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起词魂和月饮,此中自有赏心人
——杨海明教授访谈录

2019-12-22 04:11钱锡生
文艺研究 2019年11期
关键词:唐宋词研究

钱锡生

一、词学清流属上游

钱锡生杨老师好!我受《文艺研究》杂志委托,想对您做一次专访,请您谈谈治学经验,可以先介绍一下您早年的求学经历吗?

杨海明我生在苏州,小学就读于苏州山塘街的半塘小学,初中就读于苏州市第五中学,过去叫萃英中学。那个时候不讲什么升学率,任由学生自由发展。我念中学的时候,有一次语文改革,把语文改成两门课:一门叫文学,一门叫汉语。汉语讲语法,文学则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都教。通过文学课的学习,我对中国古代文学有了个很粗浅但又很清晰的印象。

钱锡生1960年,您考到了江苏师院中文系,大学时代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事吗?

杨海明江苏师院读书时,我念了好多书,特别是在三四年级时。钱仲联先生亲自给我们讲课。他到上海修《辞海》,请复旦大学的刘季高先生来给我们讲课。刘先生专门讲唐诗宋词,讲得很好,我们有空就到他那儿请教。还有一个历史系的老师,叫纪庸,大学者啊,那时候被打成“右派”,发配到我们中文系来,上工具书课,讲得真好,眉飞色舞。

钱仲联先生还把刘大杰、郭绍虞、夏承焘、马茂元等先生请来作报告。夏先生讲得好得很,所以后来我决定考他的硕士。他那时候不老,很英俊,美髯公一个。马茂元、刘大杰也讲得很好。对我最有帮助的书籍是郭绍虞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三卷本。读了这套书,特别是第一卷,我最大的感触是,原来中国古代文论这么深刻、精辟!这为我考研究生以及后来从事词学研究打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基础。到了1963年,我想考研究生,就寄了两篇文章给夏承焘先生。但那时提倡又红又专啊,而我却是“白专”,当然录取不了。夏先生当时没有给我回信,但在日记里面记录了此事。

钱锡生您大学毕业后,一直做中学老师,后来是怎么考上研究生的呢?

杨海明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南京宁海中学,在那工作了七年。后来因为我爱人在无锡县工作,所以我就调了过去,在洛社中学教了六年书,一直教到1978年。那时开始恢复高考,我是高三副班主任,担任语文老师,辅导学生高考。这时研究生也招生考试了,我想这个机会不能丢掉,我要考研究生,但整天忙高考,学生都靠我帮他们复习,哪有工夫自己复习啊!只能靠以前的基础。当时,南京师范学院的唐圭璋先生招收宋词研究方向的研究生,因我以前想考的夏老也是研究宋词的,所以就报了名。报考唐老研究生的人很多,有些还是大学老师,有的考生老早就开始复习了。考试的时候出的什么题目呢?大都考作品,比如下边几首诗词:李白《将进酒》、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李清照《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等,要求写评论。好多学生都背不出来,那怎么写啊?比如大家都知道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对《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却不一定熟,一题做不出来二十分就没了。这些诗词,我都能背,加上《中国历代文论选》看了不少。我既有对作品的分析,又引了古代文论中的相关评论,成绩当然好。这是初试,复试也是这样,唐老看重的就是基本功,这样我就考取了研究生。归根结底要感谢邓小平,感谢改革开放,从此我走上了一条新的人生道路。

钱锡生到了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您的读研生活是怎么开始的呢?

杨海明刚刚进去的时候,唐老与我们见了一次面。唐老是1901年出生的,1978年77岁,已经老态龙钟了,瘦弱得不得了。讲话轻声轻气的,跟我们谈了一次。他就讲,你们回去把《唐诗三百首》好好背背,把《宋词三百首》背背,再补补课,把《诗经》《楚辞》读读吧,就这么完了。因为他身体不好,头一年基本上没有上课。后来唐老身体好了,开始带我们走上学术轨道。他跟孙望先生商量后,请名家给我们讲学,很多很多名家,一批批来讲。我查了一下当年的听讲录,发现孙先生头一个讲,讲《诗经》。他治学严谨,很少写东西,但为了讲《诗经》,用蝇头小楷写了厚厚一本讲稿,讲得非常规范、严谨。接下来是宛敏灏先生,安徽师大的词学专家,研究过张孝祥,详细地讲了许多关于词的知识。然后是程千帆先生讲。程老讲课是另外一种风格,一边抽香烟,一边谈笑风生。程先生思想敏锐,看问题很犀利,讲的是唐代科举制度跟唐诗的关系,以史证诗,把行卷问题讲得特别好。休息的时候他让我们提问题,我就提了一个非常外行、幼稚的问题:“清朝以来这么多的专家研究宋词,都快研究完了。而你们这些前辈又是这么学殖深厚,你们都研究完了,我们还有什么好研究的呢?”程老一听笑了,他说:“问题是永远会有的,是无穷尽的,只要你们读书,就会发现问题。” 后来还有卞孝萱、周勋初、杨明照、尤振中等先生来给我们讲课。

钱锡生唐圭璋先生是蜚声海内外的词学大师,当时他给你们上课吗?他是如何指导你们开展学术研究的?

杨海明宋词是唐先生自己讲的。他身体很差,讲话很轻,声若游丝。他在家里讲,床上叠两条厚被子,他就靠在被子上讲。听课的就我们六个研究生,后来走掉了一个。坐在前面的两个人听得到,后面三个听不清。我往往坐在最前面,认真记,回去再把讲稿整理出来和大家分享。唐老从唐五代词讲起,讲北宋和南宋词,大概讲了七八次。他对老师非常尊重,每次提到他的老师吴梅,就称“吴梅师”,很动感情。后来我到苏州工作,唐老还专门关照我到苏州蒲林巷吴梅先生家里去看看,因为吴先生家里的房子在“文革”中给人家霸占了,不知有没有落实政策。

唐先生这个人真不简单,他除了学术以外,简直就没有其他兴趣。唐老的身世很凄凉!很小时父亲死了,后来母亲也死了,是外祖母把他养大的。到了二十几岁,结了婚,生了三个女儿。三十几岁的时候,爱人又过世了。抗战时,他逃难到重庆,他的三个孩子则由外祖母在乡下带大。后来总算辗转回乡,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两个女儿又死了,只剩下一个小女儿。“文革”期间,外孙又插队到天南海北。唐老那个处境,真是常人难以承受啊!

钱锡生与唐老相处时,您在治学方面受了哪些影响呢?

杨海明我去了南师以后,一面跟唐老学习,一面照顾他的生活。我的很多词学知识都是在照料他生活时闲谈学到的。我陪他散步,陪他理发,陪他看病。那时看病很可怜,唐老快八十岁了,身体一有毛病,我就找个破自行车,把他从剑阁路的家一直推到工人医院。后来我跟学校反映,怕自行车出问题,要求学校配车,讲了几次,终于批准了。

唐老平时整天跟我讲的都是宋词。他老人家非常谦虚,有件事他一直念念不忘。那就是他编的《全宋词》,解放以后发现有不少错误,想增补修订。可是他自己犯类风湿关节炎,动不了手,就向中华书局推荐王仲闻先生,也就是王国维的小儿子,请他做这个工作。他们以前就认识。王先生因为有历史问题,大概民国时期做过邮政局的什么工作,一直被打入另册,连工作也没有。因为唐老推荐,中华书局就把他请了去。王先生也是大学问家,非常厉害,发现问题就写信给唐老,唐老再回信,这些信件现在编成了一本《全宋词审稿笔记》。书修订完,重新出版时,唐老要求写上王仲闻的名字,或者他们两人合编,至少写明王仲闻校订。他写信给中华书局,写信给南师党委,要求把王先生的名字放上去,不能掠人之美。但有关部门不同意,因为王先生有历史问题。唐先生每次提到这个事情,都非常内疚,虽然责任并不在他。

唐老做学问非常严谨,又不避讳自己的错误。举一个例子,他为朱彊村编的《宋词三百首》做笺注,里面收有岳飞的《满江红》,后面附录了几条评语,其中有一条是宋朝的《藏一话腴》。但他不是直接引用,而是从沈雄的《古今词话》转录过来的。因为古代的文字没有标点,所以很容易把沈雄的话“又作《满江红》,忠愤可见,其不欲等闲白了少年头,可以明其心事”,与《藏一话腴》的原文混淆在一起。夏承焘先生有个学生研究《满江红》的真伪,找遍宋代文献,没有发现提到《满江红》的,但唐老的《宋词三百首笺注》引录的《藏一话腴》却有这么一段话,就特地来请教唐老。唐老核查后说:“哎,错了,我是把沈雄的话也引过来了。”后来他跟我们反复讲:“做学问一定要查第一手资料,要引《藏一话腴》就引《藏一话腴》,不要在沈雄的《古今词话》里转引。”

钱锡生除了唐老,您还遇到了哪些老师,他们对您的治学有什么影响或帮助?

杨海明段熙仲老先生比唐老年龄大,但身体比较好。他给我们讲《楚辞》,讲完要求我们提问。结果我提了一个问题:“《诗经》的赋比兴和《楚辞》的比兴有什么不同?”“噢”,他说,“你这个问题提得有水平”。凭这个问题他就看中我了,对我特别好。段老学问大到什么程度呢?我讲一个例子。我后来做毕业论文《张炎家世考》,光查张炎的材料就做了五本笔记,好不容易才考证出来:张炎的祖父叫张濡,曾祖父叫张镃,而张镃呢,是南宋初年的大将、杀害岳飞的张俊的长房长孙。答辩前,段先生碰到我,他问我查了多少书,我说查了一百多种啊。他就跟我讲:“你看了那么多书,很好!但是陆游的《渭南文集》有没有看过?”陆游与张镃是同时代人,关系很好。“哎”,我说,“看了这么多书,从南宋一直看到元代,偏偏陆游的书没有看”。他说:“赶紧回去补看,特别是文集第三十六卷。”我回去一看,里面恰好有陆游为张镃写的一篇序言,张家有一个德勋堂,陆游说它的主人张镃是张俊的长房长孙,一句话就将两人之间的关系给解决了。我对段老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讲吴调公先生。吴先生的学问在南师大不是主流,因为他不搞考证,南师大都是考证名家,如唐老、孙老、段老等,而他是搞文艺理论的。他视野开阔,思想活跃,文笔非常美。他比唐老稍微小一点,每天早上在校园里打太极拳,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人非常好,你到他家里去,夏天他打着赤膊,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把大蒲扇,一边扇一边跟你聊。我特别喜欢跟他聊天,曾向他请教:“中国古代的著作汗牛充栋,这样去读的话,读三年都读不完,那怎么写论文啊?我感到很迷茫,很困惑。”吴先生三言两语就授人以金针,他说:“读书要从源头上读起,但有的书只要一般地浏览一下,看是个什么样的书即可。譬如《毛诗正义》,读一首两首,看看什么味道,晓得中国的古籍是个什么样子。有的书要精读细读,反复推敲,反复思考,重要的是要有新的视野、新的观点。”吴先生那时候还没有招硕士生,我受他的教诲很多,所以我后来写的《唐宋词论稿》,就请他写序,现在看来,还很有水平和深度。

二、自临钓石取深清

钱锡生前辈学者博洽多闻、功底扎实,您在他们的引领和指导下,是怎样开始学术研究的呢?

杨海明见识了这么多的名家、大家,我的视野得到了开拓。在他们的熏陶、教诲之下,我开始走上学术道路,但主要还是要靠自己努力。譬如说,唐老讲了很多关于宋词的知识和看法,这当然是很重要的指导,但它不能代替你自己的阅读,更不能代替你自己的思考。我主要是白天用功,晚上八点就要睡觉,但我起得早。放假了,其他研究生带了好多书回去,我想:“回去肯定看不了书,家里有小孩,要做家务,我就带两本《全宋词》吧。”就这样,我有空就看,一首首看下来,有印象的记下观感,没有印象的就翻过去。这样看下来,就对整个宋词的全貌有一个了解,慢慢产生了自己的一种观感。

钱锡生那您认为唐宋词人中哪些词人比较重要呢?

杨海明我认为唐宋词里有四个大人物要抓住:第一个是温庭筠,他是花间词的鼻祖,整个词的基本形态、风格都是他奠定的;第二个是柳永,他是小令变慢词的转折;第三个是苏轼;到了南宋呢,就是辛弃疾。我后来的兴趣就逐渐停留在这四家。那时候写了很多札记。我先把《全宋词》看过一遍,做了笔记,过了两年到苏州,又重新看了一遍,又做了笔记。然后把两个笔记对照,看前、后观感是不是相同?相同就说明我的观感是比较固定的;如果不同,就说明有所修正了,是以前不对,还是现在不对?这就产生了一种比较,是认识深化了,还是退化了?所以,读书以后产生观感是最要紧的,一定要自己读原著。不能把唐老的话当圣旨,唐老怎么讲我就怎么讲。不是说我不同意唐老的观点,我自己读下来,觉得,哦,唐老讲得对,这就加深了印象。但唐老讲的,我又不一定全部同意,比如说吴文英,唐老讲的我到现在还不是完全同意。这是允许的,学术嘛,可以有不同的观点。

钱锡生您在读研期间就开始投稿了,并且在较短的时间内发表了几篇高质量的论文,您是怎么做到的?

杨海明那时候投稿可以不贴邮票,只要信封上剪一个角就投出去了。如果没有录用退了回来,可以再投其他杂志。我写了《论“以诗为词”》,先投到江苏的《群众》,现在叫《江海学刊》,被退了回来。又投了几次,都没有录用。后来我就乱投,投到《文学评论》,过了十几天,就收到回信,说录用了。另外,我发现《四印斋所刻词》《彊村丛书》,还有《宋六十名家词》,收有很多宋人词集的序跋。那时还没人注意,我就把这些序跋收集起来,做成卡片。我根据这些序跋,再加上《碧鸡漫志》《词源》等词话,写成《宋代词论鸟瞰》一文,寄到《文学遗产》。那时《文学遗产》已经要用我的《张炎家世考》了,但还是决定要用这一篇,打算放在增刊上面。

钱锡生您硕士论文为什么要选择张炎词呢?您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什么?您是怎么突破的?

杨海明当时我想写苏轼,唐老否定了,他说:“苏轼这么个大家,写的人太多了,不要写。写没有人写过的,贺铸、张炎,你们两个人随便挑一个吧。” 这样,钟振振写贺铸,我就写张炎。唐老跟我讲:“张炎的词、词论都有,你是中学语文老师,这个我相信你能写,写完我不看都不要紧。但张炎家世,他祖上到底什么情况,搞不清。张炎是张俊的第几代?你去考。”哎呀,这个我可不懂,但不懂就要搞懂啊,于是我就看人家是怎么搞考证的。我先把所有研究张炎的文章找出来,把专家的观点都罗列出来,再把张炎的词一首首读。后来怎么搞出来的呢?我找到了个窍门,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研究古代文学的一定要看,它像个地图。我就根据这本书提供的线索,把张俊到张炎,也就是从南宋初期到元朝初期所有作家的文集开出目录来,一本一本读,把序跋都找出来,边读边做笔记,一共做了五本啊。后来,张俊跟张镃的关系是弄明白了。但张镃有个儿子张濡当时却找不到,最后是从宋人序跋里找到答案的。原来研究张炎,一般人都用《彊村丛书》本《山中白云词》。但有个关键的跋文,它却没有收,后来我从《榆园丛刻》本看到了。这篇跋文提到,宋代有本书,里面讲到张镃有个儿子叫张濡。这个胡适应该看过,但他看错了一个字:胡适《词选》讲张镃的儿子叫张含,实际上是张濡,字子含。这个时候,段熙仲先生告诉我,古人排行,往往按金水木火土五行相生的顺序,炎是火,濡是水,张俊以后应是按金水木火土排行的。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名字中带水的张濡。文章写好后交给唐老,他很高兴:“啊,这个搞出来了!”就推荐给《文学遗产》,发在了1981年第2期,那时我还没毕业。

钱锡生南师毕业后,您回到了家乡苏州,来到苏州大学,接下来您的治学生涯是如何开始的呢?

杨海明回苏州以后,基本上靠自己努力了,还是蛮用功的,整天躲在图书馆。唐老教诲我们,一定要从基础研究开始。文本研究就是基础研究,脱离了文本,头脑再好,写出的文章也是不扎实的。我写过王沂孙生卒年的考证文章。吴则虞、常国武、叶嘉莹等先生都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引用的材料都是周密的《志雅堂杂钞》。但实际上他们都没有去查核原书,而是抄了夏承焘先生的一个结论。夏先生《周草窗年谱》说,《志雅堂杂钞》记载,王中仙(也就是王沂孙)是什么时候死的。实际上这是一个孤证,夏先生也没有看原书,他是根据江昱《山中白云词疏证》转引的。因为我对周密很感兴趣,就把他的《志雅堂杂钞》拿来看,没有这个资料啊,查了好几个版本都是这样,慢慢地发现问题了。唐老教诲我们,治学一定要扎扎实实,重视基础材料,包括版本、目录、考证等,真是一生受用不尽啊。

三、缱绻词心丽如锦

钱锡生后来您为什么没有继续做考证,而是转到评论性的研究道路上呢?

杨海明原因有好几个。第一是我个人的兴趣。我对考证兴趣不是很浓,我喜欢搞评论性的、赏析性的研究。搞学术研究,第一个出发点和动力应该是兴趣。第二,每个人都有长处,也有短处,要扬长避短。我觉得考证是我的弱项,而感悟式的研究、评论相对来说是我的强项。第三,词学研究与其他古代文学研究一样,应该背靠遗产,面向现实,有益于人,有益于社会。我们要把古代文学的精华,如宋词里面有益于人的人生意蕴和艺术美感,传达给当代的读者,让其在我们痛苦的时候帮助我们解脱,愉快的时候增加我们的快乐。另外,老祖宗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好的文学财富,我们要把它传下去。搞考证,当然是必要的,没有考证,研究就架空了,但研究归根结底还是要古今接轨。

钱锡生您后来一直在思考唐宋词里一些比较宏观的问题,如“忧患意识”“南国情味”等,您是如何发现这些问题的呢?

杨海明开头完全是跌打滚爬地摸索,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有一个习惯,就是看一篇文章或者看一本书,脑中都能跳出一个问题来,然后我就会抓住这个问题,放在脑海里酝酿酝酿,再看别的东西,一触发就可能出来一个题目。也就是说,在读书的基础上要思考,不思考即使读了再多书,也不过是“两脚书橱”而已。研究生毕业后,我就自由发挥了,感到有什么问题,就写一篇什么文章,那时候发了好多文章,其实就是有感而发罢了。

钱锡生您后来又开始写专著了,从论文到专著,这是一个大的转变,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您的头一本专著是《唐宋词风格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为什么从风格入手来研究唐宋词呢?

杨海明开头写论文是摸索的,后来慢慢想写专著,因为单篇论文不能表达成熟的思考,以后就一边写论文,一边写比较系统的专著。头一本是《唐宋词风格论》。那时我看了很多词,发现苏轼是个转折点。苏轼以前,词的主体风格已经形成,是晚唐五代温庭筠所奠基的。到了北宋,柳永把词从以小令为主变为以长调、慢词为主,但词的主体风格没变。到了苏轼,词风才发生了一次大的变革。对此,前人用婉约、豪放来归纳,我觉得大体可以。所以我以主体风格为主,辅之以变革性风格,写了《唐宋词风格论》。这本书投到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后来才知道其中一位审稿专家是盛静霞老师,她是著名的女诗人,曾跟夏承焘先生一起编过《唐宋词选》,她认为很好。但这本书出得开本很小,目录也有问题,然而影响却很大,因为当时还没有人这样系统写过。这是我的第一本专著。

钱锡生您《唐宋词论稿》(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中的文章,大都很有特色,在学界影响颇大,您是怎么思考写这些文章的呢?

杨海明当时我写了很多文章,比较重要的有论“以诗为词”、词的“南国情味”、词的忧患意识、词的趣味等等。我一是做微观研究,对作家一个一个地进行研究;二是在做微观研究的同时,慢慢贯穿起来,进行宏观审视,往往会发现很多有趣的现象。比如我发现唐宋词里,到处都是写水,写杨柳、桥啊的,于是就提出了词的“南国情味”这个话题。当然,汴京在北方、在中原,是北宋的词坛中心,但是词里的意境,却跟南方大有关联。比如温庭筠长期生活在南方,他写的“杨柳又如丝”之类的词,都是写江南。后来柳永写的“杨柳岸,晓风残月”等等,更与南方风土人情关系密切。我进一步发现,古代文学一直存在着南北差异。比如《诗经》是北方文学,而《楚辞》里面的《湘君》《湘夫人》等,明显就是写南方。后来南、北朝民歌,一个歌颂骏马、秋风、塞北,一个描绘杏花、春雨、江南。就这样,我勾连起中国文学的源头,对词的南方文学特色做了分析。这类文章大都宏观跟微观相结合,从微观的很多作家、作品里面提升出一种宏观性的思考或命题来。后来,我把这些论文集中起来,出了一个集子,就是《唐宋词论稿》。先寄到河南,因为开封是北宋的首都嘛,但河南的出版社不热情。后来再寄到杭州的浙江古籍出版社,负责人吴战垒先生是夏承焘先生的学生,他一看很有兴趣,就请吴熊和先生审稿,吴调公先生作序。这本书里面的论文比较扎实,把宏观跟微观、文献学与文艺学研究相结合,我很看重。我后来的很多研究,都是从这里出发的。

钱锡生对,您的不少论点在后来的《唐宋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中有所体现,《唐宋词论稿》可以说是《唐宋词史》的先期准备。《唐宋词史》是一个更大的研究工程,您为什么会写这样一本书,又是怎么写的呢?

杨海明先讲《唐宋词史》的写作缘起。起初,我从上海《文学报》上看到,马兴荣先生等准备编一个词史。我想这是个好题目,但没想到自己做。等了好久,没看见出书。后来我去上海开会,就问他们编得怎么样了?他们说根本没编。正好遇到江苏古籍出版社的编辑,他说:“你那本《唐宋词风格论》给人家出了,还有什么书给我们出吗?”因为我当时在《古典文学知识》上发了好几篇文章,他们很欣赏,就约我写一本《唐宋词简史》。我说可以,结果一动笔,脑子里平时的积累都涌出来了,前前后后一共写了十个月,一下子写了四十多万字。我说这叫“简史”不合适嘛,他们说就叫“史”吧,放在“中国分体断代文学史”丛书中。我这本书一炮打响,影响很大,有人买不到就复印,复印比买还要贵。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当时最看重的倒是《唐宋词论稿》。《唐宋词史》是有兴趣而发,写得很快。唐五代、北宋部分写得比较好,南宋部分有些薄弱,因为我不大感兴趣。我跟王国维看法比较接近,对南宋吴文英等词人都不大喜欢,但又不能不写。

钱锡生《唐宋词史》四十多万字,写了十个月,等于每天要写几千字啊。

杨海明每天早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前一天写的稿子修改一遍,然后再写。写完一章,再停下来,从头到尾修改一遍。有的地方写得比较顺利,因为以前写过单篇论文,可以信马奔驰。有的地方比较生疏,就要去看资料,想好了再写。

钱锡生这本书后来得了不少奖。

杨海明夏承焘词学奖是头一届评,很隆重,我的书获了一等奖。后来,还获了全国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我没有报,是学校报的。这是“文革”结束后头一次评奖,那么多书,能得二等奖,很不容易。

钱锡生写完《唐宋词史》,您又写了哪些著作呢?

杨海明我利用写《唐宋词史》剩下来的“边角料”,写了《唐宋词纵横谈》(苏州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台湾版装帧很漂亮,换了个书名,叫“唐宋词主题探索”。这本书谈的一些问题很有趣,例如《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轼明明知道这个赤壁不是三国赤壁,为什么要故弄玄虚,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云,惊涛裂岸”,也根本没有,只是一个小山坡而已。至于“小乔初嫁了”,实际上小乔已经嫁了好多年,恐怕小孩子都生了两三个,为什么苏轼要窜改年龄呢?这些,都比较有趣味。

钱锡生您一直主张研究要背靠遗产,面向现在,不能为研究而研究。所以您后来治学的兴趣点转向了唐宋词与人生,您是怎么去挖掘唐宋词里的人生意蕴的呢?

杨海明这方面,我最重要的一篇文章是《人生意蕴是唐宋词的第一生产力》,是在《文学评论》杂志发表的。胡明老兄在“编后语”里专门做了评价,他写信给我说:“这篇文章越看越有劲,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其实不光是唐宋词,所有古代诗歌、古代文学,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喜欢,能一代一代传下去,就是因为它所包含的人生意蕴和艺术美感。这两者里面,人生意蕴是第一重要的。这篇文章我比较得意,但现在看起来还不是非常好,写得不是很充分、扎实。以后我就对唐宋词中的人生意蕴不断地进行挖掘,比如生老病死、归家意识等等,一篇篇写下来,后来出了本《唐宋词与人生》(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这本书分为两大部分,前半部分讲唐宋词人在人生当中碰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包括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等等,他们是怎么处理的。我以词人为纲,对一个一个的词人进行个案分析。如晏殊为什么老要感叹人生无常?“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他对人生每一寸光阴的流失都感到惋惜,这跟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他死了好几个亲人,都是年轻时死的,所以他对人生无常很有感触。其实每个词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后半部分则把唐宋词划分成几大块,享乐的、雅玩的、言情的、怨嗟的等等,以作品为中心,按照词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和情感内容进行分类研究。

四、乐把金针度与人

钱锡生在学术研究的过程中,您还培养了很多研究生,仅博士生就带了二十多位,这些人现在大多崭露头角,您是怎么培养他们的呢?

杨海明我带研究生总的来讲,有三点要求。第一是读书。学生对哪个作家有兴趣,就要求认真看,以形成研究兴趣。第二是思考。把所有知识调动起来思考,要有自己的感悟。我要求学生一学期提出十个问题来,我看是不是有意思。这能说明有没有认真读,提不出来或者提得很空泛,说明没有认真读。这是跟段熙仲先生学的,我也这样培养学生的问题意识。第三是要写。不停地写,不断地写。向前辈学习,闻一多、钱钟书、夏承焘……的文章都要读,看他们怎么定题目的,怎么起承转合的。我主张学术论文不要写得太艰深,尽量要用普通读者能够接受的视角和语言写成美文。

钱锡生带了这么多博士生、硕士生,您觉得培养他们最关键的是什么?

杨海明最难的是定题目,题目定好了,就成功了一半。我因材施教,量体裁衣,根据学生的实际情况来商议和设计课题。像邓红梅,我的第一位博士生,聪明、细腻、敏锐、文笔漂亮。她一直对女性作家很感兴趣,研究过朱淑真、李清照,我建议她把女性词人连起来,写“女性词史”。曹辛华刻苦勤奋、学术潜力深厚,我要他敢于挑战,写“20世纪词学批评史”,其中的每个人物每个时期都可放大来做。他辛勤耕耘,果然收获丰硕,成为研究民国诗词的有影响的专家。再如李青,因其硕士研究的是楚辞,我设计了“唐宋词与楚辞”的题目。宋秋敏比较新潮,喜欢当代流行歌曲,我让她做“唐宋词与流行歌曲”。你长期从事过新闻传媒工作,所以设计了唐宋词传播的题目。罗燕萍是北方人,在她看来,苏州园林美如唐宋诗词,故我提示她注意两者之间的共同点,拟了“宋词与园林”的题目。

钱锡生要让学生把论文写到一定高度、深度,该怎么来指导呢?

杨海明要提纲挈领地进行提示,像罗燕萍的论文《宋词与园林》,我提示二者都是休闲文化、精致文化、南方文化、高雅文化,这几点定了,她写起来就比较容易了,当然里面她自己的发明很多,如青苔、假山等写得非常细。

钱锡生杨老师,您写了这么多文章和专著,可以说是高产学者。2010年,江苏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您的《杨海明词学文集》,共八册十二卷,近四百万字。您是如何保持旺盛的创作精力的,能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杨海明我有个习惯,晚上绝对不工作,八点多钟就要睡觉。为什么呢?我晚上要是思考问题,脑子就紧张,睡不了觉。因为睡得早,早上四五点钟就醒了,那时天还黑着呢,我就动脑筋打腹稿,有时想到一个观点,就爬起来写几句。吃过早饭以后开始写,速度很快,写到十点多钟就不写了,到系里看看报纸什么的。我写文章没有草稿,写草稿要多少时间啊,还要重新誊一遍。我把稿纸剪成一条一条、一格一格的,哪里要修改,就贴上去重写,所以我基本上都是一稿到底。我的手稿不多,都交到出版社了。

钱锡生现在研究词学的人很多,大家都在这个园地里耕耘,很多题目都做过了,缺少新意,于是不少人转到明清、近代,那么唐宋词这一块,怎么深挖细挖、搞出亮点呢?

杨海明这个不容易。大家都在想办法,有的搞词调研究,有的搞接受史研究,有的搞结构研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我一直觉得,最根本的还是要抓住唐宋词与当代人的一种交接,看在这方面还能不能有所生发。为什么唐宋时代的词到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喜欢?它的生命力在哪里?值得好好挖掘。

词学研究该怎么突破?恐怕要一段时间的沉积之后,才能再爆发。学术研究不可能一直往上,就像我自己,一段时间写完了,就没有东西可写了,感到有点苦闷,找不到新的题目,过了些时候,又得到一个灵感、一个启发,于是又有了一个新的研究高潮。整个词学界可能也是这么一种状况。现在大家都涌到了清词、民国词里去研究,因为作家作品多,有很多领域还没有开拓啊。唐宋词研究的人太多了,翻来翻去不容易找到新题目,但总归还是有的。

钱锡生现在回过头来看,您在研究中有什么遗憾?或者是自己还不满意的地方?

杨海明这个肯定是有的。我也有四平八稳、应景的文章。像《论秦少游词》,最早投到《扬州师院学报》,因为秦少游是扬州高邮人,结果被退稿了。这篇文章开始写得确实不好,后来我用心改了,投到《文学遗产》,很快就发了,所以退稿也是个好事。

钱锡生那篇文章是怎么改好的呢?

杨海明后来,我把秦观词放在词风的一个转折点来考察。我开玩笑说,如果投票的话,秦观就是当时的最佳词人。柳永、苏轼的词,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唯独秦观的词,众口交誉。为什么呢?我先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用了个小标题“他成了当时的最佳词人”,然后再讲是什么原因。原来唐宋词的主体风格至此经历了一个变化,从小令到慢词,柳永达到了高峰。但柳永的词太散、太俗,而秦少游正好是从这两方面扬弃柳永的。他把小令和慢词的长处结合起来,以短济长,以雅济俗。他的词,既不完全雅,也不是太俗。太雅了,普通读者不喜欢,太俗了,像柳永那样也不行。秦观把雅与俗结合起来了。我就从这个角度来写,虽然是一篇微观的文章,却反映了宏观的变化,这样,文章就有深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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