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与苏州刻工
——明代江南的碑刻制作活动管窥

2019-12-07 02:41蔡春旭
文艺研究 2019年11期
关键词:文徵明苏州

蔡春旭

有明一代,文徵明(1470—1559)词章典雅,书法精湛,小楷尤负盛名,詹景凤称其“小楷则当代一人”①。同乡前辈王鏊十分看重这位晚生,别人请其撰写墓志碑文,他却举荐“文生”来操笔②,李日华云:“文衡山小楷精妙,德靖间士大夫阡表墓铭,必乞手书,镌石以行。”③大抵是实况。对逝者及其家族来说,撰文者和书写者的名望愈高,愈是一种荣耀。同时,碑文会被载入文集、族谱、方志等刻本书籍,抑或制作成拓本,以文献或范本的形式进行传播。但在文名和书名的背后,文徵明的委托者是否还有别的考虑?揆诸常理,碑刻制作是手工行业,从业者藉此获利谋生,在价格、手艺、服务、口碑等方面存在竞争关系。如果将“文徵明”或“文家”视为行业里的一个品牌,其优势何在?顾璘给毛锡畴的信中说其父毛珵的墓碑已经写好,并建议他“碑制用圭首龟趺,甚雅,勿作今时花栏云头,恶俗可厌。此必衡山(文徵明)书石,当听其指麾耳”④。可见在时人眼中,文徵明明辨雅俗,委托者可能需要这类无需付费却关切甚大的参考意见。更多的材料显示,文徵明父子都擅长书写,熟悉勾勒、刊刻与椎拓的流程,与本地刻工也有密切的联系、富有资源,这些或许都是旁人有求于他的考虑因素。碑刻制作俨然成了文家的一项家族事业。

近年来,石刻研究成为学界的热点。仇鹿鸣提出碑刻研究的四个新观察角度:碑作为景观的象征意义;碑作为信息与知识传播媒介的社会功能;石刻生产过程中的社会网络;作为政治、社会事件的立碑活动⑤。其中第三点最难推进,原因是大多数刻工仅仅留下籍贯和姓名,而碑刻制作活动的细节鲜为历史记载。本文借助零星的材料尝试讨论碑刻制作活动中的两个问题:16世纪的苏州文人与刻工如何开展合作?这种合作带来的共赢是什么?

一、文家的制碑事业

文徵明与刻工的合作,多集中于刻碑、刻帖和刻书方面,其中碑志约有墓碑、墓志、纪功碑、纪事碑等不同的种类。例如上海出土的《董恬妻唐氏墓志并盖》,由文徵明撰文、张之象书写、文徵明长子文彭(1497—1573)篆盖、刻工章杰镌刻⑥,他们组成了制作一块碑刻的四个基本角色。若进一步挖掘墓碑背后的社会脉络,则要加上乞铭者(一般为逝者家人、门生、好友)、石工、摹勒者、界画者以及在各个环节之间奔走的仆役,他们通力合作,始促成了一块碑刻的诞生。

我们可以通过薛蕙墓碑来大致了解刻碑的流程。嘉靖辛丑(1541)正月,吏部考功郎中薛蕙病逝于安徽亳州老家,将于当年十月十八日下葬于城南一里外的祖茔。薛蕙的哥哥薛兰委托时任苏州知府的王廷撰写行状,并由他延请唐顺之撰墓志铭、文徵明撰墓碑铭,并主持墓碑制作一事⑦。王廷治下既有众多刻碑良匠,也不乏善书者。九月初,他在家中设宴,央请文徵明,提出撰书墓碑铭文一事。文氏当即允诺,五日后回信说:“西原疏稿(按:即薛蕙所著)敬已登领,拙文旦晚写呈也。”⑧及至二十日,文徵明拟好碑文,打算书丹,王廷再次派人送来礼物,并运来一块墓碑,要求文氏写好后直接交与刻工镌刻,整个制作流程花费了一个月左右。次月二十日,文徵明又去信向王廷索要墓碑拓片(这需要委托者同意),王廷随后送来20幅⑨。王廷的这次央请非常成功,因为次年他又让文徵明诠择《薛考功集》四卷⑩,准备梓木。

由于缺乏更多信息,文徵明为薛蕙刻碑的诸多细节皆付阙如,但有关文氏父子刻碑活动的信札材料不少。他们广泛参与了苏州的刻碑活动,包揽撰文、写碑、钩摹、联系刻工、监督工期和质量等事宜,如此行为与我们过去对这类文人艺术家的一般认知有些反差。张献翼是文徵明晚年青眼有加的才俊,他将文氏赠予的诗帖尺牍刻成法帖,并请彭年作跋,彭氏信中说:

衡翁诸帖跋语录上,不审尚及附骥否?拙书岂敢烦文水过硃,早晚当过停云馆书石耳。⑪

“文水”即文徵明的仲子文嘉(1499—1582)。根据信中所写,张献翼已把碑石运至文宅,由文嘉主持刊刻。信中所言“过硃”,是指将墨迹钩摹之后再用朱砂在背面钩摹轮廓的方法上石,或曰“登石”⑫。而“书石”的字面意思为直接在石上书写,亦可以指书写为刻碑而准备的墨本,文徵明《致钱薇(海石)札》(图1)云:“令先大夫墓草草书石,堇以墨本呈似,拙劣无法,不足传远,深愧来辱之意也。横石亦写就,因镌工不暇,尚尔濡滞,旦晚稍闲,即课上也。”⑬其中可能包含了上述的两种情况。考虑到某些碑石的体量和放置方式,“书石”或“过硃”对书家和钩摹者来说都是苦差事。

图1 文徵明 致钱薇札(局部) 纸本 上海图书馆藏

镌刻场所也存在几种可能。碑石往往体量巨大,搬移容易折损,将刻工请到书石者家中则相对省力,或许张献翼刻文徵明诗帖即是如此。此外,文嘉在一封信中曾说:“沈家志石已完,可即命吴氏人来抬去。”⑭想必这方墓志已在文家书毕,故要求吴姓刻工抬去刻制。在另一封有关刻碑的信中,文彭曾询问松江顾从礼要不要章家的石材⑮,章氏为苏州刻工世家,兼营石材,故而书写者有时到刻工家书石,也可免搬运之劳。如某次文徵明要写墓志,文彭给章简甫去信,让他据志文提前算好字数、打好界格,以待文氏登门⑯。此外,文氏父子也有至委托人家中服务的情况,文彭致章简甫信云:“今日要往王文恪公祠堂写碑阴,且不敢劳玉趾,明日却望过我,幸勿他阻,千万千万。”⑰“王文恪公”为名臣王鏊,卒于嘉靖三年,其族人或是想立新碑,便请人来祠堂书写、镌刻,这样安排无非为了省事省工。章简甫(或作简父、简夫)即吴门刻工章文(1491—1572),长于镌刻,“能夺古人精魄,如生动即搨者”⑱,他是与文氏父子合作最多的几个刻工之一。

文彭、文嘉除了撰文、写碑、钩摹,也负责联络沟通、督促刻工、把控质量、收银等杂事:

两承顾谢,失迎多罪。刘子所刻尊翁墓志弟(第)二石已完,转摺处皆能不失笔意,但搨得欠佳耳,巨目必能辨之也。刻价得就付之为妙。⑲

文嘉在信中给委托者汇报刘姓刻工的进度,送去拓片让他察看镌刻质量,并敦促其付款。

统而言之,刻碑需要多方人力、物力的协作。文嘉曾告诉王穉登:

昨军门谷公欲书乃翁墓文,又有杭城之行,住数日而归。既无佳石,又无刻工,因携其文而还,俟丁祭毕即至吴书之。⑳(图2)

文嘉抱怨要跑到杭州写碑,但杭州既没有好的石材,也没有刻工,因此他将墓文带回苏州处理。文家刻碑的优势在于文徵明父子皆精于书法和钩摹,且与本地刻工保持着良好关系。因此,他们才能与刻工温恕、吴鼒、章文联手制作出后世评价极高的《停云馆帖》,据说是“镂不计工,惟期满志,完不论日,第较精粗”㉑。

苏州周边地区的刻帖也多由文氏父子和苏州刻工完成。嘉靖元年,无锡华夏刊刻《真赏斋帖》,它由文氏父子钩摹,章文镌刻。此帖初为木刻,旋即毁于火,而后重刻于石。现存文嘉一信与之有关,其中催促章石亭加紧完工,语气十分恼火:

连日缘何绝迹,不来一顾?终日在徐家撞酒,千文刻得如何?真赏帖尾刻得如何?乞一一见报。区区赵字、黄庭皆是借人之物,吾兄岂不知而故意作难如此者,何也?一二日间,望过顾议之。㉒

石亭是否为章文有待稽考,但他游惰好闲的做派倒与其十分相似。用于入石的赵孟頫书法、《黄庭经》都是向人借用,故文嘉异常着急。此后华云委托文嘉刻《定武兰亭》,但文嘉“倦为举笔”,因“盖古刻笔意难寻,而兰亭尤甚,刻成便如俗书,但彼兴甚浓,不能止之,如何如何”㉓。锡山华氏和文氏父子往来密切,他们的碑刻委托除了帖石,尚有碑志多种。

无锡的岘山曾托文嘉刻颜真卿《祭侄文稿》,文嘉回信说他拿来的摹本失真,不如文徵明所摹者,且《停云馆帖》亦计划收入,希望对方放弃这个想法,并归还摹本㉔。钩摹是刻帖优劣的关键,文氏父子的这项技艺“精妙罕匹”㉕,因此家中的刻帖业务颇为繁忙,如丹阳孙沐委托文嘉和章文翻刻《大观太清楼帖》第二卷㉖,松江顾从义让文彭和刻工吴鼒翻刻《阁帖》(1564—1567)㉗,无锡尤质请文嘉刻赵孟頫《小楷赤壁赋》(1561—1562)、《赵文敏法书名画册》(约1573)㉘,此类事情不胜枚举。

嘉兴的项元汴也请文嘉摹刻法帖,后者在信中说:

两承华札,催章仲玉毕书条事,因其廿六日移归旧宅,冗甚,不能耳,过此或能奉完尊委,但天寒,如何如何。前有先集附来使,曾收得否?㉙

书条即书条石,指刻帖,多嵌入园林廊壁以为装饰。此处所刻何帖不详,信中提及的刻工章仲玉为章文的儿子章藻。

对文氏父子和刻工来说,制作碑刻可以带给他们经济收入、社会声望和人脉资源。詹景凤曾记载一则逸事:汪芝家始有六七千金,在苏州供养文徵明、章文为其刻帖,仅《黄庭经》二人就“一摹一刻,垂十余年,始克竣事”,随后又刻怀素《自叙帖》、宋璲《千文》和祝允明《草书歌行》,遂致家道败落,赤贫而卒㉚。这一故事虽显夸张,但刻碑本身所能获致的工钱估计颇为可观。再者,碑刻有具体的用途和纪念意义,也是一种文化景观,而刻帖用以传摹法书、欣赏、装饰园林等,它们的衍生品拓本也可以作为文化礼品。前文提到,文徵明问王廷要薛蕙墓碑拓本二十通,依常规而论,这些拓本属于一位逝者,并非吉利之物。但明人时常将墓文拓本当作礼物送人,因为它同时是某个人的传记、一篇文章和一件书法,有助于传播书写者的书名或撰文者的文名。对刻工而言,刻碑带来的也不仅是物质回报,还有社会资源的累积。

二、刻工的生活与欲望

苏州刻工的活跃与明代江南经济的富庶、文化的繁荣密切相关,文人们热衷于购藏书画、书籍,由此带动了刻帖、刻书业的繁荣,从业群体因而相当庞大。再者,文人的挑剔与对品质的追求也促进工匠精益求精,进而为更多客户所追捧。据笔者统计,文徵明父子撰/ 书碑刻以及参与刻帖,与其合作过的刻工至少有20位:章浩(1种)、章文(21种)、章杰(1种)、章表(1种)、章美、章藻、吴鼒(28种)、吴应祈(2种)、吴仁培(1种)、温恕(2种)、温厚(2种)、温泉(1种)、唐元祥(1种)、王官(1种)、江济(2种)、梁元寿(3种)、何伦(2种)、归仁(1种)、沈恒(1种)、刘子(其名不详),他们主要活跃于苏州及周边府县,以刻碑志、法帖、书籍、砚匣等为生㉛。他们之中声名最为显著的是长洲章氏㉜。

章氏祖上自闽徙吴,在宋代已负书名,兼工镌刻。所知较多者有五代:章昶,章浩,章文,章草、章藻、章芝三兄弟,章田㉝。此外,章杰、章表及嘉靖初年为乌镇王氏刻神龙本兰亭的章正甫应该也属于这一家族㉞。章浩留下资料极少,他能书善刻,曾镌刻文徵明父亲文林撰文并篆额的《明故千户唐德广墓志铭》(1493)㉟与文徵明隶书《明石田先生沈周墓志铭》(1512)㊱。章浩子文,“生而美须眉,善谈笑,动止标举有儒者风”㊲,他的生活做派也濡染了文人风致:居室整洁,喜好茗酒,庋置图籍彝鼎之属,与客人摩挲玩赏,座上宾客不乏文徵明这样的文人贤士㊳。

但章文生性懒惰,文彭的朋友海滨请他刻碑,迟迟未完。文彭在信中为其纾解:

简甫此时想得了此碑事矣,盖其疎懒之性,非人督促则终无了期,万望不以介意,令人催其完之,则区区亦放了一条肠也。至感至感。简甫,区区当另作一简达之也。㊴

他一面解释,一面说会亲自去信敦促。文徵明也曾托章文刻砚匣,四年未有消息,一次次遣人讯问、付银、催促,皆无结果:

屡屡遣人,无处相觅,可恨可恨。所烦研匣,今四年矣。区区八十三岁矣,安能久相待也。前番付银一钱五分,近又一钱,不审更要几何?写来补奉,不负不负。㊵

如此赖皮怠惰,令83岁高龄的文徵明也无可奈何:“向期研匣,初三准有,今又过一日矣,不审竟复何如。”且促其尽快将何家委托的碑刻完,另外的墓表若无时间,他只好另请高明㊶。之所以如此,恐怕章文一向游手好闲,如王世贞所云:“时时从博徒游,所得訾随手散尽,至卒而不能具丧礼。”㊷其人生落魄可知。

嘉靖丁巳二月,文彭廷试后在京等待派官,章文夫妇亦在此从事贩卖古董的生意:

老章两口因甬川公归,已活动矣。且贩卖古董亦大有生意,但所收者颇为零碎,不过一分本东西而每每求十倍之利,所以去头亦难。计其积下杂物约本七十余两,就其意论之,数百金可值,然一时恐不能尽去也。如何如何。㊸

章氏夫妇想借此大赚一笔,文彭颇不以为然,作为老友,又无可奈何。大约同时,有友人写给钱穀的信中亦提及章文:

筼谷数蒙惠顾,区区微以尊意讽之,久不为此矣。近时亦稍及之,但不似曩时之甚耳。公事之暇,辄留心古董,此中颇有所得,入多出少,亦足喜也……章美铁笔甚精,筼谷颇得其力。㊹

此处所讽劝为何事并不清楚,或许与他不务正业、倒卖古玩有关。所谓的“公事”很可能是帮文彭在京刻碑、刻书,章美则来帮衬。对章文来说,为生计奔走是生活所迫,他两度前往豫章朱邸,又至严嵩家中刻碑四载,皆为营生而已㊺。

尽管章文品性不佳,但技艺过人,有“迩来刻石第一手”㊻之誉。其人深为文徵明所重,文氏言“所书石非叟刻石不快”㊼。文徵明在家书中告知两儿:“意欲章简夫刊帖,可与简夫说,须自宜张主,不可多取了价,他日受累也。”㊽言下之意对章文的手艺十分放心,但希望他别多收钱。卢雍在诗中曾如此描述章文与文徵明的关系:

文子文章暇,兴至辄临池。俯仰千载间,二王真我师。行隶各臻妙,小楷尤绝奇。笺麻满几案,金壶墨淋漓。人子扬先德,争乞书铭碑。碑书非李邕,不孝相诋嗤。当时李邕书,刻者伏灵芝。文子属何人,章文实多资。惟章世镌勒,铁笔当畬菑。我昔识厥祖,白发两肩垂。专工松雪体,书刻老不衰。而父名益张,旁郡咸相推。年方四十余,有此宁馨儿。成童擅巧技,即受文子知。甫接乞书客,首问客者谁。客曰将委文,握管乃不辞。文书亦文刻,姓名雅相宜。附丽用不朽,百世允为期。㊾

据传,《少林寺戒坛铭》乃李邕自书自刻,是其“绝矜意之作”,刻者伏灵芝为其化名㊿。卢氏借此典故说“文(徵明)书亦(章)文刻”,因章文镌刻水平之高,能传文徵明书法之真。章、文两家为世交,章文自幼习得家传铁笔,因而得到文徵明的青睐。

在苏州立足之后,章家子弟开始提升家族的文化声望,借助取别号、向文人索求诗文书画、收藏、刻帖等文化行为来提升家族形象。章浩(字宏之)为存世德,精心养护先人所栽之竹,其子章文恭请蔡羽在嘉靖癸未撰书《保竹说》一文,王鏊与苏州知府胡瓒宗大书引首,文徵明、袁表、许宗鲁、王彀禾祥、黄省曾等人题跋。至万历年间,章文的儿子章藻又请项士端、王世贞、申时行、董承诏、王启睿为之题诗或作跋,同时求得文嘉于万历甲戌(1574)补绘《保竹图》(图3)。经过两代人的努力,《保竹图》中的记文、题诗、题跋、绘画皆成为章家的纪念之物,而这类作品多是当时文人形塑自身形象和个人声望的媒介,一个刻工世家对文人的模仿,除借以提升家族的文化形象之外,其实际需求可能是树立行业口碑,进而赢得更多的碑刻业务。

章文取号“筼谷”,章藻取号“闰谷”,则是另一种模仿文人的行为。别号是唐宋之后文人间的雅称,但嘉靖以来“米盐商贾刀锥吏胥江湖星卜游手负担之徒”莫不有之,于是引起文人的鄙薄和调侃,章家诸人的行为正是追逐时风的体现,但他们似乎并未受到地方精英的排挤。原因可能在于:一来章氏家族有卓绝的镌刻手艺;二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和财富积累,族人开始略通文墨,已非纯粹的工匠。在文人日趋“山人化”、文人艺术家日渐职业化之际,社会的阶层感在不断缩小。

文人化特征在章文、章杰、章藻身上都有体现。章文擅长书法,“楷法绝类待诏”,偶为文徵明代笔。他和苏州文人交往密切,拥有一些地方精英的书画作品,上海博物馆藏王宠《行书诗卷》即为章文所书。此卷所用粉纸为吴中新制,并不利于书写,王宠用了八支毛笔始得终卷,颇见用心。尔后王宠留他宿山斋,并赋诗二首,其中有:“留君一宿非无意,伴我聊为岩壑人。”可见二人交情不薄。嘉靖丙申,章文在文徵明《人日诗画》卷后以小楷写下了观款,之前则有彭年、王守、张氵制、王彀禾祥这些吴郡名士的题名,章文此时似乎已是这个圈子的一员,也有可能在得到这件作品之后,开始模仿他们题名。根据卷内嘉靖辛酉闰五月文彭、文嘉兄弟的题跋,这件画作最终成为章文的收藏。

章杰和章藻均有刻帖。章杰于嘉靖戊申刻《二王帖选》,前有文徵明隶书题首。章藻刻《墨池堂选帖》五卷,其结构类似《停云馆帖》,按朝代分次,卷一、卷二以二王为主,兼收王氏族人、索靖《出师颂》、智永《临右军告墓文》,卷三唐人,卷四宋人,卷五赵孟頫,其中有章藻题跋数则,足见其学养。帖中卷一王羲之《黄庭经》(前钤“吴门章氏家藏”朱文印)、卷五赵孟頫《道德经》(茅绍之刻本)是自藏,其余多摹自王穉登、王世贞、项元汴和王屯田所藏,这些便是他积聚的文化资源。章藻的实际身份是王世贞家的帮闲门客,平日为王氏写字抄书、刻书、摹帖、刻帖、作伪。在王氏去世之后,章藻得到其旧藏王诜《烟江叠嶂图》,于万历壬辰留下观款。正是借助依附文化名人,他得以留名于世,一如王世贞为章文撰铭所云:“食乎徵仲氏,何以不朽?”

苏州刻工的社会身份普遍低微,极少为历史记载,对于他们的生活与工作,我们所知相当匮乏。章氏凭借身负的绝艺获得文人的尊重与肯定,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有意识地模仿文人的文化活动,并提升自我修养,在历史长河中击起数点涟漪。他们的经营富有成效,较之仅知姓名籍贯的刻工,章藻请到文坛祭酒王世贞为父亲撰写墓志铭,这确然是一种成功。

余 论

明代苏州拥有完整的刻碑产业链,从撰文、书石、钩摹、登石、镌刻到拓碑,行行皆有能手。这些产业链多以家庭为单位组成,特别是刻工群体,如章氏、温氏等是当地刻工世家,他们“代相传承,并以家族为业”,依靠刻碑手艺立足谋生。刻工们在与文人的接触中,逐渐受到熏染,开始活跃地参与区域文化活动,他们的形象与欲望、生活与挣扎偶然留存在文人笔下,或是其他文化遗物之中,其行为正在逐渐打破群体间的社会壁垒和文化区隔。与之相应,由于上升通道的狭窄,仕途无望的文徵明父子凭借文学才能、书法和钩摹技艺深入参与刻碑这一产业链,这些精英文化的继承者和缔造者为了生存而贩卖技艺,或是兑现文化资本,从而成为职业化的文人艺术家,体现出16世纪苏州下层士绅丰富而多面的社会特性。

在这一意义上,无论是章家还是文家,他们是名副其实的苏州品牌,其业务拓展在江浙之外,甚至远达福建、江西、河南和北京。职是之故,苏州人常为他人介绍刻工。如唐寅帮有“太平之行”的温子载向施敬亭写过介绍信,称他“善刻碑文碑扁,并善书”;王穉登则向正找人刻书的鄞人屠隆介绍过仇英的女婿伯材,称其“最善劂氏,乃其东床,亦愿悫似其娟员翁。杭州人谢肇淛曾高度赞赏苏州刻工:“余在吴兴,得姑苏马生,取古帖双钩廓填上石而自镌之,嫠里毫不失笔意。”苏州刻工手艺精湛,在外界颇有口碑,评者云:“明代书家东吴为盛,即刻石之技亦非他处可望。”

此外,对文徵明而言,其书名生前之隆无需赘言,“德靖间士大夫阡表墓铭”咸出其手与此相关;同时,他了解碑刻的样式、刻碑的流程,拥有相应的人力、物力资源,与活跃的碑刻匠人往来密切,这成为他广泛参与江南地区刻碑活动的重要因素。更进一步,借助碑刻的景观效应、拓本的流通以及与下层工匠的互动,文徵明在明代江南社会获得了更为广泛的知名度。

* 本文承国家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提供方便,得以调阅馆藏碑帖多种。白谦慎、薛龙春、陆蓓容诸位师友对文章初稿多有指正,投稿之际,刘涛老师又亲为笔削,在此一并致谢。

① 詹景凤:《东图玄览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16页。

② 冯时可:《文待诏徵明小传》,《冯元成选集》卷五○,《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63册,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159页。

③㊾ 李日华著、屠友祥校注《味水轩日记校注》卷八,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版,第587页,第587页。

④ 顾璘:《尊公帖》,《明代名人墨宝》,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版,第84—85页。

⑤ 仇鹿鸣:《言词内外:碑的社会史研究试笔》,《读闲书》,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版,第73—80页。

⑥ 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拓片,编号D302:4777。

⑦ 王廷《吏部考功郎中西原薛先生行状》、唐顺之《吏部郎中薛西原先生墓志铭》、文徵明《吏部郎中西原先生薛君墓碑铭》,薛蕙:《考功集》“附录”,中国国家图书馆编《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749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第1157—1163页。

⑧ 文徵明:《致南岷(王廷)》第一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403—1404页。

⑨ 文徵明:《致南岷(王廷)》第一、二、四、五封,《文徵明集》,第1403—1404页。

⑩ 王廷《刻西原先生遗书叙》:“余为苏州时,尝托衡山文子诠择先生诗文为《考功集》四卷行于世。”(薛蕙《西原先生遗书二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69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58页。另参见文徵明《致南岷(王廷)》第十封,《文徵明集》,第1405页)按,四卷本今已不传,周道振提及《薛考功集》原校人有文徵明,见周道振、张月尊纂《文徵明年谱》,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510页。

⑪⑯ 《故宫历代法书全集》二十九,台北故宫博物院1978年版,第146—147页,第111页。

⑫ 文嘉:《致尊伯翁五湖大人札》,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卷一三《文休承尺牍册》,《中国书画全书》第十一册,第536页。原件藏上海图书馆,为《文休承手翰》第5页。

⑬ 上海图书馆编《上海图书馆藏明代尺牍》第一册,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235页。

⑭ 文嘉:《致尧峰札》,故宫博物院藏。

⑮⑰ 收入上海博物馆藏《明贤墨妙册》,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法书全集》第12卷,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397页,第396页。

⑲ 文嘉:《信札》,故宫博物院藏。

⑳ 上海图书馆编《上海图书馆藏明代尺牍》第三册,第91—93页。

㉑ 赵宧光:《书家藏法帖贞珉后》,转引自容庚《丛帖目》第一册,莞城图书馆编《容庚学术著作全集》第一八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42页。

㉒ 文嘉:《致章石亭札》,故宫博物院藏。

㉓ 文嘉:《致石云札》,美国观远山庄藏。

㉔ 文嘉:《致岘山家君锡山回札》,故宫博物院藏。

㉕ 顾从义翻刻本《阁帖》,王穉登跋,容庚《丛帖目》第一册,《容庚学术著作全集》第一八册,第17页。

㉖ 孙鑛:《书画跋跋》卷之二上“大观太清楼帖”,《中国书画全书》第三册,第947页。

㉗ 顾从义翻刻本《阁帖》,文彭跋,容庚《丛帖目》第一册,《容庚学术著作全集》第一八册,第16—17页。

㉘ 《苏东坡画像碑》,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拓片,编号B375。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书卷之十六《赵文敏法书名画册》,《中国书画全书》第六册,第401—402页。

㉙ 文嘉:《致项元汴札》,美国观远山庄藏。

㉚ 詹景凤:《东图玄览编》之《题汪芝黄庭后》,《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第53页。

㉛ 笔者辑有这20位刻工的资料作为附录,限于篇幅,本文略去。这些资料主要来源为国家图书馆与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文徵明相关碑帖,《文徵明年谱》,《文徵明小楷七种》(上海书画出版社1984年版),《苏州博物馆藏历代碑志》(文物出版社2012年版),张晓旭《苏州碑刻》(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陆雪梅主编《停云留翰——文徵明之碑刻拓片特展》(苏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潘鸣凤编《昆山见存石刻录》(《石刻史料新编》第二辑第9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年版),姚伟宏主编《昆山碑刻辑存》(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版),曾毅公辑《石刻考工录》(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程章灿《石刻刻工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程义《〈石刻考工录〉补遗——“一普”所见苏州石刻刻工》(载《碑林集刊》总第20辑,三秦出版社2015年版),张振铎编《古籍刻工名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瞿冕良编著《中国古籍版刻辞典》(增订本,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李国庆编《明代刊工姓名全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于博《明代刻帖研究》(吉林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以及一些古籍和江南地区的方志。

㉜ 近年有关明代刻工的研究中,程渤谈及章氏、吴氏、马氏、江济等刻工,程章灿讨论过长洲章氏、昆山唐氏,于博讨论过长洲吴氏,有关章氏的材料最为丰富,对了解刻工的生活具典型意义。见程渤《明代吴门刻工研究》,载《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4年第5期;程章灿《石刻刻工研究》;于博《明代刻帖研究》。

㉝ 王世贞:《章筼谷墓志铭》,《弇州山人续稿》卷九一,第11—13页;《梅花草堂笔谈》卷一“章田镌麻姑仙坛”条:“章简甫之从孙曰章田,尝游益邸。”张大复撰、李子綦点校《梅花草堂笔谈》,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

㉞ 见故宫博物院藏神龙本唐摹《兰亭序》后文嘉题跋。

㉟ 苏州博物馆编《苏州博物馆藏历代碑志》,图87。

㊱《苏州博物馆藏历代碑志》,图106。按,墓志并无书人题名,《文徵明年谱》认为是文徵明书,第232页。

㊴ 《王鏊吴宽等信札》,北京瀚海1997年秋拍843号。

㊵ 文徵明:《致章简甫》第一封,《文徵明集》,第1432页。

㊶ 文徵明:《致章简甫》第二封,《文徵明集》,第1432页。

㊸ 文彭:《致钱穀札》,李志纲、刘凯主编《袁氏藏明清名人尺牍》,文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189页。按,文彭札中说归期在六月,据笔者所编《文彭文嘉年谱》,文彭于嘉靖丁巳春末得官,夏末离京回苏,综合此季写给钱穀的其他信札,故系于本年。

㊹ 《式古堂书画汇考》书卷之二七,《中国书画全书》第六册,第619页。

㊻ 《书画跋跋》卷之二上“真赏斋帖”,《中国书画全书》第三册,第948页。

㊽ 文徵明:《行书家书册》,苏州博物馆编《中国画家·古代卷——文徵明》,故宫出版社2014年版,第134—137页。按,虽是临本,但内容可信。

㊿“唐李邕少林寺戒坛铭”,见王澍《虚舟题跋》,崔尔平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6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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