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子學”就是“新中國哲學”嗎?

2019-12-14 14:05歐明俊
诸子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反思

歐明俊

内容提要 研究哲學史的學者多認爲“新子學”就是“新中國哲學”即新時代的中國哲學研究和創造。中國哲學史學科以理論重構爲目標,這種觀點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將“新子學”僅僅限定在當代哲學學科範圍内,與傳統“子學”没有關係,且排除其他學科,是對“新”“子”“學”的狹隘化理解。當代新哲學只是“新子學”的重要部分,但不是全部。“新子學”的倡導正是“反思”現代獨立的哲學學科對傳統諸子學的肢解,突破其狹隘性。“子學”主要爲“義理之學”,内部又有考據之學、辭章之學、經濟之學,都是“新子學”的“題中之義”。應該强調“新子學”是新的哲學創造,但“新子學”不僅僅是哲學,不等於哲學,更不等於當代哲學。“新子學”包括衆多學科,是綜合之學、整體之學、全體之學,是一開放的體系,應充分國際化,只要與中國“子學”有關,都屬於“新子學”研究範圍,至少應做關聯性研究。

關鍵詞 新子學 新中國哲學 義理之學 整體之學 反思

自2012年10月22日方勇先生在《光明日報》“國學版”上發表《“新子學”構想》一文,首次提出並系統闡發“新子學”概念以來,學界反響熱烈,筆者也有幸參與討論。其中,研究哲學史的學者多認爲“新子學”就是“新中國哲學”即新時代的中國哲學研究和創造。中國哲學史學科以理論重構爲目標,這種觀點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新子學”不僅僅是哲學,不等於哲學,更不等於當代哲學。僅僅局限於哲學學科來看待“新子學”,是一種狹隘化理解,因此有討論的必要。

臺灣方萬全先生認爲,子學最精彩的部分是它的哲學性,子學進行多元發展,但哲學絶對是子學優異性所在(1)劉思禾《對話“新子學”——兩岸“新子學”系列學術對話紀實》,《光明日報》2018年1月13日第11版。。臺灣曾昭旭先生認爲,子部就是哲學,重在凸顯人生經驗中的理(2)同上。。2018年3月,陸建華先生《“新子學”斷想——與方勇先生商榷》認爲,從傳統的“子學”的定義來看,“新子學”可以説是“新子”之“學”,也即新的哲學家、思想家所建構的哲學與思想或者學問,也可以説是研究“新子”哲學、思想的學問。如果把“新子學”理解爲“新”的“子學”,從傳統的子學的定義來看,則可以指由“新子”所建構的“新”的“子”之“學”,其實質也是“新子”之“學”;也可以指研究“新”的“子”之“學”的學問,其實質也是研究“新子”哲學、思想的學問。無論在何種意義上,“新子學”都是奠基於“新子”之上的,不存在没有“新子”的“新子學”。他認定方勇先生的“新子學”是没有“新子”的,説没有“新子”,哪來“新”的“子學”?陸先生認爲“新子學”就是當代的哲學研究,認爲每一代“子”相對於前一代的“子”都是“新子”,每一代“子學原典”相對於前一代“子學原典”都是“新子學原典”,每一代子學相對於前一代子學都是“新子學”。在此意義上,我們現在這個時代需要建構的“新子學”就是在我們現在這個時代的“子”所創造的“新子學原典”的基礎上建構出來的(3)《光明日報》2018年3月24日。。

2018年6月26日至29日,韓國“第六届‘新子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美國學者劉紀璐教授《從“新子學”到“新中國哲學”》首先肯定“新子學”已經由方勇先生的“一家之言”成爲當代學人探討學術轉型和思想建設的學術公器。但提出目前“新子學”的走向需要調整,主張應以培養當代的“諸子”爲重心,而不是僅僅發揚傳統的“諸子學”,應以所有中國傳統思想爲今日開創新思想的跳板,尋找思想者自己獨創“一家之言”的可能性。她主張不必要區分國學與西學,亦不必區分經學和子學,因爲這樣的區分“無異於在當代中國哲學思維中選擇性地排斥異己,自限路綫”,而“新子學”會成爲另一個思想僵化、固步自封的學術體系。“新子學”必須是傳統子學的現代化,真正唤醒諸子時代的自覺精神,爲學術研究注入生命,爲道德實踐提供根據。今日應有我們的“諸子百家”,今日的思想家應該本身是融匯各家思想,貫通古今中外,而自成一家的“子”,要發展有中國特性的哲學,這才應該是“新子學”的目標,現在是我們再度創造中國哲學高潮的時代。“諸子”的英譯應該是philosophers,而“新子學”的英譯就是new philosophy,要從“新子學”轉化爲“新中國哲學”。劉紀璐教授“新子家”的期許非常有文化使命感和擔當精神,是一種理想的“新子學”。她認爲諸子是哲學的研究對象,不是其他學科的研究對象,“新子學”就是“新中國哲學”,即新的中國哲學(4)劉紀璐《從“新子學”至“新中國哲學”》,韓國《神明文化研究》2018年第4輯《第六届“新子學”國際學術大會特輯》,第23~30頁。。劉教授站在哲學立場上論“新子學”,旨在强調“新子學”的理論性、思想性和創造性,反思和警惕過於看重“純學術”而淡化思想創造,强調“新子學”的當代性和民族性,同時强調開放性和國際性,重視與西學對話,主張“新子學”研究者應該是“思想者”,自己獨創“一家之言”,呼籲新的“諸子百家”出現。這些認識十分深刻,筆者也深表贊同。但有些觀點,筆者未敢苟同。

方勇先生《“新子學”構想》特别倡導諸子學全新的生命形態——“新子學”,强調它將堅實地扎根於傳統文化的沃土,建立起屬於自己的概念與學術體系,以更加獨立的姿態坦然面對西學。同時,它也將成爲促進“國學”進一步發展的主導力量,加快傳統思想資源的創造性轉化,實現民族文化的新變革、新發展,爲中國之崛起貢獻出應有的力量,呼籲構建中國學派(5)《光明日報》2012年10月22日。。可見,方先生的“新子學”明顯包含了“新子”之“學”。其實,“新發展”就是“新子學”,只是“新”的程度不同。即使没有包括“新子”,也不能説就不是“新子學”,對傳統“子學”的“新”認識、新評價和新發展,即是“新子學”。對“新”的内涵理解因人而異,不能將“新”字僅僅限定在當代,認爲現代以前的子學絶對不能稱作“新子學”。任何創新都離不開傳統基礎,不存在絶對的“新”,應在繼承中創新。“新”並不意味着抛棄“舊”,傳統子學的一切皆應繼續研究,並繼承其精華。

其實,不少學者早已强調“新子學”包括“新子”之“學”,曹礎基先生《“新子學”懸想》强調指出:“對諸子思想的重新解讀和揚棄,‘詮釋舊子學元典’,屬於新之子學。對傳統思想的重新尋找和再創造,‘創造新子學元典’,則屬於新子之學。”(6)葉蓓卿編《“新子學”論集》第一輯,學苑出版社2014年版,第120頁。“新子學”涵蓋“新”之子學與“新子”之學。筆者《“新子學”概念的界定》也强調“新子學”是“新子”之學,“新子學”應該有“新子家”,“新子學”研究者要有宏大的學術理想,有文化擔當精神,提升創新能力,追求思想高度,成“一家之言”,即研究者本身要努力進入到“新子”行列,這是理想境界的“新子學”(7)《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6月28日。。上述觀點與劉紀璐教授的觀點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劉教授强調“新子”之學等於當代新的哲學。

陸建華先生强調:“馮友蘭先生所謂的中國的新的哲學應該就是具有子學特質的、新的子學也即新子學——‘新子’無所依傍、所原創的哲學。”(8)《光明日報》2018年3月24日。馮友蘭論的是“西化”的中國哲學,實際上只是傳統子學的主要部分,但不是全部,馮友蘭的學術路數是西方的,而不是傳統的。因此認爲馮友蘭的“新的哲學就等於新的子學也即新子學”,是“誤讀”了馮友蘭。陸建華先生强調,馮友蘭先生認爲中國的新的哲學的誕生標誌着“貞下起元”,這意味着“重新開始”,“創構”出新哲學。馮友蘭先生心目中的“新子”,不僅是哲學家、思想家,其哲學、思想還要是“創構”的(9)同上。。

方勇先生《“新子學”: 目標、問題與方法——兼答陸建華教授》認爲“新子學”是一種新學術體系,當然意味着諸子學的新發展,亦即“新的諸子學”,同時也包含“新諸子”之學,二者並非一種非此即彼的對立關係,而是存在着相生共促的密切關聯。没有新的思想體系的建構,即無所謂“新子學”,傳統諸子學也會失去方向;同樣,没有深入的傳統諸子學研究,又何談新思想體系?故而“新子學”將文獻研究、學術史研究和思想研究(義理研究)統一起來,包納並舉。“新子學”試圖擺脱哲學等現代分科體系的窠臼,建立以諸子傳統爲研究對象,具有相對獨立研究範式的現代學術體系,這是“新子學”的目標。這是一條新的路徑,突破晚清以來的學術分科體系,真正發掘中國古典傳統,建立一種基於傳統問題意識與概念的學科體系。“新子學”之“新”,是對學術分科體系的反思,對原有諸子學研究的推進,也可以視作是一種回溯,期待在現有學術分科體系之外,形成一個古典研究的學術新生態。“新子學”的問題意識就是理解“中國性”,不同於近代以來哲學學科的方向,回歸中國性,並不意味着拒絶西方學術,更不意味着一種自我封閉,而是强調拒絶把西方學術作爲理解諸子時代思想的前提,要讓諸子自身説話,而不是我們替諸子説話,讓其各自發言,這才是真正的諸子精神(10)《光明日報》2018年4月7日。。方勇先生的“新子學”重在“反思”近百年來過於“西化”的“分科”的諸子學研究之弊,特别是哲學肢解諸子學之弊,嘗試建構新的話語體系,救治“失語症”,這是思維和觀念上的突破。

任何學科的最高思想,都可以認爲是哲學,如文藝哲學、經濟哲學、政治哲學、教育哲學,任何學科都有哲學。如果從這個角度理解“廣義哲學”,可以認爲“新子學”就是“新中國哲學”,將每一門學科都包括進來。但是劉紀璐教授的“哲學”是學科獨立後的哲學,也就是套用西方哲學觀念,符合的部分取用,不符合的部分去除。認爲“新子學”完全是新的,僅指當代人研究當代哲學家,或自創哲學,與傳統“子學”没有關係,排除其他學科,將“新子學”限定在當代哲學範圍内,是對“新”“子”“學”的狹隘化理解。

“哲學”學科獨立時,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馮友蘭《中國哲學小史》都是以西方哲學學科概念來套中國傳統子學。自胡適、馮友蘭以來,傳統諸子學被肢解爲不同學科,難免變得支離破碎。劉紀璐、陸建華等學者堅持胡適一派觀念。學者思維不同,專業訓練不同,知識結構不同,一般習慣於限定在自己的學科範圍内思考問題。跳出學科來思考,能看到没有跳出學科的人看不到的問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跳出廬山看廬山,反而可能看得更清楚。西方學科分類越來越細,教育學、政治學、法學、軍事學等學科各自獨立,都不屬於哲學學科範疇,但都屬於“新子學”。

方勇先生《“新子學”構想》“反思”現代學者多以西學爲普世規範和價值,按照西方思維、邏輯和知識體系來闡釋諸子。如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學史”。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也説:“哲學本一西洋名詞,今欲講中國哲學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國歷史上各種學問中,將其可以西洋所謂哲學名之者,選出而叙述之。”結果是使子學漸漸失去理論自覺,淪爲西學理念或依其理念構建的思想史、哲學史的“附庸”: 既缺乏明確的概念、範疇,又未能建立起自身的理論體系,也没有發展成一門獨立的學科,唯其文本化爲思想史、哲學史的教學與寫作素材。因而當時羅根澤就想撰寫《由西洋哲學鐵蹄下救出中國哲學》一文,以揭穿這種中國哲學家披上西洋外衣的把戲(見《古史辨》第七册羅根澤前序)(11)《光明日報》2012年10月22日。。方勇先生《“新子學”申論》强調“新子學”是對現代學術分科式研究的修正。指出在現代學科框架下,子學主要是哲學史(思想史)的研究對象。他反思,哲學史研究畢竟是一門移植的學科,最初就是剪裁中國材料來填充西方形式,這就帶來了諸多問題。哲學史學科和子學有着不同的問題意識、研究方法和表達形式。哲學史依據西方哲學的定義,使用邏輯重構的手段梳理傳統中純思的層面,而子學屬於複合多元的學術系統,純粹的思辨僅僅是其中的一個部分,根本上還需要對中國文化的現實做出反應。强調只有突破學科的限制,由“哲學史”進入到一般所謂的“歷史學”“政治學”“經學”“文獻學”中去,實際是進入到古代學術的原初語境中去,才有可能理出古代學術的綫索來(12)《探索與争鳴》2013年第7期。。

方勇先生《再論“新子學”》説:“‘新子學’的概念,具有一般意義和深層意義兩個不同的層面。從一般意義上説,‘新子學’主要是相對於‘舊子學’而言的。它一是要結合歷史經驗與當下學術理念,在正確界定‘子學’範疇的前提下,對諸子學資料進行全面的收集和整理,將無規則散見於各類序跋、筆記、札記、史籍、文集之中的有關資料,予以辨别整合,聚沙成丘;二是要依據現代學術規範,對原有的諸子文本進行更爲深入的輯佚、鈎沉、輯評、校勘、整合、注釋和研究;三是要在上述基礎上,闡發出諸子各家各派的精義,梳理出清晰的諸子學發展脉絡,從而更好地推動‘百家争鳴’學術局面的出現。”“就深層意義而言,‘新子學’是對‘子學現象’的正視,更是對‘子學精神’的提煉。所謂‘子學現象’,就是指從晚周‘諸子百家’到近代‘新文化運動’時期,其間每有出現的多元性、整體性的學術文化發展現象。這種現象的生命力,主要表現爲學者崇尚人格獨立、精神自由,學派之間平等對話、相互争鳴。各家論説雖然不同,但都能直面現實以深究學理,不尚一統而貴多元共生,是謂‘子學精神’。”(13)《光明日報》2013年9月9日第15版。方先生所謂“深層意義”層面的“新子學”,是正視“子學現象”,提煉“子學精神”,從關於諸子文本的整理轉向諸子思想研究的産物。“新子學”是對傳統諸子學的全方位整理和研究,文獻整理和思想研究都重要,但不僅僅是哲學研究。

方勇先生《三論“新子學”》强調“返歸元典時代”,意味着學術研究方式的轉型。他指出,近代以來諸子學研究主要采取了哲學史模式,體現爲“中國哲學”的知識系統,其最大的興趣則在構造形上學。站在“新子學”的角度上,“中國哲學”事實上成爲現代性叙事的構件,其在知識上的貢獻遠大於價值上的。他强調,“傳統文化研究的方向應該是對治現代性,而非論證現代性。從哲學史的範式中走出來,把重點從知識構造轉出,重新唤醒傳統資源的價值意義,讓經典回到生活境遇中,這是關鍵”(14)《光明日報》2016年3月28日第16版。。

方先生强調,首先,“新子學”作爲一種新的學術建構,要注意一種整體語境,要從根源處思考,反思仍舊以“哲學”方式去研究諸子學,可能在很多根本問題上没有辦法進行開拓。其次,在有關諸子學發展與現代學制建構的關係上,關鍵是不回避學科限制,在跨學科研究中找到出路,要注意研究的原理化和社會科學化(15)劉思禾《對話“新子學”——兩岸“新子學”系列學術對話紀實》,《光明日報》2018年1月13日第11版。。“新子學”的倡導正是反思哲學學科對諸子學的肢解,突破其狹隘性。

方勇先生《“新子學”: 目標、問題與方法——兼答陸建華教授》認爲,從胡適、馮友蘭開始的中國哲學史研究,可以稱作現代的諸子研究,但其實質並非“諸子學”研究,而是“中國哲學史”研究。“新子學”就是試圖擺脱哲學等現代分科體系的窠臼,建立以諸子傳統爲研究對象,具有相對獨立研究範式的現代學術體系。作爲現代學術體系的“新子學”,包括諸子問題的通盤研究,加以學科化。它不是像哲學、文學那樣的學術分科,而是諸如敦煌學、海外中國學那樣成熟的學術體系(16)《光明日報》2018年4月7日。。

方勇先生提倡“新子學”,就是在反思胡適、馮友蘭以來將“子學”當成哲學研究的狹隘性,反思用西方哲學概念來套諸子學的弊端,矯正學科分類把子學分割開來的弊端。要重回傳統學術整體之學路子,現代學科分類越來越細,各個學科,各自爲政,互不干涉,産生弊端。當然也不可能完全回到過去,當代學科分類已經無法改變,在必要時能够打破學科分類疆界,使學科之間互相交叉、滲透、融合。如《墨子》,只論其哲學思想,軍事學就不該論嗎?迷信西方學科分類,把諸子狹隘化了。諸子百家,博贍通貫,包含衆多學科,僅將子學作爲哲學,不符合哲學範疇的内容就視而不見。“新子學”目的之一就是糾弊,救時弊,就是糾正近代學科獨立將子學視爲單純哲學學科帶來的狹隘性。從學科獨立來説,“新子學”什麽學科都是,只是研究每一家偏重不同,例如研究《孫子兵法》,是軍事學,但也講究邏輯,爲邏輯學。

玄華認爲,大體而言,“新子學”應該包括兩個層面,即哲學性“新子學”和學術文化性“新子學”。第一個層面,即理論層面,它是我們在面對自身與世界時基本思維方式的變革,是以此而産生的一種全新的哲學,可以稱之爲“新子學”哲學。第二個層面,是指在這種全新哲學的觀照下,對學術文化所進行重新發現、梳理、建構和發展,可以稱之爲“新子學”學術文化工程(17)玄華《關於“新子學”幾個基本問題的再思考》,《江淮論壇》2013年第5期。。哲學性“新子學”只是“新子學”的一部分或稱重要部分,但不是全部。

子學就是哲學嗎?《墨子》中有哲學,還有軍事學,是獨立的學科門類。諸子百家中的醫家、兵家、農家等,對應現在學科分類中的醫學、軍事學、農學等。子部中的佛、道二氏,即現在所説的宗教學。傳統諸子包含各種學科,怎麽能僅將其看作哲學呢?

陸建華先生《“新子學”斷想——與方勇先生商榷》批評説:“無論是傳統的子學,還是馮友蘭先生所言的子學,都側重於哲學、思想的層面,而方先生所謂的子學則主要屬於文獻整理的層面”(18)《光明日報》2018年3月24日。,排斥文獻學屬於“新子學”。“新子學”僅包括哲學這一觀點明顯與學術史的實際不相符,義理、辭章、考據、經濟四種學術路徑都是“新子學”的研究對象,都是“新子學”應該包括的。不同的學科有不同的學術路徑,《四庫全書總目》卷九十一《子部總叙》曰:“自‘六經’以外立説者,皆子書也。”(19)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769頁。蕭統《〈文選〉序》曰:“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爲宗,不以能文爲本。”(20)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頁。阮元《〈四六叢話〉後序》曰:“周末諸子奮興,百家並騖,老、莊傳清净之旨,孟、荀析善惡之端,商、韓刑名,吕、劉雜體,若斯之類,派别子家,所謂以立意爲宗,不以能文爲本者也。”(21)孫梅輯《四六叢話》,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頁。“子學”以“立説”“立意”爲宗,爲“義理之學”,但“義理之學”内涵遠遠大於哲學,僅僅將“子學”理解爲哲學,明顯是狹隘的。傳統學術没有學科概念,只有不同的文獻分類概念和學術路徑。“新子學”就是單純的哲學嗎?先秦諸子研究就是哲學研究嗎?“義理”就是理論,可以説以哲學爲主,但不僅僅是哲學,不應以哲學排斥其他學科。

文獻是研究基礎,是必要的,不應排斥文獻研究,但不能局限於文獻研究。要善於從文獻中發現問題,從而形成新的思想和理論體系。實際上,方勇先生之所以要倡導“新子學”,就是因爲發現諸子學文獻整理層面研究的局限性,故而强調“新子學”將文獻研究、學術史研究和思想研究(義理研究)統一起來,包納並舉,從而提升諸子學研究的理論品格和思想深度。

歷代諸子研究以及現當代諸子研究,很多都是研究目録、版本、校勘、辨僞等文獻學内容。文獻學即考據之學,“新子學”應該研究諸子文獻。研究哲學史的部分學者缺乏文獻意識,認爲文獻研究不應屬於諸子研究範圍,只應該研究諸子思想,研究文獻就不是子學。如果研究《莊子》,目録、版本、校勘、辨僞知識都不懂,提都不提,那還研究什麽呢?戴震强調學術研究從識字辨音始,其《孟子字義疏正》批判程朱理學,表面上看是簡單的傳統“小學”路徑,但是戴震闡發“以理殺人”等觀點,就是在注釋過程中表達自己的思想(22)參見歐明俊《重新認識和評價“乾嘉學派”》,《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2月22日第6版。。文獻研究是表達思想的前提和基礎,不是可有可無的,爲何《爾雅》成爲“十三經”?就是因爲不懂《爾雅》,便無法理解經學。

“新子學”的“新”,包括新材料,如新出土文獻、新的整理文獻。“新子學”要充分利用新出土文獻,如晏昌貴《從出土文獻看先秦諸子的五音配置》一文由諸子談及“五音”(23)《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第3期。,涉及音樂學知識,不是哲學。新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關係,一般都是用傳世文獻,不會關注考古新成果。新出土文獻中有道家、道教典籍,要利用這些新材料,如裘錫圭《出土文獻與古典學重建》一文論及《老子》中《德經》《道經》的前後位置(24)《光明日報》2013年11月14日。。海外諸子文獻的發掘整理是“新子學”新的開拓。文獻整理是“新子學”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不能滿足於文獻層面的研究,但不應該否認文獻研究的價值。

子學也是“辭章之學”,《莊子》《荀子》《列子》屬於子部,本身就是文學。站在文學立場上,用“純文學”觀念進行研究,先秦諸子散文研究只是諸子研究的一面,只重視語言藝術、結構特色等文學部分,忽視了邏輯、思想等方面。“純文學”是由西方傳入的文學觀念,認爲文學是抒情、審美、藝術,用這種觀點套在先秦諸子研究中,只能看到諸子一面。歷代關於莊子的著作,有很大一部分是“辭章之學”,是文學研究,講莊子行文的精妙,而不是莊子思想。很多學科都在研究莊子,對莊子的研究不能僅僅局限於哲學。學科獨立以來,梁啓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皆没有論及文學,將文學排斥到學術體系之外,周作人、陳寅恪等都認爲文學不應該列入學術體系,這是受西方影響而産生的“新觀念”,現在的子學研究自然而然地延續了這一觀念,基本上不論“辭章之學”。“新子學”也應該包括諸子的文學研究,從文學角度對諸子進行研究應該是“新子學”的“題中之義”。

“經濟之學”就是重視學術的功用,子學是“經濟之學”,即經世致用。《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曰:“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爲治者也。”(25)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88~3289頁。班固《漢書·藝文志》視道家爲“君人南面之術”(26)班固撰,顔師古注《漢書·藝文志》,商務印書館1955年版,第28頁。。朱元璋親自注解《道德經》,《〈御注道德真經〉序》贊曰:“斯經乃萬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師,臣民之極寶。”(27)朱元璋注《御注道德經》,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頁。孫德謙《諸子通考·自序》曰:“諸子者,實用之學。”(28)孫德謙著,陳志平、胡立新校點《諸子通考》,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2頁。老、莊之學爲治國之道,是帝王學,是統御天下之術,屬政治哲學範疇,老莊的治國理念,“無爲而治”,“無爲”修飾“治”,“治”是中心詞,“無爲”是“治”的一種手段,通過“無爲”達到治理天下的目的。莊子是相對主義者,生活在戰國時代,列國紛争,“令從天子出”變爲“令從諸侯出”,各家都認爲自己“解民於倒懸”,傳播自己的思想。《莊子》認爲天下混沌一體是最好的狀態,就是因爲各家太强調差異性,都認爲自己的思想是絶對真理,所以導致天下大亂,生靈塗炭。莊子懷疑一切,想回到過去“無爲而治”的時代。諸子百家著書立説,提出自己的治國理念,每一家都認爲應該采用自己的理念來治國。即使我們認爲老、莊是最消極的,但也是“經濟之學”,不是純粹的哲學。《論語》《孟子》藴含治國思想,孔子“知其不可爲而爲之”,周遊列國;法家提倡用法治理國家;墨家提倡犧牲自己,拯救社會。每一家都有自己的一套“救世良方”,都是爲現實服務,但又都存在片面性。

“子學”主要爲“義理之學”,但不是純粹的“義理之學”,“子學”内部又有考據之學、辭章之學、經濟之學,這四大學術路徑,都是“新子學”的“題中之義”。應提倡“新子學”回歸傳統學術理念、學術路徑。

“新子學”必須强調“中國性”,中國學術有“中國性”,西方學術也有“西方性”,科學無國界,學術文化有國界,這是毋庸諱言的。必須强調的是,“新子學”要争取中國學術在國際學術整體格局中的話語權,要發出“中國聲音”,但同時强調争取的不是話語霸權。同時要强調“世界性”“國際性”,“新子學”的“中國性”和“世界性”不是對立的關係,兩者完全可以融爲一體。“新子學”研究既要着眼於中國,又要有開闊的國際視野。太過重視西洋學術,歐風美雨,依傍西學,崇洋媚外,挾洋自重,固然不對。諸子學“元典”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比較早、比較純的,是漢民族所特有的。但東漢以後,佛教進入中國,便吸收、接納佛教内容。理學是新儒學,把佛教一些内容吸收進來,中、印學術融合。晚明時,西方基督教進來,中、西學術融合。近代日本“東學”,對應西學,就是融合西學形成的日本新學。近代以來,中、日新學融合。

外國語言非常重要,即使有世界眼光,而不懂外國語,原版著作讀不懂,則創新有限。世界已經融合,“新子學”不能僅僅局限於純中國哲學,不能局限於本土傳統,排斥其他。“新子學”應有國際視野,世界眼光。純粹的康德、黑格爾哲學當然不是“新子學”所要研究的内容,但是嚴復、梁啓超、王國維等人如何把康德哲學、黑格爾哲學與本土哲學相結合,“新子學”完全可以研究。“新子學”應該充分國際化,成爲一個開放的體系。

“新子學”不能完全局限於純粹的傳統,也不能排除西學。現在國際一體化趨勢明顯,在研究“新子學”時,不僅要做到“跨語際”研究,要關注國外不同語言的研究成果,還應該做到“跨國界”研究,與世界各國的學者交流會通。應關注國際漢學界的研究動態,這是新時代的“新子學”,與傳統子學研究不同,要關注國際學術界對“新子學”的研究,做關聯性研究,如研究莊子與康德、黑格爾等關係,“子學”在海外的傳播與接受等。諸子學對韓國、日本影響廣泛深遠,韓國學者金白鉉《21世紀“新子學”與新道學的研究課題》認爲,“新子學”不僅是中國的哲學,也是世界性的哲學,“21世紀‘新子學’,尤其是新道學必須要開出全球性的天下之學”(29)《諸子學刊》第九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66頁。。開放,包容,“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不孤立,不封閉,絶不能僅僅局限於中國,更不能就中國當代哲學而論中國當代哲學。現在交通方便,信息交流便捷,信息科技迅猛發展,多元文明交匯,全球化時代,“新子學”不能離開世界學術而孤立發展,應主動積極接受西方理論,注意互動,中學、西學平等對話,而不是自我中心,排斥他者,也不求“話語霸權”,我們要思考的是有無水準和資格與西方對話。

諸子只是“文本”,不同學科眼中不一樣。先秦諸子學本來渾然不分,包羅萬象,近代以來,從西方引進學科分立,哲學、倫理學、社會學等,學科獨立以後,子學重新定位,幾乎包括所有學科。諸子就像一棵大樹,砍下來一根樹枝是哲學,另一些樹枝是邏輯學、倫理學、經濟學、軍事學、文學,等等。如《論語》,治國思想屬於政治學,很多部分是教育學,孔子也談到文學、音樂等學科,《莊子》是哲學,《墨子》《孟子》是邏輯學,《孫子兵法》是軍事學,《管子》是經濟學,等等。研究“新子學”,不能滿足和局限於某一學科,各學科學者都應參與。“新子學”應是整體之學、全體之學,有完整的體系,要把握諸子百家的整全性,走向文化整合,也不能滿足於就諸子學論諸子學,還應注重關聯性研究,一切有關諸子學的都值得研究。倡導“新子學”,是爲了反思之前研究的片面性,應提倡“會通”,即融會貫通,跨學科,不能對本學科以外的視而不見(30)參見歐明俊《跨界會通——論“新子學”的創新途徑》,《暨南學報》2018年4期。。

“新子學”不能滿足於“我注六經”式的研究,應該不斷加入“新子”,嚴復、康有爲、梁啓超、王國維、蔡元培、章太炎、梁漱溟、馬一浮、熊十力、胡適、錢穆、馮友蘭、賀麟等人,皆爲“新子”,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方東美、張君勱、張申府、殷海光、饒宗頤、成中英、余英時、杜維明、劉述先、蔡仁厚、陳鼓應、李澤厚等,也可稱爲“新子”。研究“新子學”的人以後也可能成爲新的“子”,會有思想深刻的人成爲被研究者。應該“成一家之言”,不僅僅要研究思想,更應該創造思想,這才是“新子學”研究最偉大、最有意義的地方。“新子學”要有這種學術情懷,要有遠大宏偉的目標和理想追求,努力使自己變成“新子”,每個人都在創造歷史,只是有大小之分。

“新子學”不能滿足於“純學術”研究,要有當代擔當,關心現實,“人文關懷”,一種救世情懷,面對現實生活和社會問題,爲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思考從子學中學習智慧。還要關心未來,超越時代,要有“終極關懷”,超越功利性,更要有天下情懷,思考整個世界、整個人類的命運,“新子學”的學術使命是神聖的。

結 論

將“新子學”限定在哲學範圍内,僅指當代人研究當代哲學家,或自創哲學,與傳統“子學”没有關係,排除其他學科,是對“新”“子”“學”的狹隘化理解。新哲學只是“新子學”的重要部分,但不是全部。“新子學”的倡導正是反思現代獨立的哲學學科對傳統諸子學的肢解,突破其狹隘性。子學主要爲“義理之學”,子學内部又有考據之學、辭章之學、經濟之學,這四大學術路徑都是“新子學”的“題中之義”。可以説“新子學”以哲學爲主,爲核心,首先是哲學,或主要是哲學,應該强調“新子學”是新的哲學創造。但“新子學”不僅僅是哲學,不等於哲學,更不等於當代哲學。不應局限於哲學學科來狹隘化理解和研究“新子學”。“新子學”包括衆多學科,是綜合之學、整體之學、全體之學。“新子學”必須强調“中國性”,同時要强調“世界性”,“新子學”是一開放的體系,應充分國際化,有中國“新子學”,有東亞“新子學”,有“漢字文化圈”的“新子學”,有世界華人華文“新子學”,有國際漢學界的“新子學”,有漢語著述的“新子學”,有外語各語種著述的“新子學”,只要與中國“子學”有關,都屬於“新子學”研究範圍,至少應做關聯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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