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学的前途”与周作人的现代母语文学观*

2019-12-13 01:16杨经建
社会科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白话文白话国语

杨经建

“每一种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每种语言都包含着属于某个人类群体的概念和想象方式的完整体系。”(1)[德]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所谓“每一种语言”实际上指陈的是民族母语。汉语言母语有着悠久历史和强健生命力,它从最初的甲骨文一直发展到现代白话文,无时无刻不处于变革之中。伊格尔顿断言:“语言,连同它的问题、秘密和含义,已经成为20世纪知识生活的范型与专注的对象。”(2)[英]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20世纪中国新文化、新文学始于“语言革命”——白话文运动,已确切地注释了这一点。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是母语中最活跃、最富于生气和变革意识的话语成分。诚如斯言,“每一种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表达艺术。其中隐藏着一些审美因素——语言的、节奏的、象征、形态——是不能和任何别的语言全部共有的。……艺术家必须利用自己本土语言的美的资源。”(3)[美]萨丕尔:《语言论》,陆卓元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201-202页。这意味着,从“本土语言的美的资源”——母语(文学)的视角重新审视20世纪中国文学,不失为一种独特而有效的解读途径和阐述方式。由此观之,倘若研讨母语文学现代性重构的话题,必然涉及到周作人。

毋庸讳言,周作人一生可谓毁誉交织。如果以文学上的周作人视之,在本文特定的阐释语境中来考量,他留下的千余万文字堪称现代母语文学不可忽视的资源或财富,这正是“文学的周作人”值得进一步深究之处。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周作人与陈独秀、胡适都置身于“文学革命”昌明者之列。一方面,在文言与白话、古文与白话文(古文指“文言-古文”,白话指“白话-白话文”,均包涵语言与文章两个要素)的优劣问题以及存废之争,周作人亦主张用白话创作白话文学。另一方面,周作人在新文学运动中较早意识到内容革命的重要性,并始终将其和关注文学语言的变革结合为一体。“在周作人看来,五四语言变革所要解决的是思维与语言的分离,文学与语言的二元化,使语言真正成为现代思维与现代文学的载体,‘适切地表现现代人的情思’,……这样,周作人就为五四语言变革确立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使它克服了晚清白话文运动的不彻底性与狭窄性,在实现语言现代化同时完成现代文学语言的建设,这与胡适所提出的建设‘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大体上是一致的。”(4)钱理群:《周作人与五四文学语言的变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年第4期。

如果说周作人的“文学革命”主要是谋求文学本身的革命,也会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反传统性质;那么,胡适尤其是陈独秀的“文学革命”作为一场以社会文化转型为背景的革命,已经带有颠覆传统的必然性。问题还在于,周作人心目中文言和白话的关系如何?他所谓的“白话文学”又是怎样?其文学价值怎么体现?不妨这么说,与总是处于一种话语言说的焦虑、缺乏严谨的理性判断的胡适相比,周作人持有更为清醒而冷静的态度和更为理智而通融的立场。

周作人的文学观和人生观有一个清晰而明确的调和、转变的过程。在1932年所撰致俞平伯信及《<杂拌儿之二>序》中,他表达了一种对于转变的确信:“不佞自审近来思想益消沉耳,岂尚有五四时浮躁凌厉之气乎?”“这是以科学常识为本,加之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理智,调和成功的一种人生观。” 这就是说,“五四”后的近十年间周作人的思考日趋成熟,其自我定位也逐渐清晰。同时,他又不仅仅拘泥于理论解析,而是有其创作体验。因此,他有关“白话文学”“国语文学”乃至文言文价值的讨论,不是一种悬空的推测和演算,而是通过创作实践得到检验和评价。这或许是他与胡适的最大区别。正是那种“批判性”的“建设的方向”,使得母语文学的现代性再造由胡适的自发衍生的意向和朦胧的所指,发展到周作人的自觉体认和明确诉求。

不难发现,周作人屡屡表明自己的语言立场:“语言用非方言的一种较普通的白话,文字用虽似稍难而习惯的汉字,文章则是用汉字写白话的文话文:总结一句,即是国语,汉字,国语文这三样东西。用方言,用拼音字,均不能通行。……中国话虽然说是单音,假如一直从头用了别的字母写了,自然也不成问题,现在既是写了汉字,我想恐怕没法更换,还是要利用下去。……近几年大家改了些白话文,仿佛是变换了一个局面,其实还是用的汉字,仍旧变不到哪里去,而且变的一点里因革又不一定合宜,很值得一番注意。”(5)周作人:《汉文学的前途》,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如是,他态度鲜明地表示:“改变言语毕竟是不可能的事,国民要充分的表现自己的感情思想终以自己的国语为最适宜的工具。……运命指定的或好或歹的祖遗的言语……可以在可能的范围内加以修改或扩充,但根本上不可能有所更张。”(6)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载止庵校订《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即使在其晚年的著述《知堂回想录》后序中还在强调说自己“要说多少有点了解,还只有本国的文字和思想。”对自己一生的评价是:“粗通国文,略具常识”。在此意义上,今人称道他的文章,多半是基于他对母语文学血脉的现代性传承。

“五四”时期钱玄同等人大力倡导“国语罗马字”(拼音文字)和世界语(“万国新语”)时,周作人虽然熟稔世界语,但他仍把保留汉语放在首要位置,认为语言与思维具有天然的血缘关系。世界语当然可以推广和传播,拼音字母亦可作为学习汉语的辅助方式,但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独一无二的文化遗产的汉语必须保留,至于怎样使母语完善、丰富、更具生命力,这是使用母语的人应尽的义务。在《国语改造的意见》他这么说:“我们不但以汉语说话作文,并且以汉语思想,所以使用这言语去发表这思想,较为自然而且充分”(7)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止庵校订:《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而且肯定汉语言母语是具有继承性、稳定性的语言符号系统:“所以这样说,假如不用汉字而用别的拼音法,注音字母也好,罗马字也好,反正都是别一件东西了,不在我所说的范围以内。因为我觉得用汉字所写的文字总多少接收着汉文学的传统,这也就是他的特色,若是用拼音字写下去,与这传统便渐有远离的可能了。”(8)周作人:《汉文学的前途》,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到了近年再经思考,终于得到结论,……我现在仍然看重世界语,但只希望用他作为第二国语,至于第一国语仍然只能用那运命指定的或好或歹的祖遗的言语”(9)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止庵校订:《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而语言文字的差异意味着文明范式和文化特质的差异,汉语言母语是世界文字中独有的以表意为主并兼具表音的语言文字系统,它代表着中国传统的价值认知体系,废弃母语不啻为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形成的文明范式和文化特质的消失,这是周作人不认同的。

对于当时的白话文运动他有自己不同凡响的见地。“我以为现在用白话,并不是因为古文是死的,而是尚有另外的理由在:(1)因为要言志,所以用白话,——我们写文章是想将我们的思想和感情表达出来的。……必如此,才可以‘不拘格套’,才可以‘独抒性灵’。(2)因为思想上有了很大的变动,所以须用白话一一假如思想还和以前相同,则可仍用古文写作,文章的形式是没有改革的必要的。新的思想必须用新的文体传达出来,因而便非用白话不可了。”(10)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02页。这种语言观不仅反对形式主义的堆砌语言,也质疑为节省语言而导致表达的含混多义。

在“五四”前后去“文言化”的大潮中,文言整个地被意识形态化,以致沦为几千年来中国社会文化停滞、僵化的重要原因。周作人亦主张用白话创作新文学,认为文言有好的东西,但依附于政治以致“文以载道”便有了问题,从而将批判文言古文与提倡新思想捆绑在一起。“古文者文体之一耳,用古文之弊害不在此文体而在隶属于此文体的种种复古的空气,政治作用,道学主张,模仿写法等。白话文亦文体之一,本无一定属性,以作偶成的新文学可,以写赋得的旧文学亦无不可,此一节不可不注意也。如白话文大发达,其内容与古文相差不远,则岂非即一新古文运动乎?”(11)周作人:《现代散文选序》,《苦茶随笔》,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周作人尤其将目光集中于“八股文”“策论”等文本上,所谓“几千年来的专制养成很顽固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表”(12)周作人:《论八股文》,《看云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在周作人的心目中,作为话语陈述样式的八股文,韩愈应是始作俑者。而韩愈的八股气可以有两个极端,其一是载道,其二是无意义。载道和无意义是相辅相成的。载道带来的是人云亦云,空言大话,而无意义正是载道的结果。没有自己的见识和思想,所说自然无力。因其注重形式,有固定程序可循,操作也就容易了(13)参见关峰《周作人文学思想研究》,兰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版。第83页。。八股文如同鲁迅所指的“瞒和骗的文艺”,代圣贤立言与伪饰虚浮的作态是互为表里的。至于“应试体的史论乃是舞文弄墨,颠倒黑白,毫无诚意,只图入试官之目,或中看官之意,博得名利而已”(14)周作人:《东莱左氏博议》,载《秉烛后谈》,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它并不单是语言工具,更是中国文化中的一种重要制度,严重地束缚现代人思想情感的自由表达和充分发展 。

在对待文言的问题上,他又不像其他同仁那样激进地否定一切。“本来从学理层面而言,白话文既然是开放的,则欧化与所谓‘白话文言化’(冰心语)的提法就应该是相通的。但在民初新旧中西对立的背景下,由于白话与文言的竞争意味着新旧之间‘话语权势’的争夺,白话文向文言开放就给一些趋新读书人带来困扰。……也就是说,当新旧之间实际存在着‘话语权势’的争夺时,新派的旗帜鲜明是非常必要的,故沈氏(按:沈雁冰)才要求同人不计学理而坚信‘白话是万能的’。……这些人的主张实际是:面对‘欧化’时,白话文就应当是开放的,因而也不是‘万能的’;而面对文言时,白话文必须是独立或封闭的,‘决不要文言来帮助’。这样一种‘选择性的开放’在逻辑上显然有些问题,新派内部在这方面也出现了歧异的观念,……这里的一个实质性问题是,白话文是否应该是一个开放的表述体系?如果它可以向‘欧化’开放,难道它就不可以向文言开放吗?……,从下文可见,新文学的重要提倡者周作人就主张白话文的开放也适用于文言。”(15)罗志田:《文学史上白话的地位和新文学中白话的走向——后五四时期提倡新文学者的内部论争》,《中国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2期。。周作人承认文言的致命缺陷,但又并不认为文言是死的,而且文言和白话不是对立的矛盾存在,只是语言系统中的两种不同形态,不可能处于径渭分明状态。“我相信所谓古文与白话文都是华语的一种文章语,并不是绝对地不同的东西。”(16)周作人:《国语文学谈》,载止庵编订《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2页。“我以为古文和白话文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因此死活也难分。”(17)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9页。是以,白话文运动引致的语言变革,必然会带来民族思维方式的变革,带来语言观念由古典向现代转换。这就是周作人的“理想的白话”。

在周作人看来,“理想的白话”(胡适语)与其说是胡适所倡导的“白话”,毋宁说是有关母语的话语系统。胡适在设计白话文运动时,并不是单纯从文学出发、为文学量身定做的语言方略,其背后源自一个既隐秘却又明晰的冲动,就是要把语言变成富国强兵的有效工具,更深层的原因则是来自先知先觉者们的现代性焦虑。而周作人的“理想的白话”首先要能保证中国文化的延续、民族情感的统一:“把诚实的自己的意思写成普通的中国文,让他可以流传,自西南至东北,自西北至东南,使得中国语系统的人民可以阅读,使得中国民族的思想感情可以联络一点。”(18)周作人:《国语与汉字》,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77页。他思虑得更多的仍然是汉语言母语能强化民族意识,使中华民族在思想感情上保持一致,所谓“在政治上分离的,文化以至思想感情上却未必分离”,皆因“以汉字写文章者,无论地理上距离间隔如何,其感情思想却均相通。”(19)周作人:《汉文学的前途》,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85页。及至1945年他还重申:“中国幸亏有汉字这种通用文字,又有以汉字能写下来的这种国语,得以彼此达意,而彼此又大抵具有以儒家为主的现实思想,所以能够互相维系着,假如用了一种表音的文字,那么言语逐渐隔绝,恐怕分裂也就不可免了吧。”(20)周作人:《谈胡俗》,载止庵校订《过去的工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页。可谓,只要汉语言母语存在,中华民族就有凝聚力。

更重要是,语言变革的鹄的应该是“适切地表现现代人的情思”,这才是周作人的“理想的言语”:“古文不宜于说理(及其他用途)不必说了,狭义的民众的言语我觉得也决不够用,决不能适切地表现现代人的情思。我们所要的是一种国语,以白话(即口语)为基本,加入古文(词及成语,并不是成段的文章)方言及外来语,组织适宜,具有论理之精密与艺术之美。这种理想的言语倘若成就,我想凡受过义务教育的人民都不难了解,可以当作普通的国语使用。”(21)周作人:《理想的国语》,载钟叔河等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在此,“理想的言语”如要能充分、恰切地表现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必须加以改造,才能适应现代的要求。”(22)周作人:《汉字》,载止庵校订《立春以前》,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鉴此,当周作人表明汉语“可以在可能的范围内加以修改或扩充,但根本上不可能有所更张”时,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这种强烈的母语意识一直贯通到他晚年:“我们须得爱护祖国的言语,比对于古代文化遗产更要用心,因为那些古器物只于文化系统上有关,言语乃是现今连系情意、传达思想的工具,所以更是重要。”(23)周作人:《夜读的境界》,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文类编·夜读的境界》,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据有关研究者的统计,现今为汉语水平考试而颁布的《汉语水平考试等级大纲》中的1033个一级词,“五四”以后形成的只占18.49%,秦汉以前形成的则占到43.22%,在2018个二级词中,“五四”以后形成的也只占到25.71%,秦汉以前就出现的仍占到35.16%。(24)参见曹炜《现代汉语词汇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5页。这与周作人的母语可以改进而不可能更张的观念互为印证、遥相应和。

总之,在1920到1930这前后十年间,周作人先后写下《汉字》《国语与汉字》《汉文学的前途》等一系列有关汉语、汉字的文章,把母语提高到构建现代母语文学和维系民族文化力的高度。

“1918年,胡适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作为文学汉语的建设策略,1920年教育部规定小学国文用白话文,白话取得了对文言的胜利。这种胜利不单纯是文学的胜利,也不单纯是白话的胜利。也许准确的说法是:这是文学白话和白话文学的胜利。不过当时的文学白话其实还是一种很不成熟的文学汉语,它如何应对口语、文言欧化句式和外来词语,甚至还有世界语,处处显得捉襟见肘。”(25)文贵良:《语言理论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浙江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作为对白话文学理论“最富有批判性的人”,周作人的批判性“应对”也主要体现在上述诸方面。

周作人也承认文言的致命缺陷,诸如思想表达与文字表述的分离,但却没有激进而决然地一概否定,由白话文运动引起的“文学革命”在周作人那里并没有胡适、陈独秀的那种开天辟地的历史感,只是出于一种删繁就简的默契。钱理群先生就认为:“五四文学语言的变革中,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 , 主要是一种文体的改变,在文学、词汇以及文法上没有、也不可能发生根本改换,当然更谈不上重建一种新的语言体系。”(26)钱理群:《周作人与五四文学语言的变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年第4期。这似乎不太合乎“文学革命”倡导者们的初衷,但与周作人的看法较为契合:“古文者文体之一耳,用古文之弊害不在此文体而在隶属于此文体的种种复古的空气,政治作用,道学主张,模仿写法等。白话文亦文体之一,本无一定属性,以作偶成的新文学可,以写斌得的旧文学亦无不可,此一节不可不注意也如白话文大发达,其内容却与古文相差不远,则岂非即一新古文运动乎。”(27)周作人:《现代散文选·序》,载止庵编订《苦茶随笔》,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我相信古文与白话文都是汉文的一种文章语,他们的差异大部分是文体的,文字与文法只是小部分。”两者之间“系属与趋势总还是暗地里接续着”,“白话文学的流派决不是与古文对抗从别个源头发生出来的。”(28)周作人:《国语文学谈》,载止庵校订《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所以文字的死活只因它的排列法而不同,其古与不古,死与活,在文学的本身并没有明了的界限。”(29)周作人:《文学革命运动》,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实际上,“文学革命”倡导者们自己就一度在用“死文字”(文言)倡导“活文学”(白话文学)。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等彰明“文学革命”的篇什,《新青年》上讨论“文学革命”的论文和通信等,用的是文言文自不待说。而且“胡适的 《中国哲学史大纲》所标举的先引原文,后以白话解说的方法,虽被后世大多数学者所接纳,但不知不觉中,解说文字不再‘明白如话’,而是略带‘混和散文的朴实与骈文的华美’的文言腔。”(30)陈平原:《分裂的趣味与抵抗的立场》,《文学评论》2005年第5期鲁迅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小说史”以及后来整理出版的《中国小说史略》,用语基本上是文言化,大概觉得唯独这样表达才适宜,所以他对《红楼梦》的看法就很带诗话的意韵。在厦门大学为授课写下的《汉文学史纲要》,也是沿袭上述思路(31)参见孙郁《新旧之间》,《收获》2011年第1期。。在周作人看来,文言和白话的区别只是词汇句法系统的不同,本质上皆属“国语文学”的组成部分。既然文言成分对于新文学语言并非可有可无,那就不仅不能简单认为是与白话势不两立的“死文字”,还要根据“适切表现现代人情思”积极择取与转化。

周作人在《国语文学谈》中提出的“国语文学”中的“国语”,与胡适们有所不同。“五四”时人们通常认为“国语”无非就是现代白话文。当周作人在《国语文学谈》中提到“古文与白话文都是华语的一种文章语”时,则昭示着国语文学就是汉语所写的一切文章。这意味着,一方面他把“国语”汉语化,另一方面将“国语文学”历史化。也许,在周作人那里,把文言文一概请回来那无疑是一种倒退,而以白话文口语取代新文学语言,则难以确切表达现代人复杂的思想感情;唯一可取的便是《国语文学谈》中主张的“融合”:“现代国语须是合古今中外的分子融合而成的一种中国语。”

总之,“尽管我们理解白话文运动初期,必然要经历改革的阵痛,白话创作必然会有一个从幼稚到成熟的阶段,但是也必须承认,当时激进而决绝的打倒文言的态度,给汉语文带了严重和持久的伤害,一直持续至今。这些问题直到以周作人为代表的一批新文学作家和学者开始反思文言与白话的关系,才逐渐得以解决。”(32)邹铁夫:《论争与存在:文言的现代命运》,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54页

周作人对口语的认识也是基于“融合”理念。“五四”之前王国维在回溯宋元戏曲史的时候,就发现了民间语言(口语或俗语)冲击了近似凝固的文言文话语系统,促使母语拓展了言说空间。在《宋元戏曲考》中他提出:“写情则沁人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33)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1卷,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389页。注重文学语言应当如口语般浅显通俗,亦可视为强调写真实。在引述马致远的《任风子》、关汉卿的《窦娥冤》与郑光祖的《倩女离魂》时他如此表述:“语语明白如画”“词如弹丸脱手”等,因而做出如下总结:“古代文学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语,其用俗语者绝无。又所用之字数亦不甚多。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也。”(34)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1卷,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391-392页。

新文学革命之后, 以口语为基础的白话文获得了主导地位。周作人对此基本认同并在散文创作中身体力行,“周作人以口语为本色,采集文言的趣味、方言的拙朴、欧语的严密而将要熔炼成的文学汉语,将是一种全新的独特的文学汉语”(35)文贵良:《回归与开拓 :语言—文学汉语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的关键词》,《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8 年第 2 期。。

但与此同时,周作人又意识到,“现代民间的言语当然是国语的基本,但也不能就此满足。”(36)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载止庵编订《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他不主张像晚清白话文运动那样,提倡口语写作的本质在于普及民众的文化水平:“那时候作白话文的缘故,是专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常识,并非取文言而代之。”(37)蔡元培:《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载胡适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页。而是认为: “口语和俗语,正如明清小说的白话一样,是现代国语的资料,是其分子,而非全部”(38)周作人:《理想的国语》,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新的语言范式不仅仅要有普及教育的功能,更需要着眼于新文学的发展。因此,周作人在《国语文学谈》中明示,“中国现在还有好些人以为纯用老百姓的白话可以作文,我不敢附和。”进而提出一种折中方式:“一国里当然只应用一种国语,但可以也是应当有两种语体,一是口语,一是文章语。口语是普通说话用的,为一般人民所共喻;文章语是写文章永恒的,须得有相当教养的人才能了解,这当然全以口语为基础,但是用字更丰富,组织更精密,使其适于表现复杂的思想感情之用,这在一般的日用口语是不胜任的。”要言之,文章语在于提高而口语在于普及,文章语适于文学而口语适于日常交往。显然,他的关注点是对新文学的语言构建。

周作人曾对白话文因过于口语化而导致的简单、平淡提出异议,“我们决不看轻民间的言语,以为粗俗,但是言词贫弱,组织单纯,不能叙复杂的事实,抒微妙的情思,这是无可讳言的。” “一切作品都像是一个玻璃球,晶莹透彻得太厉害了,没有一点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一种余香与回味。”(39)周作人:《扬鞭集·序》,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并提及明清白话小说、民间俗语等,因为既有语体风格的限制,也有苍白单调的弊端,即“言词贫弱,组织简单,不能叙复杂的事情,行微妙的情思”,(40)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载止庵编订《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尤其不适宜文学书面语的表达。“纯粹口语体的文章”虽然行文流畅,却只适合说理叙事文体,而在“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文体里,“纯粹的口语体”则不能适应要求,就必须有文词上的变化,尤其是将文言融入其中,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41)周作人:《<燕知草>跋》,载止庵编订《苦雨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如此方能适应现代的要求。“我们对于国语的希望,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尽量的使他化为高深复杂,足以表现一切高尚精微的感情与思想,作艺术学问的工具”(42)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载止庵编订《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只有把文言的典雅精深与口语的生鲜活泼融合,才能使新的语言样式避免平庸、陈旧的口语或日常语言束缚,创制出富于表现力的艺术化的文学语言,来“适切地表现现代人的情思”。他重视晚明文章,推崇文白相间的写作,在后来的废名、沈从文、汪曾祺那里都有体现,成果也留在了文学史的深处。”(43)孙郁:《在语言与经验之间》,《文艺争鸣》2017年第5期。

五四时期“欧化的白话文”曾一度被视为新文学建设的要途。傅斯年所谓的“欧化”涵括:“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词法,句法,章法,词枝(Figure of Speech),……一切修辞学上的方法。”(44)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新潮》1919年2月第1卷第2期。汪晖曾就此而言:“不是白话,而是对白话的科学化和技术化的洗礼,才是现代白话文运动的更为鲜明旳特征。”(45)汪晖:《话语的共同体与科学的分类谱系》,载《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下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1139页。“洗礼”对应的便是汉语的欧化,最为直接的效果是使其与传统的白话相比,更加精细化、逻辑化和确切化;但同时亦使汉语言母语丧失了其文化内涵,呈现出平面化、应用化的致命弊端。就文学维度而言,“欧化”的意义在于将当时所要造就的文学书写语言从性质上与口语体和传统白话文区别开来。

周作人一方面认可新的语言成分可以带来新的思想概念,另一方面并不认同全盘西化,而是应之于“创造的模拟”(46)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态度。他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描述“欧化”与汉语言母语的关系:“我们欢迎欧化是喜得有一种新空气,可以供我们的享用造成新的活力,并不是注射到血管里去,就替代血液之用。”(47)周作人:《国粹与欧化》,载止庵编订《自己的园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欧化”不能取消或代替母语这一语言主体,只是为了增加其表达的“活力”,而不是成为“替代血液”的动力。“新的活力”最终指向一种具独创性的新文学,自身血液中流淌的母语文学血脉才是决定生成可能的基因。所谓“创作不宜完全没煞自己去模仿别人,……个性就是在可以保存范围内的国粹,有个性的新文学便是这国民所有的真的国粹的文学。”(48)周作人:《个性的文学》,载止庵编订《谈龙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他希望引入新的语言资源来增强母语的活力,并予以“修改和扩充”,而不是“更张”。在《国语改造的意见》中他提出“欧化这两个字容易引起误会,所以常有反对的论调,其实系统不同的言语本来决不能同化的,现在所谓欧化实际上不过是根据国语的性质,使语法组织趋于严密,意思益于明了而确切,适于实用。”“我的主张则就单音的汉字的本性上尽最大可能的限度,容纳‘欧化’,增加他表现的力量,却也不强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并在为刘半农《扬鞭集》写的序中以新诗为例申述:“不瞒大家说,新诗本来也是从模仿来的,它的进化是在模仿与独创之消长,近来中国的诗似乎有渐近于独创的模样,这就是我所谓的融化。自由之中自有节制,豪华之中实含清涩,把中国文学固有的特质因了外来影响而日益美化,不可只披上一件呢外套就了事。”(49)周作人:《扬鞭集·序》,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对于“欧化”的“创造的模拟”,既维护了新文学对于传统母语文学的承继性,而这恰恰是激进的语言革命理论所匾乏的;又在时代的合理向度上揭示了母语文学的动态生成方式。1926年周作人为俞平伯重刊《陶庵梦忆》作序:“现代的散文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50)周作人:《陶庵梦忆序》,载止庵编订《苦雨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以文艺复兴取代反传统的文学革命,未必是对新文学运动的否定,但至少是对激进反传统这一思维方式的省思。

可见,周作人眼中的“欧化”是对固有汉语的改造,而不是代替。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他曾对彼时输入的新名词进行改造,把带有“洋”字眼的新名称换作适合中国民众易于接受的名词,如他翻译的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女儿》(今译名《卖火柴的小女孩》)时,把当时习称的“洋火”改作“火柴”。质言之,这不仅仅是词语改换的问题,其昭示的含义则是如何在文学(翻译)中使外来语适应母语文学的需要,在融合的基础上成为汉语言母语的一部分。

余光中曾把“欧化”的后果分为“善性西化”/“西而化之”和“恶性西化”/“西而化之”,“西而化之”无疑增强了汉语言母语的表现力,而“西而不化”则使语言表达不伦不类。“中文西化,虽然目前过多于功,未来恐怕也难将功折罪,但对白话文毕竟不是无功。犯罪的是‘恶性西化’的‘西而不化’,立功的是‘善性西化’的‘西而化之’以致‘化西为中’……未来白话文的发展,一方面是少数人的‘善性西化’愈演愈精进,一方面却是多数人的‘恶性西化’愈演愈堕落,势不可遏。”(51)余光中:《从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载《翻译乃大道》,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年版。不言而喻,周作人对于“欧化”的态度属于前者——“善性西化”。他努力探索各种途径使其发展、改进,其语言原则就是坚持汉语的母语地位(52)参见王姝《周作人语文观及其实践》,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版,第47页。。

如前所述,周作人将“国语”直接对应于汉语,“国语文学”亦为“汉文学的新名称”。由是,周作人在《国语改造的意见》一文中直接吁请“把古文请进国语文学里来”。从“理想的国语”或“现代国语”到“国语文学”或“汉文学”,前者是为后者张目,“国语文学”或“汉文学”才是作为文学大师的周作人的价值旨归。

诚然,他提出“理想的国语”和“国语文学”,与胡适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与胡适相比,他已意识到母语文学具有追求形式完美的传统,而这一传统在早期的白话文学中遭到了有意无意地破坏。胡适等人虽然关注文学的语言问题,但过多地纠结于文言与白话之争,从而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其艺术价值和审美判断的能力。从语言层面对白话文学进行考量,只有在“革命”心态消除以及文学价值观念确立后,才真正成为可能。周作人这一考量方式的出现,使得人们从新文学中读出了许多先前被遮蔽的东西。也因此,他对母语的形成机制、创造功能和诗性特质具有明确而深切的认识。“汉字这东西与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连日本、朝鲜在内,他有所谓六书,所以有形象、会意,有偏旁,有所谓四声,所以有平仄。从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戏。”(53)周作人:《汉文学的传统》,载止庵编订《药堂杂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他在1922年《国粹与欧化》一文中就“国语”问题说:“我的主张则就单音的汉字的本性上尽最大可能的限度,容纳‘欧化’,增加他表现的力量,却也不强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一面不赞成现代人的做骈文律诗,但也并不忽视国语中字义声音两重的对偶的可能性,觉得骈律的发达正是运命的必然,非全由于人为,所以国语文学的趋势虽然向着自由的发展,而这个自然的倾向也大可以利用,炼成音乐与色彩的言语,只要不以词害意就好了。”(54)周作人:《国粹与欧化》,载止庵编订《自己的园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在《〈旧梦〉序》中他又表示:“我不很喜欢乐府调词曲调的新诗,但是那些圆熟的字句在新诗正是必要,只须适当的运用就好,因为诗并不专重意义,而白话也终是汉语。”(55)周作人:《〈旧梦〉序》,载止庵编订《自己的园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白话也终是汉语”就明确地宣示了周作人对母语文学观念的执着。这也意味着,周作人诸如此类的语言观念在其本质上,是对汉语言母语的艺术潜能的创造性发掘。

“在胡适、陈独秀那里,白话文学即可直达新文学,只要这种白话是足够现代的白话,即足够现代的书面白话。那么在周作人这里,白话文学不能直达新文学,……在他看来,‘白话文学’不能简单理解为‘白话的文学’。”(56)文贵良:《周作人:国语改造与理想的国语》,《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周作人倾心的是“汉文学”传统:“我意想中的中国文学,无论用白话哪一体,总都是用汉字所写,这就是汉文”(57)周作人:《汉文学的前途》,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他已经意识到了,文学语言是建构汉语言母语的核心部分,文学语言成熟的适度、所能达到的艺术水准,同时也标志着母语成熟的程度及所能够达到的艺术水准。因此,当新文学借助白话文运动占据主导地位后,怎样使还显得相当稚嫩而粗糙的文学语言成为一种既富有表现力又富有艺术性的语言,就成为一个十分迫切的任务。

由此可见,周作人的“国语文学”实际上就是母语文学。“国语文学就是华语所写的一切文章,上自典谟,下至滩簧,古如尧舜,今到郁达夫,都包括在内。我相信所谓古文与白话文都是华语的一种文章语,并不是绝对地不同的东西;他们今昔的相互的关系仿佛与满洲及中国间的关系相似。以前文言的皇帝专制,白话军出来反抗,在交战状态时当然认他为敌,不惜用尽方法去攻击他,但是后来皇帝倒了,民国成立,那废帝的族类当然还他本来面目,成为五族之一,是国民的一部分,从前在檄文上称我汉族光复旧物的人此刻也自然改变口气,应称我中华国民了。”(58)周作人:《国语文学谈》,载止庵编订《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在这个比拟性描述中,文学想象与民族国家想象的关系得到确认,新的文学观念——以往周作人所主张的“人的文学”“国语文学”自然成了母语文学话语的组成部分。

与此相应,周作人“国语文学”中的“国语”同时亦可称为“现代国语”,“现代国语必须是合古今中外的分子融和而成的一种中国语。”(59)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载止庵编订《艺术与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即,在通融古今中外语言元素的基础上,周作人又并非无原则地杂糅一切语言资料,所秉承的融合原则是“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採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60)周作人《<燕知草>跋》,载止庵编订《苦雨斋序跋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在此,“语文”指称的应该是“言语”和“文章”的统合。也因此,“雅致的俗语文”才是周作人“国语文学”的(语言)价值取向。“直到今日,我们所使用的汉语还不能说成为了一种‘理想的国语’。……再回过头来思考周作人提出的国语建设方略,也许会得到某些启迪。”(61)文贵良:《周作人:国语改造与理想的国语》,《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由于多种语言资源的融入,“雅致的俗语文”作为“国语文学”的规定语言就不再是那种局部的限定性语言。巴赫金曾断言:“各种局部语进入文学,接近于标准语之后,自然在标准语的土壤上便要失去封闭的社会语言体系的性质;它们会改变形态,实际上也不再是过去的局部语言;然而从另一方面看,这些局部语进入标准语,却在其中保留着自己作为局部语的弹性,保留着异语的味道,因而也给标准语带来变化。”(62)[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75页。在此意义上,一方面,诸如此类的“变化”使“雅致的俗语文”具有更加开放的性质,“这样说来,中国新文学为求达起见利用语体文,殆毫无疑问,至其采用所谓古文与白话等的分子,如何配合,此则完全由作家个人自由规定,但有唯一的限制,即用汉字写成者也。”(63)周作人:《汉文学的前途》,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8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另一方面,“雅致的俗语文”由“局部语言”到“标准语”必须通过“进入文学”的转换——文学途径是其最佳转换方式。是以,“雅致的俗语文”在诉诸文学的书面形式后,是以文字为中心而不是以声音为中心的现代语言形态,一种充满理性深度与感性张力的艺术语言,又因文字的统一获致稳定性。我以为,正是变化与稳定的统一,以及对其他尽可能容纳的语言资源的开放姿态,赋予“雅致的俗语文”具有“适应现代的要求”的母语基质。

事实上,汉语言母语具有极好的诗性本色和审美潜质。中国传统文学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并取得了巨大的艺术成就。尽管母语已处于现代性语境中,但它毕竟是在古代汉语的基础上形成的,即,诗性本色和审美潜质在现代汉语中依然存在。在此,不妨引用一段孙郁先生的体会:“接触鲁迅、陈独秀、周作人的著作,吸引我的,不都是白话文的篇什,还有古诗文里的奇气,及他们深染在周秦汉唐间的古风。足迹一半在过去,一半在现代,遂有了历史的一道奇观。……至于新文学家的写作,更带有这样的多面性。其面孔也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对旧传统有自己的看法。不喜欢的东西就攻击之,喜欢的也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就后者来说,他们是通过借用旧学的经验来确定自己的审美观的。后来的京派文学,其实就是这样延伸下来的。”(64)孙郁:《新旧之间》,《收获》2011年第1期。

如果说,胡适对“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主要致力于理论维度的“大胆的假设”,而“小心的求证”则局限于历史先例(白话文学史实)。那么,在周作人那里,理论创设和写作实践实为一体两面式存在。显然,后者所指的便是周作人堪称文学经典的散文创作。正是因为有了周作人的那些堪称文学经典的散文作品,其对汉语言母语文学的建制便成为一种互“设”互“证”、相映生辉的存在;“如有选文相辅而行,则可根据过去事例,当可事半功倍,易于见效。”(65)周作人:《文选与语法》,载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1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周作人的散文小品创作的成就,极大地增强了人们对新文学的信心。同时,作为一种刚刚建立起来的新的创作“传统”,它们对其后母语文学的现代性重构,以及新的文学语言规范的建立,也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问题更在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致力于思想文化的启蒙,在新与旧、古与今的对立下,将白话文学视为新文学运动成功的标志。夏济安先生却认为:“我们且慢为白话文运动的成功觉得欣喜。假如白话文只有实用的价值,假如白话文只为便于普及教育之用,白话文的成就非但是很有限的,而且将有日趋粗陋的可能。假如白话文不能成为‘文学的文字’,我们对于白话文,始终不会尊重。”(66)夏济安:《夏济安选集》,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72页。如果从“文学的文字”——文学是语言艺术的层面审度,新文学语言的粗陋、干枯,其本质是忽略了汉语言母语的诗性本色和审美潜质。因此,从语言维度提高、完善文学创作,就不仅是提高新文学创作的问题,同时也是文学语言与文学现代性同构的必要途径,它所关涉的正是母语文学的现代性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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