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何斌
来自吴中常熟的文人钱谦益,早年便以卓越的文学才能崭露头角,而又作为东林党人积极参与政治,明时更曾高居礼部侍郎之位,交游亦广泛,门生、追随者众多,由此也有着文坛宗主的地位。他是明清之际文学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对复社等团体有潜在影响,而在文学之外,在政坛也是久经浮沉。由于朝代鼎革时的“变节”,又因乾隆帝的指令被归为“贰臣”,著作也遭到禁毁,受到不少有失公允的评价。即便如此,他对明清文坛的演进仍有不容忽视的重要影响。经由对吴中地区士人种种生活状态与思想观念的分析梳理,能对钱谦益的人生轨迹尤其是早年转变的经历及原因有更深层的理解,进而对晚明以降文学与社会有更深刻的认识。
作为钱谦益在吴中文坛的前辈,昆山归有光的为学、为文与为人似乎对他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影响。而关于钱谦益对归有光文学的继承与发扬,在他自己和他人的论述中也多有提及。比如,他曾在《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中写道:
余少壮汩没俗学,中年从嘉定二三宿儒游,邮传先生(归有光)之讲论,幡然易辙,稍知向方,先生实导其前路。启、祯之交,海内望祀先生,如五纬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发之。①(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点校:《牧斋有学集》卷16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30页。
钱谦益对学问与文学的理解、对人生的定位,经历了一个转变的过程。他早年曾沉溺的“俗学”为何,可通过他以下话语进行大致判断:
经学之熄也,降而为经义;道学之偷也,流而为俗学。(《新刻十三经注疏序》)②(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点校:《牧斋初学集》卷2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51页。
经义之敝,流而为帖括;道学之弊,流而为语录。是二者,源流不同,皆所谓俗学也。俗学之弊,能使人穷经而不知经,学古而不知古,穷老尽气,盘旋于章句占毕之中,此南宋以来之通弊也。(《赠别方子玄进士序》)③(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点校:《牧斋初学集》卷35序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92页。
仆狂易愚鲁,少而失学,一困于程文帖括之拘牵,一误于王(世贞)、李(攀龙)俗学之沿袭,寻行数墨,伥伥如瞽人拍肩。年近四十,始得从二三遗民老学,得闻先辈之绪论,与夫古人诗文之指意,学问之原本,乃始豁然悔悟,如推瞌睡于梦呓之中,不觉流汗浃背。而世网羁绁,日月逾迈,遂无从抟心屏虑,溯流穷源,以究极古昔孙志时敏之学。牵率应酬,支缀撰述,每一举笔,且愧且恧,胸中怦怦然如与笔墨举舂相应和,今所传《初学集》者,皆是物也。(《答杜苍略论文书》)④(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点校:《牧斋有学集》卷38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302页。
所谓“经义”“帖括”,即明代起逐步定型的八股文,用于科举考试,影响深远,“程文”则是其中作为范本和学习对象的作品。“道学”“语录”等,则指以讲学、谈心性等为主要形式的理学阐释,与八股文一道为不少人诟病。随着人才选拔制度带来日趋严重的问题,尤其是明万历以后,“科举文人以八股选本为学,此期八股文创作呈现浮华俚俗、浅薄无根、纂组摹拟等弊端,遂在文坛流行一股一无所用之俗学”,⑤张涛:《文学社群与文学关系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302页。钱谦益所指陈的弊病确实已构成不可忽视的社会矛盾。王世贞、李攀龙是当时主导文坛的“后七子”的代表,他们提倡文学复古,却常常流于表面形式的摹拟,而大大影响了彼时的文风与学风,因此也成为钱谦益口中“俗学”的代表——“务华绝根,数典而忘其祖,彼之所谓复古者,盖亦与俗学相下上而已。”⑥钱谦益:《赠别方子玄进士序》,见《牧斋初学集》卷35序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93页。
“钱谦益不遗余力排击前后七子,特别是斥之为‘灭裂经术,偭背古学’,在根本上实和他基于儒学传统这一文化根性的强烈反思意识和危机意识密切相关联。”⑦郑利华:《前后七子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76页。他自己早年便曾深受影响,对经史典籍的研习尚不够重视,直到接触身处嘉定的几位前辈,了解到归有光等先贤的学问与文学,才下决心改变自己,继承并发扬这种传统。而作为吴中文人一大典型的归有光,虽早以文章得名,后来却久困场屋,直到晚年才得中进士。终其一生,虽获名公赏识,亦不乏慕名而来的问学者,但他始终未得居于高位。他的人生道路与文学成就,不仅深刻影响了钱谦益,也反映了当时文坛许多值得深思的现象。
归有光因病郁郁而终后,其子归子骏多番请求曾官至内阁首辅的太仓王锡爵为其撰写墓志铭。抛开个人交情等因素(如吴中同乡的关系),援请时任当朝大学士为此,也是当时惯例。黄宗羲编《明文海》、薛熙编《明文在》,所收这篇《(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的作者均作王锡爵。但是,其文集虽曾收录此文,却在再行刊刻时将其删去。文集的刊刻者,即其孙王时敏,曾在序中解释说“至于入阁以后参半代笔,奉有先命,不致混入。其为先父代作者,当汇入先父集中,兹不具载”。①(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册,影印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万历王时敏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1页。而归有光在嘉定的后学之一、嘉定“四先生”之首的唐时升,其文集《三易集》中却收录了这篇文章,且在标题后以小字注明“代”。比较二人的身份地位,应当是唐时升代王锡爵而作。
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卷三称,“十二月初一……赴苏眉生酌,翼王在座,言钱牧斋(谦益)之文初宗六朝,继与嘉定四先生友,然后归于正,而四先生之文则本于归震川(有光)。盖震川一脉,独传于嘉定,而及于虞山也。震川墓志系唐叔达(时升)笔,托名于王文肃(锡爵),初文肃欲自作,数日不成,卒使叔达为之”,②(清)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卷3,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80页。似乎指明了该文的归属。钱大昕同样指出了唐时升代作一事,并强调了文章写作方面唐时升和归有光更深层的联系:
《归震川文集》后,附王文肃锡爵所撰墓志。予初读之,叹其波澜意度,颇与熙甫(归有光)相近。后读唐叔达(时升)集有此文,知为叔达代作。叔达父名钦尧,震川(归有光)高弟,其渊源有自矣。③《十驾斋养新录》卷16“归震川”条,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7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451页。
在钱大昕看来,唐时升虽代人而作,却不仅通过墓志铭文体的常规形式表现了归有光作为一代文豪多方面的细节,在他身后对他的成就作出了较早有影响力的评价,还同时以继承了归有光的文风表达了自己作为他的后学与支持者的思想观点,无疑是内容与形式兼具的纪念。当然,既是代作,此文也多少能折射出王锡爵对归有光其人与当时文坛状况的一些认识。而欲以更接近王锡爵的角度观照人物与思想,继而更好地理解归有光墓志铭的丰富内容,不妨再来看下面这段颇具意味的文字:
郑公銮者,故邵武丞,字以和。其先淮人,宋绍兴间进士名德宗者,令缙云,卒留葵焉,子孙遂为缙云人。九传而为曾大父濂,以孝称望,云孝子。孝子之后,五世而邵武公出。公生而颖慧倜傥,有大志,喜读书,弱冠补博士弟子员,每试辄高等。当其时,杨文懿、李司寇二公负时望,雅不喜折节流俗。见邵武公,独奖汲之,有春木秋涛之局。公既以文雄里中,里中人士侧目,公亦翩翩然,自谓科名可唾手得。久之,竟不遂。乃叹曰:“予先世尝有声于皇宋间,晚中衰绝于余乎?吾闻垂云之翼一举万里,斥鷃终日不越寻丈,彼各有适也。夫岁月忽如景靡,吾将求其适矣。人寿荣名,曷有既哉?”于是遂游大学。居有间,得邵武丞,郡武当万山中,领四川上游,介于豫章、五岭,其民犷直上气,多伏莽之奸,喜持吏长短。公至,则曰:“古有三不欺,吾将将奚先?”乃一秉于明察,而以恺悌行之。期年,盗贼衰息,民大怀信。公为人慷慨大节,有胆见,事精敏,不欲猗(依)违取容。见人非罪,如赴汤火。有倅令坐賕败,株连百余(馀)人,久不决。公一气具知诖误状,遂从当道争之。不能屈,竟听,公声动七闽。既旁郡邑有疑,辄质平焉。会邑当更赋藉,胥猾飞诡,变诈蜂出。公故为不闻,先令民以民田自占,总其赋宜复者复籍。既之,一夕取其赋,约而为三,并其徭三之,以当赋质,明定吏不得一染指。一邑以为神,不谓其迅疾如此。于是诸司以丞能平倭者为令,在邑十年,不得调。无几,微见颜色。再入一考,最声藉甚。主爵方拟当公赏,而公遂以林泉涸欲,久溷土籍,乃图归,行李萧然。邑三老子弟遮之,不能得,则相与乞衣写肖象尸祝之。嘉靖间秩祀典,则复追列于名宧,不可谓不永矣。公性度豁如,起经生,未尝涉刀笔。至其从教摘,虽老吏不如。急人之困,莫夜必赴,有古国士风。岩居二十年,足不一至城府。县大夫宾之,谢勿往也。乡里少年顾,独笑公拙。公盱盱曰:“吾独不拙。”王太史曰:“盖余于邵武之事,而有慨于治平之盛。”云当是时有所平反,丞能得之,令独蒲苇即令,唯唯而已。祀无常主,惟势之适,此积靡也。丞孑孑然,再三追而血食之,此岂人力盛?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仪部郎当五世起矣。
此文题为《名宦传序》,载于王锡爵《文肃公残稿》,明黄白山房旧抄本,南京图书馆藏。①“《文肃公残稿》一册”为该本封面所题,杜泽逊《四库存目标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904页)著录为“《王文肃公文稿》不分卷,南京图书馆藏明黄白山房抄本”,然未有更多描述,《中国古籍总目·集部2》(北京:中华书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94页),《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16页)亦均称“王文肃公文稿不分卷,明黄白山房抄本”,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辞典》(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70页)也仅据此解释“黄白山房”为“明代一抄书家的室名。抄本有王锡爵《王文肃公文稿》不分卷”。据卷中补题书牍篇名中“王荆老”“王相公”等称呼判断,可能为王锡爵同时或稍后时期的人所抄。与已影印的两种通行刻本相比,《残稿》篇幅虽少,却包含不少另外的信息,甚至在其它文献中亦未见。除刻本已有奏疏十五篇外,《残稿》尚收入书牍杂文十七篇,其中十六篇刊本未载。其来源、文字虽尚待进一步考证,却无疑有助于世人对其人、其著有更全面的了解,需要继续发掘其价值。按作者推测,该序似为王锡爵活动年间吴中地区内一部方志中的篇目。相关人物已难考,然仍可由此体察王锡爵的文风与视野。该文的主人公郑銮的事迹、形象,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其一,郑銮少年天才,胸有大志,喜欢读书,走的本是大道,亦闻名乡里,为前辈所欣赏,后来却因不适应科举制度,久困场屋,屡试不中。
其二,郑銮最终还是得以担任地方官吏,但治所却位于穷乡僻壤,民风剽悍,尤其喜欢抨击官吏行政。郑銮不畏权贵,公正廉明,而又有灵活的治理手段,使该地社会秩序逐渐趋于稳定,也由此得到了百姓的爱戴,亦声名远扬。
其三,郑銮本质是一读书人,深得经典的滋养,性格亦正直耿介,并未像不少老于吏事者一样沾染官场陋习,却学以致用,以自己的方式做好了本职工作。
郑銮的经历,背后也反映了当时吴中地区一个不应忽视的典型现象,即一些本具有优秀文学才能、同时也喜欢读书并浸润于经史之学的人,由于人才选拔制度的问题,尤其是因为受到了科举文体的限制,反而长期被埋没。当然,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仍能在不长的从政生涯内在地方官吏任上,凭借正直的为人与渊博的学识有所作为。而归有光,也正是这样一位典型的吴中文人。
归有光与郑銮的经历本就有不少共性,加上唐时升代王锡爵为归有光作墓志铭,对王锡爵的文风也有所模仿,《(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与《名宦传序》这两篇传记性质的作品在对人物生平、成就的叙写方面体现出不少相似之处,也就并非偶然。比如,归有光的墓志铭中,就包含以下重要内容:
1.“熙甫(归有光)眉目秀朗,明悟绝人,九岁能成文章,无童子之好。弱冠尽通六经、三史、七大家之文,及濂、洛、关、闽之说。邑有吴纯甫先生,见熙甫所为文,大惊,以为当世士无及此者,由是名动四方,以选贡入南太学。岁庚子,茶陵张文毅公考士,得其文,谓为贾、董再生,将置第一,而疑太学多他省人,更置第二,然自喜得一国士。其后八上春官不第,盖天下方相率为浮游泛滥之词,靡靡同风,而熙甫深探古人之微言奥旨,发为义理之文,洸洋自恣,小儒不能识也。”①(明)唐时升:《三易集》卷17《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78册,影印明崇祯谢三宾刻清康煕三十三年陆廷灿补修《嘉定四先生集》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14页。
归有光为早慧之人,又生性沉静,文章植根经史,闻名乡里。然而,取士制度以八股文体为标准形式,限制了他才能的发挥,只能寄希望于有识考官的慧眼,因此久为埋没。这段话,字里行间皆体现着对当时用人者与文坛普遍风气的不满。
2.“于是读书谈道于嘉定之安亭江上,四方来学者常数十百人。熙甫不时出,或从其子质问所疑。岁乙丑,四明余文敏公当分试礼闱,予为言熙甫之文意度波澜所以然者。后余公得其文,示同事,无不叹服。既见熙甫姓名,相贺得人。主试者新郑高公喜而言曰:‘此茶陵张公所取以冠南国者,今得之,有以谢天下士矣。’廷试,入三甲,选为湖州长兴县令。
长兴在湖山间,多盗而好讼。熙甫平生之论,谓为天子牧养小民,宜求所疾痛,不当过自严重,赫赫若神,令闾阎之意不得自通,故听讼时引儿童妇女与吴语,务得其情。事有可解者,立解之,不数数具狱。出死囚数十人,旁县盗发而无故株连者,为洗涤复百人。有重囚,母死当葬,熙甫纵之归。治葬事毕,还就狱。有劝之逸去者,囚不忍相负也。然宿贼四五十家,窟宅联络,依山岙中,数名捕之不能得。熙甫率吏士掩之,贼蜂起格斗,矢石满前,熙甫目不为瞬,竟服其辜。大户鱼肉小民者,按问无所纵舍。尝梦两人头飞来啮臂,若有所诉。明日,有提两人头,自言奴通其妾,辄渐以闻。熙甫令罢去,潜踪迹之,实欲纳奴妾耳,遂论如法。
先生自以负海内之望,明习古今成败,即令召公、毕公为方岳,必且参与谋议,不令北面受事而已,故尝直行其意。县有勾军之令,每阙一人,自国初赤籍所注,一户或数百人,及邻保里甲,人人诣县对簿。熙甫不忍骚动百家,尝寝其事,大吏弗善也。又长兴多田之家,往往花分细户,而贫户顾充里甲。熙甫心知不可,乃取大户所分子户为里甲,因以充粮长。小民安居自如,而豪宗多怨之。有蜚语闻,将中以考功法。公卿大臣多知熙甫者,得通判顺德。具疏乞致仕,辇下诸公不为上。”②(明)唐时升:《三易集》卷17《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78册,影印明崇祯谢三宾刻清康煕三十三年陆廷灿补修《嘉定四先生集》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14-215页。
久困场屋,与归有光的为人性情不无关系。他坚持以自己的方式应试制义,而性格中的一些成分体现为文章的风格,或许也难为一般考官所接受。屡挫而终究得中,亦属幸运。不过,归有光的治所长兴也有不少亟待解决的问题。他关心民生疾苦,平易近人,以宽容为怀,又不畏权贵,以身作则,公正廉明,做事爽利。
3.“先生于书无所不通,然其大指必取衷六经,而好太史公书。所为抒写怀抱之文,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嗟叹之,淫佚之,自不能已已。至于高文大册,铺张帝王之略,表章圣贤之道,若河图、大训,陈于玉几,和弓垂矢,并列珪璋黼黻之间,郑、卫之音,蛮夷之舞,自无所容。呜呼!可谓大雅不群者矣。然先生不独以文章名世,而其操行高洁,多人所难及者,余益为之叹慕云……铭曰:
秦、汉以来,作者百家。譬诸草木,大小毕华。或春以荣,或秋以葩。时则为之,匪前是夸。先生之文,六经为质。非似其貌,神理斯述。微言永叹,皆谐吕律。匪笾匪簋,烝肴有飶。造次之间,周旋必儒。大雅未亡,请观其书。”①(明)唐时升:《三易集》卷17《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78册,影印明崇祯谢三宾刻清康煕三十三年陆廷灿补修《嘉定四先生集》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15-216页。
归有光潜心经史典籍,思想为人亦深受影响,写成的文章也因此显现温润雅正之风。这种精神不仅见于文字,更体现在他的经世实践中,由此也具备了持久深远的价值。
通过以上对比,可发现郑銮、归有光等文人一生从读书、为文、应举到任政道路上众多值得深思的相似之处。吴中地区不少文人,天资聪颖,又好读书,能不为流俗所动,潜心经典,不愿受缚,驰骋才力为文,往往也因此困顿场屋。但若终得一官半职,深厚的学养、正直的人格以及实践精神,一般也能使他们创造或多或少的业绩。这样的事迹,对作为吴中后辈的钱谦益来说,无疑有不少具有启发意义的经验和教训。
当然,相比《名宦传序》,《(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不仅篇幅更长,也包含更多丰富的细节,文章主人公归有光相比郑銮的才能、声名与成就也的确更盛。加上流传的因素,后者更为出彩,也就不足为怪了。
以《(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所叙写的归有光为代表的吴中文坛前辈及能亲身接触交流的一批嘉定文人,的确给钱谦益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使他不再像早年一样跟风模仿以李梦阳、王世贞等前后七子成员为代表的注重以形式摹拟为复古的文坛主导者,而潜心研读经史典籍,以“古学”对抗“俗学”,用“古文”之正纠正“时文”之弊。而对于促使自己做出重大转变的影响因素,钱谦益曾在《读宋玉叔文集题辞》中总结为以下四方面:
余之从事于斯文,少自省改者有四。弱冠时,熟烂空同(李梦阳)、弇州(王世贞)诸集,至能暗数行墨。先君子命曰:“此毗陵唐应德(顺之)所云,三岁孩作老人形耳。”长而读归熙甫(有光)之文,谓有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而练川二三长者,流传熙甫之绪言。先君子之言益信,一也。少奉弇州《艺苑卮言》,如金科玉条。及观其晚年论定,悔其多误后人,思随事改正,而其赞熙甫则曰:“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自伤。”盖弇州之追悔俗学深矣,二也。午、未间,客从临川来,汤若士(显祖)寄声相勉曰:“本朝文,自空同已降,皆文之舆台也。古文自有真,且从宋金华(濂)着眼。”自是而指归大定,三也。毗陵初学史汉为文,遇晋江王道思(慎中),痛言文章利弊,始幡然改辙。闽人洪朝选,撰晋江行状,区别其源流甚晰,而弘正之后,好奇者旁归于罗景明(玘)。吴人蔡羽与王济之(鏊)书,极论其侧出非古,由是而益知古学之流传,确有自来,四也。①(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点校:《牧斋有学集》卷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588-1589页。
上引文中的第一点,钱谦益谈到自己早年曾大力学习李梦阳、王世贞等提倡复古的前后七子成员的作品,因受到父辈以唐顺之等与前后七子文学观念不同的说法的影响,开始阅读体会归有光的文章,又得到归有光在嘉定后学的教导,由此对当时文风的弊病有所认识,更新了自己的文学观念。第二点和第一点的内容相似,而重点谈自己曾经对王世贞的推崇,而在看到王世贞晚年的转变特别是对归有光的称赞后,反思自己曾经盲目地追随。第三点则是谈汤显祖对自己的规劝与期望,特别提到了对学习宋濂的建议。上述三点,已有前人论及(尽管一些问题仍未有定论),第四点却长期为人忽视,而尤为关键的是那封吴中文人蔡羽写给同样来自吴中的王鏊的《上王太傅书》。
在分析这封信的内容以前,了解信作者蔡羽的大体情况亦属必要。而就像《名宦传序》和《(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一样,吴中文人蔡羽本人的墓志铭也有不少同样值得注意的地方:
先生髙朗疏俊,聪警绝人。少失父,吴夫人亲授之书,辄能领解。年十二,操笔为文,已有奇气。稍长,尽发家所藏书,自诸经子史而下,悉读而通之。然不事记诵,不习训故,而融液通贯,能自得师。为文必先秦两汉为法,而自信甚笃。发扬蹈厉,意必已出。见诸论著,奥雅宏肆,润而不浮。诗尤隽永,蚤岁微尚纤缛,既而溅涤曼靡,一归雅驯。晩更沉着,而时出奇丽,见者谓虽长吉不过。先生乃大悔恨曰:“吾辛苦作诗,求出魏、晋之上,乃今为李贺耶?吾愧死矣!”其髙自标表,不肯屈抑如此。然其所作,凌历顿迅,诚亦髙夐莫及。当其得意时,不知古人何如也。
先生故邃于《易》,出其绪余为程文,以应有司,而辞义藻发,毎一篇出,人争传以为式。而先生试辄不售,屡挫益锐,而卒无所成。盖自弘治壬子至嘉靖辛卯,凡十有四试;阅四十年,而先生则既老矣。岁甲午,以太学生赴选调,天官卿雅知其名,曰:“此吾少日所闻蔡某,今犹滞选调耶?”然限于资地,亦不能有所振拔,特以程试第二人奏授南京翰林院孔目。居三年,致仕归,卒于家。②(明)文徵明著,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卷32《墓志铭四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05页。
这段话出自《翰林蔡先生墓志》,作者是同样来自吴中的文徵明。蔡羽就像后来的归有光等吴中文人一样,也是天赋异禀,早年便读书为文。而和当时举子科考仕宦的主流不同,他们不愿受制于考试教材,不甘受八股文体制的束缚,他们博览经史典籍,亦勤于独立思考,并驰骋才情以为文。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他们的文章见地深刻,价值也早为世人认可,乃至得到举子竞相学习,他们本人却因不适应考试形式,迟迟不能中选,直到晚年方勉强得到一个地位低微的职位。比如,归有光就曾提到一次应考中自己无奈的经历:
遇泉州举子数人,共憩市肆中。数人者问知予姓名,皆悚然环揖,言:“吾等少诵公文,以为异世人,不意今日得见!”①(明)归有光著,周本淳校点:《震川先生集·震川先生别集》卷6纪行《己未会试杂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48页。
按一般举子的理解,归有光有这等才学,应该早就考中了,不料初次相逢竟是共同应举。这就如同蔡羽以太学生的身份赴选调时,官员见到他感到吃惊。蔡羽、归有光等晚年在任上虽然还能多少做出一些成绩,但离他们资质所能达到的高度和自己的期望,终究有相当大的差距。当然,在学术、文学等其他领域,他们的成就不是黯淡的仕途能掩盖的,吴中文人这种具才学却受困于时文的现象由来已久。如同钱谦益所言“古学之流传,确有自来”,也是地域传统的体现。
蔡羽的经历,钱谦益想必同样熟悉。而在当时,蔡羽所批评的罗玘的文章,却由于较早打出文学复古的旗号,风格古奥清奇,受到不少人追捧,乃至跟风学习。蔡羽在给吴中同乡王鏊的信中,婉转地表达了对罗玘文章的不满:
尊谕圭峰罗公之文云云,连两月怏怏思得一见其书、读其文,以快吾怀,近得睹于南濠王氏矣。简编浩繁,不可尽读。读其十一字,古而辞强,如龁金铁,亦佳矣,然有不能无恨者。羽窃谓圣人不得已而有言,故其辞微。贤人因言以明道,故其说长。后之文人,通百物,叙万事,驰雄辩,以各自名家,然终不离乎道。若罗子,文深而意浅,词强而义乖,离乎道矣。②(明)蔡羽:《林屋集》卷17,《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嘉靖八年刻本,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
依蔡羽的意思,是王鏊向他提及罗玘的作品,而且应当还有所推荐、赞赏,因此促使他想尽快获得阅读的机会,而似乎还带有一定期待。罗玘的文集也许篇幅稍大,只好先选读部分,但总不至于只看区区十一字。如咀嚼坚硬金属的阅读体验,也难称上佳,恐怕是在委婉表示其难以卒读。蔡羽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不论形式如何多样,文终究是应该用来明道的。像罗玘这样的文章,徒有形式,似乎在摹拟古人,却只是肤浅的剽窃,并无实质性内容,因此也没多少价值。与他同时的杨一清就曾对时人文章这样的问题发出感叹:“好摹拟者,伤于局而不畅近,或习为庾辞硬语,使人不复可考,以是为古,所谓以艰深文浅近者。文之弊一至是,可慨也!”③杨一清:《怀麓堂稿旧序》,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1辑第70册《明滇南五名臣集·杨文襄文集》33,合肥:黄山书社,2013年,第27页。
关于罗玘的文章,明人张燮的总结可谓精到:
黄勉之(省曾)言:“南城罗公好为奇古,而率多怪险饾饤之辞。每有撰述,必栖踞乔树之巅,霞思天想,或闭坐一室,客于隙间窥者,见其容色枯槁,有死人气,皆缓履以出。”今所传《圭峰稿》,大抵树巅死去之所存也。王元美(世贞)谓:“罗景鸣如药铸鼎,虽古色惊人,原非三代之器。”阅两公意,并致不满。然当成化时,文之滥觞极矣!景鸣无所师承,能独开小有之天,不阡不陌,遂导北地(李梦阳)之先登,是当代一奇男子。赠送诸篇,绝少斐然。不长于达官贵人,雍容文采,只在琐族小吏,委巷癯人,时有合作。若墓志、传、表,能搥破事实,以己意错综出之,顿尔超诣。黄勉之又言,都少卿穆尝向罗乞伊考墓文。文成,语都曰:“吾为此铭,暝去四五度矣。”由今观之,炉锤之功,政不可磨耳。并时桑民怿(悦)狂睨一世,独首推叹罗公,岂虚也哉。①陈正统主编:《张燮集》第1册《霏云居集》卷53《书罗景明集后》,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908-909页。
这段评价,首先援引文学复古派人物黄省曾(其《五岳山人集》即为王世贞所序,上文所引即摘自此集卷三十一《与陆芝秀才书》)和后七子后期盟主王世贞的说法(参见其《艺苑卮言》卷四),指出罗玘的文章虽颇具古风,却徒有形式,缺乏实质性内容,终究不是真正的古文。不过,他们自己后来也受到了类似的批评。实际上,明代文学史上不同形式的复古运动,终究是不同个人或群体以各自的方式学习前人的精神,来改变自己所不满的文风。成化年间,八股文正式用于科举考试,即所谓“时文”,这对人才选拔与文学风貌有深远的影响,不少复古运动便是对此“时文”而发。对八股文的问题,顾炎武曾论述道:
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盖始于成化之后。股者,对偶之名也。天顺以前,经义之文不过敷演传注,或对或散,初无定式,其单句题亦甚少。成化二十三年,会试“乐天者保天下”文,起讲先提三句,即讲“乐天”,四股,中间过接四句,复讲“保天下”,四股,复收四句,再作大结。弘治九年,会试“责难于君谓之恭”文,起讲先提三句,即讲“责难于君”,四股,中间过接二句,复讲“谓之恭”,四股,复收二句,再作大结。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其两扇立格,则每扇之中各有四股,其次第之法亦复如之。故今人相传,谓之“八股”。②(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卷16“试文格式”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4页。
八股之文因形式得名,其体制的形成、定型也经历了一个过程。一定的格式为人才选拔提供了标准,而作为政治中心的台阁对此推行也起到了作用。对文章制定规范有利有弊,而文体的日趋僵化确实逐渐对文学的健康发展造成了危害。为反对时文之弊,不少作家提倡古文,如《四库全书总目》在评价前七子代表李梦阳时就称:
成化以后,安享太平,多台阁雍容之作,愈久愈弊,陈陈相因,遂至啴缓冗沓,千篇一律。梦阳振起痿痹,使天下复知有古书,不可谓之无功。而盛气矜心,矫枉过直。③(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171集部24《空同集六十六卷》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97页。
或许是某种巧合,成化年间八股文逐步定型后,台阁之文也走向了僵化。在此情形下,以学古革除时文之弊,突破道学思想的束缚,为文学发展注入新的力量,是李梦阳等复古派的初衷,具有积极意义,钱基博就曾评价李梦阳说“其文则故作聱牙,范经铸子,以艰深文其浅易。而雄迈之气,足以振啴缓;生撰之句,足以矫平熟;风气鼓荡,观听变易”。④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97页。罗玘的苦心经营虽有不可取之处,但也在启发李梦阳为首的前后七子等文学复古者方面发挥了先行作用。张燮看到并指出了这一点,同时给予了肯定。
但是,要进行古文创作,并非简单的学习写作本身的问题,必须在学问、精神等多方面汲取前人的营养,即植根“古学”,以对抗“俗学”。“古学”的内涵,远比“古文”丰富。在这方面,吴中文人似乎有独特的理解。明代长洲(属吴中地区)人陆粲曾说:
吴自昔以文学擅天下,盖不独名卿材大夫之述作烜赫流著,而布衣韦带之徒笃学修词者,亦累世未尝乏绝。其在本朝宪孝(成化、弘治)之间,世运熙洽,海内日兴于艺文,而是邦尤称多士。①(明)陆粲:《陆子余集》卷1《仙华集后序》,《四库提要著录丛书》集部第277册,影印明嘉靖四十三年陆延枝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16页。
陆粲不仅强调了吴中之人擅长文学的传统,还指出了其上达台阁、下至山林的普遍性,以及吴中文坛不无巧合的在八股开始成熟的成化、弘治年间的同时繁荣。而钱谦益在对蔡羽的评论中,也对吴中学术文章的传统有所叙述:
吴中诗文一派,前辈师承,确有指受。正、嘉之间,倾心北学者,袁永之(袠)、黄勉之(省曾)也。王履吉(宠)初学于九逵(蔡羽),其后游边(贡)、顾(璘)之间,骎骎改辕而北,其信心守古,确不可拔者,九逵一人而已。②(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卷10《蔡孔目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342页。
袁袠、黄省曾、王宠等本是吴中人士,却因受到“北学”的影响而改辕易辙,钱谦益也由此对他们有所不满,而似乎对黄省曾意见尤多,认为“国初以来,中吴文学,历有源流。自黄勉之兄弟,心折于北地,降志以从之,而吴中始有北学。”③《列朝诗集小传》丁集卷4《皇甫佥事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412页。钱谦益在《题钱叔宝(谷)手书续吴都文粹》中曾说:“功甫(钱谷之子)少及见文待诏(征明)诸公,尝言:‘吴中先辈,学问皆有原本,惟黄勉之为别派,袖中每携阳明、空同书札,出以示人。空同就医京口,诸公皆不与通问,勉之趋迎,为刻其集,诸公皆薄之。’”(《牧斋初学集》卷84题跋2,第1767页)王士禛亦有曰:“黄省曾,吴人,以其北学于空同,则摈之;于朱凌溪应登、顾东桥璘辈亦然。”④(清)王士禛、张宗柟纂集,夏闳校点:《带经堂诗话》卷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62页。既然钱谦益在此以蔡羽所秉守的吴中传统为“古学”,则“北学”便成了“俗学”的代名词。因此,“北学”并非仅具备地域属性。在这个意义上,像太仓王世贞这样因科考缘故多与北人交游,自身观念、文风也发生了变化,在文学群体归属上已和吴中文人有了区别,尤其是在宗法对象和对形式的追求方面与后者有所不同,因此自然也应归属“北学”一派。
吴中地区虽多才子,但因制度的限制,得以北上中央身处宫廷台阁之中者比例毕竟不高。而一旦身居台阁,往往就多少能掌握文坛的话语权,便可更好地以自己的影响力实践文学理念。众多吴中文人潜心于“古学”,看上去与身处台阁者的复古主张没什么区别,但其实两者动机有所不同。司马周认为,“台阁成员喜爱古文词,更多的是希望能有一手经济文章,通达于上,显赫于圣君之前。而吴中文人对古文词的喜爱,是基于对当时整个文坛萎靡的风气不满,希望用复古的文风挽救当时文坛的弊病,重振文坛风气。”⑤司马周:《茶陵派与明中期文坛研究》,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34页。简锦松则分析说:“苏人何以重视古文词?自苏州前辈提倡古文词前天下未始无古文词;翰林与庶吉士之教养,即以此为目标之一。苏州此种思潮适与翰林合,而苏之名人如吴宽、王鏊又皆由翰林而阶台阁之重,古文词益为苏人所慕,古文词之真精神,在于博学于古而能诗文,本为台阁体所大力提倡者。”⑥简锦松:《明代文学批评研究》,台北:学生书局,1989年,第140页。他认为,吴中地区有博学好古的传统,而这或许是对早年台阁培养文人制度的延续,并由于一些前辈的科考仕进,引发更多吴中后学的效法。如所谓“唐宋派”的唐顺之、归有光等,更重视以文求道。这种地域性的文学兴起,体现了对文坛陋习的批判与纠正,而又需要较为深厚的地域文化土壤,既要有个体的勇敢,亦需得到同时代地域同仁的呼应,才容易在此区域形成一个文学潮流。①参见袁志成、唐朝晖《地域文学兴起的原因与表现形式》,《天府新论》2009年第4期。
以上所言吴中作家,虽非清一色的台阁文人,像归有光更是被长期埋没,但“相比而言,在重‘道’的同时,唐宋派比台阁体更重‘法’”,②魏崇新:《台阁体作家的创作风格及其成因》,《复旦学报》1999年第2期。因此前者较后者的影响更大,成就也更高。学养深厚,文章出色,至于是否身处台阁,倒似乎无关紧要了。
学问文章具声名、有所成是一回事,许多才高气盛的吴中文人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实际上还是在意的。仍是在给王鏊的这封信中,蔡羽表达了对居于高位而仍懂得享受山水之乐的王鏊的理解与赞赏:
夫以三公之贵,不自爱其形势,得从布衣之贱出入山林,翳佳木,临清流,以适其情趣于王公,顾不美哉?而议者不然,曰:“是故重山林而轻台阁,疏缙绅而迩寒士者欤?”不然。巍巍庙堂,坐而论道,不亦尊且显乎?则无所于乐。顾独朝扣东山,暮问西岭,于于然而不忍去。百官有司龟金组玉之徒,抑首巽气,止下风而不敢进,不亦贵且重乎?则无所于爱。顾独携糟糠之士,由由然而不能舍。噫!众人之论,自以为知先生,而羽固以为未也。夫国有大疑,非得钜公伟人,无以释天下之忧。虽有钜公伟人,不使之赞襄庙谟以行其计画,虽有忧世之心,无所用,此先生所以寓意于山水而耻言时政也。百官有司龟金组玉之人止下风而不敢进,势也,分也。草茅贱夫得以混其形迹,道与义也。故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然山水岂先生之好,匹夫岂其必与者哉?③(明)蔡羽:《林屋集》卷17《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嘉靖八年刻本,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
王鏊曾贵为太傅,地位不可谓不高,但能亲近下层,与蔡羽这样的普通文人也相处融洽,令他欣喜、感动。翻检二人别集,共同游玩唱酬之作实有不少。一些人就此认为,王鏊不喜台阁之所,不愿与达官贵人交游,而向往山林隐逸。蔡羽指出,这是对王鏊的误解。身处宫廷台阁之中,谋事论政,虽然比起隐逸山林的闲适少一分安然愉悦,但一个胸怀天下、志向远大的才人,一定会积极入世,努力为国家出谋划策,拯救危难。王鏊正是这样做的,只是因为政坛斗争的失利,不得不将经世之精神寄寓于山水之中。这种无奈之中,也体现着王鏊吴中才子的本色,如同蔡羽《游石蛇山记》所写到的“山林之与台阁,其味不相堪,非止甘苦也,间有勉嗜之者,得之必不深,与之必不能相忘。惟太傅王公(鏊)则不然,去台阁,投山林,释轩冕,憇泉石,若返故践真,曽无纤芥”,④(明)蔡羽:《林屋集》卷13《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嘉靖八年刻本,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唐顺之《前后入蜀稿序》亦表达了相似的感慨:“山泽好奇之士,往往以极幽遐诡谲之观,博搜山川草木鸟兽变化之情状为快,然其耳目有所滞而不能遍,于是有侧身四望之思。宦游羁旅之士,其力足以穷悬车束马之径,凌跕鸢挂猱之阻,然其情志有所累而不能遣,于是有怀乡去国之忧。情志与耳目常相违,而山川之与人常不相值。”见(明)唐顺之著,马美信、黄毅点校《唐顺之集·荆川先生文集》卷10,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53-454页。王鏊深厚的学养、雍容大度的人格,使他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能随遇而安,行其所志。蔡羽所言非为论文而发,却因谈及文章背后的道,真正承传了他们所向往的古人精神,比单纯阐述文章学理念更加意味深长。
作为吴中后学,钱谦益自然对这些前辈的文才与坎坷仕途有钦佩与惋惜,而对于像王鏊这样本已功成名就却因政坛斗争而经历起伏的,更是深有切身体验与会心之感。他也是年少成名,更是幸运地早获赏识提携,却因党争及个人处世方式等缘故,在政坛屡遭打击,明亡前已几经起落,更不要说因易代之际的“变节”行为而沾上一个更难洗去的污点。在晚明罢官期间,钱谦益就曾在诗中自嘲:“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着此翁。”其下自注说:“阳羡公(周延儒)语所知曰:‘虞山(钱谦益)正堪领袖山林耳。’”①(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点校:《牧斋初学集》卷20下《东山诗集·元日杂题长句八首》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10页。“阳羡公”即对他给予打压的宜兴籍大员周延儒,钱谦益语中充满了愤恨与无奈。而在另一首诗中,钱谦益表示自己“耗磨时序心仍在,管领山林计未疏”,②(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点校:《牧斋初学集》卷20下《东山诗集·壬午除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06页。似乎已感到岁月流逝,壮盛难复,却仍坚守入世之志。他甚至未做过地方小官,而直接从朝廷跌落成一介布衣。不过,钱谦益在与嘉定程嘉燧、李流芳乃至一些方外人士的交往唱酬中,确实也多少享受了暂时的快乐与安逸,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
吴中多文人才士,却因为考试制度和文章体式的限制,像王鏊、钱谦益这样仕途顺利、得以身居高位者的比例较低,而能真正施展抱负、善始善终的更是寥寥。身居台阁,文章相对会呈现较典雅庄重的风格,也有更多经世致用、歌颂应酬的题材,而那些处于“山林”的吴中文人,作品则较侧重表现日常生活与情感,形式也更加活泼。这两方面并非截然分割,而常在个人身上体现为矛盾的融合。“山林之文”的作者本就不一定真的隐逸山林,有时可以用来指称他们身份的“山人”,也更多是一种文化特征的定位而非对社会角色的着眼。
“作为江南文化重镇的吴中地区,人文底蕴深厚,世俗化程度较高,这本来就为那些山人文人的生存和相关活动提供了较为开阔的空间。”③郑利华:《前后七子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8页。钱谦益所受吴中前辈的影响和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使他会根据形势的不同,对自己的人生进行相应的定位与抉择,而这也在他的文学观、价值观方面有所体现。由于他跨越两朝较长的活动时间,以及生长于吴中却也多次身处中央而造就广大的交游范围,这一个人转变的背后便也能折射出政局与文学、社会等主题的深刻变迁。
钱谦益深受吴中传统的影响,将振兴古学、光大古文作为自己的目标,也想凭借科考获得身份地位,融合“山林”与“台阁”(有时也称“馆阁”)文章的特点,成为政界能臣、文坛领袖。正如前文所提及,汤显祖建议他大力学习的宋濂,正是超越地域传统的台阁文人的代表。他作为明代开国功臣,文学理论与创作亦对后世影响深远,尤其是在为汪广洋别集所作序中一段关于“山林之文”与“台阁之文”的评论,更是几乎给相关问题下了决定性的结论:
昔人之论文者,曰有山林之文,有台阁之文。山林之文,其气枯以槁。台阁之文,其气丽以雄。岂惟天之降才尔殊也,亦以所居之地不同,故其发于言辞之或异耳。濂尝以此而求诸家之诗,其见于山林者,无非风云月露之形、花木虫鱼之玩、山川原隰之胜而巳,然其情也曲以畅,故其音也渺以幽。若夫处台阁则不然,览乎城观宫阙之壮,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华夷会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厉其志气者,无不厚也,无不硕也。故不发则巳,发则其音淳丽而雍容,铿鍧而镗鞳,甚矣哉!所居之移人乎!①罗月霞主编:《宋濂全集·銮坡前集》卷7《〈汪右丞诗集〉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81页。
清人所著《四库全书总目》在总结明代文学时,将吴佑作为台阁之文的先驱,并于其《荣进集》提要评价说“诗文皆雍容典雅,有开国之规模。明一代台阁之体,胚胎于此。”②(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169集部22《荣进集四卷》,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477页。不过,何宗美、刘敬《明代文学还原研究》一书认为,称宋濂为明代台阁体之开山,比吴伯宗(佑)有更充分的几个理由:首先,宋濂是朝廷之文的实际大作手,“开国文臣”首屈一指。其次,宋濂论文严分台阁、山林两派,且立足于台阁之文的立场,是明代台阁之文的最初倡导者、创作实践者。其三,从渊源来说,宋濂于台阁之文实有传承。③何宗美、刘敬:《明代文学还原研究——以〈四库总目〉明人别集提要为中心》,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1-172页。的确,宋濂师承的元儒文章本就具有“台阁气”,他本人也身居台阁,并以自己的主张与写作践行台阁之文的理念。
在宋濂的论述中,山林之文与台阁之文存在明显的区别。相比宋濂所倾向的后者,前者不仅题材局限于自然景物,情感气势也较为孱弱。宋濂认为,这不单纯是作者才能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创作环境不同,由此造成了作品内容与风格上的差异。文人群体的分化由来已久,这种由生活环境到内容风格对文章做出的区分,也并非宋濂首倡。比如,宋代吴处厚的《青箱杂记》就曾记载:
本朝夏英公(竦)亦尝以文章谒盛文肃(度),文肃曰:“子文章有馆阁气,异日必显。”后亦如其言。然余尝究之,文章虽皆出于心术,而实有两等:有山林草野之文,有朝廷台阁之文。山林草野之文,则其气枯槁憔悴,乃道不得行,著书立言者之所尚也。朝廷台阁之文,则其气温润丰缛,乃得位于时,演纶视草者之所尚也。④(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5,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6页。
盛度通过文章的风格推测作者的学识人品,进而对其未来进行预判,虽有一定合理性,却仍可能失之片面。科举考试以文取士,乃至到明代以大全为义理标准,以八股为规定文体,这一制度虽不能说百害无一利,但由此错过的文人才士想必也不在少数,吴中地区便是如此。更何况,文章的形式本身是可以被学习模仿的,因此便出现了众多举子弃经书不读而专注于揣摩程文的现象。所谓“俗学”,大抵即此。一个人文章的内容风格,也常常因为学识的积累、境遇的变迁而有前后不同,尤其不能一概而论。
因此,宋濂采取的这种截然分割,未免有些绝对,如吴中文人高启就曾论述说“论文者有山林、馆阁之目,文岂有二哉?盖居异则言异,其理或然也”,①(明)高启著,(清)金檀辑注:《高青丘集·凫陵集》卷4跋《题高士敏辛丑集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25页。似乎就是对此而发,认为只是言说形式有差异,但不是文章本质的区别。换言之,“山林之文”与“台阁之文”,在同一个作者身上是可以同时存在的。钱谦益学习归有光,学习宋濂,也看到了吴中文人传统与台阁之文的共性,这也使他的理论创作气势宏大又不失灵动。但不管怎样,宋濂对此的区分深刻影响了后人的评价。像归有光等人由于久科方第,并没有长期居于台阁的机会,作品题材风格也因此受到一些限制,就因此受到过一些非客观的评价。
身居台阁在政事方面的主导作用自不待言,而在文学活动中也同样具备天然的优势。关于这一点,宋濂也有所提及:
然而兴王之运,至音斯完,有如公者,受丞弼之寄,竭弥纶之道,赞化育之任,吟咏所及,无非可以宣教化而移风俗,此有关物则,民彜甚大,非止昔人所谓台阁雄丽之作;而山林之下诵公诗者,且将被其霑溉之泽,化枯槁而为丰腴矣!②(明)宋濂:《宋濂全集·銮坡前集》卷7《〈汪右丞诗集〉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82页。
宋濂强调,台阁之文胜于山林之文的地方,不仅在于它气势雄丽,更因其关乎国计民生,能起到宣传教化、移风易俗的作用。如此,统治者自然乐于提倡。台阁之文具有改变、融合山林之文的影响力,更使台阁成为想要推行自己文学主张、获取功名利禄者向往之所。
台阁之文不仅有宋濂等文臣大力提倡,本身也有一套相应的制度来保障和促进。《明太宗实录》三十三曾记载:
永乐三年春正月……壬子……先是太宗命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解缙等,于新进士中选材质英敏者,俾就文渊阁进其学……上谕勉之曰:人须立志,志立则功就。天下古今之人,未有无志而能建功成事者。汝等简拔于千百人中为进士,又简拔于进士中至此,固皆今之英俊,然当立志远大,不可安于小成。为学必造道德之微,必具体用之全,为文必并驱班、马、韩、欧之间,如此立心,日进不已,未有不成者。古人文学之至,岂皆天成?亦积功所至也。汝等勉之。③(明)张辅:《明太宗文皇帝实录》卷33,见《明实录》第6册,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影印国立北平图书馆红格抄本,第642-643页。
明成祖朱棣召见刚刚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文人,并对他们进行再度遴选,归入翰林院以深度培养,他们日后一般会进入朝廷的最高级别官吏群体。更重要的是,皇帝的这番规劝或说训导,将促使他们在学识、文章、道德等方面进行符合统治需求的提升,并由此影响更大的范围。这便是台阁之文形成的背景,它更多依靠自上而下的推行,由此对整个文坛产生持续深远的影响。
前文已提到,吴中文学自有传统,该地文人也多才高气盛之辈。吴中文章,虽在通经学古方面与台阁所倡颇具共鸣,动机却并不一致。然而,随着八股文体影响的日益加深,加上不少提倡文学复古者流于形式上的摹拟,许多举子并非真正潜心经典,而为了迎合考官与统治者,不惜剽窃,文风、学风也因此受到了严重损害。在这一进程中,仍有部分吴中文人凭借真才实学跻身台阁,并努力改变不良的现状。前文论及王鏊,即是其中之一。此外,王锡爵也是值得重视的人物。其门生何宗彦为其文集作序时,也同样谈到了台阁之文的问题:
夫馆阁,文章之府也。其职专,故其体裁辨;其制严,故不敢自放于规矩绳墨之外以炫其奇。国初以来,鸿篇杰构,映带简册间,猗与盛矣。嘉靖末季,操觚之士,嘐嘐慕古,高视阔步,以词林为易与。然间读其著述,大都取酉藏汲冢先秦两汉之唾余,句摹而字效之。色泽虽肖,神理亡矣,而况交相剽窃,类已陈之刍狗乎?夫古之作者,岂其置酉藏汲冢先秦两汉之书不读?而行文之时,不袭前人一语者,理本日新,秀当夕启。规规然为文苑之优孟,哲匠耻之。以故二十年来,前此标榜为词人者,率为后进窥破,词林中又多卓然自立。于是文章之价复归馆阁,而王文肃(锡爵)先生实其司南也。先生负逸才,书无不读。其心澹然,无营其气,浩然于功名生死尘埃之外,无所屈。故其发为文也,纾其中所独得,畅其意所欲言,纡徐庄重,未尝不酉藏汲冢先秦两汉也,而又未尝有意于酉藏汲冢先秦两汉也。①(清)黄宗羲编:《明文海》(第3册)卷253序44《王文肃公文草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651-2652页。
何宗彦首先强调,台阁仍应当是一代文章的主导者。有天赋才力固然好,但也应符合一定的规矩法度。何宗彦尖锐地指出了不专心读书而选择走剽窃摹拟捷径的不良风气,认为正是这样的行为败坏了学风乃至道德,因此损害了古文与古人的真精神。学古当得神髓,不在皮毛,故形式亦应与时俱进,是乃古为今用,而这本也应是文学复古的归宿。何宗彦以王锡爵为例,指出他天赋异禀,又能勤奋读书,不慕名利,不刻意模仿古人,却往往能与古人精神相契,其文章蕴含真知灼见,语词雍容典雅,符合台阁文的体式与统治的需要。他能由此科考仕进、得居庙堂,与此不无关系。
在何宗彦眼中,王锡爵走的是一条符合正统文人尺度规范的道路。虽然他更多是以政治家而非学者、文学家的身份统领士林,却因吴中望族的出身、扎实的学问功底、典雅大气的文章、正直贤良的为人与治国理政的才能,在晚明文学活动中具有不应忽视的地位。然而,身处政坛、文坛斗争激烈的晚明社会中,一个人即便像王锡爵这样进入中央,想自上而下全面改变政治困境,推行自己的主张,纠正学风问题,营造健康的文学活动环境,也是很难实现的。本应作为文坛模范的台阁,因自身的僵化及文坛话语的混乱无序,越来越难体现权威性与掌控力。
事实上,台阁之文的衰落早有征兆。罗宗强指出了“土木堡之变”等政治事件作为历史节点的意义,乃至将这种衰落上溯到景泰(1450—1457)年间,认为政权的支持已不复存在,生存环境发生了巨变,领导核心台阁重臣也已失去影响力或出现新倾向,因此衰落在所难免。②参见罗宗强《论明代景泰之后文学思想的转变》,《学术研究》2008年第10期。在这之后政坛、文坛上的重要人物李东阳,虽然努力在多方面进行改革,却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其中就涉及“台阁之文”与“山林之文”矛盾的处理。阮国华指出,“山林之文”便于士人挥洒情志,直抒心曲,获得审美价值,能同时为仕途安顺或仕途多乖甚至绝意仕途的士人所接受,李东阳希望借此纠正台阁末流的肤廓与虚泛,但结果却与其初衷相反。③参见阮国华《李东阳融合台阁与山林的文学思想》,《文学遗产》1993年第4期。他自己也感叹道:“夫士之为古文歌诗者,每夺于举业,或终身不相及;山林岩穴之间,虽富有述作,或不本之经术,卒未免支离畔散而无所归。论者盖两难之。”①(明)李东阳撰,周寅宾、钱振民校点:《李东阳集·续集》(第4册)卷4《括囊稿序》,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第170页。台阁之文衰落的同时,山林之文未能起到补充、接替的作用。虽然个人对整个文坛的影响终究有限,但在这一背景下,一个能统领台阁山林的文人领袖的出现,当是时事所趋。
晚明文坛活动频仍,理论创作颇具地位影响的人物也不少,但正如陈懿典《皇明馆阁文抄序》所言,他们大多没能继承台阁之文的优良传统,而使原本就混乱的局面更加不堪:
晚近登坛,自命狎主齐盟者,每卑馆阁为应制体,合诸草泽以争胜。文称西京,诗拟初盛,而谓非此即不及格,独不思两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班固,皆身在承明天禄石渠之间;摩诘(王维)、青莲(李白),俱列供奉之班,乌得谓应制为降格,而文人不在金马门也。我明中天启运,右文兴理。二百年来,官重馆阁之选,文重馆阁之体。国家有大典制,大述作,俱由兹以出。而天下才俊聪明之士,有鼎甲庶常所不及收者,则冠带绅弁之伦,能者甚众。又有科目方内所不能尽者,则山林羽释之中,能者不少。合此两者以与词垣竞,则众寡之形分。而和平典重,与纵横牢骚者又异,何怪世之贬周而尊汉也。虽然,庙堂之上,纶綍之重,必不可以莽亢之气、悲壮之音用者,藉令击剑弄丸之技,而陈于干羽之舞,则不典;山龙黼黻之章,而杂以鞶帨之文,则失裁。何也?才不尽于馆阁之人,文不尽于馆阁之体,而在馆阁则才不可逞,体不可越也。②(明)陈懿典:《陈学士先生初集·吏隐集》卷2《皇明馆阁文抄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8册,影印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万历四十八年曹宪来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56页。
陈懿典指出,到了明代后期,文学话语的主导权实际上在逐步转移。具备真才实学,文章也以追随古人精神为理想的人,更难通过科举考试等途径步入政坛、文坛,立足并实现自己的抱负。人才选拔体制的限制,其实使更多有才华也有个性的文人长期活动于广大的基层社会,甚至身居山林野泽之间。“独至昭代,而文章之命,主之布衣。”③(清)瞿源洙:《笠洲文集》卷5《任王谷先生文集序》,《北京师范大学藏稀见清人别集丛刊》第9册,影印清乾隆十九年刻本,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5页。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文学风格的多样,却也造成了文坛的混乱。更重要的是,这背后反映了明代深层的学术、政治等问题。然而,中央统治衰弱腐朽的同时,台阁也不再是文化的中心。一些有志之士试图从文化上革除时弊,重振古学,奏响盛世之音,但趋于盲目的复古之风同样显现了剽窃摹拟的弊病,这也不是一时可以扭转的。明王朝走到了历史的转折点,文学只是其中的缩影。清人纪昀对前明政治、文化的衰落进行了反思,而又站在维护清朝统治的立场,总结出一条文章体统丧失的脉络:
明二百余年,文体亦数变矣。其初,金华(宋濂)一派蔚为大宗,由三杨(士奇、荣、溥)以逮茶陵(李东阳),未失古格。然日久相沿,群以庸滥肤廓为台阁之体。于是乎北地(李梦阳)、信阳(何景明)出焉,太仓(王世贞)、历下(李攀龙)又出焉,是皆一代之雄才也。及其弊也,以诘屈声牙为高古,以抄撮饾饤为博奥。余波四溢,沧海横流,归太仆(有光)龂龂争之弗胜也。④孙致中、吴恩扬、王沛霖、韩嘉祥校点:《纪晓岚文集》第1册卷9序《爱鼎堂遗集序》,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88-189页。
纪昀勾勒的文学史是否符合事实可再商榷,但他的确看到了在台阁之文缺乏活力的情况下,文坛的百家争鸣尤其是提倡复古者徒事摹拟、斤斤于形式,也导致了新的弊病。归有光作为恪守古学、秉承文章正统的吴中文人代表,不为流俗所撼,在变动频仍的文学思潮中坚持自己的理念,也因此久挫科场,未能充分施展才华,提振文风、世运。
在这一背景下,钱谦益携带天才少年的轻狂与锐气,开始在政坛、文坛崭露头角。身处复杂的环境之中,他也难免受到既有制度、风气的影响。比如,他早年也曾跟风学习李攀龙、王世贞等人的文章,沾染剽窃摹拟之习,但因种种机缘触动,使他对学术、文学与政治进行重新认识、思考与理解,决心从改变自己开始,以经史之学为根基,以台阁文章为典范,尽力革除学林、文坛、政局中的种种弊病。这是他的理想,但现实不是他一个人的努力能改变的。易代之际无奈的选择,更使本已几经起落的钱谦益,徒有满腔入世才志,所成非其所愿,收获一个悲剧性的结局。
或许是较好地保存了对明代初期台阁文人培养的精神,吴中地区有博学好古的传统,而一些前辈的科考仕进,引发了更多后学的效法。吴中文人归有光早以文章得名,却久困场屋,晚年才得中进士,一生未得居于高位。事实上,该地区不少本具有优秀文学才能、同时也喜欢读书并浸润于经史之学的人,由于人才选拔制度的问题,尤其是因为受到了科举文体的限制,就像这样长期被埋没。归有光等人的人生道路与文学成就,深刻影响了吴中后辈钱谦益的为学、为文与为人。
钱谦益不仅将振兴古学、光大古文作为自己的目标,更想凭借自己通过科考获得的身份地位,融合“山林”与“台阁”,成为政坛和文坛双重领袖,却因党争及个人处世方式等缘故屡遭打击。不过,他能根据形势的不同,对自己的人生进行相应的定位与抉择。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能随遇而安,行其所志。当然,相比隐逸山林的闲适,钱谦益这样胸怀天下、志向远大的才人,更愿意积极入世,努力为国家出谋划策,拯救危难。而一旦身居台阁,也就能更好地以自己的影响力实践文学理念。然而,事与愿违,徒有满腔入世才志,钱谦益终究未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