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恩
由于受清代学者尤其是晚清经学家皮锡瑞(字鹿门,1850—1908)评价[1]如江藩(字子屏,号郑堂,1761—1830)云:“元明之际,以制义取士,古学几绝。”(氏著《国朝汉学师承记》卷1,2页左,《续修四库全书》第179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256页下)又云:“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益晦。”(《国朝汉学师承记》卷1,5页左,《续修四库全书》第179 册,258页上)皮锡瑞则以元代为“经学积衰时代”,并称:“元人则株守宋儒之书,而于注疏所得甚浅。”(氏著《经学历史》,周予同注释本,中华书局2011年版,205页)的影响,论者对元代《春秋》学多不甚措意,然清人之说并非的论。[1]陈垣(字援庵,1880—1971)指出:“若由汉高、唐太论起,而截至汉、唐得国之百年,以及由清世祖论起,而截至乾隆二十年以前,而不计其乾隆二十年以后,则汉、唐、清学术之盛,岂过元时!”(氏著《元西域人华化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133页)林庆彰、张志哲则对皮氏“积衰”之说有所批评。涂云清通过对元代经学的整体考察,指出:元儒多有不乐仕进而将其毕生心血致力于学术之钻研者,其用力之勤且深,比之前人,实无所愧!恐不宜轻忽视之。(见涂云清:《蒙元统治下的士人及其经学发展》,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2年版,第5、530页)实际上蒙元入主中原之后,尽管政治形势的变化对《春秋》学产生了一定影响,但其发展的内在逻辑却并未被实质性地打破:由于朱子经注的典范性,南宋以后朱子之说在学术界逐渐确立起权威地位,元朝混一南北之后更是将程朱经注定为科考功令。就《春秋》学而言,由于程朱皆无完整《春秋》经注,因而对元代《春秋》学家而言,接续程朱——尤其是朱子——之说以建立新《春秋》诠释体系成为其首务。[2]如朱善(1340—1413)序王庄《春秋释疑》,称王氏《春秋》学欲“会众说而一之”。(朱善:《春秋释疑序》,《朱一斋先生文集》卷4,明成化二十二年朱维鉴刻本)许有壬序张君立《春秋集议》称:“豫章张君立择诸家之论,或全或略,疏于三传、胡氏之后,名曰‘集议’,撷众长,萃于一,历历精至。”(朱彝尊:《经义考》卷194,“张氏君立《春秋集议》”条,见林庆彰主编:《经义考新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3562页)所谓“撷众长,萃于一”即统一经义之意。杨维桢《春秋定是录序》云:“余怪三家既有蔽焉,而诸子又于其蔽者析宗而植党,争角是非,不异讼牒,使求经者必由传,而求传者又必由诸子,是非纷纷,莫适所从,经之杲杲者晦矣。……维桢自幼习《春秋》,不敢建一新论以立名氏,谨会诸儒之说而辄自去取之,为《定是录》。”(杨维桢:《东维子集》卷6,13页左—14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 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433页下—434页上)其欲统一经义之意甚明,此由“定是”二字尤可见出。事实上,透过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所颁科举诏即可看出这一点,其规定考试程式:《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用朱子《四书集注》,《诗》以朱子《诗集传》为主,《尚书》以朱子门人蔡沈《书集传》为主,《周易》以程朱注为主,“《春秋》许用《三传》及胡氏《传》”,《诗》《书》《易》兼用古注疏。[3][明]宋濂:《元史·选举一·科目》,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019页。可见,其以程朱之说为经解范式之意甚明,而在《春秋》学上许用三传及胡《传》显然是因程朱无成书而采取的退而求次的做法。因此,接续程朱(主要是朱子)以重建《春秋》学就构成元代《春秋》上的时代课题。事实上,元儒熊禾(字去非,一字退斋,1253—1312)在与胡一桂(字庭芳,1247—?)论学的一段文字中就非常清楚地点明了这一主题:
考亭夫子平生精力在《四书》、《诗》、《易》,至于《书》,则付之门人。九峰蔡氏犹未大畅厥旨。《三礼》虽有通解,缺而未补者尚多。勉斋黄氏、信斋杨氏粗完《丧》、《祭》二书,而授受损益,精意究无能续之者。《春秋》则不过发其大义而已,岂无所俟于来学乎?当吾世不完,则亦愧负师训矣。[1][清]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潜庵学案》,《宋元学案》卷64,中华书局1986年版,2068页。
实际上这与元代学术主流“回到朱熹”的内在旋律是一致的。[2]陈来、杨立华、杨柱才、方旭东:《中国儒学史:宋元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649页。作为元朝儒学宗师,[3]吴澄弟子揭傒斯所撰吴澄《神道碑》云:“皇元受命,天降真儒,北有许衡,南有吴澄,所以恢宏至道,润色鸿业,有以知斯文未丧,景运方兴也。”(吴澄:《吴文正集》,“附录”,50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 册,949页下)钱穆先生认为:元朝吴澄、许衡虽并为南北大儒,“然论学问著述,惟草庐堪称巨擘”。(氏著《吴草庐学述》,《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6),载《钱宾四先生全集》(20),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版,71页)吴澄(字幼清,晚称伯清,号草庐,1249—1333)对这一时代课题进行了积极的理论回应。
吴澄自觉接续和发明朱说以重建《春秋》诠释体系,其为时人敬铉(字鼎臣,易州人)《春秋备忘》所作序中指出:三传及范宁(字武子,339—401)、啖助(字叔佐,724—770)、赵匡(字伯循,河东人)、朱子等历代诸儒的《春秋》解释,“其间各有所长,然而不能一也”。[4]吴澄:《吴文正集》卷18,10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 册,198页下。其以《春秋》经解之“不能一”为憾,因而他自己的《春秋》学就是这种统一经说的实践。[5]赵伯雄:《春秋学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425页。其《春秋会传序》亦称:“汉儒不合不公无足道,千载之下,超然独究圣人之旨,唯唐啖、赵二家,宋清江刘氏抑其次也。”[6]吴澄:《春秋会传序》,《吴文正集》卷16,17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 册,181页下。其《春秋》学则要“因三氏,研极推广,以通其所未通”。[7]吴澄:《春秋会传序》,《吴文正集》卷16,17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 册,181页下。而这种重建又是基于朱子学的,这不仅因其学深受朱子影响,[1]方旭东:《吴澄评传》(上),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18页。而且事实上,其《春秋》学的基本观念即来自朱子。不过,对于朱子之说,吴澄并非只是因袭,而是进行了创造性转化。
如所周知,《公》《穀》及汉唐《春秋》学主张以文辞褒贬解经,但在朱子看来,以褒贬说经则有厚污圣人之嫌,所谓“圣人光明正大,不应以一二字加褒贬于人”。[2][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83,《朱子全书》第17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2836页。因此,朱子主张“只如看史样看”《春秋》。[3]《朱子语类》卷83,《朱子全书》第17 册,2836页。他认为这一说法的理论根据在于,“孔子但据直书而善恶自著”。[4]同上书,2833页。但这一说法的一个逻辑推论却是:《春秋》为史书。而这不但与其对孔子圣人身份的理解不侔,同时也使《春秋》作为经的地位受到威胁。正是基于这一理论困境,在面对弟子的质疑时,朱子又表示《春秋》确有孔子之意,并承认孔子对鲁史文辞“微有更改”,[5]《朱子语类》卷34,《朱子全书》第15 册,1204页。表现出对文辞褒贬说经的某种认同。[6]参张立恩:《朱熹〈春秋〉观发微》,《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4月30日。
作为朱子后学,吴澄在继承朱子《春秋》学观念的同时,对朱说之内在困境亦有充分自觉。首先,吴澄继承了朱子的“圣人”观念。朱子以为圣人光明正大,并据此反对褒贬凡例之说,吴澄则云:“(《春秋》)事实辞文,善恶毕见,圣人何容心哉!盖浑浑如天道焉!”[7]吴澄:《春秋纂言总例原序》,《春秋纂言总例》卷首,1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36页下。同样,其亦据此而展开批判褒贬凡例之说:
读三百五篇之《诗》曰有美有刺也,读二百四十二年之《春秋》曰有褒有贬也。盖夫子既没而序《诗》、传《春秋》者固已云然,则非秦汉以后之儒创为是说也。说经而迷于是也千年矣,逮自朱子《诗传》出,人始知《诗》之不为美刺作,若《春秋》之不为褒贬作,则朱子无论著,夫孰从而正之?有惑、有不惑者,相半也。邵子曰:“圣人之经,浑然无迹,如天道焉。《春秋》书实事而善恶形于其中矣。”至哉言乎!朱子谓:“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其旨一也。……事之或时、或月、或日也,君之或爵、或人、或国也,臣之或字、或氏、或名、或人也,法一定而不易,岂圣人有意于轩轾予夺之哉?[1]吴澄:《春秋诸国统纪序》,《吴文正集》卷20,2页左—3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 册,214页下—215页上。
其次,吴澄继承了朱子据实直书说,所谓“夫子修经,因其名、据其实而书之”。[2]吴澄:《春秋纂言》卷1,1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28页。但他认为《春秋》并非只是因袭鲁史,而是只书非常之事,所谓“《春秋》常事不书”。[3]《春秋纂言》卷5,38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521页上。隐四年“冬十有二月,卫人立晋”,吴澄云:
《春秋》常事不书,若所宜立,则以常事经不书矣。簒贼既讨,卫国无君,众人同心择所宜立者立之,疑于不害义矣。圣笔别嫌明微,特书于经,《穀梁》之传得其旨矣哉![4]《春秋纂言》卷1,18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37页上。
就其《春秋》诠释来看,所谓“非常之事”有三种:
第一,违礼者。吴澄云:“凡《春秋》之例,礼失者书”,[5]吴澄:《春秋纂言总例原序》,《春秋纂言总例》卷首,1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36页下。如关于天子、诸侯之婚礼,吴澄认为《春秋》“得礼则皆不书”,[6]《春秋纂言总例》卷3,3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73页下。庄元年“夏,单伯送王姬。秋,筑王姬之馆于外。冬十月乙亥,……王姬归于齐”。依礼,天子嫁女于诸侯,必使同姓诸侯主之。此为天子嫁女于齐襄公,而使鲁主婚。但鲁桓公被齐襄公所杀,齐鲁有不共戴天之仇。吴澄指出:齐鲁为仇雠,不当为之主婚,况凶服未除而行嘉礼,尤为非礼,故孔子书之,讥鲁之不当主婚,伤庄之不能自立。[7]《春秋纂言总例》卷3,2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73页上。又桓三年,齐僖公送其女姜氏嫁于鲁桓公,经书“齐侯送姜氏于讙”,吴澄云:“鲁桓不亲迎,故齐侯远送其女至于鲁之境。按《士昏礼》,父之送女也,不下堂,况国君之尊,送女出境,礼之所无也。”[8]《春秋纂言》卷2,8页左—9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50页。吴澄强调,《春秋》书非礼之事,“凡事皆然,非但昏礼一事为然也”。[1]《春秋纂言总例》卷3,1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72页。桓六年行“大阅”(阅兵)之礼,经书“秋八月壬午,大阅”。吴澄指出:
天子因四时之田而教民以武事,春曰振旅,夏曰茇舍,秋曰治兵,三时所教,其法皆略,惟仲冬教大阅,则其坐作、进退、击刺真如战阵。以仲冬之事行于季夏,非其时也。且大阅者,天子之礼,非诸侯之所得行,为其僭礼,故因失时而书之,以著其僭。[2]《春秋纂言》卷2,15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53页下。
第二,有关教化训诫者。吴澄云:“(《春秋》)其无关于训戒者削之。”[3]吴澄:《春秋备忘序》,《吴文正集》卷18,9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 册,198页上。换言之,即有关教化训诫者书之。桓六年,“蔡人杀陈佗”,据《左传》,陈佗于鲁桓公五年弑陈太子免而自立,吴澄云:
蔡称人,讨贼辞也。陈不能讨而蔡能讨之,故以讨贼之义归之蔡。簒弑之贼,人人得而杀之也。陈佗篡立,既葬桓公,陈人君之亦已逾年矣,然簒贼非可称君,故名而不爵。凡簒贼而称君者,见本国之臣子与邻国之君臣皆不能讨,而成之为君也。苟有一人能明讨贼之义,则名之为贼,而不成之为君矣,卫人杀州吁,齐人杀无知,蔡人杀陈佗是也。[4]《春秋纂言》卷2,15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53页下。
在吴澄看来,《春秋》书其事,意在表明:弑逆之贼,人人可得而诛之。可谓深含教化之意。又,庄公十二年“秋八月甲午,宋万弑其君捷及其大夫仇牧”。据《左传》,宋大夫南宫长万于鲁宋乘丘之役被俘,被释放回国后遭到宋闵公嘲笑而弑闵公。吴澄认为经文书此事是想表达:“万有力无德,战败免罪已幸矣,又以之为大夫,宋闵用人如此,其遭弑也,自取之也。”[5]《春秋纂言》卷3,24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80页上。也就是说,《春秋》书宋闵之弑意在训诫后世人君当深察用人之方。
第三,变异者。吴澄在《春秋纂言总例》中统计了自《春秋》初之日食到哀公十四年获麟的天道变异情况之后指出:
自日食至此,皆天道之变异也。《春秋》常事不书,唯变异则书。有年、大有年、获麟,亦是变异,或指为祥瑞者,非。二百四十二年,有年者再而已,岂得谓祥乎?麟非治世不出,出于乱世,为猎人所获而死,异孰大焉?[1]《春秋纂言总例》卷1,18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45页下。( 着重号为引者所加,下同)
总上所言,吴澄主张圣人无容心,据实直书非常之事以作《春秋》,因而,圣人之意不再像《公》《穀》《左氏》那样诉诸于语词,而是诉诸事件本身,从而重新确立起其《春秋》诠释体系的观念基础。
但值得思考的是,圣人据实直书非常之事还只是一个一般性的原则,就具体的经文记事而言,依然可以提出这样的疑问:据实直书非常之事如何可能?换言之,非常之事是如何通过具体的经文叙事得以呈现的?吴澄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即其所建构的以“例”为中心的《春秋》诠释体系。
所谓“例”,概言之,即记事规则,[2]赵伯雄:《春秋学史》,29页。但不同《春秋》学家理解有异,朱彝尊在《涪陵崔氏春秋本例序》中就区分了牒例、谥例、释例、条例、经例、略例、通例、统例、纂例、义例、说例、演例、凡例等。[3]朱彝尊:《曝书亭集》卷34,17页右—18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8册,38页下—39页上。吴澄对《春秋》学的建构就基于对“例”的新诠,可以说,“例”构成吴氏《春秋》诠释体系的义理骨架与纲维。不过其“例”学的建立并非思辨的结果,而是基于对《春秋》经文的具体诠释和归纳分析。吴澄著有《校定春秋》,已佚,今存《春秋纂言》十二卷、《春秋纂言总例》七卷。其《总例》序称:“既采摭诸家之言,各丽于经,乃分所异,合所同,仿《纂例》为《总例》七篇。”[4]《春秋纂言总例》卷首,1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36页下。所谓“采摭诸家之言,各丽于经”即《纂言》之体例,而按照“分所异,合所同”原则撰写的《总例》则是仿照唐人陆淳(字伯冲,?—805)综合啖助、赵匡之说编纂的《春秋集传纂例》之体例而成。《纂言》是其对《春秋》经文的具体诠释,《总例》则是对经文及《纂言》释经系统性总结的结果,其对以“例”为中心的《春秋》诠释体系的阐发即集中表现于后者。
值得分析的是,吴澄既以圣人据实直书非常之事作为建构其《春秋》诠释体系的观念基础,但同时又讲“例”,这看起来不仅与其反对文辞凡例的观念相抵牾,更似与据实直书说格格不入,况且吴澄声称:“圣人笔削鲁史,致谨于一字之微。”[1]吴澄:《四经叙录》,《吴文正集》卷1,8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册,6页下。这似乎又回到了《公》《穀》文辞凡例说的老路上。其实不然,在吴澄看来,“例”固然是记事规则,在《总例》中他区分天道、人纪、嘉礼、宾礼、军礼、凶礼、吉礼七例为总纲,每纲之下又有若干目,共八十八条,如“天道”纲之下分年、时、月、日、灾异之目。就这些“例”来看,无一不表现为记事规则。在吴澄看来,作为记事规则的例,其核心要素是据实直书,这一点通过其在《总例》中对具体条目的阐释即可见出,以“天道”条下之“年”例为例,吴澄指出:
新君继世逾年称元年,先儒谓逾年改元,非也。自汉武帝后,天子立年号以纪元,继世之君次年更易旧君年号而别立年号,故曰改元。古诸侯非如后世天子之有年号,直以在位之一年而称为元年尔,何改之云?又谓诸侯无史记,不当僭称元年,亦非也。后世天子既有年号,则诸侯之国纪事皆用天子之年,古天子无年号,诸侯但遵用时王之正朔而已,年则自以其国君在位之一年、二年而纪,何僭之有?按《礼记·内则》言“闾史”、“州史”,夫以二十五家之闾尚且有史以记一闾之事,岂有诸侯之君而乃无史以记一国之事乎?[2]《春秋纂言总例》卷1,2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37页下。
可见,在吴澄看来,《春秋》书“元年”只是表示国君即位之第一年这一事实,可谓据实书之。这一点透过其对《春秋》之“时”的诠释更为确然可见。在他看来,《春秋》所书时为夏时,月为周正,是“移夏之四时加于周之十二月”。[1]《春秋纂言》卷1,1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28页。此说可谓胡《传》“夏时冠周月”说之翻版,[2]胡安国注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云:“周人以建子为岁首,则冬十有一月是也。前乎周者以丑为正,其书始即位曰:‘惟元祀十有二月。’则知月不易也。后乎周者以亥为正,其书始建国曰:‘元年冬十月。’则知时不易也。建子非春亦明矣,乃以夏时冠周月,何哉?圣人语颜回以为邦,则曰:‘行夏之时。’作《春秋》以经世,则曰‘春王正月’,此见诸行事之验也。”(胡安国:《春秋传》卷1,王丽梅点校本,岳麓书社2011年版,12页)而在胡氏看来,夏时冠周月乃孔子所改定,旨在假天时立义以见夏历为百王不易之大法。[3]胡安国:《春秋传》卷3,40页。若吴澄之说与胡氏同,则与其据事直书说扞格,但其实并非如此,吴澄论“年”例后之“时”例云:
时者,天之春夏秋冬也。初昏,斗柄指寅、指卯、指辰之月为春,指巳、指午、指未之月为夏,指申、指酉、指戌之月为秋,指亥、指子、指丑之月为冬。夏后氏以建寅为正月,孟春为岁首,季冬为岁终,最得天时之正。商人以建丑为正月,汉《律历志》所援商历十有二月冬至为岁终。周人以建子为正月,故《礼记》、《左传》冬至在正月,夏至在七月。考汉《律历志》,则《周书·武成》、《召诰》所载月数皆从建子之月数起,又考《周官》所言春夏秋冬四时,则与夏、商无异,盖月数虽改,而天时不可改也。古书凡书时者,不系以月,《金縢》“秋,大熟未获”是也;书月者,不冠以时,《召诰》“惟二月既望”是也。《春秋》书时而系以月,书月而冠以时,盖因鲁历改时,而书以讥其变常。正月、二月冬也,而曰春;四月、五月春也,而曰夏;七月、八月夏也,而曰秋;十月、十有一月秋也,而曰冬,据实书之,其非著矣。[4]《春秋纂言总例》卷1,3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38页上。
吴澄通过详细的考证力图说明《春秋》所书“时”为夏时,月为周正,但非孔子所改,而是因袭鲁历。鲁历改时,违反天道,故圣人据实书之以讥其变常,“抑使后世知建子之正不如建寅之正于天时之序为顺也,其答颜渊为邦之问,所以曰‘行夏之时’”。[5]《春秋纂言》卷1,1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28页。可见,吴氏之“例”的核心要素即据实直书。但显然就具体记事而言,可以有不同的表述方式,而不同的表述方式又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如关于诸侯之朝觐聘问,仅就描述“诸侯到某国去”这一事实而言,书“朝”书“如”皆可,但实际上书“朝”与书“如”却有很大差异,而吴澄即持此说(详下文)。由于吴澄主张《春秋》据实直书非常之事,又认为义由事见——此由吴澄所承继的朱子据实直书而善恶自著的观念及前引吴氏对“时”例的解释即可看出。此外,吴氏在诠释“日”例时指出:
陆氏所纂书日、书月、书时例,已得其当,今悉从之。按啖氏曰:“《公》、《穀》多以日月为例,或以书日为美,或以为恶。夫美恶在于事迹,见其文足以知。日月之例,皆穿凿妄说也。”[1]《春秋纂言总例》卷1,12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42页下。
所谓“陆氏所纂书日、书月、书时例”即陆淳《春秋集传纂例》一书中对时、月、日例的论述。吴澄既称“悉从”其说,则对于啖氏“美恶在于事迹,见其文足以知”之说亦为肯认,而所谓“美恶在于事迹,见其文足以知”即义由事见。基于此,在具体事件的记载上准确呈现被理解为“非常”的事实就成为逻辑的必然。正是在此意义上,吴澄指出孔子作《春秋》“致谨于一字之微”,并以“例”说系统化地呈现作为“直书”的原则。依此而言,吴氏之“例”与《公》《穀》之“例”绝不相同。后者在本质意义上,是圣人褒贬之意的条例化表述,而前者则是圣人试图准确刻画事实即揭示事之“非常”属性之意的条例化表述。
就“实”(事实)而言,至少可以从形式与内容两个方面去理解。按照吴澄圣人据实直书非常之事的说法,则记载事件的经文在叙述形式上是直书的,在内容上是“非常”的,二者的关系应当是:内容层面的“非常”属性的呈现依赖于表述形式,而直书形式的具体运用又必以“非常”之事的呈现为其目的。从《总例》来看,吴氏对“例”学的建构确实遵循着这一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致思理路:依据不同内容而采取各异的直书形式就构成其“例”。吴氏在《总例》中区分的七纲八十八目实际上就是根据“实”即叙述对象所做的分类,而每一目又有其各自的直书形式。概言之,这些直书形式有四种:
一是直书以见实。直书以见实与作为其例学核心要素的据实直书层次略有不同,后者是贯穿于其所有条例的根本宗旨,而前者则是实现后者的进路之一。直书以见实是说,《春秋》对经文的记述不加修饰而直书鲁史之辞,如关于经文之书月书日,吴澄云:“凡例当书日而不书者,盖旧史之文遗阙,或他国告辞不具。”[1]《春秋纂言总例》卷1,13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43页上。所谓“凡例当书”并非是说有一预设的条例作为规范经文记事的原则,而是说就经文记载某类事件的一般情况而言。如关于天道条下之“日”例,吴澄统计经文书日者共60 种,每种之后备列其出现次数及所在经文年份。由此即可推得关于某种事件的书日之例,如就经文所书“盟”“卒”而言,吴澄指出:“盟当书日,卒亦当书日。”[2]《春秋纂言》卷2,27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59页下。但隐公元年“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则不书日,吴澄云:“此不书日者,史文阙。”[3]《春秋纂言》卷1,4页左—5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30页。宣公五年九月,“叔孙得臣卒”,亦不书日,吴澄云:“不书日,文阙。”[4]《春秋纂言》卷7,14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577页下。由其所云不书日为史文阙可知,凡盟、卒书日,皆直书鲁史之辞。
二是变文以见实。变文以见实是相对于直书以见实而言,变文即更改鲁史文辞,但吴澄所谓变文并非如《公》《穀》那样是要通过文辞传达微言大义,而是为了更准确地反映“实”。如关于经文所记之婚礼,吴澄于“嘉礼”例中指出:“昏礼之大节有三:纳币一也,亲迎二也,夫人至三也。”[5]《春秋纂言总例》卷3,3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73页下。通过归纳经文,吴氏指出:“昏礼:往纳币,往送女,依聘例书时,逆夫人至国则书月。”[6]《春秋纂言总例》卷1,14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43页下。但经文于庄公逆妇则书日,且不书夫人至而仅书其入,庄公二十四年“夏,公如齐逆女。秋,公至自齐。八月丁丑,夫人姜氏入”,吴澄认为此为孔子之“变文”,“庄公逆哀姜,特变文书入,又书日,以示急切”。[7]《春秋纂言总例》卷1,14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43页下。即通过变书“至”为书“入”且书日这种特殊的修辞来刻画庄公求婚心切这一事实。需要说明的是,吴澄既以《春秋》为据实直书之作,则此处书日非孔子私意添加。事实上,吴澄认为:圣人修《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不能赞一辞。修之者,约其文,有所损,无所益也”。[1]吴澄:《春秋备忘序》,《吴文正集》卷18,9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 册,198页上。上文变书“至”为书“入”至多是修辞之间的一种“等量代换”,并非增益。
三是笔削以见实。如关于“宾礼”例之“如”,成公十三年“公如京师”,据《左传》,成公此次朝王实际是会同诸侯伐秦,途经京师,顺便行朝觐之礼。吴澄云:
春秋之时,王室衰微,诸侯傲慢,朝王之礼废而不讲,鲁号秉礼之国犹然,历十二世二百四十二年之久,仅有成公一如京师,乃因会晋伐秦,道自王都,因而朝焉,本意不在朝王也,故经书曰“公如京师”,而不曰“朝”也。[2]《春秋纂言总例》卷4,1页,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80页上。
吴澄言下之意似是说:作为史书的《鲁春秋》于成公朝王当书“公如京师朝王”或“公及诸侯如京师朝王”,总之要完整描述公如京师朝王这一事实。实际上由以重史著称的《左传》的记载即颇能看出这一点,其曰:“公及诸侯朝王。”吴澄认为,在孔子看来,成公本无朝王之诚意,故《春秋》只书其“如京师”而削去“朝王”,以此刻画其无朝王诚意的真实心理。可见,在吴澄来看,孔子作《春秋》时对鲁史文辞的确做了笔削处理,而这一笔削的目的在于更加准确地反映事件的真实面貌——不仅包括事件主体的外在行为,亦包括其行为的动机。
四是特笔以见实,即孔子为描述事实而采取的特殊记载。襄公十五年,“刘夏逆王后于齐”,吴澄于“嘉礼”例之“王后”条下云:
灵王之逆后,于礼盖无失,然不使八命之公,乃使三命之士,是不重嘉事也,《春秋》特书“刘夏”以讥焉。[3]《春秋纂言总例》卷3,1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72页。
吴澄认为经文“刘夏”为孔子之特笔,原因在于:逆后当使八命之公,不应使三命之士。桓公八年“祭公来,遂逆王后于纪”,吴澄认为“祭公”为“王朝八命之公”,[1]《春秋纂言》卷2,19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55页下。是以其云:“桓王后以三公逆,是矣。”[2]《春秋纂言总例》卷3,1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72页。而刘夏乃三命之士,[3]吴澄云:“天子之上士,三命称氏、称名,如叔服、刘夏与石尚。”(《春秋纂言》卷1,6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431页上)故经文书其名以见王室以三命之士逆后之实。不过吴澄的说法很容易令人误以为其意是说《鲁春秋》本不书刘夏而经特书之,其实吴氏所谓“特书”乃相对“例”即经文对此类事件的一般书法而言,此例中刘夏书名即是相对于祭公之书爵而言。此由其如下说法可看得更加清楚:
1.内灾皆书日,内事详也。外灾或书月,或书时,莫能定知,外事略也。昭十八年,夏四月,壬午,宋、卫、陈、郑灾,以四国同日灾,天下所异,故特书日。[4]《春秋纂言总例》卷1,13页左—14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43页。
2.虫、兽、飞、禽之异,皆书时者,但记其异,故不假月日。惟僖十六年,六鹢退飞,承上文“春正月,戊申朔,陨石”之下,故特加“是月”二字,以见其与陨石不同日而同在正月也。[5]《春秋纂言总例》卷1,14页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43页下。
3.兴作皆合于农隙,但纪其时,是非著矣。僖二年正月,城楚丘,内为外城,故特书月。[6]《春秋纂言总例》卷1,15页左,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59 册,344页上。
第一例中“特书日”相对于外灾例之“书月”“书时”,第二例中“特加‘是月’”相对于记异例之“书时”,第三例中“特书月”相对于兴作例之“但纪其时”。可见,吴澄所谓“特书”只是相对于一般书法而言,并非孔子私意添加。事实上,此亦吴澄所主张的孔子作《春秋》据实直书、有损无益原则之题中之义。依此而言,作为吴澄“例”学建构的一个基本预设是:除了“旧史之文遗阙,或他国告辞不具”的情况,《鲁春秋》记事对于事件之时、月、日及行为主体之名氏、官爵无不详细载录。孔子作《春秋》正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上述直书、变文、笔削、特笔,除直书外,后三种实际都是由更改鲁史文辞以实现对事实的呈现,而直书鲁史文辞在本质上亦是因其能准确反映事实。可见,吴澄对“实”的理解在朱子的基础上又有所深化。对于朱子而言,“据实直书”只是一个一般性的指导原则,其对“实”的理解亦往往指向作为文本的鲁史,所谓“《春秋》只是旧史录在这里”“夫子直书史家之辞”。[1]《朱子语类》卷83,《朱子全书》第17 册,2855页。而在吴澄,“实”在本质上是指孔子所理解的事实,而作为文本的鲁史只是呈现孔子所理解之事实的一个基本参照。上述四种直书形式所针对的亦是作为文本的鲁史,目的在于呈现孔子所理解的事实。依此而言,随着吴澄对“实”之内涵的理解的转换,“直书”的对象亦从鲁史旧文转换为孔子所理解的事实。
综上所述,吴澄在继承朱子“圣人”观念及其据实直书说的同时,通过引入《春秋》常事不书的观念,扬弃朱说,以实现对其理论困境的克服,并据以重构“例”学。由上分析可见,其“例”既非《公》《穀》之文辞褒贬凡例,亦非左氏家之史例,而是针对不同事件提出的直书方法,而直书、变文、笔削、特笔皆指向孔子所认定之“实”的呈现,以求达到述事明义的诠释效果。就此而言,作为记事规则的例,在此被吴澄改造为将圣人之意贯注于事实的方式,从而构成其《春秋》诠释体系的义理骨架与纲维。换言之,在吴澄所建立的《春秋》诠释体系中,圣人之意与事、义之间的关系可表述为:圣人之意→事→义。即由圣人之意决定经文所书之事,而义由事见,“例”则是贯注圣人之意于事件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