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读书”的重要性

2019-12-03 02:13陈平原
中学生阅读·初中·读写 2019年11期
关键词:侠客检索人文

陈平原

所谓“读书”,不外借助文字、图像及声音,在知识的海洋里上下求索。这一寻寻觅觅的过程,是在挑战你的智力,锤炼你的意志,酝酿你的情绪,完善你的思考,等到你理清思路落笔为文时。其实已经是“水到渠成”了。即便不做学问,不写文章,这个紧张寻觅的过程,同样决定了你阅读的质量与乐趣。在这个意义上,“过程”的重要性,一点不比“效果”逊色。

20年前,记得是在北京前海西街恭王府,那时还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所在,我第一次听一位朋友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谈论他们单位的领导如何事必躬亲——亲自写文章、亲自吃饭,还亲自上厕所。当时我乐坏了。依样画葫芦,开始谈论“亲自读书”的重要性。

饭要亲口尝,书要亲自读,为什么?因为吃饭及阅读本身,就充满了乐趣。如果有一天人类不需要咀嚼,按一下按钮,肚子就饱了,营养也足够,那并非福音。会读书的人,求知之外。很享受阅读的过程。这就好像球迷半夜起来观看世界杯足球赛,就是为了享受那紧张而刺激的场面;你要是劝人家别看,明早起来告诉人家谁输谁赢,那球迷是绝不答应的。

对今人来说,如果真想读书,“金钱”及“时间”的障碍不是特别严重,反而是另外两个因素影响了我们的阅读:一是电脑强大的检索功能,二是铺天盖地的名著缩写及论文提要。现在的读书人,不再欣赏“博闻强识”,这我能理解。因为电脑的检索功能实在太强大了:但省略了寻寻觅觅的阅读过程,实在有点可惜。

20世纪90年代初,我研究中国人的游侠想象,从司马迁到李白到金庸。为了梳理历代文人对侠客的想象,我翻箱倒柜,上下求索,很辛苦,但不时有惊喜的发现。边找边读,边想边写,随着研究的深入。我逐渐理解为何游侠在某些特定时代会成为文人的“最爱”。这本《千古文人侠客梦》,199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此书刊行后,朋友送我一本《二十四史侠客资料汇编》,那是根据“二十四史数据库”检索而成的。我初则惊喜。继而沮丧。机器检索当然比我一本一本读要精确多了。许多资料我原先没读到,确实可以补缺。可另一方面,我马上意识到,日后做研究,很可能不再读书,而是设定主题词,请计算机检索,挑出一段段“有用”的文字来。再仔细推敲。缺了必不可少的上下文,更没有寻觅的艰辛及发现的惊喜,我担心这人文研究的乐趣将丧失大半。

2000年5月,我撰写《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对“沉潜把玩”被“快速浏览”取而代之表示担忧。如果有一天,人文学者撰写论文的工作程序变成“一设定主题,二搜索,三浏览,四下载,五剪裁,六粘贴,七复制,八打印”,你的感想如何?如此“八步连环”,一气呵成,写作与编辑的界限将变得十分模糊。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对人文学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把读书的过程说得那么重要,是否夸大其词,这取决于对求学目的的理解。在我看来,信息不等于知识,更不等于人生智慧及生命境界。前者属于公共资源,确实可以用金钱购买:后者包含个人体验,别人实际上帮不了多少忙。

影响当代中国人阅读兴趣的,除了检索,还有摘要与缩写。这本是辅助性功能,让工作繁忙的现代人,得以用最短时间,獲得自己所需要的信息。然后,再按图索骥,寻找自己喜欢的文本,亲自阅读。可我发现。很多人只读名著的提要或缩写,以为这样就行了,不必再去翻看那厚厚的原著。

在我看来,各种世界名著(文学、史学、哲学)的提要、摘编、缩写,在方便考试的同时。很可能败坏了读者的口味。工作忙,实在没时间,你可以少读;但如果都不看原著,习惯于通过手机、网络、工具书等记下一大堆故事梗概,那是没有意义的。为了应付考试,没办法,偶尔这么做,情有可原。但长期如此,则读得越多,品味越差。

宋代大儒朱熹生活的时代,刻版书籍流行。世人读书的方式发生变化。于是,朱熹警告世人:“今人所以读书苟简者,缘书皆有印本多了。”比起八九百年前来,我们今天的阅读无疑更为“苟简”。拙著《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出版后,我曾接受采访,谈及当下中国人的“读书”:第一。知识面广。但缺乏深入探究的动力与能力;第二,擅长检索,但抵挡不住时髦的诱惑,难得独立思考;第三,喜欢表达,但主要是滔滔不绝的“独白”。而不是有理有据的“说服”。更不是包含倾听与自我反省的“对话”。这样的读书状态,确实不太理想。可世风如此浮躁。你又有什么办法让大家坐下来“亲自读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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