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乡土写作”的叙事空间
——以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为中心

2019-11-28 01:09温德朝
写作 2019年2期
关键词:乡土空间

温德朝

所谓“新乡土写作”,是较“五四”前后鲁迅等人的“乡土写作”而言的,是对新乡土时代中国乡土文学创作的统称。从深层次讲,由“乡土写作”到“新乡土写作”,不仅是小说创作的时间演进,更是小说叙事的空间拓展。“新乡土写作”立足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背景下生产力发展和生产关系的调整,以与时俱进的眼光整体考量当下乡土中国社会的沧桑巨变;不但关注传统乡野,更聚焦走向城乡一体化的小城镇和城乡结合部;不但关注传统农民,更聚焦游走于城乡之间的乡村知识分子、乡镇企业家、乡镇干部、大学生村官、城市农民工等①王晓君:《新乡土写作:距离乡村有多远》,《中国图书商报》2007年3月20日。该文转述了《佛山文艺》主编文能关于“新乡土文学”的理解。。“新乡土写作”的“新”,是打破传统乡土封闭疆界的“新”,是乡土交往空间扩大的“新”,是全新乡土体验的当代文学表达。

受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人们在以往的“新乡土写作”叙事研究中,通常过于关注语言文本连贯的、线性的时间叙事特征,而一度忽略或遮蔽了非连贯的、并置的空间叙事。其实,叙事的本质是讲述某些东西,同时包含时间和空间两个向度。“无视空间向度紧迫性的任何当代叙事,都是不完整的,其结果就是导致对一个故事的性质的过分简单化。”②[美]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37页。本文尝试以空间叙事学为研究方法,以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为文学样本,从地理空间、社会空间、情感空间、形式空间等方面深入考察“新乡土写作”的叙事空间类型及价值。

一、“苏北鲁南”的地理空间

任何成熟的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地,面对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物才能游刃有余地创作。日本著名文艺批评家奥野健男将之称为“文学的原风景”,认为这是“作家固有的、自己形成的空间”。文艺心理学认为,作家的“精神空间”就是比较稳定的创作心理图式,常常作为文学创作的出发点,如影随形地伴随创作活动始终。作家的创作即是对此“精神空间”的追忆、筛选、重构、想象,它构成了文学创作的原动力,推动作家“一吐为快”。叶炜也不例外,在“乡土中国三部曲”中,他选取“苏北鲁南”作为自己的文化地理空间标识。“从《后土》开始,我开始了真正的‘精神还乡’,苏北鲁南由此成为了我终生创作的文学地标,成为我创作的永远的‘精神出发地’。”①叶炜:《小说的“神性”、农民的中国梦和创作的尊严——从〈后土〉的创作说开去》,《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6期。他眷恋着生养他的故土,怀着深沉宽广的悲悯情怀,匍匐在故乡的大地上搞创作,那里“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梦中出现,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笔下复现、还原”。

叶炜在“乡土中国三部曲”中集中呈现了苏北鲁南地理空间的自然风物和文化景观。一是信仰民俗。苏北鲁南的农民信仰土地神、麻姑神、大槐树,他们视其为自己的主心骨和保护神。《富矿》中的麻姑是麻姑神的转世,《后土》中的刘青松是土地爷的第十五代凡身,《福地》中的老万是大槐树的化身。麻庄人的大事小事、红事白事,都要到土地庙去拜拜。麻庄人敬天法祖,信仰祖先神。他们认为,鬼魂并不可怕,生死不过是从居家到坟场一条路的距离而已,不过是生存空间的转换。麻姑和二姥爷的魂魄、老万和绣香的魂魄、曹东风和曹柏轩的鬼魂,均能在梦境中自由交流。二是节庆民俗。除中华民族共有的传统节日外,叶炜重点描绘了龙头节、鬼节、麻姑节、晒衣节、敬山神节、雨节等富有地域空间特色的节日。比如,农历二月二,俗称龙抬头,也称龙头节。麻庄家家用糖拌炒黄豆,谓之“炒蝎爪”,一年不被蝎子蛰。农历七月十五,麻庄有“请麻姑”的风习,俗称麻姑节,各家各户都要煮肉、蒸馍馍。农历五月十三,被麻庄人称为雨节,人们认为这天是关老爷磨大刀的日子,磨刀时所用的磨刀水,滴下来,所以天就降雨。三是婚丧民俗。在苏北鲁南农村,男女到了适婚年龄,男方一般都要请人到女方家提亲。《富矿》中的蒋飞通,就是委托幺婆到麻姑家提的亲。《后土》中曹东风在麻庄是独户,找不到媒人,只能自己厚着脸皮去提亲。婚前男方要给女方下聘礼,八只鸡、八条鱼、八斤水果、八斤肉、八斤蛋什么的,俗称“八个八”。姑娘出嫁头天晚上,要吃“离娘饭”,第一道菜是“离娘鸡(吉)”,意思是姑娘离开娘之后,定会大吉大利。同样是结婚,曹东风娶刘小妹是头婚,婚礼白天举行,隆重、热烈;王傻子娶翠香,翠香属于亡夫再嫁,叫“回头”,婚礼夜间三更左右举行,简单、朴素。同样是丧葬,老万的葬礼热热闹闹,灵堂燃“长明灯”、摆“打狗饼”、盛“倒头饭”、立“影身草”,出殡时经过“发引”“路祭”“起棺”“放炮”“奏乐”“筑土”等仪典最终安稳入葬;王孙氏的丧事尽管简洁,但她是麻庄的老门老户,可以葬入麻庄坟场;曹柏轩是麻庄的外来户,死后却不能葬入麻庄坟场。四是艺术民俗。《福地》中的西集庙会,是方圆百里村民的盛大节日。庙会上,有各种杂耍,耍猴的,玩蛇的,斗蛐蛐儿的,养蝈蝈的,斗鸡的,狗钻火圈,小鸟算卦,无奇不有;有说书唱戏的,《水浒传》从早说到晚,柳琴戏《喝面叶》让人大饱耳福;有各种手艺人,捏糖人的,用竹子编小鸟的,吹笛子的,弄萧的,用手指作画写字的。此外,小说吸收了苏北鲁南方言,穿插了大量传说、民歌、民谣、童谣、谚语……增强了文本感知难度和陌生化效果。小龙河、苇塘、果园、马鞍山、抱犊崮等地理场景也在“乡土中国三部曲”中反复出现,不仅锁定了小说叙事中人物角色活动的空间,而且皴染了小说叙事的乡土底色,推动了故事意义的生成。

地域空间拥有超强的稳定结构,地域文化一经形成便具有强大的惯性约束力,左右着置身其中的人们的思维方式,并成为指导他们日常生活的行动逻辑。叶炜生长于苏北鲁南农村,尽管20岁以后便到城市求学、工作,但童年体验对他的创作影响至深;他游走于城乡之间,每年都回乡探亲访友,听老乡们讲述自己的故事;他还专程到农村、矿区调研,深入了解农民的所思所想,体悟他们的酸甜苦辣。可以说,苏北鲁南是叶炜的文学地理标签,他的乡土创作经验发源于此。他自由徜徉于这个创作空间,以文学的方式切入当下中国乡村,叙写着他对新乡土时代的感受、认知和期盼。

客观来讲,“苏北鲁南”的文化地标非常典型,这里是中国南北方的分界处,特别是苏北重镇徐州号称“五省通衢”,兼具“北雄南秀”之风;这里是中国东部经济发达地区的经济洼地,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社会景观错杂混合;这里是齐鲁文化和楚汉文化的发源地,中国人的文化基因生发于此,也保存得相对较为完好;这里有沂蒙革命老区,淮海战役决战于此,人们富有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时刻关心着国家大事、国际风云。中国疆域辽阔,探究乡土中国的社会运行机制,要全面展开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采取解剖麻雀的方法。村庄是个“小中国”,中国是个“大村庄”,选好了“苏北鲁南”这个地理空间样本,解剖好了“麻庄”这只“麻雀”,也就能够深入中国乡村的“五脏六腑”了。

二、城乡互渗的社会空间

如果把中国社会看作一个神经整体的话,党中央无疑是神经中枢,广大乡村自然就是神经末梢,那么,神经中枢的每一次细微蠕动,都将对神经末梢产生巨大的刺激和震撼。进入新世纪以来,国家加大了对“三农”的改革和投入力度,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使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为新乡土作家扎根中国大地创作提供了鲜活生动的感性经验。“新乡土写作”继承发展了传统乡土文学的史诗传统,力图从宏观上把握和展现转型期中国乡村的“常”与“变”。就叶炜来讲,他一贯主张“大小说”①叶炜:《小说“大说”——谈〈后土〉的创作及对“大小说”的初步思考》,《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6期。叶炜认为,“大小说”主要表现在小地方大中国、小政权大政治、小隐喻大象征、小人物大命运等四个方面,“大”不仅是小说的题材和创作手法,更主要的是指小说所展现出来的气象和社会作用。的创作理念,在宏大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中去思考“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裂变与转型”等中国社会发展中遭遇的问题,并尝试给予文学的解答。《富矿》取材于苏北鲁南矿区和农村结合部,以麻庄矿的兴衰变迁为主线,以麻姑和笨妮两个女人的悲情命运为辅线,集中展现了以煤矿为代表的现代工业文明强势入侵和改造传统农业文明的社会发展进程。《后土》以广阔的现实主义视野,真实呈现了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进程,以及社会转型过程中人的存在状态和精神面貌。《福地》中麻庄在近一个世纪的社会风云变幻中,先后周旋于不同政治力量之间,多次险遭灭顶之灾并最终化险为夷。作品既是苏北鲁南抗日根据地的革命斗争史,也是麻庄的社会变迁史,还是主人公老万一生的传记,在历史长河中打捞起尘封的乡土记忆。“乡土中国三部曲”凸显了叶炜驾驭宏大题材的决心和魄力,他以史诗笔触向社会纵深维度开掘,较为全面地追溯了苏北鲁南百年乡村剧变。

放眼当前乡村,现代性的触角已经伸入每个村落腹背,城乡一体化发展成了不可逆转的大趋势。列斐伏尔说:“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②[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页。城镇空间具有强大的同化功能和虹吸效应,城镇现代工业文明成果暴风雨般摧残着乡土文明的根基。考察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乡村城镇化进程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造城运动。《富矿》中的新城镇伴随煤矿而兴,围绕矿区新建了幼儿园、小学校、大商场、医院、电影院、澡堂;矿门口那条街热闹非凡,旅馆、饭店、发廊,一家比一家生意火爆;运煤的重型卡车川流不息,日夜兼程地向外输送着“黑金”,一个现代化的小城镇雏形初现。“现在,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卷入了这场制造城镇的运动中,楼房越盖越高,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矿工们努力工作然后到娱乐场尽情挥霍,而附近村民为他们提供着挥霍的资源。”①叶炜:《富矿》,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386页。二是消费时尚。来自南方矿工、温州女人的新生活理念解放了麻庄人的思想,让他们开了眼,竞相追逐都市生活时尚。麻庄女人们越来越注意打扮了,年轻的小媳妇都把自己收拾得花儿一样,小姑娘也学会了往脸上搽粉呀面呀什么的。麻庄新城的大商场、歌舞厅,一天到晚播着邓丽君的歌曲,唱着《潇洒走一回》,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甜腻腻的味道。消费主义扭转了麻庄人对钱的看法,他们逐渐学会了做矿上的生意,建编笆厂、种植蔬菜、搞煤炭转运……他们拼命赚钱,再用赚来的钱去模仿城镇人消费享受,以获取廉价的快乐。三是“能人”治村。在传统村治格局中,以血缘关系联结的宗法力量起着支配性作用,村干部往往由村中大族大姓的头面人物担任。乡村换届选举时,村民投票的标准是候选人与自己血缘关系的远近,而非治村理政能力的大小。即使跟自己同宗同族的候选人在所有人选中能力不是最强的,也只选同宗同族的候选人。这些人一旦当选,首先考虑的也是满足同宗同族人的利益。“乡土中国三部曲”第一部《富矿》中的村长贵喜深谙此道,他认为在麻庄做事,只要麻姓人满意了,事情也就成功了,杂姓人意见再大也翻不了天。而到了第二部《后土》中,独门独户的曹东风破天荒地当选了村长。他的当选,得益于精明能干、会来事,承包村里砖厂发财后,慷慨捐资修路、建学校,赢得了村民的好感。从贵喜治村到曹东风当选,标志着城镇化进程中传统宗族观念的松动和弱化,血缘亲疏远近的投票标准逐渐让位于能否带头致富奔小康的标准。四是进城打工。农民外出打工热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现代农业科技和城镇工业的发展,解放了农业劳动生产力,同时为农民在城市谋生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另一方面是因为,90年代中后期至全面取消农业税这段时间粮食价格持续走低,靠土地上刨食的生活越来越不景气,一些农民不得已选择了打工挣钱②贺雪峰:《新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4页。。矿上第一次招工,麻庄人还犹豫不决,等到第二次招工时先前的“质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男人们在抢,女人们也在争”。叶炜在《福地》中说,乡亲们不再一辈子固守麻庄,而是争先恐后地外出打工讨生活。“他们背起行囊说走就走,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们的背影是如此决绝,似乎要把身后的麻庄永远地抛在了身后。”③叶炜:《福地》,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556页。《后土》说打工掏空了农村,现在“农村的情形就是一个电话号码386199”。城镇化浪潮有正、负两个价值向度,从正的向度讲,它提升了人们的生活品质,让农民共享了社会发展成果;从负的向度讲,它打破了乡土的诗意美好,乡村付出了沉重的环境资源代价。

城乡融合发展和农民收入来源多元化,不断造成村庄共同体意识解体和村庄生活面向外倾,乡村对农民越来越缺乏吸引力,乃至沦落为农民记忆中的老家的符号。换句话说,城镇空间的快速扩张,是以对乡村空间的挤压为代价的。如何坚守乡村阵地,重建农民的主体性,是摆在我们面前亟待解决的难题。《后土》中曹东风满怀忧虑地对刘青松说:“看来,我们真得要想个法子来留人了!”怎样留人?靠传统把农民捆绑在土地上的老办法肯定行不通,必须适应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新形势新任务新要求。叶炜认为,新乡土中国的发展建设关键要解决好资本来源问题,一是充分认识国家对农村从提取资源到输入资源的战略转移,积极争取国家向农村转移支付的财政资金;二是广泛联络从农村走出的创业成功人士,有效利用他们怀着建设家乡、造福桑梓的炽热情感带来的个体资本。在憧憬美好未来的同时,我们也应理性地认识到,资本具有天然的逐利性,要仔细甄别良性资本和恶性资本,警惕后者演变成为私人牟利的工具。同时应注意,生态旅游是否就是新乡土时代农村发展的唯一路径,是否每个村庄都有可供旅游开发的资源?重建乡村主体性、重新唤醒农民主体意识的路程漫长而遥远,必须因地制宜地深入思考。

三、复杂纠结的情感空间

乡村现代性的最显著特征是打破了既有的封闭宁静,一切都在改革开放的旗帜下快速发生变化。纵向地看,从催缴农业税到全面取消农业税,从“计划生育”到“二孩政策”,从看病难、看病贵到新农合医疗保险,从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到“生儿生女都一样”逐渐被接受,从血缘宗法格局到村民自治制度的逐步实现,乡土根基的每一次松动都会引发农民内心的悸动。横向地看,中国东西之间、城乡之间、工农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发展上不均衡不公平的矛盾让农民感到惶恐不安。农民的情感空间相应扩大了,不再是静止、单一的,而是多元、多变的,交织着希望与失望、撕裂与挣扎、彷徨与无奈、快感与痛感……老作家周克芹曾说过:“改革是涉及各个方面的,除了我们看得见的经济的、政治的、体制的变化外,还有我们需要深入体察和研究才能感受到的人们心灵思想的变化,而后者,才是文学应当摄取的材料。”①周克芹:《八十年代农村题材展望》,《当代文坛》1984年第6期。“新乡土写作”是否有深度有力度有筋骨,关键在于能否写出“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转型的历史规律和必然趋势,能否写出乡土现代性转型过程中人性的裂变和复杂性。

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选取了中国乡村社会变迁的三个切面,就情感体验来讲,既写出了传统农民的责任与坚守,又写出了进城农民的困顿与迷茫,还写出了新时代农民的激情与梦想。一是漂泊体验。麻庄村民怀揣美好的梦想来到城镇打工,但城镇却像个挑三拣四的雇主,专挑乡村最优秀的人才和最优质的资源。大多数没学历、没知识、没技术的农民,只能从事城镇人不愿意干的最脏最累的体力活。农民的根从乡村土壤里拔了出来,却没能扎入城镇的土壤,更遑论枝繁叶茂了。六小的哥哥嫌跟着父亲磨豆腐不挣钱,带着媳妇秋菊进了城,在建筑工地打工时,一次意外事故肚子被捅了个血窟窿。因为缺乏法律意识,没有签劳务合同,被黑心包工头拖欠了补偿。最终,他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不愿成为家人的累赘,吞药自杀了结了生命。菊花远赴城市打工,以青春和身体为代价赚了不少钱,她最素朴的愿望是回到麻庄从良嫁人,但乡村伦理并没有宽容她的悲惨经历,最后通过修补处女膜才远嫁他乡。对农民工来说,城镇虽好,安居却难。在这里,城镇空间已不是无关紧要的背景,而是“推动文本叙事和漂泊体验生成的结构元素”②林静声:《从先锋的幻影走入“民间”的本真——论余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的父亲形象》,《江苏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具备了苦难言说的意义指涉。二是空虚体验。城镇化吸引了大批劳动力,男青年们外出打工挣钱,一年半载也回不了家,于是带来了留守老人、留守妇女和留守儿童的问题。麻庄小媳妇骨朵和柳梢主动勾引小学老师高翔,小说借高翔之口道出了原委:“她对我说自己男人出门了,她在家鼓躁的慌。还说不光她自己,现在麻庄的小媳妇都不老实,他们的男人出门太久,都闷得慌。”③叶炜:《后土》,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350页。我们知道,原生态的民间文化藏污纳垢,扒灰偷汉的事自不少见。而现代社会个性的解放、生理需求的刺激和道德约束的减弱,使留守妇女的空虚无聊感倍增,她们往往在情欲和理性的钟摆之间徘徊。同时,乡村现代性使传统精神信仰崩溃,但新的信仰世界尚未建立或比较弱小,外来的西方基督教文化乘机填补了留守妇女寂寞的内心。乡村精神信仰危机十分可怕,“仅麻庄就有一半妇女信主了。以前,麻庄人,无论男女,都只信奉土地爷,现在好了,信土地爷的越来越少,信主的越来越多”①叶炜:《后土》,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292页。。三是惊羡体验。以麻庄矿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像炸雷一般惊醒了沉睡中的麻庄人,乡民们惊恐地打量着外来事物。正如麻庄老人所言:“要开矿了,外面的鬼东西要进来了,麻庄要不安分了。”麻姑和笨妮每天相约去庄后的麦田打猪草,她们常常故意多待一会儿,因为那儿可以看到煤矿工地的变化和南方矿工的白脸膛、蓝制服。笨妮积极踊跃地去矿上当临时工,她认为矿工工资高,为了钱愿意嫁给矿工,毫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渴慕——“要是有钱当寡妇也愿意”。与女人们的骚动不安不同,麻庄男人最初对开矿是抵触的。他们愤恨地说,狗日的南方矿工跑到家门口开矿,破坏了麻庄的风水,挖走了地下的黑金,抢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钱和原本应嫁给他们的女人。但事情很快发生了变化,“麻庄矿在麻庄开了不到两年,麻庄人一个最大的改变就是对钱的看法,他们越来越认识到钱的重要性,于是,也开始对钱有了依赖,他们也因此逐渐改变了对麻庄矿以及那些矿工的敌意,他们拼命想尽快加入到有钱人的队伍中来”②叶炜:《富矿》,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81-82页。。四是梦想体验。《后土》是“乡土中国三部曲”中离现实最近的一部小说,作品塑造了一批有激情、有梦想、有追求的时代新人,他们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广阔舞台上施展拳脚,坚定不移地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曹东风、刘青松等麻庄新一代村干部有勇有谋、敢想敢干,他们为了维护全体村民的利益,敢于同阴险狡诈、贪污腐化的恶霸村支书王远作斗争;他们把麻庄当作施展抱负的王国,将个人梦融入乡村梦,科学规划麻庄的未来。刘非平和王东周等麻庄新一代青年,或大学毕业响应国家号召回乡做了大学生村官,或致富不忘本回乡投资发展生态农业,努力振兴乡村经济、守住乡村记忆、留住乡愁,在造福桑梓中实现自我价值。此外,还有怀旧体验、悲愤体验等。可以说,乡村的社会空间有多复杂,农民的情感空间就有多丰富。

情感空间具有虚拟性特征,在虚构文学尤其是意识流小说中,会有大量的心理描写;在非虚构的纪实文学中,它往往同社会意识形态交织在一起的,是社会历史变化在人物内心的投射和反映。“新乡土写作”致力于乡土现代性转型大时代中小人物命运的书写,常常将人物放置在风云激荡的社会历史变迁中,努力呈现主人公奋斗的激情与梦想,生命的卑微与自尊,内心的矛盾与纠结,对现实不公的顺从和抗争,以及精神上的超越性和优越感。《富矿》中的农家小子六小和农家姑娘笨妮原本都是淳朴的孩子,他们也曾有过美好的梦想并为之奋斗过,但作为现代性产物的煤矿及其衍生品摧残和伤害了他们,极端伤心失望之际愤而以暴抗暴,最终先后入狱。在乡村现代性的征程中,如何避免工具理性对人的异化和戕害,如何实现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协调发展,这是“新乡土写作”的使命所在和努力方向,它将通过审美救赎对人类进行终极关怀,给精神迷茫的人们以心灵慰藉和疗救。

四、圆形闭合的形式空间

时间和空间是人类认识和把握世界的两个坐标。文艺理论界惯常把小说和音乐看作时间艺术,把绘画和雕塑看作空间艺术,但这种划分仅仅是相对的,并非小说和音乐中不包含空间要素、绘画和雕塑中不包含时间要素,而是说每种艺术都有其更适宜表达和较为突出的特性。W.J.T.米歇尔指出:“艺术品,与人类经验中所有其他物体一样,都是时空结构,而有趣的问题就是理解特殊的时空构造,而不是给它贴上时间或空间的标签。”①[美]W.J.T.米歇尔:《图像学:形象,文本,意识形态》,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9页。一部小说,一篇叙事文学作品,既包含纪实意义上的时间形式,又包含虚构意义上的空间形式,是时空合一的艺术构造。探究“新乡土写作”的空间形式,不是要摒弃或砸碎小说的时间链条。相反,正是若干条基于时间链之上的情节的有创意组合,才形成了特殊的空间形式②龙迪勇:《空间叙事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65页。。只有从整体上把握“新乡土写作”的时间线索,熟悉小说的整体结构之后,才能对情节的创意组合作出科学分析并感知到空间形式的存在。

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学习借鉴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艺术手法,以圆形闭合的空间形式为小说叙事结构。《富矿》上、下两部,上部麻姑卷共36节,自“0.传说”开始;下部大洋马卷共37节,至“0.轮回”结束。《后土》以二十四节气来谋篇布局,自序曲“惊蛰”开始,至尾声“惊蛰”结束,正文共24卷。《福地》以天干地支来结构篇章,自辛亥卷开始,至丙子卷结束,共60卷。这三部作品的叙事结构,或是“从0到0”的回归,或是一年二十四节气的轮转,或是六十年一甲子的回环,从时间上说是周期轮回的,从空间上说是圆形闭合的。任何文本形式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必然指向有价值的意味。“乡土中国三部曲”的圆圈式叙事结构,与中国古典哲学精神相辅相成,蕴含着独特的审美文化意义。一是乡土本色。叶炜主观上有意识地发掘和传承中华传统文化,无论二十四节气,还是天干地支纪年,都是传统农业文明的精神遗产。小说以此结构全篇,与乡土中国裂变和转型的主题十分吻合,且增强了“土气息”“泥滋味”。二是“物极必反”。世界是一个整体,宇宙自然处于阴阳协调的平衡状态,事物在一个方向发展到极端,必然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即所谓盛极必衰、动极必静。《富矿》开头关于官婆的传说和黑雪的寓言,暗示人类对矿产资源的过度开采、对自然环境的过度破坏,造成了触目惊心的矿难和千疮百孔的塌陷,必然遭到大自然的恶性报复。《后土》中的土地爷就是土地的象征,他以托梦的方式告诫麻庄人不可一味地从土地上索取,要视土地为命根子,尊重土地、保护自然、敬畏生命。三是循环轮回。麻庄矿说建就建起来了,说破败就破败了,从宁静到喧嚣到复归宁静,历经轮回的不止是煤矿新城,还有世道人心。《富矿》结尾处,麻姑感到又回到了没开矿前的祥和状态,由此她想到了“轮回”这个词,这是对《富矿》主题最生动准确的阐释。四是宿命意识。《富矿》中萨满关于矿区塌陷的寓言,关于麻姑命运的谶语;《福地》中青皮道长关于万福、万禄、万寿、万喜四人命运的预言,都充满了宿命感和荒诞感,无论人物如何挣扎、努力,却始终逃脱不了命运预设的圈套。圆形闭合的空间结构具有封闭、稳固、自洽的感性形态,这是“苏北鲁南”地域超稳定的乡土文化结构的表征,也是“乡土中国”强大的传统惯性力量的象征。

“乡土中国三部曲”通过倒叙、插叙、意象再现等艺术手法,来打破线性的时间叙事脉络,实现了时间中的空间并置。《富矿》以“将来”为开头,“他们不会想到,不久的将来,这个长得和官婆一样富贵俊俏的女孩会和麻庄旁边的煤矿一起,改变麻庄人的命运”。这句话以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提纲挈领地奠定了全书的风格。对叙述者来说,小说所描述的一切都属于过去,作者以“不久的将来”开端,然后回到相对于将来的过去某个时刻,最终还会终结于这个“不久的将来”,从而形成了一个闭合的时间圆环。《富矿》关于花鼓发疯前因后果的描绘,关于二姥爷悲惨经历的回忆;《后土》关于孟美丽发疯来龙去脉的叙述,关于曹东风和刘小妹结婚的追忆,都属于插叙的片段,强制性地打断了时间叙事流,拓展了文本空间。同时,叶炜主动在时间叙事流上并置空间。如他在《富矿》第28节“花灯”中写道:“就在蒋飞通他们看花灯的这天夜里,矿上又出了一件大事:矿长陈尔多的女人阿细被一个蒙面人搞了。”③叶炜:《富矿》,青岛: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169页。当叙述完前者后,通过这句转折的话,自然过渡到了后者的叙述。在同一时间“这天夜里”,蒋飞通、麻姑赏花灯和阿细被强奸两件事像橘瓣一样在文本空间上处于并置状态。叶炜还通过梦境的重叠,让同一个意象场景不断在文本中出现,从而造成了空间场景的循环。《富矿》中麻姑喂小花猪的场景、《福地》中万福兄妹四人在绣香母体中推挤打架的场景,两个富有意味的意象空间反复出现,从而形成了一个闭合的空间圆环。张玫珊在论述《百年孤独》时说:“马尔克斯往往写已经发生的事,或已经被预见的事物。但是他让他们走着‘命中注定’的路,绕了一圈,往往又回到原处。表面上有着运动,然而实际上总是陷于旧辙之中。读他的作品,经常会给我们留下这种感觉:故事像走马灯上的一幕幕灯景,轮番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时间像是流逝的,又像是停滞的,凝定在那儿,没有动;原来,转动的只是走马灯的轴。如果不站在走马灯的外边,看一一旋转过去的图景,而是像作者一样已经知道,并掌握着布恩地亚家族的命运,卷藏在走马灯的轴心里,就会感到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因为真正的轴心只是一个点,任何的过去、现在、将来都重合、集中在这个点上了,都已经存在了;从外边看,他们衔接成一个圈,无论从那一个点上开始,都可以滚动起来。”①[阿根廷]张玫珊:《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中的时间》,柳鸣九主编:《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59页。这段话如果移作对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的评价,亦十分恰切。

统而论之,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尽管城乡二元对立的格局打破了、城乡互渗交往的空间扩大了,但中国社会的乡土底色至今未变,费孝通先生对中国社会的基本判断依然适用。乡土文学植根于乡土社会丰饶的土壤之上,从“乡土写作”到“新乡土写作”,乡土文学无论如何变体,都始终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主流。“新乡土写作”的叙事空间类型主要体现在地域空间、社会空间、情感空间、形式空间等方面,它以史诗视野整体摹绘了新乡土时代中国社会变动不居的现实,努力揭示乡土现代性转型过程中复杂多变的人性世界。就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来说,我们在看到其空间叙事所取得成绩的同时,也不应忽视其不足之处。比如,地域空间书写上存在乡村滥情的低俗化之嫌,社会空间书写上对新乡土中国未来的畅想过于盲目乐观,情感空间书写上对人物内在心理变化的透视不够细腻,形式空间书写上存在模仿《百年孤独》的痕迹等……在当代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下,生动鲜活的现实生活为“新乡土写作”注入了强劲的发展动力,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资源。“新乡土写作”也是最具中国经验、中国情怀、中国特色的文学表达,我们期待这朵文学奇葩枝繁叶茂、娇艳芬芳,为繁荣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积累更多创作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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