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初译本《老人与大海》与其翻译思想之关联

2019-12-19 08:00吴彦汝
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西化余光中译本

吴彦汝

(四川外国语大学 翻译学院,重庆 40031)

余光中从事翻译逾半个多世纪,出版译作数十部,发表其翻译思想文章二十来篇。因前人对其所作的研究多围绕其戏剧、诗歌翻译研究,故本篇聚焦其小说翻译。余光中两度翻译 “The Old Man and The Sea”,初次集结出版于1957年,由重光文艺出版社出版,名为《老人与大海》。2010年,余氏重译此书,由译林出版社出版,更名为《老人与海》。余光中在重译本《老人与海》的序言中写道:“...,译笔尚未熟练,经验更是不足,实在相当自不量力...”[1]本文结合其写成的翻译思想的文章,探究其译笔究竟在哪些方面不熟练,即探讨余光中研究翻译之前的译作与其翻译思想的关联。

1 余光中翻译研究综述

余光中既是著名诗人,也是出色的翻译家。学界往往对其“诗歌”和“散文”的关注程度更高,而涉及其翻译研究则是九牛一毛之少。笔者分别以“余光中”“余光中和翻译”“余光中和翻译和 ‘老人与海’”三组为关键词,从中国知网(CNKI)上搜索的文献数据分别为1417条、234条和19条。这三组数据印证了:比起余光中诗歌和散文的研究热度,人们对其的翻译研究则冷清许多。关于余光中的翻译研究,关注程度最高的是其翻译观和他的戏剧和诗歌翻译作品,而研究热度最少的是其小说翻译。余光中的翻译思想主要集结于《余光中谈翻译》。穆雷[2]、罗选民[3]等也著文探讨了余光中的翻译思想。江艺[4]等的研究对象主要在余氏的诗歌和戏剧翻译作品上。韩彩虹[5]在研究余光中翻译思想之余,着少量笔墨谈论了其小说翻译。孙依静[6]等对余光中两度翻译“The Old Man and the Sea”的译本风格进行研究。刘泽权[7]等基于语料库的研究方法,将余光中所译“The Old Man and the Sea”与其它译者对此书所译进行对比研究,探讨各译者的翻译风格。但总体而言,还没有学者有将余光中研究翻译前的译作和其翻译思想结合起来探讨的文章。本文选用余光中研究翻译前的译本《老人与大海》,结合其翻译思想探讨其研究翻译以前的译本在哪些方面译笔还不熟练,翻译方法与其翻译思想又有哪些方面相同。

2 余光中的翻译作品

余光中早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就开始翻译。半个多世纪以来,他翻译了诗歌、戏剧和小说,发表了数篇关于翻译理论的文章。列表如下。

表1 小说翻译

表2 戏剧翻译

表3 诗歌翻译

3 余光中翻译观

金其斌著文写到港台地区的翻译家有很深的语文情结,倡导使用地道纯正的中文[8]。余光中就是这样一位翻译家,身体力行,在许多的文章中都体现了文白相辅的思想。“这种白以为常、文以应变的综合语法,我自己在诗和散文的创作里,行之以久,而在翻译时也随机应用,以求逼近原文之老练混成。”[9]190他认为适当的使用文言,文章更简洁,更富有联想。

另外,余光中还认为做翻译要力避恶性“西化”结构。常有乐观的人士说,语言是活的,有如河流,不能阻其前进,所谓“西化”乃是必然趋势。语言诚然是活的,但应该活得健康,不应带病延年[9]168。余氏认为在现代的译作和创作中,译文体大行其道,西而不化,令人担忧。在《从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一文中,他归纳了几种恶性“西化”的中文结构,并一一举例说明其译法的毛病,再用纯正的中文加以修改。他同时还指出过多的使用译文体,文章会显得累赘繁琐。受译文体的影响,久而久之,纯正中文的紧凑、气势、简洁都有可能被后人抛诸脑后。

4 结合翻译思想分析余光中的译本 《老人与大海》

通过余光中所译“The Old Man and The Sea”的译本《老人与大海》,探究其研究翻译前的译文和其翻译思想的吻合度,即:余光中研究翻译之前,其译文是否和他所秉持的翻译思想一致;译本中是否有犯自己痛斥的恶性“西化”结构;如果有的话,哪些恶性“西化”用语偏多,等等。

4.1 译笔地道,选词精准

余光中的翻译观,主张用纯正的中文进行翻译,并在翻译和创作中秉承“白以为常,文以应变”的原则,有意识地避免翻译体文字。余光中在其父亲的指导下自幼朗诵国学经典,其国学底子深厚。此处考察余氏研究翻译之前的译作,即《老人与大海》不难发现其躬体力行。以余光中初译 “The Old Man and The Sea”的版本为例,兹举三例说明。

例 1 原文:“The Successful fisherman of that day were already in and had butchered their marlin out and carried them laid full length across two planks,...”[10]2

译文:“是日,满载的渔人已经归来,正剖好马林鱼,横放在两条木板子上....”[11]2。

“是日”一词,读起来就觉得很文雅,在文学典籍上多处可见。撇开其用语风格是否符合海明威的写作风格来说,这样翻译却是中国行之以久的文字,是道道地地的中文表达。查阅《重编国语辞典》,“是日”是“这天”或“此日”的意思,虽说都是两个字符,简洁明了。然而,“是日”一词在当今的写作中并不常见,当代的学生如果用此词来写文,大多会认为其文不伦不类。但“是日”却是古已有之的中文。譬如,旧回体小说《红楼梦》第五十七回中便有“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戏,请贾母与王夫人等”[12]。

例 2 原文:“He was sorry for them all,even the great trunk backs that were as long as the skiff and weighed a ton.”[10]23

译文:“他只是为它感到恻然,就连那长如小舟,体重一吨的大背龟也不例外。”[11]20

据《汉语大词典》,“恻然”指哀怜貌或悲伤貌。“be sorry for…”这句话是主系表结构,用词简洁,没有实意动词,本意是指对某人某事觉得遗憾、伤心。如果按照其英汉字典的意思直接照搬过来,读起来就很像译文体,不大符合地道的中文表达。而余氏将此句消化会意之后,译为“感到恻然”,同样也没有强势的动词,不仅符合其形式,而且简洁达意。以当时处于白话文运动的社会环境来说,虽不是妙笔生花,但却选词精到,也显地道。

例 3 原文:“When the old man had gaffed her and clubbed her,holding the rapier bill with its sandpaper edge and clubbed her across the top of her head until her colour turned to a colour almost like the backing of mirrors,and then,with the boy’s aid,hoisted her abroad,the male fish had stayed by the side of the boat.”[10]33

译文:“老人钓她出水,以棍猛击,握住她那有着砂皮纸一般边缘的剑形长嘴,在她头上乱打,直打得她皮肤几乎转成了镜背的颜色,然后由男孩帮着,把她抬上船来,这时那雄鱼一直逡巡不去。”[11]27

“stay by the side of”意为停留在某人或某物身边。由《汉语大词典》记载:“逡巡”一词有九种释义,这里所取的意思为“徘徊不进”或“滞留”。而此词在古籍中也早有记载,如 《后汉书·隗嚣传》“舅犯谢罪文公,亦逡巡于河上”[13]。细细品味“逡巡”一词,意味深远。雌鱼被打伤之后,雄鱼在其身边徘徊无助,久久不愿离去,一切生物都富有情感,亲眼看见自己的同伴被困,怎能不叹、不悲。“逡巡”一次极好地表达了雄鱼的焦急、悲愤、无助和不舍。余氏如果没有很好的国学底子,又怎能将此词融会贯通,足见他的译文契合他文白相济的主张。余光中消化此句的意思,再用具有中国韵味的文字加以表达,浑然天成,没有译文体的痕迹。

这样的例子在《老人与大海》中还可以找出许多,足见其译笔地道,选词精准。

4.2 余光中研究翻译之前译文中恶性 “西化”的结构

缓慢而适度的“西化”甚至是难以避免的趋势,高妙的“西化”更可以截长补短。但是太快太强的“西化”,破坏了中文的自然生态,就成了恶性“西化”[9]152。将中文的结构用语适当地“西化”或者能“善用西化”的语句值得提倡。反之,则应努力抵制。从 《变通的艺术》、《从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和《中文的常态与变态》三篇文章中,笔者梳理总结出了余光中所提的十四种劣性 “西化”结构,即:滥用代名词;“and”常译成“和”,对立、并列关系不明;“介系词”用得太多;滥用“弱动词+抽象名词 ”的复合动词;“有着”“具有着”的滥用;程度副词词义不明;冠词一一译出;滥用复数;滥用伪术语;被动语态;“的”成灾;“当...之后”“当...的时候”滥用;滥用名词;形容词几乎一律前饰。

在1957年的初译本《老人与大海》中,余光中确实有犯自己所归纳的恶性“西化”的毛病。余光中研究翻译前的译作中恶性“西化”的翻译体毛病主要有:滥用代名词;“and”常译成“和”,对立、并列关系不明;介系词用得太多;滥用“弱动词+抽象名词”的复合动词;“有着”“具有着”的滥用;“的”成灾;“当...之后”“当...的时候”滥用。举例如下。

原 文 :“But...he felt that perhaps he was already dead.He put his two hands together and felt the palms.They were not dead and he could bring the pain of life by simply opening and closing them.”[10]86

译文:“可是...他觉得自己恐怕早已死去。他合拢双手,摸摸掌心。它们并未失去感觉,他只要把它们张开又合拢,便可以感到生命的痛苦。”[11]70

这个例子是滥用代名词的问题。这一句话中有36个字符,出现了5个代词,余氏译此句时,将5个代词如数译出,并不符合中文的表达习惯,中文的表达许多时候代词都可不译,读者根据上下文即可推断出句中的主语是什么。原文中“They”和“them”这两个代词都指前一句中的 “two hands”。而余氏将其都译作“它们”,冗赘且语意不明。中英文之间存在很大差距,在中文里代词要少用,而英文中为使语义明晰,逻辑清晰,要多用代词。只要将此句的第一个“He”和最后一个“them”译出即可,如果将五个代词全部翻译出来,句子不清爽,而且也不是地道的中文结构。

原 文 :“I can remember the tail slapping and banging and the thwart breaking and the noise of the clubbing.I can remember you throwing me into the bow where the wet coiled lines were and feeling the whole boat shiver and the noise of you clubbing him like chopping a tree down and the sweet blood smell all over me.”[10]4

译文:“我还记得它的尾巴拍来拍去的响声,坐板给打碎,和你用棍子打的声音。我还记得你把我丢进放着湿绳圈的船头,又觉得全船都在震动,你用棍子打它的声音就像砍到了一棵树,四周都是甜腻腻的血腥气味。”[11]

这一句的翻译问题是:“and”常译成“和”,对立、并列关系不明。目前的中文里,并列、对立的关系,渐有给“和”字去包办的危机,而表示更婉转更曲折的连接词如“而”“又”“且”等,反有良币见逐之虞[9]110。海明威的这篇文章避免复合句,多用“but”或“and”将一句话写成两句。要将此篇文章的“and”全都译得巧妙实在是不容易。此句中划线部分的两个“and”就犯了余氏自己所说的恶性“西化”结构:就“and”一词,不明其对立和并列关系。英文和中文不一样,英文中词性相同的字词,或一句话之间无论是顺接关系还是转折关系,大都可以用“and”来衔接。但中文的“和”“与”“及”管辖的疆域却没有这么广,只表示并列的词组。余光中同时指出:“中文并列事物,往往无须连接词,例如‘生老病死’‘金木水火’等,都不应该动员什么连接词。”[9]111此例中第一个“and”的前一句和后一句是平行关系,鱼尾巴拍打的动作和老人棍棒的声音是同时进行的。此时“and”取并列关系,因此余氏将其译为“和”是多余的,应该省略不译。第二个“and”,译文中用更为婉转的“又”来表达,显得事态的发展更进了一步。但“and”后面的词是“feeling”,虽然省略了主语,就其上下文来看,省略的主语应该是“我”,是小孩感觉整只船在颤抖。此句海明威是为了避免用复杂的长句,故用“and”拆成两句,所以第二个“and”也应不译,应将主语“我”加上。

原文:“The old man was thin and gaunt with deep wrinkles in the back of his neck.The brown blotches...The blotches ran well down the sides of his face and his hands had the deep-creased scars from handling heavy fish on the cords...”[10]1

译文:“老人清癯而瘦削,颈背有着深刻的皱纹…那种褐色的疮疱便长满了两颊,一直蔓延到脸的下边。由于时常用索拉扯大鱼,两手也留下不少深折的瘢痕”[11]1。

这个例子有两个劣性“西化”的毛病:一个是“with”译成“有着”,另一个是将“and”译为“由于”。“有”在中文里原是自给自足的大好动词,但在早期的新文学里有人偏要添上蛇足,成为“有着”,甚至“具有着”,已是自找麻烦[9]113。按照余氏的见解,此句话的 “with”表伴随状态,应该就译作“有”,足矣。介系词用得太多,文句的关节就不灵活[9]111。“关于”有几个表兄弟,最出风头的是“由于”[9]160。原文的后半段有因果关系,因为老人的双手常常用索拉扯大鱼,所以留下了许多折痕。英文注重语句的逻辑关系,大多时候都会用连接词表达出来。但中文结构的特点是意合,读者根据上下文,一般就能读懂其中的因果关系。如果对照原文将介词译出,并符合中文的表达习惯,译语会显得冗长啰嗦。余氏将“and”译为“由于”,多余且生硬。这两个词的译法,可以看出余氏在翻译时,还没有脱离字面的束缚,受到了“西化”结构的影响。

原文:“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old except his eyes and they were the same colou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10]1

译文:“除了眼睛,他身上处处都显得苍老。可是他的眼睛有着海水一样的颜色,显得活泼而坚定。”[11]1

第二个“显得”所犯的译文体毛病是滥用“弱动词+抽象名词”的复合动词。动词“西化”的复合动词的毛病,余光中在初译本中却还未完全避免“公式”化的翻译体。此句其译作“显得活泼而坚定”就是很明显的弱势动词再加动词的结构。中文里的“活泼”“坚定”即可作形容词也可作动名词,而余氏在这两词前加了一个弱势动词“显得”变成一个复合动词,不仅令语气显得苍白无力,而且也不符合地道中文的表达习惯。中文中几组名词可以组成一个意境,如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而英文一定要遵循逻辑关系,有介词在句中搭桥引线。

原文:“But when he comes to feed,truly hungry,purple stripes show on his sides as on a marlin...”[10]51

译文:“可是当它饿急了,游来觅食的时候,它的两胁便会显出紫色的条纹...”[11]42

余光中将 “But when”译为“当...的时候”,有点翻译腔。“当...之后”“当...的时候”一类的副词子句,早已泛滥于中文,其实往往作茧自缚,全无必要[9]118。可以直接译成“可是它饿极了,游来觅食的时候...”,如此译来更像是中文的句法。英文中注重文法形式上的连接,中文则无必要,可以简洁许多。遇到英文的“when”,中文也并不是没有对应的译法,如:“一...就”,或者拆成两句来译,这两者都是可行的。

原文:“‘Santiago’,the boy said to him as they climbed the bank from where the skiff was hauled up.‘I could go with you again.We’ve made some money.’”[10]1

译文:“男孩和他爬上了拖起小艇的那处海岸,对他说:桑地亚哥,我又可以跟你一同去了。我们赚了点钱。’”[11]1

英文里引进形容词子句的代名词和副词如“which,who,where,when”等,起关节的作用均颇灵活,但在中文里,这承前启后的重担,一概加在这么一个小 “的”字上,实在是难以胜任...[9]118。“from where”作后面从句的宾语成分,而“from where the skiff was hauled up”这一句话做“the bank”的同位语,修饰“the bank”,如果仅仅是按照原文的句式,将其前置,读起来生硬拗口,而且“爬上了”和“海岸”之间接了一长串的字符,句子不清爽,失去了呼应。如果将其断成两个小句,译文就不会显得太拖沓。地道的中文,本就重短句轻长句,句式才会顿挫有致,不失气势。原文海明威的写作风格简洁紧凑,用词简单,如果将此句译得这么繁复,难免有失原文的神韵。

5 结语

余光中重译 “The Old Man and The Sea”,修改处多达1 000处。本文结合余光中的翻译思想,研究了余氏在研究翻译之前的译本所使用的翻译手法和其翻译观的出入。经比对发现,余氏研究翻译之前的翻译手法大多数还是遵循其翻译思想,译文使用地道的中文。上文分析的前三个例子,可见余光中在翻译时设法使用纯正的中文,文白相辅。后面的九个例子,具见余光中的翻译方法和自己提出的力避“欧化”结构相悖,主要集中这几个方面:滥用代名词;“and”常译成“和”,对立、并列关系不明;介系词用得太多;滥用“弱动词+抽象名词”的复合动词”;“有着”“具有着”的滥用;“的”“的”成灾;“当...之后”“当...的时候”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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