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后理论”的症结及其疗救
——对西方理论话语的批判

2019-12-13 01:16马大康王正中
社会科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语言学范式理论

马大康 王正中

一、从“文学理论”到“理论”

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科学所取得的傲人成就,“科学化”也成为人文学科的共同追求。在人文研究领域,语言学是科学化的典范。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征用语言学的研究范式和成果,特别是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自然就成为获取自身“理论”品格的重要途径。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结构主义、苏联符号学派,等等,就是在这一理论背景中发展起来的。自此,文学研究逐步摆脱印象式的“感觉”、非理性的“信仰”,以及浪漫主义的“传纪”的窠臼,回归文学文本本身,把文学文本视作具有“结构”与“功能”的独立的研究对象,以“科学化”的态度和方式来看待文学文本。从总体上说,结构主义诗学就已经明显体现着“科学化”倾向,文学研究真正成为一种“理论”建构,“文学理论”正式登场了。保罗·德曼对“文学理论”做过明确的限定和很好的阐释。他甚至把英美新批评也排除于“理论”之外,并认为,只有始于20世纪60年代雅克布逊、罗兰·巴尔特那种运用语言学方法的研究,才属于文学理论。德曼说:“只有当对文学文本的研究不再基于非语言学的方法,即历史的和美学的方法时,或更精确地说,只有当讨论的对象不再是意义或价值,而是在意义与价值确立之前的生产和接受方式时(这暗示着这个‘确立’是有问题的,以至于必须要有一个自主的批判性研究学科来考察它的可能性和地位),才会形成文学理论。”“理论的出现,这一突破现在经常受人责难,将自身从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中抽离出来,它是随着语言学术语引入文学的元语言而发生的。”(1)Paul de Man.The Resistance to Theor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6, pp.7-8.

语言学的研究成果也深刻影响着哲学、心理学、文化人类学、历史学及诸人文学科的发展,正如克里斯蒂娃所说:“语言学恰巧是所有研究人类实践的学科里第一个作为精密科学建设起来的学科,因为我们前面已经看到,它最大限度地限定了自己选择的研究对象。所以,人文科学只需把语言学的方法移植到其他领域就行了。作为起步,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领域都当作语言看待……思想再次地透过语言的全景镜头,捕捉着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2)[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语言,这个未知的世界》,马新民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7-318页。语言学作为研究人类实践的学科中“第一个精密科学”,它势必越出语言学自身的藩篱,也越出文学理论的藩篱,成为一种“科学的”研究范例向其他研究人类实践的学科领域渗透和扩散。这一转向催生了理论的繁荣,一批大师式的理论家,如雅克·拉康、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尔特、阿尔都塞、米歇尔·福柯、皮埃尔·布迪厄、雅克·德里达等出现了,他们往往跨越了多个学科领域,产生了多方面的重大影响。语言学的研究范式、观念、观点及术语则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重要的理论背景或资源,无论是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它们从封闭自主的系统结构到向历史开放的系统结构,或追随语境变化的不稳定结构,乃至与权力息息相关的话语系统,都仍然扎根于语言学研究范式和观念的变化。因此,所谓“理论”(Theory)就是特指20世纪“语言论转向”以来,以语言作为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或背景,运用语言学的研究范式或原理、观点、术语而建立起来的各种思想体系和解释体系。

“文学理论”突破自己的文学领地而进入更为广阔的地盘,因此转向了“理论”,并由于理论巨大的解释力所形成的广泛影响和对诸学科的穿透力,成为各种批评背后的理论支撑,成为解释批评的元批评,由此而成为大写的“理论”。这是一个伴随着对语言的性质、结构和功能的认识逐步深化所必然引发的过程。当人们发现人的认识与语言密切相关,人与世界之关系存在着中介,人的世界是充满意义的世界,而权力正是暗中通过语言这个中介潜入其间,语言也就在人类意识和社会生活的所有构成因素中赢得了本体论意义上的优先地位,语言学也必然强势介入各个学科领域,成为各学科借鉴、利用的重要观念、方法和资源。无论性别、身体、主体、身份、阶级、族裔、媒体、大众文化诸问题都被纳入语言论的视野,并因此扩张了理论的地盘。从另一个角度看,文学理论朝向文化突围,并汇入文化理论,也是自身研究范式具有的特点所造成的。当文学理论把研究焦点设定为“文学性”“诗性”,聚焦于语言结构去探寻原因;当它密切关注语言结构及其表意问题,进而注意到表意过程从来就不是中立的,而是隐藏着权力关系,这就为理论越界预留下缺口,也提供了充分的理由。因而,所谓文学理论的“文化转向”只不过是将研究对象从文学扩张至文化,以致冷落了文学,其研究范式并没有与语言论相揖别,相反地,是语言论的深入和拓展,是野心勃勃的“殖民”。不过,在理论自“文学”向“文化”迁徙、扩张的背后,还存在着关于语言与符号之关系问题的认识。

文化并不必然地直接建立在语言的地基上,但是,它却离不开卡西尔所说的符号活动,因为文化本身就是创造意义的活动,必须以符号作为自己的承载。特别是在西方现代社会,符号的生产和传播已经成为不可忽视的突出现象,因此,借鉴语言学的研究成果来解释种种文化现象就成为历史必然。詹姆逊说:“用语言作模式或以语言为比喻的更为深层的理由必须在是否具有科学性或是否代表科技进步这些问题以外的其他地方去寻找。实际上,它就在当今所谓先进国家的社会生活的具体性质之中。这些国家给我们展现了这样一幅世界图像:在那里,真正的自然已不复存在,而各种各样的信息却达到了饱和的程度;这个世界的错综复杂的商品网络本身就可以看成是一个典型的符号系统。因此,在把语言学当作一种方法和把我们今天的文化比作一场有规律的、虚妄的恶梦之间存在着非常和谐的关系。”(3)[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语言的牢笼——结构主义及俄国形式主义述评》序言,钱佼汝译,载《语言的牢笼 马克思主义与形式》,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页。当各式各样的符号系统覆盖了社会生活,重新塑造、组织和结构着社会生活,甚至重塑了人化自然,人们已经无法离开符号来生活、感知和思维了。

西方现代哲学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古德曼曾高度概括了西方现代哲学的发展路径,他说:“这种现代主流哲学始于康德用心灵的结构取代了世界的结构,继之于C.I.刘易斯用概念的结构取代了心灵的结构,现在则进一步用科学、哲学、艺术、知觉以及日常话语的很多种符号系统的结构取代了概念的结构。”(4)[美]纳尔逊·古德曼:《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序言,姬志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可是,问题在于符号学由于研究对象宽泛和芜杂,其科学性及学术积累远远不及语言学,因此不得不利用语言学的研究成果。索绪尔就认为,语言学是“符号学中的典范”,并可以成为任何符号系统的基本模式。罗兰·巴尔特则指出:“符号学研究的目的在于,按照全部结构主义活动的方案(其目的是建立一个研究对象的模拟物),建立不同于天然语言的意指系统的功能作用。为了进行这种研究,必须一开始(特别是在开始时)就公然接受一种限制性原则。这个原则即相关性原则,它也是借取自语言学的。”(5)[法]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载《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73页。罗兰·巴尔特自己就是借鉴语言学的观念、方法和术语来开展广告、服饰、汽车等符号系统研究的。他认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逃脱意义。一旦物体被人类社会所生产和消费,物体的意指作用就出现了,这就是物体的“语义化过程”,并把对此问题的研究称为“物体语义学”。可以说,语言学不仅为文学,而且为整个人文学科带来了福音,同时也成为广遭诟病的语言中心主义的总祸根。

二、“后理论”对“理论”的批判性重构

20世纪80年代,罗兰·巴尔特、拉康、福柯、威廉斯、阿尔都塞、列维-斯特劳斯等一代理论家相继谢世或进入垂暮之年,也带走了理论的黄金时期。这一时代的离去,为后来者提供了反思理论、批判理论、超越理论的机会和从容心态,理论的诸多弊端也得以显露:宏大的旨趣,热衷于普遍性问题,意图解释一切的元批评、元理论特征,以及四处扩张的“帝国”姿态;中心与边缘、精神与肉体、理性与感性等二元对立的观念,以及因此残存的理性中心主义、男性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理论对语言和文本的专注,似乎造成理论与社会实践的隔膜,乃至堕落为脱离现实的“自我生产的模式”……诸如此类问题虽然也为理论本身所关注和批判,却并没有真正得到解决,相反地,往往与理论联袂而至、相伴而生。特别是理论对它原有的领地:文学和审美的遗忘,因此失去自己的根基。凡此种种,就是理论遭受批评的主要原因。

在总结当代文学理论的发展历程时,拉曼·塞尔登等指出:“这一时期(大约从60年代到90年代)我们可以称为‘理论时期’(Theorsday),或者如更多人认可的那样,‘理论转向时期’(The Moment of Theory),一个与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和物质主义政治的副产物共终结的独特的历史文化现象,一个现在看来已被所谓‘后理论’(post-Theory)取代的时期。”(6)[英]拉曼·塞尔顿、彼得·威尔森、彼德·布鲁克:《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刘象愚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事实上,人们已经没有可能离开理论来思考,于是,学者们不再停留于对理论的抨击或简单地反对、抵制理论,而是在宣告“理论的终结”之际,力图在“理论之后”构建“后理论”,以理论作为更多创造的出发点,修正理论,弥补理论的缺陷,超越理论,并为此付出了巨大努力。王宁曾对“后理论”做出这样的概括:“西方文学和文化理论进入了一个全球化的时代,这是一个真正的多元共生的时代,一个没有主流的时代,一个多种话语相互竞争并显示出某种‘杂糅共生’之特征和彼此沟通对话的时代。”(7)王宁:《“后理论时代”的文学与文化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尽管后理论存在缤纷错杂的学术进路,构成了“碎片式”的理论版图,但是,总体上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种主要策略:

其一是对理论普适性的拒斥。当理论被视为具有普遍意义的范式得到广泛运用,甚至被移植到各个不同的学科领域,用来解释各种文化现象,并因此成为大写的“理论”, 也就必然游离于具体实践之外,意义日渐耗竭,也越来越招至严厉批评。人们开始意识到任何理论都有其限度,有其适用性,理论必定要随着现实语境的变化而变化,不应该,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千篇一律;否则,势必丧失解释力和生命力而堕落为僵化的“公式”。因此,理论必须理智地为自己设定适用范围,它本身就应该是小写的、复数的、具体的,只能针对具体语境来提出小写的理论,乃至各有差异的复数的理论,以此取代大写的理论。这种对普遍性、确定性,以及由此产生的“语言暴力”的贬斥,甚至促使有的学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强调批评而否定理论。反思和批判理论,确认理论阐释的限度,把理论嵌入具体的语境中重新加以审视,在实际的使用过程赋予理论新的身份和文化立场,从而构建小写的、复数的理论,这就是“后理论”。

阿甘本对普遍性观念做出了深入批判。他认为,理论研究应该和普遍的观点相反,其方法和逻辑是无法把自身与语境完全分开的。没有一个适用于所有领域的方法,正如没有一种抛开其具体对象的逻辑。他从托马斯·库恩提出的“科学范式”出发,分析了福柯的“知识型”及知识考古学,进而提出自己对理论“范式”的理解:“一个范式只是一个个例、一个单一的情形,它因其可重复性而能够心照不宣地为科学家的行为和研究实践充当模型。规则的统治,作为科学性的标准,就这样被范式的统治所取代,规律的普遍逻辑则被特例的独一逻辑所取代。当一个旧的范式被一个无法与之并存的新的范式取代时,库恩所谓的科学革命就发生了。”(8)[意大利]吉奥本·阿甘本:《万物的签名:论方法》,尉光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规则”是一种强制性的精确规定,它被普遍运用于各种情势,并要求无例外地刻板遵循;而“范式”却仅仅是一个可资借鉴的“范例”,一个研究实践可以参照的“模型”,它既是独一的,非普遍的;又是可参照、可借鉴的,并在背后制约着思维进路,甚至在规则缺席时,范式就能够确定常规科学。科学史的演变,其实就体现为科学范式的更替。阿甘本对范式的理解和阐释,正为我们分析理论和后理论提供了一个有效工具。我们不难发现:从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到解构主义,再到后理论,其实就存在一个理论范式变迁的过程。如果说,结构主义是借鉴“语法学”的研究范式去探索普遍的结构规则,后结构主义则将历史维度引入结构,考察结构在历史语境中的变迁,乃至结合运用了“历史语言学”的方法;解构主义又着眼于“语义学”,不仅否定结构的稳定性,而且指出语义本身就随语境变化而变化,语言永远没有一个确定的所指,不存在一个固定不变的意义;那么,后理论则突出地强调了“语用学”,把自己的视角聚焦于理论在具体语境中的具体使用。正如“使用”决定语言的“意义”,理论在具体语境中的具体使用,就已经确定了理论本身,注定理论本应是小写的、复数的。因此,尽管后理论纷繁错杂,自觉追求“马赛克主义”(9)阎嘉:《马赛克主义:后现代文学与文化理论研究》,巴蜀书社2013年版,第4页。,但我们仍可发现其理论范式或隐或显地效仿了语法学、语义学向语用学转换,语言向言语转换的学术进路。从这个角度看,语言学的研究范式仍然是后理论隐含的“元范式”。

阿甘本自己就极其重视在具体语境中重新思考理论、构建理论。他阐释了福柯知识考古学背后隐含着“历史语言学”这一理论元范式,在自己的实际运用中又融合了“语用学”,也就是说,阿甘本不仅从历史断层中考查语义的断裂和演变,而且注重在特定语境中语言的独特用法。他紧扣具体的“用”和“用法”,重新考量了主体、权利、民族、移民、生命,等等。在他看来,“生命”并非一个具有统一内涵的概念,本身就存在不同用法,因此形成了“赤裸生命”和“形式生命”。人的生命总是展示为“形式生命”,它存在于生活方式之中,涉及生活本身,并始终保持着某种可能性。生命是永远不能与其形式相分离的,绝无可能从中剥离出某种类似赤裸生命的东西。然而,政治权力却把自己建立在赤裸生命的领域与形式生命的语境相分离之上,从一切语境中生命诸形式的共同整合中分离出赤裸生命,“因此也就为赤裸生命(主权终极的、不透明的承载者)与多种多样的生命形式——这些生命形式被抽象地重新编码为基于赤裸生命的社会—司法的认同/同一性(选民、工人、记者、学生,但也包括艾滋病患者、异装癖者、AV女优、老人、父母、女性)——之间的区分所取代。”(10)[意]吉奥本·阿甘本:《形式生命》,载王立秋译,汪民安、郭晓彦主编《生产》第7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8页。这种区分恰恰为政治权力的施行和治理提供了机会和充分合法的理由。

“难民”问题也是由此造成的。难民被迫离开祖国而成为无国籍者,并丧失了公民的身份,这种“彻底的无名”状态致使难民不再享有人的权力,只能处在“人权之外”。于是,原本不可剥离、相互统一的赤裸生命与形式生命,在难民问题中分裂为尖锐的冲突,它打破人与公民的同一性、出生地与国籍的同一性。难民这种不被接纳的“边缘人物”,把国家—民族—地域旧有的三位一体分裂开来,并转换为质疑的对象,因此成为我们时代政治史上的“核心人物”。“生命”在阿甘本的笔下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它被具体运用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中,针对具体的生命现象做出深刻阐释。

朱迪斯·巴特勒则从言语行为理论角度深刻反思了“酷儿”政治。她认为,话语具有述行力,它通过征引制度、律法、惯习来施行权力,因此,被命名、被询唤,也就是被构型。“酷儿”这个词就是作为一种询唤出现的,它已经成为一种言语行为,被用来羞辱被命名和询唤而生成的主体;与此同时,它也提出了述行内部的暴力性与对抗性、稳定性与变动性问题。巴特勒所关注的是这个词的“时序性”:“一个表示堕落的用语是如何被转化为……意指一系列新的、正面的含义?这是不是一种简单的价值转变,‘酷儿’表示一种过去的堕落,或当前或未来的肯定?这种倒置是否保留并重复了与这个词相联系的嫌恶的历史?”(11)[美]朱迪斯·巴特勒:《身体之重:论“性别”的话语界限》,李钧鹏译,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21页。她不仅阐释了词语如何并在何处重复制造了伤害,而且力图通过这个词的“再僭用”来实施一种转变,挖掘其对抗性,翻越这段创伤史。同时,也指出这个词可能将被修正、消解并变得过时,向抵制这个词的要求做出让步。

其二是对二元论的批判和消解。尽管理论也对中心与边缘、理性与感性、精神与肉体、现象与本质等二元对立,以及由此衍生的逻辑中心主义、理性中心主义、男性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保持警惕,然而,却仍然继续不断地生产着各种分裂和对立。一方面,后理论延续了德里达的思路,以解构主义来批判和消解二元对立,取消自然与文化、人与动物、男性与女性、正常与反常之间的概念区分,以此消弭各种对立,悬置各种中心。另一方面,诸如认知诗学、涉身心智、肉身哲学则更激进地以一元论取代二元论,试图更为彻底地破除二元对立,敉平理论所残留的逻辑轨迹和理性秩序。在各式各样的研究背后,我们可以看到共享的研究范式,即“认知语言学”。

在认知诗学中,“作为认知的主要工具,语言开始成为各种研究的焦点,包括发展研究”,(12)K. Leidlmair. After Cognitivism: A Reassessment of Cognitive Science and Philosophy. London·New York: Springer, 2009, p. 181.隐喻理论则成为重要的支撑。“基本概念的隐喻不仅是日常表达的基础,也是许多诗学隐喻的基础,并在一定程度上为诗学隐喻注入活力。”(13)Masako K. Hiraga. Metaphor and Iconicity: A Cognitive Approach to Analysing Text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 2005, p.26.

莱考夫、约翰逊进而提出肉身哲学来挑战西方传统思想。在他们看来,根本不存在笛卡尔哲学中那种心智脱离身体并独立于身体的二元个人,也不存在康德所说的明辨道德命令的绝对自由和超验理性的人。“理性并非像传统上主要认为的那样是离身(disembodied)的,而是植根于我们大脑和身体的本性以及身体经验(bodily experience)的。”(14)[美]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肉身哲学:亲身心智及其向西方思想的挑战》(一),李葆嘉、孙晓霞、司联合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4页。在《肉身哲学》中,莱考夫、约翰逊大量征引隐喻的亲身性、认知的无意识性作为例证来印证自己的观点。既然理性扎根于身体,概念只不过是神经结构,那么理性与感性、精神与肉体之间就不应该存在分界线,语言也不再具有独立性,由此,理性中心主义,乃至语言中心主义也就势必失去依据。同时,人与动物之间也不可能发生任何断裂,而只存在连续性,于是,人类中心主义也就自然化解了,并为新的“生态批评”提供了理论基础。莱考夫、约翰逊以一元论取代二元论,确实对西方传统思想构成尖锐的挑战,也必然挖掉各种中心主义的总根子,它同时注销权力利用语言的独立性和差异性实施二元区分的任何可能性。较之于现象学的“主体间性”、列维纳斯的“他性”,这种观点更为彻底地根除了种种中心。

在很大程度上,认知语言学的发展与计算机语言的启示密切相关,认知语言学的一元论就来源于计算机语言的一元性。正如计算机语言直接取决于软件程序,在认知语言学看来,语言概念其实就是一种神经结构,它们都不可能离开计算机或人的大脑和身体而独立。计算机语言是计算机与外界相关联的纽带,也是计算机与人相结合的纽带,由此产生了人-机结合的赛博格(Cyborg),也因此引起“后人类”研究。这种一元论的语言观,弥合了人与动物间的裂隙,也填平了人与机器间的鸿沟。实际上,它不止于给西方传统思想带来挑战,而且给人类自身带来严峻挑战。

其三,回归文学和审美。理论对文学和审美的遗忘受到布鲁姆的严厉批评,他不屑地把理论戏称为“憎恨学派”。当理论的激进姿态不再享有当初的时髦,当人们对理论的热情日渐消退,回归文学和审美,重返安身立命的基地,也就成为部分学者的一种自然选择。

瓦伦汀·卡宁汉认为,虽然理论以自己的阐释激活了文学文本,重新引发对文学经典的兴趣,但是,也正是在理论的肢解下,文学文本变得破碎、零散和断裂。理论压抑了文学文本,以致文本说话困难,结结巴巴、吞吞吐吐,丧失了自己特有的能力。他主张以文学文本为中心,把文本放在优先于理论的位置,甚至扔掉理论的包袱,采用一种“轻触式阅读”。

对文学文本的重视,促成形式主义以一种新面目重新登场,并在对形式批评与社会历史批评的双向反思和对话中构建“新形式主义”。与形式主义强调形式的自律性不同,新形式主义则重视阐释实践,把历史语境和阅读活动引入形式分析,关注“政治与美学、历史与形式、文本整体与互文性、跨文化与跨文本之间的内在张力关系”,(15)Verena Theile. Linda Tredennick, ed. New Formalisms and Literary Theor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p.6.以新的活力展现文学与社会历史的互动影响,并广泛吸收其他理论,重新审视文学形式。在他们看来,文本并没有与它所参与的历史、文化、政治片刻隔绝,文学积极地在互动中转换形式特征。因此,文学形式不再是稳固、自足的结构,文本也不具有意义的内在性,形式本身就是社会历史的产物,是与历史、文化、政治的互动中生成的,并且在阅读活动中构造成形,它既个性化又历史化。新形式主义关注社会历史语境中文学作品的塑形,关注文学形式的社会历史意蕴,关注形式在阅读过程中的实现方式,从而构建一种“新修辞学”。实质上,语言之所以具有修辞功能,原因就在于语言不仅仅是语言本身,它同时还是行为,具有现实的述行力。玛莎·努斯鲍姆所提出的“诗性正义”,就是文学独特的修辞功能,它是在修辞性阅读中生成的,扎根于语言述行力的基础上。

“语词可以通过很多扇门走向非语词的东西,当人们说,语音与意义并不相似,或者,语句与世界中的客体并不相似,他们关上的只是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几扇,也是其中最不必要的几扇。因为,词语不是通过描写获得它们的力量的:而是通过命名、通过召唤、通过命令、通过谋划、通过引诱,它们才割裂了实存之物的自然性,使人类踏上他们的道路,使他们相互分隔,结合为不同的共同体。”(16)[法]雅克·朗西埃:《词语的肉身:书写的政治》,朱康、朱羽、黄锐杰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7页。人的认识总是与语言交织在一起。人与人、人与世界之关系也难逃语言这一中介。因此,语词的“很多扇门”也就为朗西埃提供了很多路径来实践“平等”。他不仅运用解构的方法来凸显差异、断裂、边缘、偶然性、歧义,而且充分利用语言的命名、召唤、命令、谋划、引诱,以不断变化的新语词使用方式来破除“体制”所包含的等级秩序,改变人与实存之物间的关系,重塑共同体的象征秩序,超越先在的身份规定,弥合相互间的区隔,颠覆原有的生存方式、行事方式和说话方式之间的关系体系,重构社会秩序和格局,挑战和调整“感知的分配”,以不断的行动来实践平等,声张他的“文学的政治”和“美学的政治”主张。“所以诗人要做的,就是唤起语言的力量,让人借此对精神世界产生共同的体验,这种力量本来是潜藏的,它藏在任一行文字中,事物的显现中,日常生活的开展中。所以诗人就要把文字和事物翻新,用文字表现出事物的语言本性,用文字的可感之力联系起生命的活动。”(17)[法]雅克·朗西埃:《美感论:艺术审美体制的世纪场景》,赵子龙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76页。对于朗西埃来说,文学和审美就寓于话语行为,一种不断重建共同体自身差异性、改变既定的社会秩序和感知分配的话语行为,因此,文学和审美就蕴含着积极的政治力量。

至于后理论所钟爱的图像、影视、多媒体、身体诸问题则离不开符号学,也可以用语言学研究范式作为基础或参照。

从上述对后理论主要策略的简要分析中,我们看到,尽管后理论采取了对理论的批判立场和态度,但并没有因此拒绝语言论,只不过借鉴语用学、认知语言学、新修辞学的研究范式,在更新语言学研究范式的基础上构建自己小写的、复数的理论。人类认识总是与语言相纠缠,只要你从认识论的单一角度研究问题,你就已经陷入语言的陷阱,无法跳出语言学的研究范式。在此,我们并不是说,所有的后理论都必定套用语言学的范式,而是认为后理论始终无法逃避那个如影随形般的范式,总是与语言论发生或直接或间接、或明显或隐蔽的关联。后理论仍然继承了理论的癖好,仍然青睐语言论,仍然痴迷于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语言游戏神奇的多样性。

三、“理论”“后理论”的症结与救治

理论、后理论与语言论的亲密关系,就源于西方思想的语言论转向。“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18)[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郭英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79页。作为语言论转向的关键人物,维特根斯坦这一观点展示了他极其敏锐、深刻的洞见。它起码包蕴着几层意思:第一,人的思想、人的认识是离不开语言这一中介的。逻辑充满着世界,人既不能思考语言之外的东西,也不能说我们不能思考的东西。由此,人所认识的世界,也即“人的世界”必然受到语言的建构,这就引出第二层意思:世界是经由语言建构的。正因如此,我的语言的界限就构成我的世界的边界。拉康对无意识的深入研究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他说:无意识“是像语言那样结构的”。(19)Jacques Lacan.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The Psychoses, 1955-56 Bk.3,trans. Russell Grigg, W.W. Norton & Company, 1993, p.167.既然人的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都是语言建构的,或者是如语言那样结构的,那么,语言就势必成为内外两个世界最合适的解释者。所以,本维尼斯特说:“语言是其他语言系统和非语言系统的解释项。”(20)[法]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王东亮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34页。福柯则说:“认识和语言是严格交织在一起的……语言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并且不管个人愿意与否,把个人引向可能是具体或抽象的、精确的或几乎不具基础的观念。”(21)[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15页。语言是关系集合的体系,当人们发现“认识和语言严格交织在一起”,那么,人的所有认识路径就必然体现在语言自我认识的路径中,认识范式也必然对应着语言学的研究范式,理论更替的背后就隐含着语言学研究范式的转换。对语言的这种信念,使得理论、后理论在构建各自的思想框架时始终不能忘怀语言,总是不断地从语言学中征引新的学术资源。

从柏拉图开始的西方思想就已经决定了这一走向。当柏拉图思考“理念”这一本体论问题时,就已经把世界万物设定为人的认识对象。人与世界之间这种“对象性关系”也预设了从本体论到认识论,乃至语言论这一必然的思想进程。所有的思考都是围绕着对象性关系这一思想框架展开的,只不过思考的焦点从对象的本质开始,继而迁移至认识主体的认识能力,再转向意识与意识对象之关系,以及认识活动中的语言中介,并进而发现所有这些关注焦点及关系都已然包含在语言所预设的种种关系之中,由此去完成一个早已受逻辑规定的命运。这固然是人类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可是,其思考却只是遵循既定的逻辑轨迹绕了一周,理论视野始终处于被遮蔽状态。不拆除这一思维定势的牢笼,就无法对理论、后理论做出深刻批判,无法实现思想突围。要真正祛除遮蔽,发现理论、后理论的局限,就必须跳出西方思想,采取巴赫金所说的“外位性”立场。汉民族的思想资源恰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立足点。

老子、庄子并非如西方思想家那样信赖语言,而是时刻保持着对语言的警惕。他们认为语言并不能言说“道”,相反地会扭曲、遮蔽道。与西方哲人不同,老庄开辟了一条在语言之外通向道的路径,这就是“大象”或“象罔”。特别是庄子,他利用各种寓言,如庖丁解牛、运斤成风、佝偻承蜩、梓庆削木为鐻,等等,反复阐述人究竟如何在语言之外把握世界,把握道。

在庄子看来,无论是庖丁、匠石、佝偻者、梓庆,都是得道、知道者。他们得心应手、出神入化的行为,都已经不再仅仅停留于“技”,而是进入“道”的境界了。在这些寓言中,解(牛)、运(斤)、承(蜩)、削(鐻),种种动作不仅在施行者与行为对象之间建立了关联,并且行为的结构与对象的结构必须相互契合,才能运用自如,由此实现施行者与施行对象双方融合为一,也即庄子所说“以天合天”的境界。从另一个角度看,行为的结构也就是施行者的经验结构。正是实践过程中,施行者不断调整自己的行为方式,逐步达到行为结构与对象结构契合一致,因此积累了经验,构建了施行者的经验结构,具备了娴熟的技能。也就是说,行为的结构(怎么做)塑造并决定着施行者的经验结构,也塑造并体现着施行对象的结构,并使双方契合为一、融合一体。在这个过程中,行为结构与施行者的经验结构及行为对象的结构是同步建构的。于是,我们就可以从上述寓言中建立一种同一性关系:即施行者的经验结构、行为结构、对象结构三者间建立了同一性。通过建立这种同一性,施行者也就把握了对象,把握了道,而行为则是其中的关键。

但是,对于这些活动,庄子还设定了先决条件,即如梓庆之所谓:“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斋)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气之所以凝神者,其是与?”(22)(清)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 庄子内篇补正》,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63-164页。这也就是“心斋”“坐忘”。用现代方式来表述,就是处在一种不看、不听、不感、不想,甚至连自我意识也要悬置的“无意识”状态。只要看、听、感,就必然涉及某物;想,也必定涉及某想象之物。无论是实存之物,还是虚构的想象之物,看者、听者、感者、想者都已经处于意识活动之中,处于对象性关系之中,此际,语言也就势必介入其中。由此,人与世界的关系就被分裂为主体与对象之关系,再也不能契合无间、融合一体了。因此,上述同一性关系也就必定只能是:无意识经验结构、行为结构、对象结构之间的同一。只有当人处在无意识的本能状态,其潜能才得到最充分的发挥,并进而实现行为与世界相契合,人与世界相同一,由此建立起“非对象性关系”。这就是“以天合天”“同于大通”的至境,也即物我相融、无物无我、天人合一的境界。语言的介入,意识的介入,任何认识活动的介入,都只能分裂这种融洽关系,将物我相融的非对象性关系转变为物我分裂的对象性关系,造就人与世界间的隔阂,蒙蔽人的良知,遮蔽或扭曲道。

从无意识经验结构、行为结构、对象(世界)结构相同一的关系中,我们可以发掘出几个观点:第一,拉康对无意识的解释是一种误释。其实,无意识并非像“语言结构”,而就是“行为结构”。第二,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值得商榷。人完全有可能突破语言的界限,直接借助于行为来把握道,把握世界。我的语言的边界并不能限制我的世界的界限。第三,既然人的世界有可能处在语言之外,而且这个语言之外的世界恰恰不是语言所能把握,相反的,必须排除语言的干扰,那么,语言并不能有效地解释一切。本维尼斯特将语言视为所有“其他语言系统和非语言系统的解释项”,也就必定会造成误释和遮蔽。沿着老庄的思路,我们不难发现:在语言之外,还存在另一条解释途径,那就是建立在行为基础上的体验、直觉和悟解。人类完全可以在语言之外,在观察、分析、认识等对象性活动之外,直接通过行为与世界达成融合,建立一种非对象性关系,以此来体验世界,直觉和悟解世界,把握自然之道。因此,过分夸大语言的作用,强调唯有语言学才是所有研究人类实践的学科的范例,必定会造成人与世界之复杂关系被简单化、片面化,造成思想的盲视,这正是理论、后理论的症结所在。不仅如此,所有建立在语言论转向基础上,把语言视作人与世界之间必不可少的中介,或者建立在对象性关系基础上,把世界仅仅作为人的认识对象对待的西方思想,在我们看来,都必定会对世界造成某种程度的遮蔽。西方分析哲学固然对语言也抱有疑虑,但是,它更像是外科医生,试图通过诊治语言来规范语言,疗救语言。中国古代哲人则并不完全信任语言,而是力图在语言之外另辟蹊径去寻求人类把握世界、把握道的智慧。

其实,人通过行为直接把握世界的能力就来自于生物体。对于生物体来说,就存在着无意识经验(本能)结构、行为结构、世界结构间的同一性。一旦缺乏这种同一性,该生物体就被自然淘汰了。人的这种同一性就植根于生物体构建同一性关系的能力上,是生物体给予我们的珍贵馈赠,正是它构成了人的深层无意识。“有机体与周围环境的相互作用,是所有经验的直接或间接的源泉”(23)[美]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63页。,而行为就是相互作用的中介桥梁。人类经验主要就来自于行为的建构作用,既来自种族,乃至生物体的行为建构,又来自自身的行为建构。首先是行为构建了人之经验,语言的出现只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改变和重塑了人之行为及经验。

语言本身就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是经验的归类、凝聚和抽象。而经验的归类、凝聚和抽象造成诸经验群内部的归并和各群之间的断裂,因此形成“内涵”和“外延”,语言“概念”也就此生成。概念既来自原有的经验,却又不同于原初经验,不能还原为原初经验。同时,概念必须借助于物质化的声音或其他材料才能获得自己的肉身,这就是索绪尔所说的“概念/音响形象”,也就是“语言”。

如果说,概念的成形已经拉开与原初经验的距离,那么,语言获得自己的物质化肉身则告别了人的身体,把自己与人的身体分离开来,构建为一个差异化的区分系统,由此,语言正式诞生了,并获得了相对的独立性、外在性及社会共享性。正是独立性、外在性及社会共享性赋予语言以神奇力量,当人喊出某物的名字,就已经以语言把该物设立为对象。语言的全部奥秘及独特性就根源于:它将原本内在的概念投射到外在的物质化存在上,由此获得相对独立性、外在性及社会共享性,并以概念为中介,在经验与物质化存在之间建立复杂关联。凭借这种独立性、外在性及社会共享性,语言终于可以利用其差异性将世界与人相区分,把世界构建为人的对象世界。语言的独立性、外在性及社会共享性使它赢得了对象化能力,人与世界的对象性关系就建立在语言这一独特性的基础上,而语言自身则成长为各种关系集合的体系,因为人的所有对象性关系都是通过语言的对象化作用而构建的,由此设立万花筒般的关系体系。语言的诞生,开启了人的对象世界的呈现,也因此反身构建了人的意识。意识与意识对象就是在语言生成之际同步生成的。这也就是说,行为所构建的经验尚处在意识阈限之下,只能是无意识经验;而当它得到归类、凝聚和抽象,上升到意识阈限,意识就生成了,语言概念也成型了,并借助于物质化的肉身,借助于独立性、外在性及社会共享性把世界构建为人的对象世界。自此,人终于可以把世界作为对象来观察、分析和认识,语言则成为人认识世界不得不穿越的中介。“心灵的领域从语言中突现。”(24)[美]乔治·H·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赵月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118页。人类的反思能力、理性能力、形而上能力就建立在语言的独立性、外在性及社会共享性的基础上。语言既敞开了世界,创设了一个澄明的对象世界和形而上的精神空间,可是,又在人与世界之间制造了裂罅,为世界蒙上难以抹拭的语词的雾翳。

语言的独立性、外在性及社会共享性不仅把世界及万物构建为人之对象,而且可以把原本不能区分的对象相区分,把人之行为与人强行剥离开来,把行为视为人之对象,在人的无意识经验与行为之间制造了裂隙。于是,行为也就可以被视为对无意识经验的表征,成为被解释的对象,行为因此享有符号特征,并可以同时被称作“行为语言”。(25)我们提出“行为语言”这一概念,并不削弱对维特根斯坦的批判。因为只有在语言诞生之后,在语言的区分和解释作用下,行为才可以被视为行为语言。但是,在语言诞生之前,行为早就已经独力把握世界了。实质上,行为语言依旧是行为,并享有行为本身的功能,只不过行为结构与无意识结构具有同一性而被赋予表征功能,成为表征无意识结构的符号性行为。我们之所以采用“行为语言”这一命名,目的在于突出行为的表征性,突出行为与无意识之间的关联,把行为同时视为一种符号活动,而不仅仅是行为本身。我们认为,就在语言诞生之际,行为就开始以行为语言的面貌出场了。从此,在人与世界之间同时并存着两种基本关系:其一,人通过行为语言(行为)来关联世界,建立非对象性关系来体验、直觉、悟解世界;其二,人通过言语行为(语言)与世界建立对象性关系来观察、分析、认识世界。人与世界之间就同时并存着两种最基本的符号活动方式:行为语言与言语行为;两种符号活动分别具有不同的功能特征:同一化能力与对象化能力;由此建立两种迥然不同的关系:物我一体的非对象性关系与物我对立的对象性关系;分别形成两种不同的把握世界的途径:体验、直觉、悟解与观察、分析、认识;并分别构建人的无意识与意识;进而形成两种不同的行为方式:感性方式与理性方式。这是两种不可或缺、相互协同、相互渗透、交相影响的人类符号活动方式,人的世界就是通过这两种方式共同建构起来的。正因如此,我们认为:理论、后理论,乃至西方主流思想的弊病就在于只看重其中的一个维度,而忽略了极其重要的另一维度。我们的救治方案则是:重新恢复这两个维度,重建双方的协作关系。

尼采是发现人与世界之间存在双重关系的西方学者。他提出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认为这两者分别展示了人与世界间两种不同的关系。艺术就同时包含着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双方相互并存,又有所偏重。马丁·布伯同样认识到人与世界之间两种基本关系模型:其一是“我与它”,即对象性关系,也即一种日常关系;其二是“我—你”,即非对象性的原初关系,审美和宗教就属于这种原初关系。布伯指出:“人执持双重态度,故世界于他呈现为双重世界。”(26)[德]马丁·布伯:《我与你》,陈维纲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47页。沃林格则提出“移情”与“抽象”来说明人与自然间两种截然不同的关系。可惜,尼采、布伯、沃林格都还仅仅停留于现象描述,没有进一步对此做出合理阐释,没有发现这两种关系背后不同的符号活动样式,没有发现就是符号活动方式的差异导致人类不同的把握世界的方式,也没有发现它们与人类意识、无意识间的关联。西方学者固然也常常关注迷狂、体验和直觉,但是,这种“非理性”思潮并没有得到充分发展,思想也未能获得应有的深化,甚至往往倾向否定认识论的另一个极端,因此遭到主流思想的排挤。

至此,我们还可以对认知语言学以及认知诗学、涉身心智、肉身哲学做出批判。它们的共同基础就是强调语言的涉身性,否定语言的相对独立性,以“一元论”取代“二元论”,批判各种中心主义,由此向西方思想发难。可是,问题在于:当他们否定了语言的相对独立性,实际上也取消了语言最根本的特性,即对象化能力。因为唯有语言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它才可能以其差异性将世界与人相分离,并将世界设立为人之对象。一旦语言失却独立性,它就再也无力构建人的对象世界,势必使人重新陷入混沌、蒙昧之中。于是,人类意识、理性、精神也就失却依据,人重新降落到其他生物体的水准,乃至机器的水准,人已经不复是人了。语言的相对独立性、外在性及社会共享性,使人类能够不断地创造、积累超越于任何个体的公共的知识和文化,并使人类智慧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大脑和神经,而是把内在的智慧与外在的知识、外在的文化结合在一起,使人类超拔于其他动物之上。上述一元论固然化解了种种二元对立,化解了种种中心,却是以丧失人的特征为代价,最终必将走向荒谬。当莱考夫、约翰逊说:“我们所谓的‘概念’,其实是一种神经上的结构,可以让我们在心智上描绘范畴并进行推理”,(27)[美]乔治·莱考夫、马克·约翰逊:《肉身哲学:亲身心智及其向西方思想的挑战》(一),第18页。就已经将自身置于险境的边缘。他们固然尖锐地挑战了西方思想,然而自己却堕入了另一种谬误。语言的涉身性并非直接归属于身体,更非融合于身体,而是借助于行为语言而与身体发生关联。认知语言学所谓的涉身性语言,其实质就类似于计算机语言,性质颇接近于我们所说的行为语言,只不过是分节化了的行为语言。我们的观点则是:人的行为语言是一种特殊的“符号”,或者说“准符号”,它与身体之间没有边界线,深嵌于身体,本身就是身体行为,缺乏独立性,因此只能把世界结构化而纳入己身,并构建无意识,建立人与世界的一体关系;而言语行为则以其相对独立性构建人的对象世界,同时构建人的意识,在人与世界之间建立一种二元分立的对象性关系。这是两种交相影响、协同作用的符号活动。因此,人与世界之关系既是一元的,同时又是二元的,双方相互渗透、相互转换,并构成一个不可抵消的张力场。

我们的观点也区别于言语行为理论。虽然言语行为理论把语言与行为相关联,指出言语的行为特性,把言语行为视为言内行为、施事行为、取效行为三个层次的展开过程,但是,从根本上说,它并不能触及深层无意识。当行为与语言连接一体而成为言语行为,实际上行为就已经失去其本相,成为一种附属于语言、寄生于语言、听命于语言的东西。这种受到语言操控的行为是有意识的“行为操演”,是语言可以解释的对象,并非与无意识直接关联且表征着无意识的行为。我们所说的行为语言主要指表征无意识的行为,它是区别于言语行为的另一种“准符号”活动,两者之间虽然相互关联、相互协作,却相对独立,不能通约。因而,言语行为并不能替代行为语言,不能充分解释行为语言,且会遮蔽、扭曲行为语言。

要救治理论、后理论,要克服西方思想的局限性,合理合情地探讨和阐释各种人文现象,从而为研究人类实践的学科建立一个恰切的研究范式,就有必要构建新的文化诗学及解释学。

人类文化活动即创造意义的符号活动。尽管符号样式极其丰富,但是,所有符号活动都以行为语言与言语行为为基础,都可以用这两者协同作用所构建的二维张力关系加以解释。(28)马大康:《符号、艺术及其解释》,《浙江社会科学》2018年第11期。因此,我们所谓的“新诗学”及“新解释学”就是从行为语言与言语行为协同作用入手,对双方如何共同参与文化实践作出描述,探讨双方相互作用的内在机制,试图揭示文化的奥秘,恰切把握文化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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