个人的年龄也能掩盖一个人的年龄。方晋报到后拿着资料去总台登记住宿,被告知他跟刘信住一间房。他认识刘信,刘信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年龄要比自己小几岁,但方晋教授心里凉了半截。以前会议基本安排单间,相互不影响。但这次却是两人住一起的标间。“不是单间的吗?”方晋教授问。“对不起,你们会务组交代的两人一间。”对方说。
方晋不悦地离开总台,听见有人给他打招呼也顾不上理会。他脑子里像有只蜜蜂嗡嗡响。走出十几步,他又返回总台,“我能单独住一间吗?”“不能。”“我自己掏钱。”“可以的,单人间还是双人间?每间600元,八折后480元。”太贵了,要连续住四宿,方晋住不起,差旅费报不了每晚480元。这也不是什么五星级酒店,为啥这么贵呢?方晋教授举头四顾,到处都是问号。
刚报到的与会者都相当兴奋,他们大声地说笑调侃。进电梯后方晋与大家压缩在一起,一位女性有点面熟,她仔细看了他一眼,问:“你是瓦城大学的方晋教授吧?”方晋强装轻松地笑了一下,她又自我介绍说:“我是鹿城大学的肖白,前年在广州开会见过您。”方晋恍然大悟地向她道歉。她说:“你一点没变,比从前更显年轻了。”肖白的甜言蜜语多少清除掉他心中的一点不快。但下了电梯,朝着房间走过去时,方晋心情又烦闷起来。“方老师咱们住一层楼,你几号房?”走在前面的肖白回过头来说。“我住1106,你呢?”“我住1107,咱俩有缘啊!”
刘信比方晋先到,方晋的钥匙刚插入匙孔,门便被拉开。“哈哈,我就知道是你!”刘信伸出臂膀拥抱方晋,天气热,刘信身上的汗臭味道随之飞过来,还有些许的狐臭混杂其中。方晋虽然毛发衰退早,嗅觉却不赖。“方老师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头发总是这么浓密。”刘信用拇指食指中指组成一个镊子去夹自己头顶稀少的头发,“看,我捏了半天也没抓着一根。我比去年苍老许多。”
桂林的五月热得难受。方晋内心更热,全身冒大汗。室内温度高。屋里开着窗户,但没开空调。“空调坏了吗?”方晋问。“没有,我没开,我不能吹空调。”刘信建议方晋去洗个澡。在家乡瓦城,方晋不随便洗澡,一天只洗一次。但今天方晋想破个例。刘信却说:“不能立即洗澡,得休休汗。”方晋不知所措地坐在床沿。房里两张床挨得很近,这个收费昂贵的旅馆房间竟然这么小。他跟刘信面对面坐着,要是不错开,两对膝盖都顶上了。刘信能侃,从南侃到北,从东侃到西。方晋心不在焉,没完全听进去刘信说什么。直到刘信说到他们学校一位同事的艳史时,方晋才认真听了起来。那同事送儿子去武汉一所大学读书,认识了儿子的年级主任,一来二去跟年级主任搞上了。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东窗事发那是肯定的,刘信同事被迫离了婚跟年级主任结婚,而没多久,刘信同事突然死了。方晋听到“死”这个字时,身子打了一下冷战。前面在听刘信讲述时,他脑中浮现出鹿城大学的肖白。肖白长得不算漂亮,但有味道。
“我该去洗澡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方晋汗水一直没有休,汩汩往外冒。头上汗水向颈脖流淌。同学大姐家的假发套虽然比别的厂家的要透气,但毕竟不是皮肤,散热效果没那么理想。汗水沿光滑的脑袋瓜子顺溜溜地往低处倾泻。脖子像洪水肆虐的山脚,积满汗水。方晋进洗手间后,将全身脱了个精光。脱头套时再次检查门是否插好。他试图用冷水洗澡,试了试,受不了,只好改为热水。热水来得快,浇在身上挺舒服。对身子方晋敷衍了事,但对待脑袋却特别用心。他一连洗了两次头,用细小的水柱冲洗头部。他担心喷头水太大会冲掉后脑那一小圈珍贵的头发。五十多年来,就这一小圈头发对他不离不弃,他已经多次对它们表示了感谢。
“方老师,你还没洗干净?你洗得太久了啊。”刘信在外面催。
“刘信老师你有事吗?”方晋停下吹风机说。
“事倒没有,就是想跟你聊天。”
“马上就好。”方晋吹干头上少得可怜的头发,穿戴好衣“帽”走出来。屋子比洗手间温度低,但方晋还是不停地冒汗。刚才身上的汗腺被打开,这会儿毛孔还没收缩。窗外的夕阳射进屋子,正照在方晋的床上,方晋暗示说:“空调没坏吧?”刘信明白方晋的意思,口若悬河地列举空调的十大罪状。刘信要求方晋也别吹空调,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不能吹。刘信还信口开河地说:“世界气候变暖都是因为全球人开空调。”随后两人哈哈大笑。
方晋身子在冒汗,他说:“我出去走走。”刘信指着太阳说:“这毒辣辣的太阳像刀子一样削人呢。”方晋没听劝,拉开房门。正好肖白也出到门外,两人打招呼后,方晋说:“要不到你房间坐坐?”肖白稍微有些吃惊,然后抱歉地说:“现在不方便。”她怕方晋弄不明白,又补充说:“同房的杨老师在洗澡。”
两人走出大堂。在酒店院子里肖白向保安打听漓江怎么走,保安用桂林普通话比画着说,从这里出去向左拐,然后向右,走百十米再左拐。方晋听得一头雾水。谢别保安,两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街边有树,偏西的太阳已经被高楼挡住。肖白埋怨说:“桂林的这个鬼天气是真热。”方晋附和说:“是热,比瓦城热多了。”但方晋明显感觉到舒适多了,相比之下,房间像保温的蒸笼。宾馆外面有条小河,另一个方向有个小湖。小湖四周绿树掩映,水清澈,环湖路干净清爽。两人环湖走了一圈,话语投机,方晋对肖白的印象愈加好了。他还多次俯视了她白皙的乳沟。方晋端庄大方,绅士,风度翩翩,肖白看不出他有色心。
晚餐是欢迎晚宴,大厅里坐满来开会的同行。十几桌,接近两百人。领导讲话、有关方面致辞、代表发言,一套程序走下来,花掉了半个小时。宴席开始后,大厅里的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厅里的空调不得力,压不住众人身体散发出的热浪。方晋衣服湿透了,头上热气被头套阻挡化为汗水滑向脸面和脖颈。他跟肖白、刘信坐一桌。刘信给方晋、肖白占了座,给人抢走后,他硬插入方晋这桌,别的桌九个十个人,这一桌有十一个人。挤在一起,人人都热得够呛。方晋不敢放开大吃,紧张使他身子更热。
方晋有酒量,但他控制不喝。现在开会不能上酒,桌上这酒是桂林一位与会者赞助的,据说他表弟是酿造三花酒的。桂林会造三花酒的厂家不少,到底谁是最正宗的,外地人一般搞不清。就像你去到南京,你不一定知道哪个牌子的盐水鸭最正宗。桂林某所大学的唐副教授一桌桌敬酒,敬到方晋这里,集体敬完,特意单独敬方晋。他是冲方晋的头发来的。他比方晋小好几岁,头发却早稀了。“你有什么秘方?”“我哪有什么秘方?”方晋笑着说。“头发乌黑浓密的男人酒量好。”唐转了话题,对大家说,“这酒怎么样?这可是桂林最好的三花酒!什么叫三花酒?就是你往杯里倒酒時能溅起三朵漂亮的酒花。如果各位老师觉得酒好,不妨带点回去送给亲友们尝尝,我让表弟大优惠。”他来敬酒,主要是推销产品。不过,他赞助了酒,推销一下也无可厚非。大家说好的好的,一定带两斤回去。方晋这才注意到这酒的味道,他私下跟肖白评价说:“还行。”
酒过三巡大家都嫌热,人们陆续离开餐桌。方晋走出餐厅,犹如脱离苦海。
方晋甩开刘信,回到房间,他立即开启空调。屋子里充满冷空气后,方晋的心静下来。他跟妻子女儿各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方晋在妻子面前抱怨双人间,妻子安慰他几句就挂了电话。女儿骂他死脑筋,可以单独开间房嘛,只会心疼那几个钱。之前他是心疼钱,现在,不光是心疼钱了,还得考虑刘信。一旦离开,刘信就要付两个人的房费,这是缺德的事。女儿年轻,不懂这些道理。他准备去洗个澡,清理一下发套。正洗着,刘信回来了。他本来随人去看桂林夜景,谁知走到一半不去了,便打道回府。刘信一回来,方晋方寸乱了。
刘信一进屋就关掉空调。凉气退得快,屋子里又迅速热起来。没等方晋说他,他便说起方晋来,批评方晋不该开空调,这种违反人体自然规律的行为是对身体的残害。“应该将发明空调的人送上断头台。”刘信说。
“打开窗户吧,热死了。”方晋说。
“我不觉得热啊。”
“你一头大汗,还说不热。”
“出汗是好事,排毒。”
方晋不听刘信的,将窗户打开了。洞开的窗户并没有给房间带来多少凉意。方晋的汗水继续流淌,他用会议资料当扇子。刘信就像不说话会死似的,又天南海北胡侃起来。方晋爱理不理,翻看会议材料,与会者名单全在上面。来的都是普通高校的,还有个别没名气的211学校的。985学校一个没来。一种说法是没邀请,还有一种说法是985学校的不屑于参加这种“低层次”会议。学术会议走马灯似的,每次都有不同的人参加,有些名字似曾相识,可方晋怎么也想不起对方面容。但看与会人员名单又是很有意思的事,至少比听刘信胡侃强多了。
“我们学院那个曾博士靠跟导师睡觉考上博士,获得博士学位。”“曾博士是个小伙子,导师是个女的,”刘信解释说,“如果反过来,故事就没什么意思了。导师是天津的,所以现在每到周末曾博士必须上天津去一趟或者他导师到北京来一回。”
“这……这……”方晋脑子里闪出肖白。肖白读过博士,但还没毕业,都六年了,因为论文原因,一直拿不到学位。这是傍晚散步时,肖白自己说的,她很坦诚。肖白的导师是男的吗?方晋的思维跳到很远。
“曾博士被导师绑架了。”刘信评论说。
方晋身子已经被汗水湿透。今年桂林的五月比往年热许多,本地人都没有预料到。刘信去洗澡后,方晋立即开启空调。刘信听到声音后,在里面大叫:“方老师,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不能往自己身上捅刀子啊!”刘信洗完澡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关掉空调。
“打开窗户吧,太闷热了。”方晋说。
“谁睡觉开窗户?听说桂林这里小偷多,半夜爬进小偷就麻烦了。”
“谁说桂林小偷多了?桂林治安很好的。”
“看你急的,桂林又不是你家乡瓦城,这么维护!”静默了一会儿,刘信说:“方老师你还想听我讲故事吗?”
“你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无聊得很。”
刘信笑起来,说,“无聊人才讲无聊故事嘛,在家里不是上课就是写论文做实验,出来开会就该放松放松,讲讲笑话,听听轶闻趣事。”
见方晋不理他,只好躺下睡觉。刘信能说能睡,不出五分钟就打起呼来。呼噜声不大,要在平时能接受,但在这个闷热的窄小房间里,方晋受不了。房里的灯都亮着,方晋能够清楚地看到刘信。刘信略微偏胖,脸呈圆形,两只胳膊粗壮,但缺少肌肉的美感。方晋关闭刘信那边的床头灯,刘信立马翻动身子,脸和身子朝向方晋这边。刘信搂着薄被子,一只腿压着,像搂个美人似的。这么热的屋子,刘信不仅能迅速睡着,还能搂着被子,真是个抗热将军。方晋关掉自己床头的灯,才发现厕所灯亮着,抽风机响着,索性由它去。方晋头套里的汗水连续流淌,弄湿了床头。他摸摸假发,因为隔得厚,头皮没有反应,只感到假发硬硬的,像拧结的草绳。方晋起身去厕所,脱掉湿衣服,用湿毛巾擦身子不过瘾,他开启喷头,让最小的水从身子流过降温。以前不管多热的天,他都不洗冷水澡,一洗就会感冒。今天他管不了了,这么热的屋子,不采取非常措施不行。凉水走过全身几分钟后,他将换下的衣服用清水洗净。他轻手轻脚,生怕影响刘信。他最后察看头套,汗水积在套子里面,扣在台上时,全流出来,在台面上一大摊。方晋用湿毛巾擦拭头套内部,清除汗水残渍。
刘信睡得像死猪,方晋出来时,他身子还保持着向光的姿势。方晋靠在床头柜上,尽量不让头套碰着硬物,他毫无睡意,脑子里的信息不断排列组合混作一团。没几分钟,热气再次袭击他,他又开始流汗。他摸来遥控器,开启空调,声音响起,刘信身子弹动一下,嘴巴叫出一声,身子变成仰躺。空调制冷效果不错,屋子迅速变凉爽。方晋的汗水止住了,心情也变好,他准备过几分钟躺下去。以前他从不戴着头套睡觉,没有经验,今晚他必須重点保护好头套的形状。
冷不丁地,见刘信坐起来。“我做梦下雪了,光着身子在雪地里奔跑,越跑越冷。”刘信说,“方老师你怎么还没睡?”“马上。”
刘信发现开启的空调,立即咳嗽几声。“真受不了你,”刘信说,“你怎么就是改不了这个臭毛病呢?”刘信关上空调,并且把遥控器塞进裤裆里。
“对不起,凉着你了。”方晋说。
“没事,估计睡一觉感冒就好了。睡吧,明天一早还开会呢。”刘信说。
因为热,方晋一夜无眠,他每隔半小时就去厕所用湿毛巾给身子降温。
早上六点半,刘信起床。伸了个懒腰,拉开窗帘,看窗外的风景。“桂林城整个就是一个漂亮盆景。”刘信感慨地说,然后光着上身,携着肥大拉风的裤衩去洗手间。刘信肆无忌惮地开水,弄出恶心的声音。方晋想眯一会儿,注意力却全被刘信那些别样的声音扯住,一刻不得放松。刘信洗漱完出来后,高声大气说话,他满脑子的故事和笑话。有的确实有趣,灌进方晋脑中,但一会儿就记不得了。一夜没合眼,身体困倦,脑子迷糊。方晋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只要一个晚上睡不够七八个小时,两天也缓不过劲。一夜没睡,他得三五天才能调整过来。刘信胡侃了几十分钟,终于下楼去了。
“会议九点正式开始,方老师你别迟到啊。你第三个发言呢。”刘信带上门前好心提醒方晋。
刘信走后,屋子清净下来。方晋在刘信床上寻找到遥控器,想起它在刘信裤裆里待了一夜,不免恶心。于是方晋用厕所的手巾包裹遥控器开空调。屋子渐渐凉下来,方晋心里静悄悄,瞌睡虫爬上他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睡得正酣的方晋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刘信的敲门声很响,直侵入方晋的梦境。第二个人发言快完了,刘信还是没见到方晋。他走出会场,回房间叫方晋。会议在附楼四楼会议室,步行过来需要三五分钟。
“方老师,该你发言了,快,快,快!”
方晋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跑到电梯口,方晋说:“糟糕,会议资料没带。”刘信说:“我那儿有,火烧眉毛了,就别回头了!”两人小跑着来到会议室,刘信大嗓门说:“报告主持人,方晋教授到了!”
主持人有礼貌地说:“好的。”
前一位发言人走下主席台,在热烈的掌声中,主持人简单介绍方晋,叫大家欢迎方晋上台。方晋脑子一片空白,前言不搭后语,台下爆发一阵阵笑声。十几分钟后,他糊里糊涂地走下发言席。没有掌声,只有异样的笑声。方晋的发言一塌糊涂,主持人都忍不住了,说:“看来,方晋教授的思绪被桂林的美景迷乱了。”
方晋坐到刘信旁边,刘信斜眼望他一下,喉咙里迸出一句:“看你发的什么言哦!”就不再理方晋。方晋注视前后左右,发现有一些无聊之人在看他,目光对视后,慌忙地躲避他的目光。
“我发言怎么样?”方晋问刘信。
“丢死人了。”刘信轻蔑地说。
会场有空调,受不了空调的刘信,隔不了几分钟就要出去躲避一下。方晋浑身不自在,冷汗涌出身子,光滑脑袋上的汗水流到脖颈。方晋悄然起身往外走,经过处,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他。到了走廊上,从厕所回来抽着烟的一位与会者对方晋说:“老师,你的帽子戴歪了。”
方晋摸了一下假发,快步走进厕所。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他哎呀一声大叫。从昨晚到早上,他一直戴着头套靠床头睡,头套乱了,错位了。秃头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大会发言出丑了。趁厕所人少,他整理头套,但是遭挤压时间过长,头套变了形,一时难以恢复。
上厕所的人越来越多,会议中场休息。方晋躲避他们的怪笑。朝他走过来的肖白也装着不认识地避开了他。他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下半场会议,方晋不参加了。他回到房间,看着刘信空着的床上有乱成团的被子,仿佛那就是猫着的刘信。方晋恼羞成怒,把被子踢下床。仍觉不解气,于是方晋往刘信手机上发信息:“你是个王八蛋!”几分钟后,刘信回短信说:“方老师你怎么了?疯了吗?”
“我被你逼疯了。你是十足的王八蛋。”
“你怎么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上午会议结束,人们往主楼走来。几个人发言他们印象不深,倒是对方晋的胡言乱语和一头假发印象深刻。现在不光是出丑的问题,是方晋对大会没有足够的尊重。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与会者,对方晋的印象都很差。
午餐时间他们回房间来放会议资料。刘信受了方晋的辱骂气不过,回到房间就跟他吵起来。刘信是大嗓门,语速又快。“谁是疯狗,谁是王八蛋?”刘信说,“你跟我说清楚,我好心提醒你不要睡过时间,还跑回来叫你去发言……”
“我一夜没睡,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你心里欲求多睡不着,赖别人,这不是疯狗吗?”刘信气势上压倒方晋。方晋身子极度疲倦,反应迟钝,没占到一点便宜。过来一些人看热闹,有人阴阳怪气地劝说。肖白过来后,用眼神暗示刘信“别跟他一般见识”。在好心人的劝说下,刘信跟随他们吃午饭去了。
方晋身子颤抖,他控制不了自己,意识与身子像是分开了一样。过了半小时,体力有所恢复后,他去吃午饭。从早上到现在他既没吃早餐,也没洗漱。饥饿疲惫双重压力紧包着他。餐厅里与会人员来来往往。但没一个人理他,他只顾低头吃饭。在此之前餐厅里议论过方晋跟刘信吵架的场面,刘信还将收到的短信给大家看了。
“这么看来,方晋这个人没什么教养。”有人说。
方晋没多少胃口,中午准备的自助餐品种虽多,但不好吃。方晋勉强吃下一碗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回到房间,方晋想开空调,一想到进了刘信裤裆的遥控器,就恶心想吐。他打电话叫服务员来。服务员按下按键,空调开启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屋子里充满了冷气,方晋的心并没有因此平静。心湖像滚烫的开水,咕嘟咕嘟响。脑袋如被大门挤压一般疼。他睡不着。折腾到下午会议快开始的时候,方晋爬起来,花了十几分钟整好头套,认为基本完美之后才离开房间。
下午是小组会议。小组里人人要发言。每小组十人,刘信跟他一个小组。“刘信不敢回房间,在大厅坐了一中午。”他们在说这件事。方晋出现后,好些人给方晉投以责备的目光。
主持人是来自南昌某大学的谭教授,他首先将两人的科研成就大大赞扬了一番。方晋受赞美他高兴,但刘信跟他一起受到赞美,他心里不服气。在学术界,无论从哪方面说方晋都自认为比刘信强,两人不在一个平台,不应该放到一起赞美。到个人发言环节,方晋第一个跳出来要求发言。他说主持人无知,谬赞了某个人,这种胡乱拍马屁的行为令人反感。主持人听着尴尬,脸红红的,但还强装出笑容。方晋接着炮轰组委会,这是他参加过的众多会议中最糟糕的一次,地点选择不好,酒店选择不好,住宿安排不好,尤其令人愤怒的是一些疯狗一样的混混也被邀请来参加学术会议。
坐不住的刘信站起来,两人在会场上大吵。
好几个人离开会场,主持人拉下脸对方晋说:“方晋你还是离开吧,你在他们都得走。”
“为什么走的是我?”方晋说。
“刘信也请走。”主持人说。
主持人将方晋和刘信“驱赶”出去。“有这样的组委会,有这样猪一样的与会人员,参加会议是我的耻辱。”方晋高声嚷嚷着离开。
他俩离开后,刚才离开的人又回到会场,有人说:“刘信不能走,他没错。”主持人便叫一个年轻点的博士去请刘信回来。
方晋穿过酒店大院,他像被逐出族群的小兔一样孤独而悲伤。他在一棵树下站立,“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当他看到被请出的刘信走回会场时,愤怒又爆发了。他冲回会场,用尽恶毒语言搅乱会场。别人都不说话,任他大闹。刘信闭上眼,强忍着不发作。方晋控制不住自己,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把会场闹个底朝天。
小组会场终究经不住闹,他们突然集体起身走出去。他们挤到主持人的房间去开会。会场被破坏,时间被占用,这个小组会议开得匆忙。
傍晚时,组委会三个负责人敲开方晋的房门,通知他说:“你被会议除名了,请你尽快离开。”
刘信跟在组委会领导后面,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离开,会务组为他另外安排了房间。
组委会宣布完毕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们在等着刘信。当他们准备要走时,方晋冷笑着说:“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屋子是他一个人的了,他开启空调,脱下头套,奋笔疾书。他在写控告组委会罪状的信件。他激情澎湃,笔下文字如流水般涌出来。写到晚上十点,他肚子咕咕叫,有了食欲。他叫了外卖外加两瓶啤酒,一个人坐在桌前享受。吃饱喝足,接着写控告刘信的信件,刘信的罪状为:将遥控器塞入裤裆睡觉;不顾及别人,在厕所弄出恶心的声响;学术混混;制谣传谣,胡编同事男女关系。在组委会控告信里提到过刘信,但不详细,单独揭批的这封详略得当有理有据。
酒店里的商务服务中心已经下班,他要等到明天早上,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在一个人的屋子里,在舒适的空调温度下,方晋脑子异常活跃。他反复修改两封控告信,字词句反复斟酌,对于自己受迫害这一节,他用了许多煽情的语言。
他最后躺在床上继续想着控告信,不觉间竟睡着了。他早上八点醒来,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精神状态极佳。洗漱好,商务服务中心开门上班。方晋提着电脑走过去。突然他在门前停住。工作人员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他转身离开。
“我做了些什么?”他在回房间的路上反复问自己。他在房间痴痴呆呆地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思考了许多事,这才离开。他提上收拾好的行李,长吁短叹走出房门坐电梯。总台已经为他结好账,他递上房卡时,对方就将事先准备好了的押金和多余的房费退还给他。
走出旅馆不远,他又折返回来。来到总台,笑着对服务员说:“我是来参加会议的,我要报到,我要登记住宿。”
“你不是被除名了吗?”服务员都知道这件事了。
“我想重新开始。”
“这怎么可能呢!”声音从旁边传来,那是会务组的一个工作人员。
方晋向停在院子里的的士招手。车在他身边停下,他等了两秒钟不见司机来帮他装行李,便自己掀开后备厢盖塞进去。
“师傅去哪儿?”
“两江国际机场。”
司机借后视镜察看后排上的方晋,没话找话说。方晋爱答不理,他没有聊天欲,他眼前一切都是糟糕的。车过漓江,他看到本来清澈的江水现在变得乌黑发亮。
“师傅,你心事重重的样子,碰上什么麻烦事或者不愉快的事了吧?”
“开你的车,别说话。”方晋语气生硬,将司机拒于千里之外。
进入机场路,方晋发现汗水从假发底部流出来。他叫司机开空调,司机回答说:“开着空调的,温度调得够低了,再低人会冻坏。”方晋心想这车空调可能坏了,热得难受,他用手扇风。司机插话说:“师傅你身上火气太大了,你是东北人吧,有一年冬天我在绿皮火车上碰上两个东北中年人,我们穿棉衣,他俩却只穿衬衣。”“我不是东北人,我是南方瓦城的。”方晋回答说。司机对瓦城不熟,话题就断了。
方晋无意中掀开了假发,用纸巾擦拭头上的汗水,既然取下了,他就不再戴。司机看到了他的秃头,没有表示什么。到了机场,司机下来主动给他卸行李,并且说,早知道你是这个年纪,在宾馆就给你提行李了。戴上假发,看着比我还年轻。方晋谢了司机,提着行李进候机室。乘机人多,没人注意他,他倒是注意到手上的假发套。他开启行李箱,塞入假发套。会议才开始一天就被除名,他心里堵得难受。他不想给任何人笑脸,办理登机手续,工作人员问他飞哪里,他不说话。工作人员只好输入他的身份证信息调阅。过了安检,他在登机口的一个角落坐下。
他是临时改签的,时间紧,他刚坐下,就通知登机了。这样很好,他可以尽快地离开。回到家才晚上九点,他掏钥匙开家门。门被反锁了,平时妻子王文珂不会这么早睡觉,他心里咯噔一下,有情况。方晋急切地拍门,眼里闪出床上的画面。过了差不多三分钟王文珂才在厅里说:“谁呀?这么用力拍门干什么!”方晋脸涨红,心跳加速,他不说话。王文珂通过猫眼看到了方晋,拉开门时,她靠在墙上堵着路,审视地问:“什么意思?你根本没去开会?或者根本就没这个会?”
“让开。”方晋说。
王文珂发现方晋头套没戴,怕外人看见,立即拉上门,自然让道。方晋丢下行李,朝房间跑。王文珂追上来扯住他说:“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你这个淫妇。”
王文珂抄到前面挡住他:“原来你是设计好了回来捉奸的,你想看我情夫,没门。”
两人扭打起来,方晋立即占了上风。他打她巴掌,骂她荡妇。方晋进每个房间搜索,到阳台搜索,到床底搜索,四个房间没找到,他就跑厨房、厕所搜。
“出来,有种的给我出来。”方晋叫嚣着,“你跟我打运动战是吧?”方晋快速搜第二遍,没搜到人。家住三楼,有段时间瓦城入室盗窃严重,门窗阳台都安装着防盗网,王文珂情夫除非变成小鸟才可能飞出去。
王文珂坐在那里哭,方晋审问她人藏到哪里了?她说藏到心里了。他问她两人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说已经开始好久了。方晋气得无力地坐到地上。
“他跑了,趁我搜别的房间,从大门逃掉了。”方晋说,“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这个账我会彻底清算。”
王文珂打电话给在外地读硕士的女儿,“我要跟你爸离婚……他打我,打得好重,我的脸肿起来了。”
“你们怎么了?”
“他怀疑我婚外恋,把情人带家里。”
“爸不是在桂林开会吗?”
“他突然回来了,怒气冲冲到各房间搜寻。”
女儿打方晋手机。“你妈不是人,”方晋说,“她瞒着我跟别的男人好很多年了,给我戴了很多年绿帽子。”
“有证据吗?”
“她承认了。”
“妈那是讲气话,你明白吗?”
“差点让我捉了奸。但今天没捉到,明天总会捉到。大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方晋挂了电话。
王文珂写好了离婚书,方晋立即签上字。
“明天我们就上法院。”方晋说。
“最好是今晚。”王文珂说。
两人不吵了,王文珂去到房间,她告诉女儿离婚书双方已签字。“你爸不是人,他凭什么怀疑我?”她说。
方晋告诉女儿:“你妈平时不会九点就锁门的,今天反常,从反常中我判断出了問题。”
王文珂告诉女儿:“我一个人在家,反锁大门不应该吗?谁规定我九点不能锁门?”
女儿做方晋的思想工作:“很明显,你误会了。”
一家三口,电话转来转去。“不管误不误会,我都要跟你爸离婚,他对我缺乏基本的信任和尊重,极大地侮辱了我,他还打我。”王文珂说着去摸脸。她毛巾沾冷水敷脸,以减少疼痛。冷水并不能消肿止痛,王文珂需要去医院,她开门出去。
“很好,快搬你救兵情夫来。”方晋在后面气愤地说。
她出门后,方晋反锁大门。
学校医院在校园里,从宿舍区走过去需要二十分钟。生活区还有教职工在散步,校园里每条道上都有行走的学生。值班医生看了她的脸,问怎么回事。她说:“让流氓打了。”“报案啊。”“明天报,来得及。”
从医院回来,她进不了门。按门铃,方晋不开。这两天发生在桂林的事被当下的事压住,他越发相信王文珂有情夫。她嫌他秃头,时常羡慕那些有一头好发的帅男子。分居五年来,她没主动到他房里来过一次。他去她房间时,她不是拒绝就是数落他的头发。她要让他戴上假发做那事,否则她受不了。按这个方向推测,她情夫应该是个头发茂盛的人。
方晋在作各种猜测时,女儿来电话责骂。方晋才打开大门。“受伤的心这么快就安慰好了?”方晋说话阴阳怪气。
“你没资格关我在门外,连跟我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女儿坐头班飞机飞回瓦城,赶在父母出门上法院前堵在家门口。女儿撕烂了他们的离婚书,说了一大堆威胁的话。女儿让方晋解释为什么桂林会议没完就回家,方晋闭口不谈。这种事跟任何人谈都是丢面子的事。一个人,突然就做出疯子一般的举动,你得说出充分的理由让人相信。他有充分的理由,但在别人看来,这理由并不充分,他们只会嘲笑你,小看你。
“一头秃驴,我瞎了眼。”王文珂说。她进房间去,女儿跟上来说:“妈,能闭上你的臭嘴吗?”方晋摸摸脑袋,竟忘了什么时候取下了头套。他将它戴上又取下。女儿看了看他的脑袋,没作任何表示。
“你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女儿说。
“没有,我一切正常。”
“会没开完,你怎么就回来了呢?”
“会议没意思,就回来了。”
“这个肯定不是原因。”
“别问了,与会议无关。”
女儿陪王文珂上医院换药,方晋随后下楼去吃早点。他休息不够,脑子不好使,下楼时忘记戴头套了。走在去早餐店的路上他也没想到头套的事。用来分隔生活区与教学区的那条街上全是小食店。生活区里有职工食堂,方晋怕碰上熟人,特别是同教研室的。同教研室的人都知道他上桂林参加两年一度的这个学术会了。每年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不少,国内国外的都有,方晋比较看重这个。只有这个不高不低的会议,最适合方晋这种层次的教授。但是在小食店,他转身时看到了教研室的小张,小张不到四十岁,头发掉得严重,多次向他求教护发之法。方晋教过他两个护发方子,一个是虚的,即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注意休息;一个是醋泡辣椒后抹头皮。但这个方法慎用,用好了能生发,用偏了,会损头皮。小张试过后面这个方子一回,醋泡辣椒水不慎滴入眼睛,差点弄坏了眼睛。他想起便后怕,再不敢试。
方晋看到小张立即躲避,小张看到了他,却没认出来。小食店人挤人,嘈杂,小张也可能脑中想着别的事并没有注意到方晋。方晋心咚咚乱跳。他低头吃早餐,尽量地遮挡脸。小张没认出来,可能因为他没戴头套,他边吃边想,头发有无、多少,容易骗过那些眼神平常的人。饭后,他到超市采购了许多方便面,他打算这几天不下楼,三餐就以方便面对付。
女儿叫他,他回头看一眼,没停下脚步。女儿跟她妈从校医院回来了,女儿追上来说:“爸,我们去菜市买菜,我想吃你做的番茄鱼了。”方晋匆忙应付:“下回吧,下回我一定好好做给你吃。要不,你中午上饭店吃去?”说罢,方晋甩掉女儿快步回到家。
静下来时,想到桂林发生的事件使他无地自容,又仇恨四起。他没有机会挽回面子,也没机会再报复刘信了。他决定从下届起,不再参加那个学术会议,甚至想,以后再不外出参加任何学术会议。
女儿在他跟王文珂保证不再闹离婚后,便返回学校,但他跟王文珂还在继续冷战。以前王文珂跟别的男人说笑,当着他的面跟别的男人跳舞,现在都成为他心头的痛,由此衍生出对她的恨。
一个月过去,他在桂林的丑事没传到瓦城来。日子一长方晋开始从桂林的阴影和难堪中走出来。
上午没课,方晋去找兰若红。她在文化局上班,她的单位现在跟另外三个局合并,有一个非常长的名字。方晋是自然科学界的,对文化社科类那些名目繁多的部门搞不清楚。他向别人打听文化局的地址,都说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最后问到一个明白人,那人说独立的文化局没了,融进新的机构了。那人说出一长串单位名字,方晋记不住,他让对方说慢点,借来纸笔记下来。
门卫通知了兰若红,方晋在一楼大厅沙发上等她。兰若红跟王文珂是省艺术学院的师姐妹,王文珂低一届。当初人家介绍兰若红给方晋当对象,后来认识王文珂,方晋就抛弃了兰若红。大厅里有几根玻璃柱子,还有一面大镜子,它们提醒每一个来此的人都要注意修整好自己的仪表。方晋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他假发扣在脑袋上,看不出破绽,假发在头上一裹,人就年轻多了。
兰若红走过来,说:“怎么是你?”方晋差点没认出兰若红。他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你还这么年轻,我已经很老了。”兰若红说。
“我就来看看你,没别的事。”方晋说。
“你的头发一根没掉,一根没白,漂亮得跟假的一样。”兰若红说。
“你过得怎么样?”方晋说。
“怎么说呢?也好,也不好。这要看你怎么去看。”兰若红说。
“附近有茶庄吗?我请你喝茶去。”
“不行,正上班呢。你突然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说吧,我不能老坐在这里跟你说闲话。”兰若红说。
“也没什么大事。我跟王文珂闹离婚,就想起了你。這段时间你老浮现在我的脑子里。”
“你还像当年那么坏,我有利用价值时才想起我。对不起,我得上班去了。”兰若红丢下他,上楼去。
方晋在原地坐了十来分钟才离开。他从门卫那里要到兰若红的电话号码,门卫说平常我不轻易把她的号码给别人,你是例外,我看你这一头乌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门卫的理由,方晋听来好笑,头发与人的好坏有关系吗?方晋想,他的假发也许在别人眼里真的很漂亮,以至于可以忽略人品。方晋给兰若红发了一条信息,吹捧她风韵犹在气度不凡,兰若红没回复他。晚上方晋又给她发了几条短信,也都是些好听的话。他向她索要微信号,但兰若红对他置之不理。
第二天他带了点礼品送给门卫,从门卫口中套得兰若红近况,她离婚十年了,至今单身。儿子在新加坡留学,她独自一个人生活,方晋内心涌起波澜。
“你跟兰科长什么关系?”门卫说。
“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但我们失联太久。”
“你想追求她?”
方晋努努嘴,没说话。
“听说有好几个男人在追她,她相貌挺不错的,那两个想占她便宜的正副局长都进去了。”门卫说,“我估计,你追不到。”
“为什么?”
“感觉。你比她年轻,她不会嫁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的,这点我懂。”
方晋打兰若红电话,她不接。他发信息告诉她,在一楼大厅等她,她也没来。过了两天的晚上,他连续打她好几次电话后,她接了。她说:“我俩不是一个频道的人,你不要再找我。当年你能够狠下心抛弃我,过一两年仍然会,我不能第二次被你伤害。”
“我现在不会了,我当年做了件大傻事。”
“你会,绝对会。你那一头乌发再次证明你还是个坏人。而我,一天天变老……”
隔天,方晋又来找她。在到达她单位前,他揭开头套,他想证明自己其实是个好人,当年抛弃她,只是当时的想法。门卫拦住他:“你是谁?你找谁?”“我是,我找……”门卫行动快,不让他解释,双手像驱赶畜生一样把他轰走。
满头乌发就能得到良好待遇,秃头就要被驱赶?方晋觉得门卫的行为方式不可思议。方晋下了决心,他自拍头像,用彩信发给兰若红,她仍然没有回复。
不料方晋被一家生发药厂的邓业务员盯上了,邓业务员请方晋喝咖啡。坐在咖啡厅里的还有厂里活动策划部的王主任。
“你可以卸下你的头套,我们对你的光脑袋已经很熟悉了。”王主任说。他在手机里调出视频给方晋看。方晋揭头套去见兰若红时被小邓偷拍了。
“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请你为我们厂代理广告。具体说就是让你拍一个广告,从无头发到涂抹生发液后长出头发。报酬可以商议。”王主任说。
“我们看中你,自有看中的道理。广告很简单,你只需提供脑袋就行,当然,脸也需要露出来。”
“你们的产品有效吗?”
“有,但疗效甚微。所以要做假广告,不然,谁买你的生发液?”
方晋说:“我是大学老师,我不能做假广告。如果你的产品对我有效,我可以免费帮你们做广告。我已经用假发欺世盗名了,不能再用假广告来坑害人。”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怕秃头暴露,哈哈哈……”
总之对方开出任何条件方晋都不答应。方晋警告对方,不要偷拍他的视频,更不要拿偷拍的视频去做假广告,我现在出去第一件事就去派出所报案。方晋出了咖啡馆真去了派出所。接待他的女干警态度很好,认真地备了案,方晋的心才完全放下。他在等公交车时,遇上兰若红,他们眼睛有过瞬间的对视。她没认出他来。尽管他给她发了彩信,她仍然对他视而不见。或许她根本就没打开他的彩信,抑或对她来说方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行人,谁也不会去注意。他们登上了同一辆公交车。车上人多,方晋跟她之间相隔好几个人。他内心有点紧张。过了几站,他旁边的座位空了,他看了看周围,没发现比他更老的人,就不客气地坐下来。而他前面那个空位,兰若红坐上了。兰若红依然没发现他。他注视她的后脑以及侧脸。她头发似乎也挺不错,不多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假的。有那么几次他想去扯扯她的头发。后来车辆晃荡,他的手握住了她飘散到座椅后背的头发,他扯住了她,他感觉到她头部的力量。可能因为扯疼了,她在挣扎。他立即放手。她的是真发。好多妇女也戴假发,但常是为了多几种头发造型。
兰若红在他前面下车,他目光随她移动。再过一站,就是他的目的地——他父母住那里。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跟他妹妹住一起,妹妹一家也特别孝顺。
父亲坐在院子的树阴下,方晋跟父亲像一个模子压出来的。方萍在家,妹夫上外甥学校去了。方萍见到方晋,愣了一下,然后叫道,大哥回来了。母亲听到声音,来到院子。父亲虽有些老年痴呆,但他认出了方晋。方萍笑着说:“我大哥今天没戴假发你也认得出,厉害了我的老爸。”父亲伸出双手去握方晋的双手,乐呵呵像个顽童。父亲是正厅级离休干部,刚退休的两三年里,还有不少老部下来看他,现在,门前冷落鞍马稀了。父亲从不适应到适应经过不小的“磨难”,如今他已完全适应。“我就是一个退休的普通老头。”头脑清醒时,他时常这般自言自语。
“你爸也是你这个年龄头秃得厉害,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想了许多办法治理都不见其效。你爸是公众人物,时常在电视上晃,他不能戴假发,那样太假了。那年,在江南一座城市开会,在这期间参观乡村。那里有一口古井,功能退化成旅游道具了,热情的主人希望每一个厅級干部都体验一把当地人打水。那天风不小,你爸在打水时,头甩得过重,风一刮,假发飞走了。”母亲边说边笑,“引来哄堂大笑。你爸尴尬万分,但他很快战胜了自己。从那以后,你父亲再不戴假发,走到哪里都不戴。”
“我早怀疑大哥你以前戴的是假发了。”方萍说,“以前回到家,无论天多热,你都不取假发,没必要嘛。在家人面前还有什么好装的呢。今天,你做得好。”
“人扛不过岁月,做真实的自己少掩饰最好,特别是男人。”母亲说。中学语文老师退休的母亲,总能说出许多哲理性的话。
妹夫从外面回来。妹夫小他几岁,也秃头两三年了,只是没方晋厉害。妹夫第一次见到秃头的大哥,不敢多看。方萍说:“自家大哥,怕什么?”方晋对妹夫笑笑,妹夫调侃:“大哥就是大哥,秃个头也以身作则,为我树立榜样。”
“方萍,你心里终于平衡了吧!”母亲插话说。
看完父母,方晋回到瓦城大学的家。平时跟他打招呼的职工都没认出他。王文珂在厅里,他一回来,她就避开去自己房间,她看到他光秃秃的脑袋,恶心地哼哼。方晋关闭厅里几盏灯,不想让屋子那么亮。女儿每天打回两个电话,一个是早上,一个是晚上。早上电话阻止方晋王文珂办理离婚手续,晚上电话表扬和威胁。方晋刚坐下,就接到女儿电话。方晋告诉女儿,今天上爷爷奶奶家了,吃了奶奶做的糖醋排骨,爷爷奶奶身体不错。
女儿岔开话:“你能保证不跟我妈离婚吗?”
“保证。”方晋如果说不能保证或者不表态,女儿会没完没了地絮叨。自从桂林出丑回来,他越来越不喜欢跟人说话了,包括女儿。应付完女儿,他进到书房。里面书不太多,书架上还有不少空地。他搞研究工作不能只在家里,大量时间需要待在实验室,因此许多参考书也都放在实验室。方晋跟另一个教授合用一个实验室,那教授是瓦城大学的副校长。副校长行政事务多,不常去,实验室等于是方晋一个人的。
他所有的假发都搁在书架靠墙角的柜子里,上了锁。他取出它们来。它们跟当初定做回来时一样,没变化。他摸了摸假发套们,抖抖灰,闻闻气味,没什么异常,他又一顶顶放回去。
周二是本科生的课,方晋上周没上,调到本周二一起上,路上碰上付院长。这些时间他都猫在家里,他头有些痒,是长年戴假发的结果。猫在家,不用戴假发,头上的皮肤病也好多了,除了受王文珂冷眼,不戴假发好处多多。以前因为有良好的假发,他愿意在瓦城参加各种活动。年初,他两次应邀参加护发养发讲座。那是生命科学学院付院长在外面办的一个副业,是卖保健食品药品那类,因为是专家的“研究成果”,产品销量不错。付院长成立了一个健康生活俱乐部,会员从中年到老年,其中老年居多。妇女小孩及老人,是当今骗子关注的重点人群。付院长让会员们免费听各种养生保健讲座。付院长请方晋去讲头发护理技巧,让方晋一定帮忙。方晋心里发虚,但付院长有可能调到化工学院来任院长或是书记,有用得着的地方。付院长不是叫方晋白讲,有比平时高得多的讲课费——五千。方晋答应后,回家查资料,他准备从中医角度去讲养护头发之法,讲头发少的危害,戴假发的危害。后两个内容他有深切体会。讲得在场者频频点头。戴假发的危害,也是不少的。不透气,易中暑,易肿胀,易瘙痒。买到不正规材料的假发,还容易燃烧起火。但是不是就不能戴假发了呢?方晋说,那是另一个话题。爱美之心人人有,但是爱美也不能以牺牲健康为代价。方晋的讲座得到热烈的掌声。连续两个周末他都去讲座,拿走了万元讲课费。
现在,付院长拦住方晋说话。付院长的意思,还是想请方晋去讲养发护发课。方晋岔开话说:“付院长,我想跟你聊聊。”
“以后不要叫我院长,叫我老付或者付葆全。”付院长呵呵笑着。
方晋没有准备,不知道跟付院长聊什么。方晋的目的是推掉讲座,他害怕去讲课,讲头发护理课比贼喊捉贼还难堪。付院长说:“我有点忙,另外找个时间聊吧。”
方晋抓住付院长的一只胳膊,像是怕付院长飞掉似的。方晋不经意地问付院长健康生活俱乐部的经营情况,方晋希望这个俱乐部不办了。聊到这里付院长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从他们的经营理念到会员构成,再到财务,向方晋细细道来。方晋听得浑身痒痒,想立即消失。听了一个小时,他挺不住了,打断付院长的话说:“老付,我不想去你们俱乐部讲课了。”
“为什么?”
“我……太忙。我水平低。”
“谁不忙?你水平低不低,我最清楚。我付某人又不是傻瓜,会请一个水平低的人去砸我的招牌?”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就算帮我的忙,你有一万个理由都不能拒绝我。就这样,再见。”付院长甩开步子。
“你的头发保养护理得真好。”走了几步远,付院长回过头对方晋说。
方晋上高分子化学,课程枯燥无味,好些同学在下面搞小动作。教室没空调,只有吊着的电风扇。方晋脑袋汩汩冒汗,头皮越来越痒。他不得不用手去挠痒。他不敢下手太重,生怕弄歪了头套。上到一半,他坚持不下去了,于是他让同学们写作业,自己溜掉。
还没完全好的头痒症,经过上午这一沤,加重了。方晋在家中休养了半个月,研究生的课连缺好几次了。好在研究生的课可以随意些,可以在微信上授课。他用晚上时间去远一点的医院看头皮瘙痒病,医生说有点破皮了。涂抹了药,药水咬得头皮痛,但比痒好受。
付院长催得急,方晋不好意思老找借口,立即动身前往俱乐部。周末上午九点,付院长的俱乐部挤满了人,今天参加活动的有礼品拿。付院长拉方晋到一间房里,拿出200毫升大小的护发产品让方晋在讲座中推销。“你知道怎么说吧?”付院长说。“知道,我就长期使用此护发产品。”方晋说。
付院长给方晋竖起大拇指。
方晋上台后,给听讲座的中老年人鞠躬,目的是向他们展示自己乌黑浓密的假发。方晋将从网上查来的资料吐出来,提升它们的理论高度。什么样的元素能生头发能护头发?他列举许多化学元素,虽说听众听不懂,但听得有滋味。化学元素无处不在,如果是通过工业方法进入人体,会损害身体。方晋说。纯天然的化学元素是大自然给予的,人也是大自然给予的,根据相似相融原理,大自然的人跟大自然的元素才是最佳搭配。“比如我手中的这种护发素,”方晋举起手中的产品,“它是从百余种纯天然植物中提取的,而这些植物来自没有任何污染的大森林。”现场鸦雀无声,方晋走到讲台边缘,低下头,说:“我这一头乌发便是长期使用此护发素的结果。”
方晋能上课,也能推销产品。一箱箱产品被抢购一空。进到付院长休息室,方晋说:“我是不是吹得太过分了?每次我讲座之后就后悔。”
“恰如其分,一点不夸张。”付院长说。
“可是我从来没用过这个产品啊。你能保证不出问题吗?”
“保证。我们的原则是可以无益,但绝不可有害。我们一直在生产良心产品。”一旁的厂长接过话。
拿过报酬,方晋往回赶。他头又痒起来了。上了公交车,痒得难受,他想揭掉头套透气,挠痒,却看到一个熟人,熟人向他走过来。车上有空调,方晋身子渐渐凉下来,头痒症也减轻了许多。熟人赞美方晋的头发,向他打听护发良方。方晋被逼得紧,便给熟人讲了许多陈词滥调。
家里来了客人,是王文珂的同学。方晋又不敢揭头套了。他跟王文珂假装关系良好地陪着客人。方晋不时按按头,暗中摩擦缓解头痒。王文珂心知肚明,她有意报复似的多次强留同学说话。
头皮没得到好好的治疗和休息,方晋头痒症不能治断根。付院长挣钱挣疯了,他又来叫方晋去讲座。方晋戴上头套,痒得更厉害。上了讲台,他的兴奋暂时压住头痒。他手上拿出另一种产品——生发液。
“人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人为了风度宁可不要温度,最后感冒住院了;有人为了美观,赢得赞誉,给秃头戴上假发。结果一系列皮肤病来了,严重的头皮溃烂,引发别的病症。”方晋的开场白在屋子里回响,“脱发秃头怎么办?请它来帮忙。”方晋举起手中的生发液。他慢慢阐述头发的结构,生发的原理。话一打开,他满脑子的化学知识都用上了。
“我曾经就是一个脱发者,戴过假发,用过二三十种生发液,无一理想。我听过许多人因戴假发而引发的故事。有一位厅级领导戴着假发模仿过去人在古井打水,甩头的瞬间,假发被风刮跑,引来哄堂大笑,面子全无。有一个人出差,因为死要面子,天热不敢在同房间者面前取下发套,受热一夜,一夜无眠,第二天上台发言错漏百出,贻笑大方。那人恼羞成怒,疯了似的,怪罪同房者,大闹会场,丑态百出。”方晋一口气说了父亲以及自己的故事,停下来喝水,“這都是假发惹的祸。戴假发有错吗?没有。有浓密乌黑的头发,谁还愿意戴假发受罪呢?我曾经为秋风扫落叶似的脱发而苦恼,直到遇上了它!”方晋又一次将手中的生发液高高举起,“我从此告别了烦恼。”
方晋的演讲效果照例很好。俱乐部的生发液又被一抢而空。现场人员散去,方晋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付院长过来夸他课讲得越来越精彩了。方晋假笑了一下,“我真是疯了,一边批判自己,又一边在胡侃海吹,滑向虚空。”
“这不奇怪。言行一致,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做到。我们都生活在自欺欺人的谎言中嘛。”付院长说,“我们在教育人的同时,自己往往就在犯那种错误。”
拿了报酬,方晋心里并不痛快,他自责地说:“我没守住底线。”身后传来掌声。方晋回过头,是那家生发液厂的邓业务员和活动策划部王主任。“谢谢方教授大力推广我家产品。”
“我到底还是成了你们的帮凶。”方晋说。
“不是,你是我们产品的宣传员。我方、付院长、你,三方,合作共赢关系。”王主任说。
“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你有一头浓密的乌发,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利嘴。”王主任笑着说。
方晋被取笑,头皮更加痒。他打车回家,意外地接到兰若红的电话。方晋犹豫接不接,最后选择不接。他想着如果第二次打来他就接,可第二次她没打来。
回到家,他首先揭开头套,清水洗头,涂抹止痒杀菌的药液。往自己头上上药,不方便,他动作缓慢。王文珂过来接过他手中的药液帮他。
“你最下面这一圈头发不如刮掉。”王文珂建议说。
涂完药,方晋谢了王文珂。两人各自打理生活好长时间了,今天王文珂做了两个人的饭,两副碗筷已经摆在桌上。王文珂坐下,吃饭,方晋迟迟不动。“要我请你是吧?”王文珂说。方晋坐下来,头上的药液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我還是等药液干了再吃。”
“你必须向我道歉。”
“我道歉,我不该打你。”方晋向她鞠躬。
“还有。”
“还有什么?”
“你怀疑我有情夫。”
“我们婚还没离呢,你就急吼吼去找老情人兰若红……”
“你们见过面?”
“人家拒绝了你,傻眼了吧?贱到底了吧?”
方晋辩解说:“我是找她了,可是,不是那个目的。”
“是去教她养发护发?哈哈哈——”王文珂笑道。
方晋没有食欲。他进书房去,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兰若红的来电或者信息,都没有。他拨过去,她不接。兰若红王文珂,两个情敌竟然能坐下来,也算是个奇迹。但两人之间做了什么,如何相处的,方晋无从得知。
同学大姐发来一条信息,说从美国进口一批假发,都是纯真发编织的。方晋不喜欢美国金色头发,认为中国人就应该戴黑发套。见方晋几分钟未回复信息,对方电话追过来。
“你可以送给你太太,或者女朋友,金发,好时尚洋气。”同学大姐说。
方晋脑子里突然闪出兰若红。下午,太阳偏西后,方晋去同学大姐的商铺。商铺在繁华地段,来往人多,生意好。同学大姐不在店里,但她听说方晋要来马上赶过来了。她把他带到里间,揭开他的头套,套上另一顶新的。全是真发编织的,还是她亲手为他制作。方晋很喜欢。她给他打了个折。他说:“我是不是将最下面那圈头发刮掉比较好?”她说:“不用,不能刮,你刮了,我拿什么当参照?”
方晋另外买了一顶金发,匿名让她送给兰若红。但是,第二天,这顶假发就到王文珂手上了。“看看,你贼心不死。”王文珂在他面前抖着假发,“跟我斗,她将死得比当年更惨。”
不是兰若红跟王文珂斗,是兰若红跟我斗,报复、出卖、挑事。方晋心里想。
王文珂揭掉他的头套甩在地上:“以后不许再戴套子!”
“死要面子的教训你应该吸取。桂林那里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女儿调查出来的。”王文珂继续说。
王文珂盯得紧,方晋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家待着。付院长说来看他,他没答应,付院长说已经到他家楼下了,方晋说自己不在家。方晋忘了付院长是打他家里电话联系他的。付院长哈哈大笑。
假发套都被王文珂收起来了,方晋不戴假发无脸见外人。“你不让我进家也行,我给你送的礼品放在楼下,你自己下来取。周末,又到你生发护发养发的讲座时间了。请按时赴约。”付院长说。
“我不能再跟着你骗人了。”方晋说,“我一次没用过你们的生发液护发液。”
“你倒是真的应该使用他们生产的生发液。”
“我……”
“别装了,谁还不知道你戴的是假发。”付院长冷笑起来,“别跟钱过不去呀。”
“还想利用我,做梦去吧!”方晋恼羞成怒地大声说。
“三条腿的青蛙不好找,能说会道且头发浓密的人瓦城遍地都是!”付院长说。
第二天上午照例有本科生的课,下午还有研究生的课。方晋早早起床,他昨晚睡得很好。出门不用精心戴发套,省去许多时间和心力。在去教学楼的路上,没人认出他来。见到教研室的小张,方晋主动打了招呼。
“是你啊,方老师早!”
“我的发型怎么样?”
“说实话,不好看。但我们很快就会习惯的。”
到了教学楼前,化工学院的年轻女教授对他嘻嘻笑道:“哎呀,方老师,您今天咋不戴假发了呢?”
原载《清明》2018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赵宏兴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