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道路与创意写作教学

2019-11-28 01:09
写作 2019年2期
关键词:教程网络文学科幻

阿 来

今天这个会场有点夸张,因为我原本以为是一个小范围的交流,没想到是在全国创意写作教师面前发表一个关于创意写作的演讲。我自己有点心虚,因为我自己没有上过大学,有点不好意思到大学谈写作。当年我也有机会上大学,那时候,大学中文系里面的名师都说大学是不培养作家的。可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向转化之快。

早些年,北京大学的陈平原教授说大学的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后来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再碰到他时和他开玩笑说:你现在对北大的创意写作班怎么看?其实说到大学里能不能教写作,我自己也抱有一种犹豫不定的态度。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相信写作不是教出来的。所以我说要自己学习写作,自己开拓。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写作道路不能说和写作教学没有关系。

我年轻时候读过的教写小说的书,告诉我要多读经典。我读得最多的一套书是美国人编的,由中国青年出版社翻译出版的《小说鉴赏》①[美]克林斯·布鲁克斯、罗伯特·潘·华伦编:《小说鉴赏》,主万等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6年版。。其实,它就是一套美国用来教创意写作的教材。我很少把一本书反复读两遍以上,但这套书我读过五遍以上。每本书都是一个小说集。根据教程,编者把它分为主题、题材、叙述、语言诸如此类,涉及小说写作的方方面面。它讨论理论问题时要言不烦,更重要的是对经典作品的细读分析。国外的大学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用这套书来教写作。

我自己也做过出版,编了一本科幻小说杂志。那时我认识了一位美国人,他叫詹姆斯·冈恩(James Edwin Gunn)。他在美国大学里教创意写作,而且专门教类型小说中的科幻类小说写作。他也是用《小说鉴赏》里的方法编写作教程,这部教程叫《科幻之路》②该套丛书已被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翻译成中文出版,共6卷,分别为:第1卷《科幻之路——从吉尔伽美什到威尔斯》,第2卷《科幻之路——从威尔斯到海因莱恩》,第3卷《科幻之路——从海因莱恩到七十年代》,第4卷《科幻之路——从现在到永远》,第5卷《科幻之路——地狱之门》,第6卷《科幻之路——时光永驻》。。我们的编辑部把它作为一个写作教程来学习。这也是帮助与我们杂志社签约的科幻作家提高写作的一个教程。

其实,我慢慢相信写作不管是技巧,还是隐藏在背后的观念都可以通过课堂的教学来传承。写作不比其他艺术形式特殊,既然绘画、雕塑、音乐这些看起来更微妙的事可以教,那为什么写作不可以教?如果我们只是注重讲写作需要人的天分、个性、感悟的能力,而忽略了它最初最基本的那一方面,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科学完备的态度。

但课堂教学也面临一种风险,就是怎么教,教到怎么样的一个程度?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我们今天的教育过于耳提面命,把一些事嚼得太细,嚼得太烂,没有意义的地方也能找到意义;没有方法的地方,都能找出方法。而真正有所领悟,尤其是能启动我们的受教育者得到领悟的那些地方,发挥自我主动性的地方反而有所忽略。

爱荷华大学大概是当今世界上创意写作方面做得最出色的地方。它有两个特点,一是有最早的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学位。另外一点是他们有一个国际写作计划,每年会邀请一些世界上不同的作家到校指导写作。我曾经在那待过一段时间。我问过他们的学院院长,创意写作到底怎么样?院长回答,在学习过程中,我们发现过去在写作方面什么都不会的人,其实也有某种天分和资质,经过我们学校的学习,他们确实能成为美国文坛上,最重要或比较重要的作家。我又问:有没有糟糕的例子?他当时没有说话。后来有一天在他家吃饭的时候,我再一次问他,拉尔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去哪了?怎么不见他再出版小说?艾里森是一位黑人作家,他的一部非常棒的长篇小说《看不见的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出版。我当时认为他是在美国用英语写作写得最棒的黑人作家,甚至比后来得诺贝尔奖的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还要棒。院长说,你之前就问过我一个问题,说我们有没有把一个人教坏,艾里森就是被我们教坏的。他原来写得很好,但是在爱荷华大学学习回去后就不会写了。从此他就渐渐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所以,不认为写作是不能教的,但怎么教,教到什么程度者确实是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在其他学科当中也存在的问题,但在我们语文学科的教学,不光是大学的语文学科教学,从小学和中学开始,我们就教得太过分了。一篇语文课文认了字,检了词,我觉得就差不多了。多读两遍什么意思都有了,深奥的文章多读几遍意思就出来了,古人也说,读书千遍,其义自见。我们都把学生看成哺乳期刚结束转向另外一个时期的人,硬要把食物嚼碎了再送到孩子的口中。其实更好的办法是让他们自己去吃,让他消化不良,让他胃疼一两次,让他慢慢学会自己消化,自己选择食物。我一直认为我们的教学中存在这样过分教学的现象。

后来我读到美国批评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两篇文章。一篇叫《反对阐释》,里面有一观点,就是反对对文学进行社会学和政治学的过分阐释。但我们的文科教学,从苏珊·桑塔格的角度来说,也是一种过分阐释,而且主要集中在意义的阐释,而不是方法的分析、语感的培养。其实语文是对语言的感觉,写作也是对语言的感觉。形式包括很多方面,但最基本的形式离不开语感。如果我们的语言都建立不起来,那我们不可能建立另外一种脱离了语言的形式感。这是一个很难把握分寸的事情。我很高兴我们能有一个创意写作的研究方向,它的教学方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一种工具,去帮助我们把握各种成分的分寸。

另一篇文章讨论我们对语言本身的感知能力。我们现在从事的艺术,不断强调创新,其实就是在构思上、情景上出奇出巧。但我觉得这不是创新的本意。我所认为的创新是一种面对新的生活、现实时,用怎样的态度来处理。这需要发明一套新的语言来处理这种现实,苏珊把它叫作培养新的感受力。这个感受力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新的语言,二是对新的现实。我们的文学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不能处理好新的现实,所以我们只好回到老经验当中去。

今天网络文学十分发达,需要很多写手。我们说网络文学很新,它只是介质新,就是通过网络来发表作品。内容新不新呢?从某种程度上说,网络文学是很旧的,比“五四”以来的文学还要旧。它的题材,它的处理方式在明清时期、民国时期的传统文学就已经出现,有的甚至是被当时的主流忽略的。现在出现了这样一个现象:很新的介质上出现了很旧的东西。但中国人从“五四”以来,不敢说新的东西不好,网络文学用新的介质来标榜自己的新。我并不是说反对网络文学,而是今天的年轻人缺乏在审美系统中用新的语言和观念来处理当下生活的能力。所以我们只好回到熟路上去,最熟的路就是语言。表面上看是新的东西,内在却很旧。为什么?我们的教育没有向他们提供一种面对新世界、新问题,寻找新方法的可能和勇气。在文学史、艺术史上,每一个真正在时代潮流上作出巨大贡献的艺术家、文学家往往不是这样的情况。创新伴随新生和勇气。

说到产业,今天的产业需要熟练的工人。艺术家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培养成另一个方向上的熟练工人。我们今天的创意写作有一个产业化的需要,但我仍希望在教学当中培养出能够面对新生活的有理想的艺术家、文学家。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有一位诗人叫卡尔桑·德堡(Carl Sandburg),他是当时美国诗人当中写城市生活最成功的诗人,他生活在芝加哥。按照美国城市的分类,芝加哥属于钢铁城市,五一劳动节就是因芝加哥钢铁工人的大罢工向资本家争取权利而确立的,后来共产国际把它变成全世界的节日。他写过一首诗表达了自己对钢铁城市的疑问:“美国你已经长出了钢铁的身躯,但是我们还没有长出钢铁的牙齿可以咀嚼你。我们还没长出钢铁的胃来消化你、吸收你。”所有的文学在任何时代,都会面临卡尔桑·德堡的问题:面对新的时代我们怎么从社会学、政治学的路径跳脱出来,从真正审美的路径介入这种生活,用新的表达系统来描写这种生活,而这一表达系统是从语言开始来揭示生活。

《反对阐释》批评我们过于从社会学、政治学方面来理解作品、理解这个时代,而不是从审美,尤其不是从建立新的语言经验出发来解决这个问题。我希望在将来创意写作的教学讨论中,这个问题能够得到大家的正视、关注、深入研究。教学相长,教师和学生们一起在这些方向多做探索,这将会为中国文学在新时代、新世纪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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