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与“勇敢”
——物理倾向与心理倾向的差异

2019-12-14 13:51刘小涛
哲学评论 2019年1期
关键词:条件句谓词玻璃杯

刘小涛

一、引 子

在哲学文献里,人们常常认定,倾向(dispositions)有些一般性的方面,并且,倾向陈述也都具有一般性的语言形式和逻辑形式。这意味着,对于倾向本体论状况的说明、对倾向谓词的应用条件的分析、对倾向陈述的语义说明、以及跟倾向相关的其它一些形而上学和认识论问题,我们都可以且应该期待一种统一的解说。比如,关于倾向谓词的语义,支持倾向的条件句分析的哲学家的典型主张认为,“关于它们(倾向谓词)意谓着什么(也就是我们认为的它们的应用条件),我们所有能说的东西,都可以通过条件句说出来。”[1]Mellor,D.,2000,‘The Semantics and Ontology of Dispositions’,Mind,109: 757—780,p.761.

实际上,关心倾向的哲学家几乎都认定,如果获得了一个关于倾向的成功分析,那么它就会适用于所有不同类型的倾向。[2]参吉尔伯特·赖尔(1949),尼尔森·古德曼(1983),以及史蒂芬·芒福德(1998)。

按照我们的观察,根据某些不同的特征,我们可以识别出多种不同类型的倾向。不管是从经验的角度看,还是以一些哲学分析作为基础,都可以看到不同类型的倾向谓词彼此表现出特别大的差异。这些差异强烈地向我们建议:在过去的探究过程中,人们可能对倾向的多样性没有予以足够的尊重;进而,这种多样性容易导向一种后期维特根斯坦式的反本质主义立场,它怀疑对不同类型的倾向做统一解说的可能性。

接下来的讨论,首先,我们着眼于一致性,铺陈倾向的哲学讨论看来已经获得“公认”的某些一般方面,即条件句分析的基本观念。其次,我们阐述哲学文献里出现的两种倾向谓词分类:概括的倾向谓词和明确的倾向谓词;要求倾向特征表现的谓词和不要求倾向特征表现的谓词。再次,以“易碎”和“勇敢”作为典型案例(它们分别代表典型的物理倾向谓词和心理倾向谓词),我们探究这两类倾向谓词的一些重要差异,以期表明,这两类谓词的差异有特别重要的语义学和认识论蕴涵,它们还没有得到条件句分析方案拥趸的足够尊重。在策略上,值得作出补充说明的是,我们大体采纳了蒯因的“语义上升”建议。根据这一建议,与其讨论本体论上的存在物,不若先探究谈论这些对象的语词。

二、倾向的一般分析方案

要给倾向一个定义,或者给任何一个倾向谓词一个定义,都是挺困难的事情。

在《心的概念》里,赖尔曾从正反两方面提供了些说明。从正面讲,说一个人有某种倾向,就是说,“他在需要时能够做某些事情,或者他在某些情况下倾向于做某些事情或感受到某些东西。”[1]Ryle,G.,1949,The Concept of Mind,London: Hutchinson.Pages references are to the 2009 republication,NY: Routledge.(Ryle,G.,p.100)或者,一个倾向陈述论及的是“所提到的对象——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具有某种能力、趋势或癖好,或者是遵从某种趋向性。”(ibid.,p.123)从反面讲:“说一个词是表示一种倾向的倾向词无非是说它不被用来描述事件,除此再无其它更多的东西。”(ibid.,p.116)于后续讨论,我们假定,赖尔的说明提供了辨识一个倾向以及一个倾向陈述的粗略标准。

以几乎完全一样的意思,古德曼在倾向谓词和显现谓词之间做出区分。按照古德曼的观察,“确实,几乎任何一个通常认为是描述一个事物的一种持续的客观特征的谓词,都是一个十足的倾向谓词。要发现事物的非倾向谓词或显现(manifest)谓词,我们必须转向那些描述事件的谓词——诸如‘弯曲’,‘破碎’,‘燃烧’,‘溶解’,‘看上去是黄的’,或者‘检测起来是方形’。运用这样一个谓词,就是说正在谈论的事物真实地发生了某事;而运用一个倾向谓词则仅仅是说什么能够发生。”[2]Goodman,N.,1954,Fact,Fiction and Forecast, Cambridge,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Goodman,N.,p.41)

因为认识到倾向不能用于描述发生的事件(不能作为显现谓词),对于倾向陈述的语义解释,赖尔拒绝“把包含倾向词的语句解释为对特定的但却看不见的事实的报道”的做法。相应的替代选项是解释为“可检验的,开放的假言陈述,和我将称之为‘半假言陈述(semi-hypothetical statement)’的陈述。”(Ryle,1949,p.117)在赖尔的整个行为主义心灵哲学里,不妨说这两个论题一个是破坏性的,另一个是建设性的。前者旨在驱赶“机器里的幽灵”,即根据发生在心灵里的隐秘的事件、过程来解释人的理智行动的笛卡尔式立场;后者则是行为主义的替代解释,用关于行为倾向的谈论来解释(或者说替代)所有关于心灵的谈论,进而诉诸可观察的外部环境、刺激条件和行动者的实际行动来解释倾向,以及心理倾向和行动之间的关联。

赖尔用于分析倾向的“假言陈述”在当代惯常被称为反事实条件句;以赖尔的想法为代表的倾向谓词的语义解释方案则被称为“条件句分析”。按照这个思路,倾向陈述可以分析为条件句,或者说一个倾向谓词的语义可由条件句给出,即可以通过引入一个前件和后件分别阐明倾向的激活条件(activating conditions)和倾向的特征展现(characteristic manifestation)的条件句来解释一个倾向谓词的语义;实际上,这个条件句也是对包含该倾向谓词的倾向陈述的语义(成真条件)的阐明。用一个实例来阐释的话,即倾向陈述“O 是易碎的”相当于说“如果以某种力度敲打O,O 就会破碎”。这一基本观念,可以半形式化地表达为:

对于任意对象O,O 是易碎的,当且仅当,如果以某种力度敲打O,O 就会破碎。

以“D”作为倾向的形式名称,以“S”作为激活条件的形式名称,以“M”作为倾向特征表现的形式名称,上述等式可以更抽象地表述为:

对于任意对象O,O 有倾向D,当且仅当,对一组刺激条件S 和特征表现M,当条件S 满足时,则O 就会进入或保持状态M。[1]在许多讨论倾向的文献里都可以发现类似的表述,比如:Armstrong,D.M.,Martin,C.B.& Place,U.T.,1996,Dispositions: A Debate,London: Routledge; Mumford,S.,1998,Disposition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根据理论的目的,这个一般性的分析原则应该可以用来分析特定对象的特定倾向。以一个易碎的玻璃杯为例,应用这一分析原则的结果是:一个玻璃杯是易碎的,当且仅当,如果以某种力度敲打它,它就会破碎。自然,它是上述一般性分析的一个实例。

作为分析项的条件句不包含待分析的倾向谓词,但是包含对倾向的激活条件和激活条件所产生的事件的说明,它们看起来都是可观察的;说它是反事实条件句,是因为分析项中的假言陈述的前件和后件单独看来都不真确,玻璃杯易碎并不要求玻璃杯实际上已经碎了或者是正在被敲打(实际上,许多易碎的玻璃杯并没有被敲打也没有破碎)。以更易理解的非倾向性术语来解释倾向性谓词以企及一种可理解性,条件句分析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理智安慰,至少,它比假定一种不可观察的性质或隐秘的事件来得可把握些。

为了方便后续讨论,我特别想提醒的是,倾向的条件句分析可以理解为(或者说蕴含)几个论题:首先,它是关于倾向(或者说一个特定倾向)究竟是什么东西的一个形而上学论题;其次,它是一个关于倾向谓词的语义学论题,陈述了运用一个倾向谓词来谓述某对象的充分必要条件,并且,在成真条件语义学的框架下,它就是判断一个倾向陈述真假的尺度;再次,如果倾向的条件句分析是对的,那么,一个倾向陈述允许人们在条件句的前件满足的情况下作出预测并且为特定现象的发生提供解释(这一特征使得倾向、因果性、定律等等科学哲学论题紧密关联起来),在这个意义上,条件句分析也是一个关于倾向陈述的认识论论题。

三、倾向谓词的若干类型

倾向的条件句分析方案有许多困难。研究者想到了许多实例,可以使得等式的一个实例两边不等值。导致这些困难的一个原因,正是因为许许多多的谓词都是倾向谓词,并且,这些谓词彼此在不同的方面表现出明显的差异。或许,梳理不同类型的倾向谓词以及它们的相应特征,是提供一个一般性的倾向理论的必要步骤。

针对倾向谓词,可以根据谓词不同方面的特征来进行分类。出于当前关切,我们讨论三种有启发性的分类办法。第一种分类依据的是谓词的概括程度,即赖尔在概括的谓词和明确的谓词之间作出的区分;第二种分类主要是认识论的,即对于倾向归属而言,是否要求对象表现出倾向的特征(也就是反事实条件句的后件所描述的特征、事件或行为)。看起来,有些倾向谓词要求倾向特征的表现,有些则不然;第三种分类主要考虑谓词所谓述的对象之间的差异,简单说,是要在物理倾向谓词和心理倾向谓词之间做出区分。[1]根据不同标准,还可以区分出不同类型的倾向。比如,史蒂芬·芒福德就还区分过抽象对象的倾向和具体对象的倾向;奠基于对象的构成部分的倾向和不是奠基于对象的构成部分的倾向;自然物的倾向和人造物的倾向。(Mumford,S.,1998,Disposition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赖尔注意到,有些倾向谓词是非常概括的或者是可以限定的;有些倾向谓词则是非常明确的或已经限定的。(Ryle,G.,p.102)像“软”,“易碎”,“傲慢”,“勇敢”之类的谓词概括性非常强,人们可以用它们来描述异质的对象的反应或行动;或者说,它们的特征表现形式非常多样。一块玻璃易碎;一个陶瓷罐易碎;一个豆腐渣工程的桥梁易碎;对孙悟空而言,一座铁塔可能也易碎;有时候,我们甚至还会说,我的心易碎;……。看起来,并不存在一种唯一的标准使得我们判断某种玻璃或者某座桥梁是否易碎;也并不存在一种标准的行动或反应,使得我们可以判断某个人是否傲慢,或者是否勇敢。钢化玻璃比起普通玻璃很不易碎;但作为总统座驾的保护设备,总统或许还是嫌他易碎。用“易碎”来谓述一块玻璃,其恰当性既依赖于玻璃的结构,也依赖于特定的目的、需要、谈话方式等语境因素。考虑到这类谓词的概括性,似乎,想用一个条件句来刻画一个倾向谓词的涵义就是不可能的;或许,我们需要使用一个开放的条件句才能揭示这些倾向谓词的全部含义。

相较之下,有些倾向谓词则非常明确,不那么具有概括性,它们只能用来描述特定对象或者特定的行动;或者说,用来分析这些倾向的条件句中的后件仅仅描述一种反应或一个明确的行为。比如,考虑赖尔的“反刍”,“抽烟”等案例。根据条件句分析,则“X 抽烟,当且仅当,在某些时间、某些场合,X 会点起某种烟草抽起来”;“X 反刍,当且仅当,如果它食了草料,那么它会在一段时间后将胃里的草料吐出来重新细细咀嚼。”这里的关键在于,对这两个实例而言,如果等式右边的语句是对相应倾向谓词的恰当分析,那么,它们就是唯一恰当的分析(当然,以忽视某些认知上不很重要的语力、语调、以及修辞上的差异)。

概括的谓词和明确的谓词有些语义学和认识论上的重大差异。对于明确的倾向谓词而言,它的意义比较好把握;我们判断一个倾向陈述的真假的办法也比较明确。如果X 食了草料之后从来不做反刍的动作,或者X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抽烟,那么相关的倾向陈述就是假的。然而,相对这些简单的分析,概括的倾向谓词情况就会复杂很多。当用“易碎”来描述不同对象的时候,它可能具有不一样的意义;并且,如果没有一种单一的标准来判断某物是否易碎或者某人是否勇敢,那么,就没有一种特定的情况可以允许我们说,反事实条件句的前件满足,但后件不满足,所以相应的倾向陈述是假的。用符号逻辑的话说,它讲的是,以下等式:

对任意一个X,X 有倾向D,当且仅当,如果S1,则C1,或者如果S2,则C2,……或者如果Sn,则Cn。

它右边任意一个选言支(或者多个;但不是全部)为假都不能让我们作出“X 有倾向D”为假的判断。

值得补充的是,考虑到价值判断中的谓词大多是非常概括的倾向谓词,比如“勇敢”、“节制”、“仁爱”、等等(“慷慨”、“守信”可能是相对明确些的倾向谓词),也许可以认为,这些倾向谓词的概括性是造成价值领域(比如历史人物的评价)里一些困难问题的重要原因。

在认识论上,根据倾向的归属是否要求所谈论的对象表现出倾向的相应识别特征,也可以作出有效区分。有些倾向的归属,不要求对象表现出倾向的相应特征。例如,说一个玻璃杯易碎,并不要求这个玻璃杯破碎过或者已经破碎。在玻璃杯造出来之后,了解玻璃的构造或有经验的技术工人就会在它的包装箱上印上“易碎”的字样。同样地,“软”、“硬”、“有磁性”、“能溶于水”这样的谓词也是一样。对这类谓词,可以说,关于对象的微观结构(或者说倾向的“基础”)的知识是作出倾向归属的充分条件;并且,对象是否具有特定微观结构决定了一个倾向陈述是否为真。

相较之下,像“勇敢”、“慷慨”、“抽烟”、“喜欢游泳”之类的谓词,一定要求对象曾经做过相应的特征性行为,才能作出倾向归属;当然,这仍不意味着该倾向陈述就是真确的。比如,倘若一个人从没做过任何谈得上勇敢的行动,人们就不会说他勇敢;只有在某人曾经勇斗歹徒,或者英勇杀敌,或者勇敢地反抗社会钳制之后,说他“很勇敢”才算恰当。[1]如果“勇敢”是“英雄”的一个定义特征,那么,在统计的意义上,一个祥和安宁的社会就必定是一个缺乏英雄的社会。用赖尔的话说;“除非存在着反刍和吸烟这样的过程和事件,否则就不可能存在反刍的倾向和吸烟的习惯。”(Ryle,G.,p.117)

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对上述类型的倾向谓词,关于对象微观结构的知识看起来对于倾向的归属没有太大帮助。显然,一个熟悉人体生理构造和神经系统运作方式的医生或者脑神经科学家没有办法根据他的知识来判断——就像化学家判断玻璃杯易碎那样——某个人是否勇敢。这么说,或许不具有完全的普遍性。人们可以质疑说,经验上,我们知道,可以通过医学手段来控制或消除某人“易怒(或性欲强烈)”的倾向,这至少表明某些倾向和特定生理基础之间的紧密关联。尽管这样,稍加限制,我们仍然可以很安全地说,对于某些倾向谓词,关于对象微观结构的知识不是作出倾向归属的充分条件;但是,关于对象的倾向特征表现的知识则是必要条件。

根据倾向谓词所谓述的对象的区别,哲学家们还常常区分物理倾向谓词和心理倾向谓词,前者谓述一个物理对象,后者谓述人的心理—行动特征。比如,“易碎”、“易溶”是物理倾向谓词(我们假定“心易碎”是个隐喻);“勇敢”、“易怒”是心理倾向谓词(暂不考虑动物的“勇敢”是一种真实的倾向还是一种基于意向性立场的工具性说法)。接下来,我们重点讨论这两类谓词之间的一些差异,这些差异会在前述两种区分的帮助下变得明显起来。

四、物理倾向谓词和心理倾向谓词

不必要承诺一种笛卡尔式二元论的立场,单从经验和哲学分析的角度讲,就有充分的理由帮助人们将物理倾向谓词和心理倾向谓词区分开来。要预先加以限制的是,人们常常能举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物理倾向和心理倾向的实例;接下来,我们的行进策略仅仅是,假定“易碎”和“勇敢”分别是典型的物理倾向和心理倾向(或者至少代表了相当数量的物理倾向和心理倾向),在不利用它们的某些特殊性质的情况下,希冀通过对它们的讨论获得些关于相同类型的物理倾向谓词和心理倾向谓词的一般性看法。

区分物理的东西和心理的东西,这一悠久的哲学传统为我们区分谈论一个物理对象的倾向的谓词和谈论一个心理倾向的谓词提供了基本理由。一个笛卡尔式的二元论者,或者一个认识到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间重要区别的哲学家,会很自然地将谓词分成物理谓词和心理谓词。区分物理倾向谓词和心理倾向谓词,另一个最明显的理由与倾向的基础(base)相关。

艾萨克·列维和西德尼·摩根贝沙注意到:物理倾向必然有一个“基础”,所有物理倾向的基础就是倾向谓词所谓述的对象的微观结构;然而,在“基础”的相同意义上,我们至今还没有办法为心理倾向提供类似的基础。[1]Levi,I.& Morgenbesser,S.,1964,‘Belief and Disposition’ ,American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1 (July) : 221—232.至今没有办法提供类似的基础,还不能推论说心理倾向就必然没有基础;但是,不妨从正面来分析,何以为心理倾向提供基础如此困难。

如果像赖尔一样,将“反刍”、“抽烟”称作是行为倾向谓词,那么,这样的谓词看起来有对应的生理基础;它们是明确的倾向谓词,常常对应一种特定的反应或行为。然而,大部分心理倾向谓词的情况都复杂很多。对于类似“勇敢”这样的谓词而言,不同的个体可以例示相同的倾向类型(type);但是,不同的个体在身—脑的微观层面有非常大的区别,并且,他们可能有非常不一样的信念、欲望、和生活历史。诚然,不同的人在生理、身—脑的功能和结构上有非常相似的地方(比如大脑的功能分区,或者特定区域之间联系的模式),但这些相似之处对于说明他们何以都能例示相同的倾向类型全然没有帮助。从经验的角度讲,设想张三原本贪生怕死,在将生死置之度外之后,他可以从“懦弱”变得“勇敢”;从这个例子看来,张三的行动倾向发生变化,并不是因为他身上某些微观结构发生了有趣的相关改变。

一些宗教信念、一些政治信念、追求真理的意愿、保护爱人的动机、某些潜意识的驱使、甚至某些邪恶的念头都可以使得一个人很勇敢。[1]或许,一些德性论者会认为像“勇敢”这样的美德不能产生于邪恶的念头。看起来,某些特定心理倾向(比如“勇敢”、“支持某个团体”)是复杂的信念、欲望的产物。但是,这些信念和欲望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以至于我们没有办法确定什么样的信念和欲望是特定心理倾向的充分必要条件;在勇敢这样的倾向和主体的特定身—脑结构之间,完全没有易碎和玻璃的微观结构之间所具有的那种依赖或奠基关系。

有一种分析认为:勇敢是一种由一些子倾向(subdispositions)构成的复合倾向。说它是复合倾向的理由是,构成勇敢的一个必要条件是感知到特定环境的危险。比如,考虑一个小孩子(或一只动物),她在对危险全然无知的情况下做出某个行动。虽然她的行动或许跟一个勇敢的行动很相似,但因为行动者对环境的危险和可怕根本没有产生认知,这种情况下,我们不会说她很勇敢。进一步,有研究者建议说,勇敢至少由两个子倾向构成:将某种环境表征或认知为具有危险性的倾向;针对危险的环境或心理的恐惧做出恰当反应的倾向。[2]Mumford,S.,1998,Disposition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p.8.

这种分析有些教益,但还不能完全令人满意。首先,在要求必要条件的意义上说勇敢是复合倾向过于贫乏,似乎,任何人的任何心理倾向都可以根据上述方式分析成一个复合倾向,因为任何心理倾向的展现都必然还要求其它条件的实现。其次,说勇敢一定要求对“环境的危险”的认知,这会把“勇敢”的适用范围弄得非常窄。勇敢地探究一个科学领域、勇敢地追求一个姑娘、或者勇敢地走上讲台作个公开演说,我们不知道这样的行动为什么需要一个“危险的”环境;它们之所以勇敢可以仅仅是因为主体克服了某种困难或障碍。再次,既然目标是要获得对“勇敢”这种倾向的一种分析,进而根据这些典型情况来获得一般性的倾向谓词的语义分析方案,如果分析的结果仅仅是表明,“勇敢”这种倾向由另外一些至少看起来更难认识的倾向构成,那么,这种分析就要么需要一种隐藏的循环(假定对子倾向的语义有一种解释),要么就不过因为将问题弄得更复杂而推迟了问题的解决。

有些物理倾向谓词具有很强的概括性,并因此也给倾向基础的确定带来麻烦。比如,要确定“有弹性”的物理基础就是件困难的事情。不过,概括性的物理倾向谓词造成的麻烦在性质上区别于概括的心理倾向谓词。对于后者,人们常常有判断一个人是否勇敢的直觉判断,但不知道“勇敢”和心理—生理基础之间的特定联系如何。对于前者,麻烦之一在于如何根据语言的习惯用法确定“有弹性”这个谓词的范围(日常,人们说一个乒乓球有弹性,但不说一个铅球有弹性),在语言的用法确定之后,“有弹性”所对应的物理基础就不过是件科学上并不玄奥的事;或许,可以借用古德曼的话说,这本质上是一个关于谓词“加固(entrenchment)”的问题。

易碎的倾向在形而上学上依赖于玻璃杯的微观结构,倘若引入一个形而上学概念,我们不妨称这种关系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奠基关系”。主体的身—脑结构和勇敢的倾向之间的奠基关系究竟怎样?或者说,“勇敢”这一倾向的基础究竟是什么?我们还缺少特别有说服力的见解。这个令人尴尬的现状进而导致了这两类谓词在语义学和认识论上的一些差异。

就倾向谓词的运用条件而言,根据前述倾向谓词的分类,像“易碎”这样的倾向谓词不要求所谓述的对象表现出倾向的实现特征。这也就是说,要使得“玻璃杯a 易碎”为真,并不要求玻璃杯a 真正破碎。相较之下,“勇敢”这样的谓词的运用,则要求所谓述的对象表现出倾向的特征。说张飞勇敢,乃是因为张飞在特定环境里的行动很勇敢,换言之,张飞曾表现过勇敢所要求的某些特征。对一个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勇敢的行动的人,将勇敢的倾向归属给他是不合适的;就像不能说一个从来没有显得懦弱的人懦弱一样。因而,用“易碎”和“勇敢”来谓述不同的对象的时候,这两个谓词就还有些不同的语用蕴涵。“易碎”这个词意味着人们可以对对象的“内部结构”作出某种猜测或推断;“勇敢”则提示人们,所谓述的对象曾经做出过称得上勇敢的行动。

如果我们的判断是对的,那么,“玻璃杯a 易碎”和“张三勇敢”这两个陈述的成真条件就有些区别。一个从没有破碎过的玻璃杯不妨碍我们说它易碎;但一个从来没有表现得勇敢的人就无法说他勇敢。看起来,对于“玻璃杯a 易碎”,我们对它的成真条件有一种简便的把握,但对“张三勇敢”的成真条件的把握则还依赖于对“勇敢”所作的语义解释。因为对“勇敢”的语义没有一种满意的解释,我们就也不清楚“张三勇敢”这个陈述为真的充分必要条件怎样。意识到它和“玻璃杯a 易碎”之间的差别,也许,还只是一个思考的起点。

因为这个原因,使得“玻璃杯a 易碎”和“张飞勇敢”这两个陈述的辩护条件也很不一样。虽然它们都具有描述性的特征,在形式上,都是用一个谓词谓述一个特定的对象;进而可以一般性地说,如果谓词所谓述的对象满足谓词所表达的概念,则该倾向陈述就是真确的。对于当前讨论,一个知识论上的教益是,一个陈述的成真条件和辩护条件可以不相同。如果向一个做出上述两个倾向陈述的人(假定他足够博学)要求理由或辩护的话,前者的理由大抵会是“玻璃具有某种微观物理结构,具有某种微观结构的东西都很容易碎”;后者的理由大抵会是“张飞英武非常,一杆蛇矛,勇冠三军;曾于长坂坡桥头,吼退曹操百万兵”。一个心理倾向陈述的辩护条件要求表明所谓述的对象曾经表现过倾向的显现特征;但一个物理倾向陈述则未必需要。

说玻璃杯a 易碎,并不要求a 曾经破碎或已经破碎;一般性地说玻璃杯易碎,也并不要求某特定玻璃杯a 确实易碎。正是这个原因,促使古德曼说,玻璃杯易碎这样的概括陈述具有似律(lawlike)特征;对一个概括陈述的接受与否,独立于任何一个该陈述的特定实例的接受与否(但并不独立于所有实例的确定)。比如,张阿姨失手将手中的玻璃杯掉在地板上,令人惊讶,这个玻璃杯没有碎。玻璃杯没碎的事实并不否证“玻璃杯易碎”这个似律概括。

知道玻璃具有特定微观结构,就能很自然地判断说任何一个具有这种微观结构的实例都易碎。如果将某玻璃杯a 易碎看做是玻璃杯易碎这个一般陈述的一个实例。这样,玻璃杯a 易碎就有了某种先验的味道。“先验”这个词目前的用法有点特别,我的意思是,它可以从所有的玻璃杯易碎这个一般陈述和a 是玻璃杯这个陈述演绎地推出来;并不依赖于对玻璃杯a本身破碎与否的经验观察。对于玻璃杯a 易碎的判断,逻辑起了特别重要的作用。要注意的是,以我有限的见识,古德曼没有特别考虑心理倾向谓词的情况,准确地说,他的意思仅仅是,一个概括性的物理倾向陈述的确证不依赖于它的特定实例。

相较而言,既然一个心理倾向谓词的运用要求所谓述的对象表现出倾向的实现特征,就最好将心理倾向陈述看成是描述性的,是根据对倾向谓词所谓述的对象的观察所做的经验性归纳;相应地,一个心理倾向陈述的真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所描述的对象是否展现了倾向谓词所要求的倾向特征。人们可能质疑说,一个心理倾向谓也可以用来谓述所有的人(从而具有似律特征),比如,人是理性动物;进而,“a 有理性”也可以看做是“所有的人都有理性”的一个实例或一个推论。对这个质疑,我的回应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使我们将一个不贫乏的心理倾向陈述看做是演绎推理的产物;说不贫乏,我指的是,能推出类似“a 很勇敢”或者“a 很多疑”这样的关于a 的有认知价值的结果,而不止于“a 有理性”或“a 是智能动物”之类的一般陈述。

上述段落的“很大程度”需要进一步解释,之所有用这样一个程度性的概念,是因为我注意到,一个心理倾向陈述应对证伪的能力比一个物理倾向陈述要强许多。曾经使过空城计并不使得“诸葛亮一生谨慎”这个倾向陈述为假;一个将军在夫人面前唯唯诺诺,但还可以在疆场折冲先登。人们并不需要采纳蒯因式的确证整体论,就能欣赏到心理倾向陈述对抗顽强经验的能力。

这个区别会进一步蔓延,进而影响到两类陈述的推理功能。根据一个倾向陈述,人们常常能做出些推断。例如:既然知道玻璃杯易碎,若看见一个玻璃杯从窗台往水泥地面掉下去,就能推断这个玻璃杯会破碎。司马懿根据诸葛亮一生谨慎的倾向,就能够推断,他进攻曹魏的行军路线是兵出祁山,因为这是最保险的路线。倾向陈述的这一功能,被赖尔称之为“推理票证(inference ticket)”功能(古德曼称之为“推理许可证”功能)。

顺着条件句分析的思路,人们常常这样解释一个基于物理倾向判断的推理的合理性。一方面,人们认定,玻璃杯“易碎”,乃是因为玻璃具有特定的微观结构,它们构成“易碎”这种倾向的“基础”;特定的微观结构(易碎的倾向)和它掉落地面或经敲打后破碎的事件之间有稳定的关联。另一方面,在形式上,用来分析倾向的条件句具有“定律”的形式(假言陈述的形式)。用于分析倾向的反事实条件句受定律的支持,该定律陈述玻璃杯易碎的倾向和它在被敲打之后破碎之间的因果联系。这种因果联系既是推理有效性的保证,也是作出合理预测的基础。我们不妨分别将它们称为倾向陈述推理合理性的形式限制和内容限制。

在形式上,心理倾向陈述和物理倾向陈述没有实质性区别。看起来,条件句的形式能够赋予两类陈述以同样的推理许可证功能。但让人恼火的是,仅仅是形式上满足要求还不能保证推理的合理,很显然,对于实际的推理过程,人们不会满足于实质蕴涵的贫乏。若考虑内容上的限制,就可以看到心理倾向陈述和物理倾向陈述之间的一个重要差异。

对于一个心理倾向陈述,如上述,倘若不能确定该心理倾向的基础,相应地,就没有一种办法刻画心理倾向和心理倾向所导致的特定行动之间的因果联系。进而,也就无法根据心理倾向来做出类似的预测——给定条件C,X 必然会如何如何。简言之,如果说“X 必然会破碎”这个陈述里的模态词表达了律则(nomological)意义上的必然性;那么,一个心理倾向报道语句不必然蕴涵这种律则必然性。虽然诸葛亮一生谨慎,但他也可以有唱空城计的时候;X 有抽烟的倾向,但是,说X 在某个时候必然抽烟,这个陈述中的“必然”要么改变了涵义,要么是没有意义的。

当然,过度概括化上述论点可能有一点的风险。一个原因在于,心理倾向也可能包含某些特别的案例,在一定的解释下,它们或许可以充当反例。比如,所有的佛教徒都尊崇佛陀。因为宗教教义的严格性,他们的尊崇倾向为行为预测提供了类似律则必然性的替代物。然而,即便对于这一案例而言,严格的宗教教义和戒律仍然和自然律有重要差异。我能想到的一个真正有说服力的案例是生物学家康拉德·洛伦茨所谓的“绝地反应”。当一些生物(包括人)面临攻击者的捕杀或攻击,又身陷绝境无处可逃的时候,它们免不了会在求生本能的驱动下奋起反击,作困兽斗。如果用一个心理倾向谓词来描述处于这种情况下的人的话(比如“死勇”),根据这种倾向的归属来进一步预测行为,大抵是不会出错的;因为生物学揭示的因果关系在倾向描述和行为的预测之间搭建了律则性的联系。

五、结 语

“易碎”与“勇敢”之间的一些对比,像一个路牌,指示我们去进一步探究与倾向相关的种种问题。比如,心理倾向与其生理基础之间有何关联,如何更系统地说明心理倾向报道语句在解释和预测行动方面的独特性,等等。不过,在进一步探究之前,对倾向作更细致的分类和描述,乃是十分必要的。

如果我们的观察和分析有合理之处,那么,一般地讲,当考虑“勇敢”和“易碎”之类的典型倾向的时候,在心理倾向和物理倾向之间,存在这样一些特别重要的差异:(1)物理倾向有明确的倾向基础,但我们还不清楚心理倾向的基础是怎样的;(2)心理倾向谓词的运用要求所谓述的对象曾展现过相应特征表现,而物理倾向谓词则不然;(3)对一个心理倾向陈述的辩护,需要援引对象过去的行为,对一个物理倾向陈述的辩护则不需要;(4)物理倾向陈述允许我们就对象的未来事件做出预测,但心理倾向陈述不必然蕴含一个关于行动者未来行动的预测。

基于典型案例的观察很可能在处理一些边缘案例的时候遇到困难,不过,边缘案例的顽强抵抗未必与上述观察相矛盾;或许,正如蒯因所云,它取决于我们如何调整信念之网。心理倾向和物理倾向的诸多差异,让我们有足够强的理由怀疑一种统一的倾向分析方案(比如条件句分析)是否可能,以及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是否有一种统一的倾向解释模式(如亨普尔所建议的那样)。这些问题的许多方面,都还有待进一步的勘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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