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涛 罗 欢
广州南海神庙主要供奉南海神,古代时位于广州城外东南方的扶胥镇。早在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中央朝廷下诏祭“南海于南海镇南,并近海立祠”,“始命于近海立祠,以巫一人知洒扫,多植松柏。南海祀于南海镇,即今之扶胥镇,距城八十里者也”①(元)陈大震:《重建波罗庙记》,《全元文》卷298,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南海神祠,旧隶广州之域,今在扶胥镇之西,曰东南道。水陆之行,里钧八十,号其神曰‘洪圣广利昭顺王’”,②(宋)章望之:《重修南海庙碑》,《全宋文》卷1275,第2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55页。“南海大都会,扶胥拱圣王”,“香火夤缘在,河沙劫数长”③(宋)曾丰:《谒扶胥南海庙》,《全宋诗》卷2602,第4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0233页。。南海神是中国古人出于对海洋的敬畏而创造出来的四海神之一,是纳入国家祭祀体系的祀神,更是濒临南海地区千余年来信徒较多的海神之一(特别是在妈祖信仰产生之前)。
“唐武德、贞观之制,则岳镇海渎年别一祭,以五郊迎气之日祭之,各于其所。南海于广州,祠官以都督刺史望,此祠祭之始也。天宝十载,封四海为王,南海曰广利,以三月十七日同时备礼,此封爵之始也。惟兹南海神次最贵,元和间刺史孔戣拓旧庙而大之,又得韩愈碑为之发扬,祠礼之盛,莫盛于此。”④(元)陈大震:《重建波罗庙记》,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298,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12页。
及至宋代,宋朝官方对海外贸易比唐代更加重视,宋代海上丝绸之路比唐代更加兴旺发达,岭南特别是广州在全国所处的地位因此显著提升。在官方的倡导下,南海神崇拜日隆。“圣宋开基,太祖皇帝遣中使修敬,易故宫而新之,册祝唯谨”①(宋)陈丰:《南海广利洪圣昭顺威显王记》,《全宋文》卷4863,第21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13页。。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九月,广州知州余靖重修南海神庙,新宫扩展为三百间,赫然成为岭南第一大祠庙。扶胥镇的南海神庙因处在广州治城之东,在宋代通常被称为“东庙”。“南海庙,东庙在州东,即南海王庙;西庙去城十五里,盖敕封灵惠明顺显仁妃行祠也。”②(宋)祝穆撰、祝洙增订:《新编方舆胜览》卷34《广东路·广州》,施和金点校《中国古代地理总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610页。珠三角沿海一带纷纷建立分庙,掀起南海神崇拜浪潮。诚如宋人姜橐《南海王庙记》所言“扶胥之口,实神正庙也。濒海郡邑,靡不建祠”。③《全宋文》卷3352,第156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12页。另:宋代南海神庙在岭南多处有其分庙情况,参见王元林《宋元时期南海神、天妃封号与崇拜研究》(收入《多元视野中的中外关系史研究——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第六届会员代表大会论文集》,2005年,第109页)。“惟神筑宫专祠,实尸南海之戚休。民之奉事,虔不敢怠。暮春之吉,祀有常典”④(宋)洪适:《祭南海神广利王文》,《全宋文》卷4749,第214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81页。。宋代南海神庙除官方祭祀外,也是中外商民顶礼膜拜的殿堂,每年祈风仪式与宴请外商近在南海庙旁。刘克庄《即事十首》其二:“东庙小儿队,南风大贾舟。不知今广市,何似古扬州”,便生动地描述了这一事象。中外商人与广大民众参与其间,南海神庇佑一方平安及中外商人在南海航行中的作用更充分显现出来。如宋人廖颙在《重修南海庙记》中就以铺张扬厉的笔法描述了南海神庇佑中外商人在南海航行中的作用:
胡商越贾,且万斛之舟,张起云之帆,转如山之柁,乘长风,破巨浪,往来迅速,如履平地。非恃王之阴佑,曷克尔耶?西南诸蕃三十余国,各输珠宝,辐凑五羊,珍异之货,不可缕数。闽浙舶,亦皆载而至,岁补何啻千万缗!廛肆贸易,繁颗富盛,公私优裕,繄王之力焉。⑤见(明)郭棐撰、(清)吴兰修增《岭海名胜记》卷5《南海庙志》(后道光《广东通志》、同治《番禺县志》皆作“廖容”,误)。
又如陈丰在《南海广利洪圣昭顺威显王记》所言:“左海遐陬,飓风掀簸,蛟鳄磨牙,祝融司南,弹压百怪,庇护南服。俾滨海居民饱鱼蟹、厌稻粱,舟行万里,仅如枕席上过,获珠犀象之赢余,敛惠一方厚矣。”⑥《全宋文》卷4863,第21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13页。亦是以夸张等手法,生动地表现了南海神庇护滨海居民之莫大功劳。
由于宋代南海神崇拜的兴盛,每年南海神诞日农历二月十三日的庙会热闹非凡。嘉熙四年(1240)至淳祐八年(1248),刘克庄曾任广东提举常平、转运判官及提点刑狱、市舶提举等职,留下大量有关广州的诗文,其中“香火万家市,烟花二月村,居人空巷出,去赛海神祠”,可谓南海神诞日广州为之万人空巷的真实写照。
随着南海神庙声名益盛,远播中外,南海神庙开始更多地进入文人士大夫的笔下,成为他们对于广州这方风土的主要记忆之一。就连方外人士如白玉蟾,也有《题南海祠》“圣朝昌盛鲸波息,万国迎琛舶卸樯”诗句,生动展示南海神庙前众多海外商船入泊扶胥港的盛况。有关书写可以从宋代官方祭典仪式活动的类型化书写、文人士大夫祭拜南海神庙的个体性书写,和关于南海神传说故事的书写三个不同层面来加以具体分析。
在讨论宋代广州南海神庙的文学书写之前,有必要先对之前唐代的文学书写情况作一探源。首先不能不提到的是唐代韩愈《南海神广利王庙碑》一文对官方祭典仪式活动的文学书写,以及该文在千年南海神庙文学书写史上的特出地位。
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孔子第三十八代孙孔戣授官广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岭南节度使,来到广州后连续三年亲自前往祭祀南海神,并拨款修葺、扩建庙宇。元和十四年(819),适逢当时的大文豪韩愈因《谏迎佛骨表》一事被贬潮州,途经广州,孔、韩二人素为好友,且孔仰慕韩的文学才能,便请韩愈著文以纪念修葺神庙事,韩愈欣然应允并写下了一千多字的《南海神广利王庙碑》。
韩愈这篇碑文记载孔戣治理岭南的经验,以及唐代祭祀南海神的仪式场景。碑文的结构安排巧妙,想象丰富奇特,语言精粹隽美,具有较高的文学审美价值。这里节引一段如下:
公遂升舟,风雨少弛,棹夫奏功,云阴解駮,日光穿漏,波伏不兴。省牲之夕,载旸载阴;将事之夜,天地开除,月星明穊。五鼓既作,牵牛正中。公乃盛服执笏,以入即事。文武宾属,俯首听位,各执其职。牲肥酒香,樽爵静洁,降登有数,神具醉饱。海之百灵秘怪,恍惚毕出,蜿蜿虵虵,来享饮食。阖庙旋舻,祥飙送颿,旗纛旄麾,飞扬晻蔼,铙鼓嘲轰,高管噭噪。武夫奋棹,工师唱和。穹龟长鱼,踊跃后先。乾端坤倪,轩豁呈露。祀之之岁,风灾熄灭,人厌鱼蟹,五谷胥熟。①(唐)韩愈著,屈守元、常思春校注:《韩愈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408-2409页。
这段文字句式上以四字句为主,干脆利落,可谓要言不烦,写作手法上以叙事为主,融写景、抒情于一炉,诚如《文心雕龙·诔碑》所言“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特别是其中对南海神灵享用祭品场景的动态描写,充满神秘浪漫的想象色彩,“蜿蜿虵虵”“穹龟长鱼”之类遣词造语不同凡响。韩愈此篇碑记被后世各个时期的封建统治者多次引用,民间传颂亦广,使南海神崇拜活动历久不衰,使南海神庙的影响不断扩大。这是南海神庙首次进入文学作品,成为一个文学景观。韩愈碑文在宋代就已十分流行,如欧阳修在《唐韩愈南海神庙碑跋》中尝言“今世所行《昌黎集》类多讹舛,惟《南海碑》不舛者,以此刻石人家多有故也”,②(宋)欧阳修著,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271页。苏轼因此咏叹“退之仙人也,游戏于斯文。谈笑出奇伟,鼓舞南海神。”(“顷年杨康功使高丽,还,奏乞立海神庙于板桥。仆嫌其地湫隘,移书使迁之文登,因古庙而新之,杨竟不从。不知定国何从见此书,作诗称道不已”),称扬韩愈的碑文虽出以谈笑游戏之笔,却足以令祭拜对象南海神为之鼓舞动容,可称为一篇“奇伟”之文。有“小东坡”之称的苏轼小同乡唐庚,亦曾被贬惠州,其《送客之五羊二首》(其二)“凭君黄木口,为致海神碑”,③(宋)唐庚著,唐玲校注:《唐庚诗集校注》卷2,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14-115页。另按:唐庚集今人整理本有二,其中黄鹏编著《唐庚集编年校注》(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黄木口”注释为“似指广州府新安县东三十里的黄木山……乡人多在此祈祷”(第187页),唐玲校注本此处“黄木湾”“黄木山”两说并存,未下按断。笔者意当作“黄木湾”解,黄鹏注释误。其原因在于:一、从惠州送客至广州,当时一般通行路线为走水路,从今东江泛舟而下到广州必经扶胥镇、黄木湾一带;二、下文“海神(一作‘祠’)碑”既确指韩愈碑文,则“黄木口”作“黄木湾”解为佳。写他托到广州的友人代己向韩愈碑文致敬。李纲在《谒南海神庙》一诗中表示“但爱昌黎解勒铭”。曾丰《谒扶胥南海庙》表示“昌黎韩子记,相与作存亡”,①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2602,第4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0233页。认为韩愈的碑文可与南海神祭祀一样历久长存。陈丰《南海广利洪圣昭顺威显王记》称道韩愈的碑文“灿然与日月争光,神之灵迹益著”。②《扶胥三首》,(宋)刘克庄:《刘克庄集笺校》卷12,辛更儒笺校,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11页。刘克庄称道“何须更网珊瑚树,祇读韩碑也合来”③《全宋文》卷4863,第21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13页。,认为自己南下岭海任官即使没有见识南海的珊瑚树之类奇珍异宝,仅凭韩愈这篇碑文便足称不虚此行;刘氏又在《谒南海广利王庙》祝文中夸赞“某昔者读祭礼而知海之尊,读韩碑而知神之灵”。④《谒南海广利王庙》,(宋)刘克庄:《刘克庄集笺校》卷135,辛更儒笺校,第12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418页。清人查慎行《送少詹王阮亭先生祭告南海》诗句“元和一老去作碑,庙貌千秋遂称最”,称赞之情无以复加。直至晚清如丘逢甲在诗句中对韩愈的碑文仍是推崇备至。
中唐时期,以广州为中心的岭南地区沟通海外诸国的海上航道开始以“广州通海夷道”之名出现。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唐时期宦官杨良瑶一生多次奉使跋涉,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次外交出使活动,就是他作为唐王朝的聘国使航海前往黑衣大食国首都缚达城(今伊拉克首都巴格达),成为中国古代航海最早下西洋的外交使节(比明代郑和下西洋整整早620年)。据1984年文物工作者从事田野文物调查时发现的《唐故杨府君神道之碑》记载:“(杨良瑶)以贞元元年(785)四月,赐绯鱼袋,充聘国使于黑衣大食,备判官、内傔,受国信、诏书。奉命遂行,不畏厥远。届乎南海,舍陆登舟。藐尔无惮险之容,凛然有必济之色。义激左右,忠感鬼神。公于是剪发祭波,指日誓众。遂得阳侯敛浪,屏翳调风。挂帆凌汗漫之空,举棹乘颢淼之气”,⑤转引自张世民《杨良瑶:中国最早航海下西洋的外交使节》,《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这段碑文书写中相对斩截的四字句和相对舒缓的七字句两两对举,交错使用,且引入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波涛之神“阳侯”和风神“屏翳”,因而文学修饰色彩浓厚,情感基调比较激昂。虽然没有明确提到南海神庙,但根据文意可推知杨良瑶正是在广州乘船出海,临行前应该在南海神庙搞过祭拜活动(按:至今沿海一带渔民出远海时,仍有剪发祭奠海神的习俗可为佐证),既是向海神祈祷希望自己此行一帆风顺平平安安,也是借立誓表达不畏险远定当不辱使命的坚强决心。⑥参见荣新江《唐朝与黑衣大食关系史新证——记贞元初年杨良瑶的聘使大食》,《文史》2012年第3期。另按:据与杨良瑶同时期的著名地理学家贾耽的有关记载,经由海路前往缚达城的路线,应当先从广州南海登船,沿南中国海向南行(详见《新唐书·地理志》);9世纪中后叶,阿拉伯地理学家依宾库达特拔所著《省道记》亦详记了从大食国到广州(康府)的航程及贸易景况(参见张星烺《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
及至晚唐,南海神庙再次进入文学世界,成为书写对象。高骈受命讨伐入侵安南的南诏军,在率唐军收复交趾城前来到广州南海神庙祭拜,并写有《南海神祠》一诗:“沧溟八千里,今古畏波涛。此日征南将,安然渡万艘。”⑦《全唐诗》卷598,第18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918页。另按:高骈南征一事参见傅飞风(FranciscusCarlVerellen)《高骈南征战役及唐朝安南都护府之终结》(《海洋史研究》集刊第十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既表现了其领兵扬帆浩荡出征安南的英豪气概,同时也借以祈愿神佑此次出征平安。另晚唐诗人李群玉南游广州,其时其从叔李玭(按:名将李愬子,嗣封凉国公)大中元年(847)正在岭南节度使任上,李群玉跟随李玭前往南海神庙参加春季祭典,写有《凉公从叔春祭广利王庙》一诗记叙其事。①《全唐诗》卷569,第17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6599页。另按:李群玉赴岭南行事参见《唐才子传校笺·补正》卷7,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全诗如下:
龙骧伐鼓下长川,直济云涛古庙前。海客敛威惊火旆,天吴收浪避楼船。
阴灵向作南溟主,祀典高齐五岳肩。从此华夷封域静,潜熏玉烛奉尧年。
亦是描述唐军浩浩荡荡出海征伐,渲染兵势之威武、祭典之隆重,洋溢着此次征伐必胜的信念,表达出祈愿中外安宁的心情。
至宋代,官方祭拜广州南海神庙,“每岁立夏,守臣承天子命有事于庙”②(宋)洪适:《立夏东庙祝文》,《全宋文》卷4749,第214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86页。,“立夏之节,天子前期致祝册文,命郡县官以时谨祀事,牺牲器币,务从法式,罔或不恭,典刑其临汝”③(宋)章望之:《重修南海庙碑》,《全宋文》卷1275,第58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55页。。这种祭拜礼仪活动旨在祈求南海神护佑一方、保境安民,佑护中外之人出海航行,所谓“惟神以聪明正直庇南海之民,凡有疾病忧戚,靡不奔走徼祐”④(宋)洪适:《奉安南海王文》,《全宋文》卷4749,第214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87页。,“庶几徼神之福,使瘴疠熄灭,雨风节调,民以佚居,吏得以救过”⑤(宋)洪适:《祭南海神广利王文》,《全宋文》卷4749,第214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81页。。这些表达主旨也正是南海神庙文学景观的内涵意蕴所在。下面试以书写这一官方祭典仪式的宋代文学作品来作具体分析。先以两首宋代郊庙朝会歌辞《淳祐祭海神》为例⑥《全宋诗》卷3731,第71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4948页。,抄录如下:
祝融之位,贵乎三神。吞纳江汉,广大无垠。
长为委输,佑我黎民。敬陈明享,允鉴恭勤。
——南海位奠玉币用《瀛安》
南溟浮天,旁通百蛮。风樯迅疾,琛舶来还。
民商永赖,坐消寇奸。荐兹嘉觞,弭矣惊澜。
——南海位酌献用《贵安》
这两首四言诗都是专门用于祭祀南海神的仪式场合,风格庄重典雅。上一首是官方在南海神位“奠玉币”时使用的,其中“祝融”二句颂扬南海神祝融在当时的东、南、北三海神中地位最为显赫,“吞纳”二句颂扬其影响范围之广,“长为”二句颂扬其福佑广大民众,“敬陈”二句点明祭拜者希望自己恭勤祭拜之举能为南海神察纳。下一首是官方在南海神位“酌献”时使用的,其中“南溟”四句写广袤无垠的南海沟通中外航行之便利,“民商”二句跟“长为”二句一样颂扬南海神护佑中外商民往来之功,“荐兹”二句点明祭拜者希望南海神以其法力护持万里海道没有惊涛骇浪。
据清道光年间阮元主持编纂的《广东通志》卷二〇七“勅祠南海神记”记载:“熙宁七年,神宗皇帝忧旱,敕祠南海神。时右谏议大夫程师孟设案具礼拜之,命陈之方撰文记其实,又次之以诗云云。”陈之方《祠南海神》诗⑦《全宋诗》卷619,第11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363页。录如下:
汤汤南溟,百川所潴。有赫其灵,有严其居。神宅于幽,诚格者应。其应维何,皇帝仁圣。幢旄鼓铙,畴往祇祠。揭揭程公,神之听之。祀事之既,神明欢喜。飙驰龙翔,一息万里。衍涸濡焦,既盈既优。庙社亿年,血食均休。
这首祭拜诗也是四言诗,充分表达了对南海神的尊崇之意,希望南海神“神明欢喜”、造福一方,并颂扬当时皇帝“仁圣”和主持祭拜仪式的地方官员程师孟“祀事”恭敬。这种专门用于祭祀南海神的诗作,还有曾丰的《祀南海神》,谨录如下:
赤精炎官兮,神一灵兮幻只。鸿泽厖施兮,神一念兮肧只。上清委照兮,神功行兮简只。浩劫弥沙兮,神庆休兮绵只。太虚窈窕兮,神徜徉兮栖只。濒海渺弥兮,神漫浪兮侨只。沆瀣溟涬兮,神固自兮饫只。肥腯芬芗兮,神孰何兮肸只。昏顿颛冥兮,神恻怛兮矜只。颠连号呼兮,神恍惚兮耸只。焄蒿凄怆兮,神凭凭兮下只。狎猥媟嬻兮,神恢恢兮涵只。讄曰蒙以兮景只,有嘉斯肴兮罗只,有旨斯醑兮酹只。神兮歆只,有皎斯衷兮监只,有蹇斯数兮翊只。①《全宋诗》卷2596,第4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0167页。
这首诗模仿属于骚体诗歌的屈原《九歌》,兼具《诗经》中那种重章迭唱的形式特征,是以娱神为目的的祭歌,具有浓厚的宗教祭祀色彩。这首诗的语言风格,相较上述节引的韩愈碑文可谓变本加厉,以“古奥迂涩”称之亦不为过。全诗前二十四句为五言、六言交错出现,其中“兮”在全诗前二十四句中每个奇数句的句尾和每个偶数句的句中反复使用,“神”“只”分别在全诗前二十四句中每个偶数句的句首和句尾反复使用,这种重章迭唱的形式特征主要起到了加深印象,渲染气氛,深化诗歌主题,增强诗歌的音乐性和节奏感的作用。最后六句分为二组每三句为一组,每句皆以“兮×只”收尾,这二组的后二句皆为七言,“有×斯”在这二组的后二句句首反复使用,而这二组的头一句一为七言、一为四言,显得参差不齐,这样最后六句相较之上二十四句的句式在规整的基础上有所变换,使全诗不至于过分板滞。它所塑造的艺术形象,表面上是超人间的神,实质上是现实中人的神化,在人物感情的刻画和环境气氛的描述上,既有活泼逗趣的一面,又有庄重典雅的一面,充满着神乎其神、莫可名状的神秘气息,可谓“神兮长在有无间”。
专门用于祭祀南海神的文章,以刘弇《代祭海神文》最为典型。该文在叙述本地官员对南海神的悃诚祭奠后,以一组短长结合的排比句式,从前后对比的角度叙述南海神在享受本地官员祭奠后的正反表现,可谓再三致意、不惮辞费。谨录如下:
将若是,使往者之汹涌妄行,反而为今兹之利涉安流也。将若是,使往者之秘怪腾轩,激射涛波,反而为今兹之储密宅幽也。将若是,使往者拔木飞屋不约之怒号,反而为今兹泠风之疏、和气之游也。将若是,使往者霾昏不祥,祲曀蔽亏,充塞上下,反而为今兹望舒之夕泛、翔阳之朝浮也。②《全宋文》卷2561,第11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96页。
以上书写,无论有无书写者的个人署名,皆是一种主旨、用途明确且固定的类型化表达,其应用场合的仪式性决定了其书写风格的内在统一性,往往都是同大于异。其共同核心之处在于体现了作为主宰者的南海神与被主宰者的人间社会两者的关系,所谓书写风格的内在统一性正是根源于此。而在作为主宰者的南海神与被主宰者的人间社会两者的关系背后,还潜藏着国家政权与地方社会两者的关系。
在南海神庙的官方祭典仪式活动之外,宋代文人士大夫作为个体身份出现的书写亦不乏见。这种书写,通常都会涉及南海神庙及附近一带的地理特征。如李纲《谒南海神庙》,诗作如下:
黄木湾头潮欲平,丛林深处欵祠庭。岂知休咎能传戒,但爱昌黎解勒铭。
海上波涛呈秘怪,壁间图画杂红青。应怜归客稽留久,风破寒江集百灵。①《全宋诗》卷1564,第27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7556页。
该诗作首联点明南海神庙的地理位置。颔联转入有关南海神的两个故事,一个是唐天宝年间休咎禅师为南海神受戒、收其为徒之传说事,一个是韩愈为孔戣撰写《南海神广利王庙碑》之真实事,前者表质疑之态度,后者表厚爱之态度。颈联回应、补充首联的南海神庙地理特征书写(一句向外推开,一句向内聚焦),尾联聚焦于身为海外“归客”的诗人自己,久久稽留于充满各种神灵的南海神庙江段那种难以言说的独特感受。“黄木湾头潮”“海上波涛”“寒江”,合成诗人拜谒南海神庙最主要的地理意象。
又如曾丰《题南海神祠前观澜亭》,诗作如下:
巨灵开辟遗遐观,沙界之濒碧水珠。外国连天疑信晨,前山点地有无间。
眼前群有自起灭,心与太空相往学。至止归欤何所得,心犹有剩觉空悭。②《全宋诗》卷2607,第48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0305页。
该诗作前两联主要是对南海神庙的地理特征的描述:“巨灵”一句,以神幻之笔写出神庙的不同凡响;“沙界”一句,以“碧水珠”之喻写出濒水小亭的曼妙;“外国”一句,以所思之虚笔写与此地有往来的海外诸国;“前山”一句,以所见之实笔写出海面动荡对眼前山影吞吐之态。后两联则转入对“有”“空”等义理的探讨,可谓不拘一格。
除以上诗作有涉及南海神庙及附近一带的地理特征外,还有曾丰《宿南海神祠东廊候月烹茶次闻雷》“祠宇眈眈海岸头,况逢冷夜更清秋”③《全宋诗》卷2605,第48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30274页。《辞东庙途中作》“海近微茫白,山穷次第平。固然天远大,加以眼高明”④《全宋诗》卷2603,第48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0244页。,方信孺《南海庙》“宫阙参差海上开,吐吞波浪起风雷”等。此外,裴丽泽《大宋新修南海广利王庙碑铭》亦有涉及。节录其中铭文如下:
无皋东峙,朱陵南望。⑤按:无皋,《山海经》卷4《东山经》记载:“又南水行五百里,流沙三百里,至于无皋之山,南望幼海,东望囗木,无草木,多风。是山也,广员百里”,“凡东次三经之首,自尸胡之山至于无皋之山,凡九山,六千九百里”。朱陵,即朱陵洞天。道家所称三十六洞天之一,在今湖南衡山县,借指神仙居所。唐末五代杜光庭《洞天福地记》记载“第三洞,南岳衡山,周迴七百里,名朱陵之天”。极览沧屿,渺观洪浪。凤麟镇其西,炎长洲其上。
迴洑万里,堆叠千嶂。滉滉漾漾,汪汪洋洋。源流地脉,派引天潢。
限六蛮于外服,通七郡以来王。①《全宋文》卷54,第3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94页。按:六蛮,古指我国南方各少数民族。《尔雅·释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晋郭璞注:“六蛮在南。”唐刘禹锡《原力》:“我之力异,然以道用之,可以格三苗而宾左衽;以威用之,可以係六蛮而断右臂。”七郡,汉代在秦代岭南三郡的基础上,将全国十三州之一的交州(范围包括今广东、广西和越南北部)进一步划分为七郡: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苍梧郡、南海郡、合浦郡、郁林郡。上述裴丽泽碑文记载:“自古交趾七郡贡献上国,皆自海,沿于江,达于淮,通于洛,至于南河。”
这段铭文将南海神庙置于极为广阔的海陆空间中,铺排描叙颇似汉赋,雄奇壮丽,勾勒出了其所处方位具有“山陬海隅”的自然形胜和内限外通的地缘优势,可谓得地利而独厚。整个书写由近及远、由小及大,由个人视线范围内的有限地理空间到个人视线范围外的接近无限地理空间。
以上书写,虽有涉及南海神庙及附近一带的地理特征书写的共同之处,却都是宋代文人士大夫从个体身份出发并以个人体验为基础的文学书写,体现了作为个体“我”的文人士大夫对身外地理物象的心理感知,可谓外同内异,而与上述对于官方祭典仪式活动的类型化书写之外异内同判然有别。即便如裴丽泽《大宋新修南海广利王庙碑铭》,其书写姿态介乎官方祭典仪式活动的类型化书写与文人士大夫拜谒南海神庙的个体性书写之间,潜藏着海陆交通要冲广州在中央王朝与南蛮番邦之间发挥着政治、经济上的独特作用,亦不出此。
在关于宋代官方祭典仪式活动和文人士大夫以个体身份出现的书写之外,还产生了不少有关南海神的传说故事。宋人陈丰在《南海广利洪圣昭顺威显王记》所云“南海王有功德于民,威灵昭著。传记所载,与故老传闻,历历可考”②《全宋文》卷4863,第219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13页。。元绛《祀南海洪圣广利王碑》所记“皇祐壬辰夏,獠侬猾二广,绛奉诏使峤外,问广民,皆称道南海神事”③《全宋文》卷929,第22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211页。亦可为佐证。这些传说故事,在进入唐宋文人士大夫的视界后,往往会由他们写定。如北宋广州知州蒋之奇曾以唐天宝年间休咎禅师因南海神“性严急,往来舟楫遭风波溺死者甚多”,禅师“授三皈五戒”,收南海神为徒,“南海舟楫遂无漂覆”④《灵化寺记》,明成化《广州志》卷25《寺》,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为作《灵化寺记》,以显示在唐代兴盛的佛教力量介入后对原有南海神人格的有力改造。这些传说故事的书写进一步将南海神人格化,并赋予南海神若干不同面相的人格特征。下面再录几则。
长庆中,进士张无颇游番禺。有善易袁大娘者,与之玉龙膏一合,敎其立标治疾,可获名姝。无颇依敎,果有黄衣将广利王命,邀治贵主疾。出膏令呑之,立愈,贵主与之目成。辞归月余。遣靑衣送红笺诗二首。顷之,主有疾如初,王复召无颇治,因以女归之,遣还人间,居韶阳。后恐人疑讶,去不知所适。无颇尝诘妻:“袁大娘何人?”乃袁天纲女,程先生妻也。
——《太平广记》卷三一〇引裴铏《传奇》“张无颇”
此则产生于中晚唐的故事较为简短,讲述中唐进士张无颇因遇到异人相助而有幸成为南海神广利王的乘龙快婿,以致人间功名利禄都被他甘于放弃。从中可见南海神广利王的知恩图报、慷慨大度。而且“广利王女与凡人缔姻,这为广利王及王后说合姻缘,后世谢媒赛神提供了证据”①王元林:《国家祭祀与海上丝路遗迹——广州南海神庙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3页。。裴铏原文描写张无颇初见广利王的形象“见一丈夫,衣王者之衣,戴远游冠,二紫衣侍女扶立而临砌”,文尾写广利王每三年去探望一次张无颇夫妇时“佩金鸣玉,骑丛阗咽,惊动闾里”,凸显广利王的气派完全不输于人间王者。张无颇“忽睹城宇极峻,守卫甚严。宦者引无颇入十数重门,至殿庭,多列美女,服饰甚鲜,卓然侍立”“无颇又经数重户,至一小殿,廊宇皆缀明玑,翠珰楹楣,焕耀若布金钿,异香氲郁,满其庭户”,这里对广利王所居宫殿,从人和物的形、色、味等方面加以细致描摹,凸显其富丽堂皇。“王出骇鸡犀、翡翠碗、丽玉明瑰而赠无颇”“(无颇)才货其犀,已巨万矣”②李剑国辑校:《唐五代传奇集》(第三编)卷41,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343页-2346页。等句,则是对广利王之富赡的夸张描写。此则故事中的广利王俨然成为财富的化身(或代名词),其所拥有的宝物无疑主要来自海外贸易。
余尝醉卧,有鱼头鬼身者,自海中来,云:“广利王请端明。”予被褐草履黄冠而去,亦不知身步入水中。但闻风雷声,有顷,豁然明白,真所谓水晶宫殿也。其下骊珠夜光,文犀尺璧,南金火齐,不可仰视,珊瑚琥珀不知几多也。广利佩剑,冠服而出,从二青衣。余曰:“海上逐客,重烦邀命。”有顷,东华真人、南溟夫人造焉,出鲛绡丈余,命余题诗。余赋曰:“天地虽虚廓,惟海为最大。圣王皆祀事,位尊河伯拜。祝融为异号,恍惚聚百怪。二气变流光,万里风云快。灵旗摇虹纛,赤虬喷滂湃。家近玉皇楼,彤光照世界。若得明月珠,可偿逐客债。”写竟,进广利。诸仙迎看,咸称妙。独旁一冠簮者,谓之鳖相公,进言:“客不避忌讳,祝融字犯王讳。”王大怒。余退而叹曰:“到处被相公厮坏。”
——(宋)曾慥《类说》卷一〇引苏轼《仇池笔记》③按:南宋胡仔在其《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39“东坡”条指出:“此事恍惚怪诞,殆类传奇异闻所载。又其诗亦浅近,不似东坡平日语,疑好事者为之,以附托其名耳。”
此则故事相传作于苏轼贬谪岭海时期,是苏轼托言梦境虚构的一个表面上看怪力乱神、荒诞不经的故事。故事讲述他梦中被广利王(南海龙王)召见到龙宫赋诗,龙宫众人都称赞苏轼好诗才,只有龙王旁边的“鳖相公”(乌龟宰相)构陷于苏轼,抓住诗中不避广利王名讳这一点做文章向龙王进谗言,致使龙王大怒,令苏轼深感其间的险恶和无奈。苏轼巧妙地借用“鳖”与“必”谐音,来暗中讽骂董必等当时朝中一班势利奸佞之人对他的迫害,也表现了他对迫害者的藐视和自己虽则无奈然并不甘屈服的意志。苏轼笔下的广利王,虽对苏轼非凡的文才有所耳闻,但其自身并无一定之见,反是易于受人蛊惑,实则是苏轼对当时赵宋皇帝的一种影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苏轼在故事中对广利王所居海中水晶宫殿世界的描叙,显示出岭海独特地理环境对于苏轼文学创作题材的进一步丰富和拓展,对于苏轼文学创作想象力的进一步激发。
赵士藻,绍兴中权广东东南道税官。既罢,与同官刘令、孙尉共买舟泛海如临安。士藻挈妻子已下凡六人俱,初抵广利王庙下。舟人言:“法当具牲酒奠谒。”藻欲往,而令尉者持不可。是夕,藻梦与二人入庙中,王震怒责之曰:“汝曹为士大夫,当知去就。大凡过一郡一邑,犹有地主之敬,今欲航巨浸而傲我不谒,岂礼也哉!”藻言初心愿展谒之意。王舍之,顾左右,执二人斩首,少焉吏以银盘盛二猪头至前,血淋漓属地。藻惊悟,视令尉则亦起坐,意甚恐怖,告以梦,梦协,而二人皆生于亥云。明日,三人同诣庙,拜谒谢罪。藻独祷于神,问去留之计。杯珓曰吉,乃归舟。至夜,令尉同榻寝,有蛇如箸大,径其腹以过,自三更几达明乃絶。旦而视其下,一物蜿蜓蟠绕,如数百丈索,留半日,乃不见,皆大骇。然业已办行,不暇止。是晚,海中火光如电掣,舟人大惧,急入一浦中。巨浪随至,须臾舟已溺。藻立近舷外,虞候挟之登脚船,取佩刀断缆,仅得至岸。入一寺中,谓僧曰:“它物无所惜,独告身及妻妾沦没为可痛耳!”有行者健甚,自云能入水不濡,卽许厚赏遣之。时舟虽沉,望桅樯犹可认。行者移两时方出,已痴不知人,久乃能言曰:“值大黑龙,不见首尾,其身充满于船中,无隙可入。震悸而出,几为所吞。”藻临水号恸。明日浪止,于溺处得告勅囊及零陵香一席,遂复还郡中。初,藻客游得摄事,以窃贿成家,始娶妇买妾。及是俨然孤穷,与初不异。乃货所余香,陆行归浙。
——(宋)洪迈《夷坚志·乙志》卷四“赵士藻”
此则神异故事讲述赵士藻一行因未及时往广利王庙祭祀,而遭遇不测海难。故事除宣扬了因果报应观念,也宣扬了南海神的法力神威,揭示了当时来往官员乘舟出海前须遵从本地习俗,入庙奠谒南海神的礼仪规制,否则必遭南海神的惩罚。故事背后更深一层所揭示的,则是海洋的险恶和怪异使宋人对海洋抱有强烈的敬畏之心,宋代海神信仰因此而大盛。
综合以上几则传说故事,无论是历经众人手后方写定者,抑或个人独创者,对于南海神的形象描写各有侧重,显示出南海神的性格特征因书写时社会背景、书写者心理动机之不同而不断丰富。
此外,由于广州南海神庙地处通海放洋之重要交通节点,海外文化的影响也对其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如自宋代开始广州南海神庙供奉陪祀南海神的“六侯”,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助理侯达奚司空与顺应侯蒲提点使,他们两位都是外国人当了中国神。南宋方渐《六侯之记》、许得已《南海庙达奚司空记》等文就记载有达奚司空辅助南海神佑助贾胡化险为夷的生动情形。“番鬼望波罗”传说故事在广州民间至今流传不衰,可见本地官民和海外商旅之人建立了极为友好、亲密的关系,以致实在不忍分别。这些传说故事,体现了广州所具有的外向性海洋文化一面。陈寅恪先生尝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中,引申论及两种不同民族的接触,指出“其关于文化方面者,则多在交通便利之点,即海滨港湾之地”,“海滨为不同文化接触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颇多”①陈寅恪著,陈美延编:《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45页。。广州南海神庙供奉陪祀南海神的“六侯”,无疑为陈寅恪先生此一发现提供了鲜活生动的注脚。
综上所述,无论宋代官方祭典仪式活动的类型化书写、文人士大夫祭拜南海神庙的个体性书写,抑或关于南海神传说故事的书写,都是对南海神庙文学景观认知的一种文学性书写与表达,凝结着包括当时民众和文人士大夫在内的共同文化记忆,而这种记忆的核心与精髓则是他们对于南海神及其陪祀神的普遍信仰、对于海洋世界的整体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