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夏柱智
(1.武汉大学 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430072;2.武汉大学 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背景下,扶贫成为各级政府的中心工作,在各种扶贫政策中,产业扶贫成为重中之重。按照《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定》,处于第一位的扶贫方式“发展生产”,即“产业扶贫”。为了推进产业扶贫工作,农业部等国家部委联合印发《贫困地区发展特色产业促进精准脱贫指导意见》,明确提出了发展特色产业脱贫,制定贫困地区特色产业发展规划,其目标是通过产业扶持实现3000万以上农村贫困人口脱贫。
产业扶贫不是新生事物,而是中国特色扶贫开发三十多年来的重要经验①杨雪.农村扶贫的核心是产业扶贫——专访中国人民大学反贫困问题研究中心主任,汪三贵[J].农经,2016(07):32-35。②邢成举,赵晓峰.论中国农村贫困的转型及其对精准扶贫的挑战[J].学习与实践,2016(07):116-123。,一直是学界研究的重点。概括来说,产业扶贫指的是一种通过选择适当的产业,发展生产,促使贫困地区和农户利用地区比较优势逐步走上脱贫致富道路的扶贫方式。学界充分肯定了产业扶贫的意义。相对于“输血式扶贫”,产业扶贫是“造血式扶贫”,是提高贫困地区自我发展能力的根本举措,能促进贫困地区农户长期稳定增收③李志萌,张宜红.革命老区产业扶贫模式、存在问题及破解路径——以赣南老区为例[J].江西社会科学,2016,36(07):61-67。。已有研究对产业扶贫模式及效果关注最多。传统模式是政府引导农户调整农业产业结构,改变传统种植模式④刘磊.精准扶贫的运行过程与“内卷化”困境——以湖北省W村的扶贫工作为例[J].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16(04):5-12。,现代模式是政府支持龙头企业(工商资本)开发当地优势资源和发展特色产业,带动贫困农户创业就业。相关的政策扶持机制包括配套项目建设、建立农民创业园、创新金融服务、推动土地流转等⑤白丽,赵邦宏.产业化扶贫模式选择与利益联结机制研究——以河北省易县食用菌产业发展为例[J].河北学刊,2015(04):158-162。⑥熊莉萍,黄超.当前农村精准扶贫政策执行困境及其破解之道探讨——以湖北省阳新县大王镇精准扶贫实践为例[J].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17(01):163-166。。目前有学者发现产业扶贫存在多方面的问题,主要包括:地方政府倾向于打造“亮点工程”;扶贫目标扭曲;在前期评估和过程监管方面缺失,存在制度性的腐败空间;龙头企业、合作经济组织和农户参与不足;要扶持的贫困人口发展产业的能力很差等等①孙兆霞.脱嵌的产业扶贫——以贵州为案例[J].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15(03):14-21。②王海娟,夏柱智.农业治理困境与分利秩序的形成——以中部W省H市为例[J].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03):43-50+122-123。。
学界十分关注发展特色农业的模式及政府在其中扮演的合理角色问题,具有很大的启发性。同时由于相对忽视农村小农经济和社会变迁的现状,对产业发展是否带动及如何带动贫困农户发展的利益联结机制问题缺乏研究,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本文引入精准扶贫的视角,重点从利益联结机制的角度切入,分析贫困地区农村经济社会的基本结构,在此基础上分析政府推进的不同产业扶贫模式效果及原因,提出相应的政策建议。精准扶贫是2013年后中国共产党和政府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精准扶贫包括精准识别、精准帮扶、精准管理和精准考核。按照相关研究,精准扶贫不仅强调扶贫瞄准要从区域下沉到村和户③葛志军,邢成举.精准扶贫:内涵、实践困境及其原因阐释——基于宁夏银川两个村庄的调查[J].贵州社会科学,2015(05):157-163,而且强调扶贫工作是“扶真贫、真扶贫”④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2016年版)[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220。,达到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结合。这一原则要求地方政府在创制政策和投入项目资金支持贫困地区发展产业时要把目标定位为促进贫困地区农户脱贫,增强农户自我发展能力。如果仅仅是产业发展了,企业盈利了,而和大多数普通农户没有关系,甚至在产业发展过程中带来对贫困农户的排斥,产生“越扶越贫”的后果,那么产业扶贫就是失败的。
本文的经验资料来自于武夷山区X县Y乡的田野调查。在分析框架中,本文引入政府、企业(工商资本)和农户这三个基本的利益主体,重点分析这三者在产业扶贫过程中如何互动,重点考察普通农户的处境和态度。政府推动产业扶贫,必然要扶持或引入企业(工商资本)推动农村经济转型,把农民和市场联结起来,改变传统的以自给自足为特征的小农经济模式。同时按照精准扶贫的要求,产业扶贫模式需要嵌入到乡村社会结构,选择有利于促进普通农户收入增长和自我发展能力提升的利益联结机制。这也就是贯彻《贫困地区发展特色产业促进精准脱贫指导意见》的要求。该意见强调“完善利益联结机制,把共享理念贯穿到产业发展链条中”。在近十多年来,Y乡恰恰经历了两类不同的扶贫模式,政府扮演角色不同,企业和农户的利益联结机制不同,农户的处境和态度有根本差异,这个案例有利于说明产业扶贫如何“精准”达到“扶真贫、真扶贫”目标。
Y乡地属武夷山区,系江汉平原向云贵高原和四川盆地的过渡地带。受制于恶劣的生态条件,该乡交通依然闭塞,各种公共服务落后,农业生产条件恶化,形成典型的“生产性贫困”⑤原华荣.生产性贫困与社会性贫困[J].社会学研究,1990(06):81-88。。Y乡位于X县正北,距离县城30公里,山大人稀,国土面积共计有130平方公里,5000多户,人口18000人,平均每平方公里有13.8人。按照建档立卡的数据,该区农民家庭人均纯收入为4300元,农村贫困户有1300户,贫困发生率超过四分之一。2013年,根据某省委省政府部署,该乡被列为“综合扶贫改革示范点”,在“扶贫搬迁、移民建镇、退耕还林、产业结构调整”等方面先行先试。本文主要关注其产业结构调整实践,地方政府的思路是扩大茶叶和烟叶等经济作物的种植,发展商业化的农业生产,规划在三年内把茶叶面积扩大到2万亩,烟叶面积扩大到1万亩。
和全国大多数地区一样,当前Y山区的农民卷入到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中,迫于生计压力,Y乡从1990年代开始有农民外出务工,2000年之后大规模外出务工。农民家庭普遍形成了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模式,青壮年外出务工经商,中老年人在家里务农,有务工和务农两份收入⑥夏柱智.半工半耕:一个农村社会学的中层概念——与兼业概念相比较[J].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06):41-48+153。。绝大多数农民家庭至少有一个劳动力外出务工经商,家庭务工收入达到2万元左右,占家庭纯收入的四分之三。如果有2个劳动力常年外出务工,那么这个家庭就有4万元务工收入。农民把赚得的务工收入主要用于大额的支出,比如人情、教育、建房(迁移)、结婚等。正是由于外出务工带来的收入,山区农民摆脱了依赖传统农业贫困,降低了本地区人地压力。
相应地,农户的农业收入占比不断萎缩。在10多年前,小农经济还须承担货币性收入的功能,商品化性质较强,而在2000年之后农民外出背景下,农业的商品化特征反而减弱,自足自给特征增强,实物及货币收入占比下降到约四分之一。农民传统的种植作物主要有玉米、红苕和洋芋。在八九十年代,农业商品化的方式是农民把生产的玉米卖给集市酒厂,用于交纳农业税费,其它的玉米和红苕、洋芋等则用来喂养五六头甚至十头生猪换取家庭所需货币收入。在青壮年普遍务工之后,农村基本上是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小孩,农业生产能力下降,农民喂养生猪数量随之大幅下降。目前Y地区仅有六家规模性的养猪场,如果加上散户,整个Y地区的生猪一年出栏数量也未超过1万头,也就是说户均2头猪。目前中老年人在家里种地养猪的目的主要是家庭消费,而不期望获得大额现金。假定一头猪养到200斤,毛收入1500元,需要300元仔猪钱,如果算上消费的1000斤玉米(折价有1000元),那么农户养殖一头生猪仅赚到200元。这显然是不经济的。不过农民经济生活的逻辑是,中老年人和妇女在家里没有就业机会,就不存在机会成本,而所生产粮食和杂粮也难以卖出去,这就不如把剩余劳动力和农产品投入到养猪上来,解决农副食品的供应问题。
这种生产模式的优势是提供廉价的农副产品,为农民提供底线的生存保证,农民能从城市顺利地退回村庄。然而其不足是农业所能提供的货币收入非常低,导致了农户整体上的收入水平偏低。如果家庭主要劳动力由于照料父母或小孩,或者由于病残难以外出务工,家庭即陷入贫困。另外由于农村青壮年劳动力流出,由中老年劳动力维持的传统小农生产难以持续的问题也凸显出来:一是伴随农业生产活动而来的是野猪雀鸟肆掠,严重时可以损毁庄稼三分之一以上,农户苦不堪言;二是山区多是坡地,机械化难以推进,留守农村的劳动力难以承担重体力劳动,山区土地大量抛荒,有学者称之为“新土地抛荒”①田孟.农地抛荒于新农民家计模式[J].农业部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13(2)。。针对这种状况,推进山区退耕还林和调整农业产业结构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根据调查,下面依次呈现地方政府在不同时期推动产业扶贫的模式和效果,分析不同的利益联结方式中农户的处境和态度:一是吸纳小农的产业化思路,多年产业调整实践留下的茶叶经济中,小农通过村庄中小规模加工厂和外部大市场连结起来,市场化增加了农民收入;二是排斥小农的产业化思路,烟叶公司进驻乡村后以规模经营为基础,小农依赖土地出租及就近务工所得收入甚少,实际上受到烟叶产业化的排斥,形成两极分化。这两种扶贫模式的形成及效果差异启发地方政府反思产业扶贫的精准化如何可能。
1.茶叶发展的历史。Y乡处于北纬30度线附近,地形起伏,垂直气候明显,土壤偏酸性,富含硒元素,适宜茶叶生长,从八十年代以来一直是茶叶种植的区域。猫子山村是茶叶种植最早也是最密集的村庄。调查了解到,地方政府从九十年代就不断推动农业产业调整,逼民致富。猫子山村农民尝试的品种,先后有核桃、柚子、蔬菜、药材等。但这些尝试都失败了。农民编了一个顺口溜:“一届领导,一个品种,政府花了钱,农民受了害”。农业结构调整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种植规模小、加工和运输条件差、外部市场需求低等。不过在最近十多年,依赖外部市场需求增加和人口消费结构的升级,地方政府多年扶持形成的茶叶产业不断发展,获得了成功,成为新一轮产业扶贫的重点。
猫子山村有500户,1948口人,4100亩土地,户均约有8亩土地。该村茶叶栽种的历史可追溯至县公安局在70年代中期的驻点,当时一共栽种1000亩茶叶,形成了茶叶种植的传统。分田到户时这些集体茶园承包到户600亩,未分下去的400亩由集体经营。在八九十年代,茶叶生产十分分散。在政府扶持下,茶叶在2003年、2005年和2008年经历了几次大发展,现在全村茶叶面积达到3000亩左右。其中国家退耕还林政策起了很大的作用,按照2003年的退耕还林政策,农户退耕还林栽种茶叶,国家补贴农民16年,前8年每年补贴210元/亩,后8年每年补贴105元/亩,一共补贴2520元/亩。2003年因退耕还林政策增加了600亩,2005年新更加优惠的退耕还林政策出台,每亩每年补贴400元,一共补贴8年,当年猫子山村新增加1000亩茶园,随后到2013年增加到3000亩。之后到2018年,面积一直稳定。
2.吸纳小农的农业产业化。茶叶产业建立在小规模商品农基础上。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中,政府支持小农户调整农业产业结构,主动获得市场化的收益。这种产业化,本文称之为“吸纳小农的农业产业化”。这应当是过去三十多年主导的产业扶贫模式。
茶叶生产的经营主体是分散的农户,农户自雇家庭劳动力投入生产,提高了农民的收入水平。茶叶生产对劳动力要求不高,老人、妇女和小孩均能进园采茶,整个采茶时节(农历2月初到9月),平均每亩茶叶用工30个以上。茶叶生产需要的投资也较少,1亩茶叶只需要农户一次投入1千元,主要是茶苗成本,大约10-15年更新一次茶苗。在扶贫政策背景下,政府能够补贴一半的茶苗钱。一次性投入后,农户在秋冬季节进行的管理主要是施肥、松土和剪枝等,病虫害很少,亩平肥料和修剪等投入不超过300元。扣除一些边角地,猫子山村户均约种6亩茶叶,依据土地肥力和采摘情况,亩平纯收入可以达到2000-4000元,6亩茶叶一共可带来约1-2万元收入。在目前猫子山村的农民收入结构中,打工收入和种茶收入各占一半。在春夏季节,夫妻两个劳动力及附属劳动力在家里采茶,获得1-2万元现金收入,下半年则是男劳动力外出务工,老人和妇女管理茶园,再获得1-2万元收入.少数农户转入进城户的土地,耕种了二三户的承包地,土地达到10-20亩,茶叶收入更多。如果农户家庭劳动力不足,那么他们就可以雇佣其它农村的富余劳动力,农户按照五五分成或三七分成的方式赚到纯收入。
农户参与茶叶市场高度依赖本地加工企业就近收购和及时加工。在Y乡山区,为了回应茶园面积猛增和外部市场需求的扩大,从2003年开始就有农户依赖政府补贴及自有资金建立了10家茶叶加工厂,其有6家在猫子山村,改变了茶叶生产方式。传统的一家一户的土法制茶为“锅制茶”,生产能力很低,分散加工后交由小贩送给市场的传统生产模式,难以集中形成较大的市场供给。此外,茶叶价格波动非常大,因此茶叶生产要求当天采摘,当天晚上就需要加工制成干茶,并尽量在第二天早上送到市场,避免价格波动带来风险。茶叶加工厂成立解决了这额问题,企业在本地农村收购和加工鲜叶,把鲜叶制成“干茶”后,成规模地送往城市市场,扮演着“中间商”的角色。
茶厂采用完全机械化的现代加工方式,有适应一整套工序的机器。茶厂规模均不大,为靠近茶园,降低购买原材料的成本,农民建设茶厂一般使用自家房屋及附属设施。除去国家补贴后,茶厂购置机械需资本量一般从十多万元到几十万元,一般由本村富裕农户投资。茶厂盈利比外出务工要高,一般规模的茶厂一年盈利5-10万元,较大的茶厂一年盈利20万元以上。茶厂的生产模式带有部分自雇性质,在忙时雇请师傅扩大生产能力,在闲时主要利用家庭劳动力。在加工春茶的季节,即即从农历2月初后到农历5月,雇请师傅所需支付的工资是5000元/月。在加工绿茶的季节,茶厂往往利用家庭劳动力生产。猫子山的刘丰茶厂生产能力最强。刘丰,45岁,以往在亲戚茶厂帮工,2007年回到本村购买机器,是该村最大的茶厂。在加工春茶季节,该茶厂一天能加工1000斤鲜叶(相当于200个工所采茶),制作干茶200斤。按照6个月的生产时间,则该茶厂一年可加工鲜叶数量为18万斤,加工干茶数量为36000斤。
1.烟叶发展的历史。青堡村是Y乡最为偏远的村庄,距离集镇20公里,海拔也最高,是此次产业扶贫的重点村。青堡村有9个村民小组,820户,3200人口,劳动力1324人,一共有土地4000亩,平均每户约有5亩土地。青堡村外出跨省务工人员有500多人,在X县本地务工人员有300多人,在家务农的约600人,基本上都是50岁以上的劳动力和半劳动力。
在90年代,地方政府在该村推广白肋烟种植。由于分散农户种植烟叶规模小,烤制质量参差不齐,烟草公司缺乏积极性收购。因此有农民总结说:“搞烟草发展时叫你爷爷,卖烟草时你叫他爷爷”。由于烟叶种植需要投入较多资金,因此如果价格过低或者卖不出去,农民就要亏本。随着农民外出务工和农民收入结构的转变,青堡村农户逐渐减少烟叶种植面积,传统作物面积比例增加。自Y乡2013年成为省扶贫试点,青堡村就被地方政府列入了重点扶贫村,政府强力推进新型烟叶种植,并引入县烟草公司作为扶贫对口单位。由于该村是地方政府重点打造的扶贫示范村,因此烟草公司的“扶贫”不再是简单的经济事务,而是作为一项严肃的政治事务。从2013年开始,烟草公司全力帮扶青堡村发展烟叶产业:2013年,烟草公司建设了烟草综合服务中心(厂房)和烟苗生产中心,并整理2000亩土地作为烟叶基地,2013年烟草公司发展烟叶1600亩,2014年计划扩大规模到2000亩。烟草公司的设想是把青堡村打造了该区烟草产业的中心。
2.排斥小农的烟叶产业化。新型烟叶采用现代化的种植和加工方式,规模经营是基础。在规模经营的过程,作为扶贫对象的“小农”仅仅作为小土地出租者及雇工工人参与到产业化中,被排斥出产前、产中、产后所有生产环节。相对于茶叶产业吸纳小农的产业扶贫模式,本文称之为“排斥小农的产业化”。
相对于传统简易的人工烤烟方式,公司在青堡村建立了全自动的现代化烤房,一个烤房能满足150-200亩烟田的需求,效率高得多,质量也好得多。同时烤房数量也大量下降,目前建设的新式烤房仅仅为20个左右,在加工方式的制约下,企业降低交易成本的做法是尽可能和较少的规模经营户对接,减少和烟农打交道的交易成本。具体做法是土地的“反租倒包”:由企业连片“反租”农户承包地,再把土地按照稍低的价格规模地“倒包”给种烟大户(烟农)。比如在2013年,企业一次性流入整理好的1600亩土地,然后分配给14个规模经营主体,其中有10个规模经营主体超过100亩,最高为180亩,其余4个规模经营主体面积介于20-60亩之间。为了保障烟叶生产和收购过程,烟草公司和烟农之间建立紧密的利益联结关系。公司为每一个烟农提供烤房、烟苗、肥料、农药,收获时再从烟草总收入中扣除。由于经营规模大又无法采用机械化,烟农主要依赖雇工生产,一亩烟叶生产的雇工支出、地租及生产资料投入的总生产等成本约为1500元。按照2013年的烟草价格,一亩烤烟总价值3000元左右,那么每亩的净收入1500元。这样承包一百亩土地种烟的农户,一年纯收入能达到十万元以上,能够达到当地富裕户的水平。
按照政府及烟草公司的设想,土地流转后公司以规模经营的方式进行烟草种植,普通农户将得到比原来多得多的收入。第一,农民将土地流转,可以获得土地租金收入;第二,企业建起来了,农民可以在企业里打工,从而获得打工收入;第三,在烟叶产业发展起来后,农民可以把土地入股合作社,获得分红收入。政府及企业认为,所有上述那些收入加起来,将大大超过之前农民从传统农业中获得的收入,农民应该很欢迎新型烟叶产业。然而事与愿违,在经历过一年的土地流转后,大多数普通农户不再愿意流出土地,因为他们在新的经营模式中感受到收入的降低及地位的边缘化。
其一,农业收入降低。对农户来说,以往“种田养猪”的生计模式虽然缺乏现金收入,却能保证了农户生活的自给自足,降低了农民支出。而从土地流转中获得的租金收入,难以维持同样的生活水平。烟草公司支付土地的价格是350元/亩,这已经比农民自发土地流转高出许多,然而相对于农民生产成本的提高,依然较低。虽然企业有许诺的分红,然而作为直接生产者的种烟大户认为租金已经较高了,再增加分红缺乏经济空间,只能依赖烟叶公司向农户补贴。显然面对如此多的农户,烟叶公司缺乏经济基础。收入降低影响了农户土地流转意愿。有一个老农,他和老伴种8亩土地,有8口人吃饭,他说:“种地能获得充足的粮食,通过养猪和养鸡鸭,每天能吃1-2斤肉,蔬菜也不需要购买。而把土地流转出去只能获得2800元的租金,则这个家庭每天每人只有0.85元的生活费用。这样的费用连买一元一包的快餐面也买不起。即使把价格提高到500元一亩,每天一个人的伙食费用也不过是1.23元,也不够买1斤大米的”
其二,务工机会的不足及社会地位的边缘化。烟草公司及规模经营主体所提供的就业机会远远不能满足农户需求。集约经营后,烟草公司只能吸纳少数农民进厂打工,农民到企业打工是季节性的,工资也并不高;大户经营烟草,雇佣的是相对年轻的劳动力,身体不好的、60岁以上的老年人,缺乏就业机会。比如说2013年,种烟户用1600亩烟草生产出30万斤烟叶,企业在加工过程中吸纳了40个临时工,劳动了1个月,劳动工资为60元/天,主要工作是拣选、打捆、管理等。一般来说,产业现代化降低了用工数量。烟叶大户采取现代化的生产方式,比如标准化烤房就大大降低了用工数量,总用工数量的减少的对农村剩余劳动力造成巨大的冲击,原来农户在传统农业生产中的隐性失业成为公开的了。同时,农户的就业方式的改变和农户在烟叶种植过程的地位的分化,影响农民的社会心态,对农村社会稳定造成稳定。农民说:“早上天刚亮就要上工,一直工作到晚上,两头黑”。原来农户均依附于土地,收入虽然低,仅满足自给自足的需求,却能够生活在相对平等的社会,能自由支配自己的劳动力。现在他们依附于烟草公司及种烟大户,收入可能要降低,生计亦受到外部力量的支配。
在上述的茶叶农业产化模式中,农业产业化建立在小规模商品农基础上,农民劳动力和承包地直接相结合,商品化增强了收入。整个茶叶产业化的发展逻辑可以概括如下:市场的扩张需要与之配套的茶叶加工能力,农民土法生产茶叶被淘汰,新成立的茶叶加工厂就近收购茶叶并就地加工,集中起来送往城市市场;茶叶加工厂增加激发了农民种茶的积极性,形成了“加工厂—茶农”的产业分工,这是市场自发扩张的秩序。茶叶加工利润归加工厂,用于资金积累和再投资,农民投入劳动力种茶则获得了比传统农业高得多的收入。政府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引导和推动的角色,政府利用退耕还林政策引导农户调整农业种植结构,并通过扶持茶叶加工企业作为中介联系分散农户和外部市场,达到产业扶贫的目的。
在一过程中,茶叶加工厂作为“中间商”,仅仅进入农民没有优势的产前和产后环节,并未与小农在土地资源上形成竞争关系。借用了农业政治经济学的概念,笔者称这种农业产业化过程中农民具有“自主性”①[荷]范德普勒格.新小农阶级——帝国和全球化时代为了自主性和可持续性的斗争[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5。。农民自主决定是否进入商品农业,外部市场激励农户在种植经济作物和种植粮食作物之间的平衡。在预期风险较小时,农民经营更多经济作物,在预期风险过大时,农户就少种或最终退出经济作物生产。这一过程中,农民家庭的半工半耕家计模式没有遭受破坏,农户剩余劳动力尽可能得到充分的利用,农村生产生活的基本秩序仍然保持。
近年来Y乡兴起的地方政府推动工商资本下乡,流转土地形成规模经营,带动农户通过地租、分红及就地务工致富,是当前产业扶贫的主要方式。然而从实践来看,以规模经营为基础的产业结构调整并不成功,理想的扶贫效果并没有出现,普通农户被边缘化,出现了“脱嵌的产业扶贫”困境②孙兆霞.脱嵌的产业扶贫——以贵州为案例[J].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15(03):14-21。。这源于地方政府理想化的制度设计,认为产业化发展及规模经营能带动普通农户脱贫致富。然而农村土地资源及农业市场利润是有限的,生产决定了分配,企业和大户主导的产业化及资源配置不可能把大多数农户的利益增长作为根本目标,这客观上导致了产业扶贫目标的偏离和扭曲。
现代化的烟草生产的基础是规模经营,这是生产技术条件决定的。烟草生产要按照市场规律,就需要追求最高的效率。然而在实践中,效率和公平、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往往是矛盾的,在农村大多数劳动力尚未转移时,政府要把这一种生产方式强制性推广,就会造成了人为加速农村两极分化的结果,走向了理想目标的反面③孙新华.强制商品化:“被流转”农户的市场化困境——基于五省六地的调查[J].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05):25-31。。一般而言,正如茶叶产业那样,工商资本进入产前产后环节,为农户提供一家一户难以完成的社会化服务,农户将受益于这种社会化服务。如果政府推动工商资本下乡进入到小农具有优势的产中环节,以小农种植难以适应现代化的加工方式的经济理由把小农从种植环节排斥出去,就不可避免地冲击农村社会结构,酿造出新的社会不稳定④陈锡文.我国城镇化进程中的“三农”问题[J].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2(06):4-11+78。⑤贺雪峰.工商资本下乡的隐患分析[J].中国乡村发现,2014(03):125-131。。对于少数富裕户而言,他们获得了有保证的、年收入的巨大增长,收入十万元以上,是产业发展的受益者;而对于多数普通农户而言,他们可能难以维持原来的收入水平,陷入“愈扶愈贫”的境地。他们即使收入没有实质降低,然而由于生计不确定性的增加,也经历着经济和社会福利的下降。
产业扶贫是中国特色扶贫开发的重要经验,也是新时期地方政府在贫困地区扶贫的主要抓手。在精准扶贫的视角下,各地显示出的产业扶贫问题提醒地方政府需要创造一种促进普通农户分享产业化发展收益的扶贫模式,其关键在于尊重普通农户在产业发展过程中的主体性。本文以武夷山区Y乡为例,阐述了两类不同的产业扶贫模式及效果,对在精准扶贫中如何建立恰当的产业扶贫模式,形成共享特征的利益联结机制富有启示。基于上述分析,笔者把它们之间的差别列表如下:
表1 吸纳小农与排斥小农的产业扶贫对比表
如上表,在不同的产业扶贫模式中,政府所处角色不同,企业及农户关系并不相同,扶贫效果也不同。茶叶产业扶贫中,政府以退耕还林政策引导农户改变种植结构和扶持农村中小企业在产前和产后环节服务,在外部市场需求扩大和农村生产加工配套能力增强的推动下,农户种植茶叶积极性大为增加,在合理分工的条件下,农户普遍获得了收入提升。而在烟叶产业扶贫中,政府则引入工商资本在村里建立烟草加工企业,推动土地流转和规模经营,在生产种植环节排斥了多数小农,形成利益对立,其结果是事与愿违的农户收入两极分化。从精准扶贫的角度,本文的政策建议是:在设计产业扶贫模式时,要优先考虑农户在产业发展中的主体地位。产业扶贫不可避免地要改造传统小农经济,同时应当尊重农户在生产过程中的主体地位。具体来说地方政府在支持工商资本介入产业发展时,应当注重引导工商资本进入小农缺乏优势的产前产后环节,着眼于形成完整产业链及农户自我发展的能力,以形成产业发展和普通农户的利益共享机制,达到提升大多数普通农户收入水平的扶贫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