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毅
有学者曾以“文化保守主义”①来解读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夏志清更是这样评价沈从文:“他对古旧中国之信仰,态度之虔诚,在他同期作家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②这些评判表明的正是沈从文作品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紧密关联。从道家文化中寻找有利于现化社会发展的活性资源,让道家文化同西方现代文化与湘西少数民族文化进行交流、碰撞、对话,体现出沈从文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总体态度。而追求素朴自然的人性理想、坚持顺应“大化”的生死观念与推崇“无为而治”的社会形态,正是沈从文传承道家文化的主要路径。
“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在晚清国弱民愚的背景下,鲁迅提出了“立人”的主张。对鲁迅来说,立人的出发点是启蒙,而落脚点则与救亡紧密相关,即关系民族的兴盛与国家的强大,使中华民族在世界上立于不败之地,乃至最终建立“人国”。鲁迅的所谓“立人”,其实质便是个性解放与精神解放。对于鲁迅的“立人”思想,钱理群的主要解释是:第一,立人是终极性社会目标,即国家的统一、独立、富强与民主都不能以牺牲个体精神自由为代价;第二,其路径是少数先驱者的个体精神自由首先强大起来,再通过他们对民众进行启蒙,最后建立真正的“人国”③。结合鲁迅的《阿Q正传》、《药》、《祝福》、《故乡》等作品来看,他的文化与文学宗旨无疑是文化启蒙主义,亦即表现与揭露中国平民百姓的思想愚昧状态,促使他们的思想觉醒,使他们具有民主、平等、自由等现代意识。就鲁迅对人性的描写而言,其目标是现代西方文化,其文化取向是人的现代性。
以鲁迅的“立人”思想作为参照系,不难看出沈从文文学主张与众不同的个性。尽管沈从文同鲁迅一样主张与实践文化启蒙主义,但却同时强调文化保守主义或曰文化守成主义,这从他以表现人性美为指归的文学主张中表现得淋漓尽致。1936年,沈从文在《国闻周报》发表《习作选集代序》一文,提出了他个性鲜明的文学主张:“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④对沈从文而言,文学就是表现人性美的载体,而人性美则是指“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一种不背离人的自然本性的人性。所谓不背离人的自然本性的人性,沈从文在《水云》中这样解释:“我是个乡下人,走向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会权量不合。一切临近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中的价值与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伪‘思想家’为扭曲压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乡愿标准。这种思想算是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们复仇的人病态的行为罢了。”⑤沈从文提出这样的文学主张,有他自己的特殊目的。一方面,他坚持文学唯美主义。在他的心中,文学是表现真、善、美,抨击假、恶、丑的。正如他所说:“一个伟大作品,总是表现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对于当前社会黑暗的否认,以及未来光明的向往。一个伟大作品的制作者,照例是需要一种伟大精神,忽于人事小小得失,不灰心,不畏难,在极端贫困艰辛中,还能支持下去,且能组织理想(对未来的美丽而光明的合理社会理想)在篇章里,表现多数人在灾难中心与力的向上,使更大多数人都浸润于他想象和情感光辉里,能够向上。”⑥如此,对读者来说,文学就是一种美的熏陶,一种心灵的净化。另一方面,他痛心于现代社会尤其是现代都市中人性的堕落与道德的溃败,希望以文学的审美形式“重造民族道德”。他指出:“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国家民族的重造问题,方不至于成为具文,为空话!”⑦他对于都市社会的堕落,或者对于“被财富、权势和都市中的礼貌、道德、成衣人、理发匠,所扭曲的人间”⑧表示十分愤慨。这样的文学目的,从总体上看与鲁迅以“立人”为轴心的文化启蒙主义文学主张显示出很大的差异。如果说,鲁迅的文学主张侧重于人的现代思想的接受的话,那么,沈从文的主张则强调传统思想的复活。他心目中的传统思想则正是道家思想。
沈从文心中的人性美与道家的人性思想可谓一脉相承,他要追求的正是道家思想主导下素朴自然的人性理想。关于人性,道家思想家曾提出了以朴素、自然、本真为特点的人性思想。如老子在《道德经》中指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庄子在《秋水篇》中指出:“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老子提倡人性的朴素,强调抑制个人私欲的膨胀。庄子强调尊重人的自然本性,强调不要像给马戴上辔头,给牛穿掉鼻子那样去破坏或毁灭人的本真的天性,自然而然的本性才是好的。这是道家“道法自然”的哲学思想在人性上的贯穿与体现。显然,沈从文提倡的人性美与道家的人性思想实无二致。他在谈到《边城》主人公翠翠的原型时说:“一面就用身边黑脸长眉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良善式样。”⑨他这里所说的“性格上的素朴良善”无疑是对道家人性观念的直接继承。夏志清评论说:沈从文“认为人类若要追求更高的美德,非得保留如动物一样的原始纯良天性不可。他觉得,一个人即使没有高度的智慧与感受能力,照样可以求得天生的快乐和不自觉地得来的智慧。这种看法,当然是道家的和罗曼蒂克的看法”⑩。
正是因为对道家人性观念的直接传承,沈从文作品中所描绘的人性或素朴自然的人性理想才具有如下两方面的特点。一是善良、纯真与本分。《边城》的主人公翠翠简直是这方面的标本:“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从无机心”。天保、傩送兄弟虽然强壮却性情温和——“两个人皆结实如老虎,却又和气亲人,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长河》中橘园主人藤长顺的三个女儿均“为人和善而真”,其中的小女儿夭夭更是“因为心性天真而柔和”,所以显得更动人怜爱,更得人赞美。《会明》中的会明虽为部队的士兵与伙夫,性格上却是“天真如小狗,循良如母牛”,对小鸡崽那样的小生命投去了无限的热爱。甚至在湘西,如同《边城》中所描绘的那样:“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沈从文一直自称为“乡下人”,曾这样说过:“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这番话既是他本人个性的写照,也完全可以看作他笔下人物纯真人格的注脚。二是重义轻利,崇尚古风。《边城》中的老船夫古道热肠,五十年如一日摆渡方便他人,却从不收行人给的船钱。他到城里买肉,“人家却照例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不想沾那点便宜”。船总顺顺则“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为人却那么公正无私”、“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爱财”,故为地方豪杰,广有人望。《长河》中的藤长顺“对待主顾又诚实可靠”,“为人义道公正处,足称模范,得人信服,因此本村中有公共事业,常常做个头行人,居领袖地位”。有论者指出:沈从文“对湘西原始强悍人格的讴歌与对城市阉寺人格的批判,既是对道家文化中反异化、反过度文明的思想资源的借鉴,更包蕴了在文明中注入生命的血液,使衰老的烂熟的文明充满活力,使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在自为的生命个体的‘企望’。”⑪这样的立论毫无疑问是持之有据的。
人活着总离不开追求人生的意义,而人生的意义恰恰又是在生命与死亡的关联中得到解释并展开的。正如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所说:“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⑫从很大程度上说,正是因为死亡的存在,才导致人们失去活着的信念而走向自杀。正因为这一点,雅斯贝尔斯等西方现代哲学家才得出这样的结论:所谓哲学,就是学会死亡,或者说如何应对死亡。⑬对雅斯贝尔斯来说,死亡为活着提供了参照,或者说因为人要死亡或因为死亡的存在,活着受到了限制,活着的意义也只能在这种限制中得到解释与发挥。周国平说:“许多古希腊哲学家把死亡问题看作最重要的哲学问题,苏格拉底、柏拉图甚至干脆说哲学就是为死预作准备的活动。”⑭海德格尔指出:“死亡绽露为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⑮海德格尔对死亡的解释十分具有存在主义哲学的意味,因为死亡的非现成性、最本己性、无关涉性与不确定性等等都表明了海德格尔对于死亡全面、细致、准确与独具慧眼的解释,从而引导人们更加清楚地把握死亡的深刻内涵。但如何应对死亡,海德格尔似乎并没有给出有效的答案。或许,对人来说,死亡本身就是一道难解的命题,死亡消解了人生的意义,也让生命隐入巨大的悖论之中。
相对西方现代文化而言,儒、释、道等中国传统文化对死亡做出了中国式的解释,并表现出中国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从总体上说,儒家对死亡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如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即对死亡不从文化或哲学上予以讨论,原因是因为对于生命都不够或不能了解。佛教对死亡的解释主要是“六道轮回”说以及“因果报应”说。这种解释虽然影响不小,但却缺乏科学依据,不过是一种宗教迷信,因此无从真正解释死亡与引导人们应对死亡。对死亡真正进行哲学解释并具有现实指导意义的是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在庄子哲学中,死亡是一个对人生来说至关重要的文化命题与现实问题,进而得到了深刻的解释。在《养生主》中,庄子通过老聃死亡的故事来解释死亡,认为人的生死都是自然的事情,没有必要因为生而高兴,也没有必要因为死而悲伤。所谓“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庄子认为死亡不过是自然规律,甚至是对活着时生存苦难与社会灾难的一种解脱,人对待死亡的正确态度就是顺应它,而无需产生悲伤。
沈从文继承了庄子关于死亡的思想与态度,坚持顺应“大化”的生死观念。这在他的一些作品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现与印证。他的小说《夜》令人直接联想到《庄子》中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的故事。小说讲述1919年五个湘西土著部队士兵夜宿山寨农家的故事。为了消磨长夜,五个人邀请作为房东的老农一起讲了一整夜的故事。五个人讲的故事分别有祖上斩土匪而升作清代军官的故事,与苗族妇女通奸而险些被其丈夫杀死的故事,上山碰见老虎的故事等等。而轮到老农讲故事之时,他却带五人进了他的内室,原来,他的妻子昨晚去世了,死去的妻子就躺在床上。显然,老农此时所经历的故事才是所有故事中最重要的,因为这是一个死亡与面对死亡的故事,它比权力、情爱与野兽更加具有深层的哲学意义。作为叙事人的“我”“这时才明白这一家发生了这样大事,老年人却一点不声张的陪着我们谈了一夜闲话,为了老年人的冷静我有点害怕了。”在小说中,老农正是一个喜欢阅读《庄子》的人(小说中这样描绘:“我明白他的书是一本《庄子》”)。对于妻子的死亡,老农向五位士兵做出了这样的解释:“这是我的故事,这是我的一个妻,一个老同伴,我们因为一种愿心一同搬到这孤村中来,住了十六年,如今这个人,恰恰在昨天将近晚饭的时候死去了。若不是你们来我就得伴她睡一夜。……我自己也快死了,我故事是没有,我就有这些事情,天亮了,你们自己烧火热水去,我要到后面去挖一个坑,既然是不高兴再到这世界上多吃一粒饭做一件事,我还得挖一个长坑,使她安安静静的睡到地下等我。……”虽然老农妻子死亡之后,他并没有像庄子在其妻子死后鼓盆而歌,但他的冷静与坦然却与庄子完全可以等量齐观。他这样做,不是因为他对妻子没有情感,更不是因为他内心冷漠,而是出于他对死亡本身的通达认识:死亡是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他所能做的,便是平静地接受这人间的大难。对此,夏志清评价说:“可是在故事末段时,这老人留下给我们的印象,实在令人难忘。而且,这老人更代表了人类真理高贵的一面:他不动声色,接受了人类的苦难,其所表现出来的端庄与尊严,实在叫人敬佩。相较之下,叶慈因自己老态龙钟而表现出来的愤懑之情,以及海明威短篇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那个患了‘空虚感失眠症’的老头子,都显得渺小了。”⑯作品中老农所显示的精神高贵的一面,恰恰彰显了庄子死亡哲学的精髓,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相对《夜》而言,《知识》对死亡的解释加入了一些现实社会的内容,比如兵灾匪患对乡间百姓生命的伤害,但对死亡的认识却与《夜》异曲同工,如把死亡看作所谓“常事”,认为“世界上哪有不死的人”,所以,当一个人死亡或青年夭折之后,即使是父母、兄弟姐妹也无须产生丧失至亲的心理伤痛。
沈从文的短篇小说《黔小景》和《生》也在很大程度上诠释了道家的生死观念。《黔小景》中的老人是贵州边地山区的一位农人,这一天有一老一少两位商人(两人为叔侄)前来投店。老人年老力衰,家庭贫寒,但对两位商人却是倾力相待,不仅给他们做吃的,而且还陪他们聊天。当两位商人得到老人拿出给他们换穿的鞋子时,老人告诉他们,这双鞋子是他儿子的。老人并没有告诉两位商人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对于儿子的死亡,老人的心情是那样的平静。而就在两位商人住店的这一晚,老人也老死了。作品说明,在贵州边区,老人与他儿子的死亡,都如同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波澜不惊,因为这不过是自然的一种变化而已。《生》中的老人是北京城十刹海杂戏场玩傀儡戏的王姓老人,他的儿子王九十年前就在与赵四的打斗中死去。王姓老人十年如一日,在这个杂戏场玩傀儡戏谋生,既照例给巡警上交捐税,又以诙谐的语言与笑声逗引观众发笑,而让人最难忘的一个细节,是他通过两个傀儡假扮王九与赵四之间的打斗,一边表演,一边叫着王九的名字,并宣称王九对赵四的胜利。而赵四,也在五年前病故了。实质上,对于儿子王九的死,老人并非不悲痛。然而,他却以苦中作乐的方式进行了化解。对他来说,儿子死去的事实无法改变,自己能够做的,就是接受这一事实,在精神与情感上承受住丧子之痛的打击。沈从文《生》中老人的丧子之痛,表现了人类的共性或无法逃避的灾难,它的背后无疑折射着道家的死亡观念。
美国学者金介甫指出:“生活如果是诗,那么可以说,‘苗族’作家沈从文坎坷的一生,真正浸透了苗族的诗意。他捍卫的最高理想并不像有些评论家说的那样,是什么象牙之塔,而是个人主义、性爱和宗教构成的‘原始’王国,从政治上说,沈向往的也不是现代民主政治,而是‘原始的无为而治’。”⑰金介甫在这里对沈从文政治理想的判断应该说是准确的。从很大程度上说,沈从文追求的政治理想是老子“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他推崇的是“无为而治”的社会形态。
老子政治上提出“无为而治”的主张:“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他认为统治者只要不去干涉老百姓,天下自然秩序井然,人民生活富裕而朴素。由此,他提出了“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至治之极。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在这种社会形态里,老百姓安土重迁、安居乐业,没有战争的危害,过着和平与丰衣足食的日子。老子特别反对官府对老百姓实施苛政,收取苛捐杂税,“认为人民生活中的灾难是由于统治者的过分剥削造成的。”⑱
从沈从文的许多湘西生活题材作品中,不难看出他所建构的渊源于老子“小国寡民”的社会模式,贯穿着老子“无为而治”思想的乌托邦想象或桃花源世界。小说《边城》、《凤子》与散文《从文自传》等均显示了这方面的审美意象。在《边城》所描绘的湘西世界里,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纷争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的只是青山绿水的洁净的生活环境,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爱与互助,乃至妓女也都是那么厚道。《凤子》与《从文自传》均这样描绘湘西风情:“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负担了花纱同货物,洒脱单独向深山中的村庄走去,与平民作有无交易,谋取什一之利。”这种社会形态虽然只处在不发达的农耕社会与乡村世界,但就社会公平与社会和谐而言,却完全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理想社会形态,既迥异于残暴统治者统治下的封建社会,也完全不同于被金钱、权势所锈蚀或扭曲的现代商业社会,因为从本质上讲这种社会体现了一种自然的和谐。怪不得有学者这样归纳:“沈从文构建的湘西边城世界,充溢了和谐自由的人性赞歌。湘西边城及生活于此的男男女女,是沈从文的文学乌托邦,体现了其道家式的自然逍遥精神。”⑲还有论者指出:“京派小说家用桃花源式的小说诉说了‘归于自然’的信仰,即归于宁静僻雅的自然环境,归于原始淳朴的自然人性,关注生命的纯任天机,反抗现代文明对人的异化……这一切,显然来自道家的哲学态度与美学追求的影响与浸润。”⑳
与老子对统治者扰民的批判一样,沈从文对官府与封建制度表示出强烈的不满,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他的小说《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作品表明,设立官府对老百姓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是制造“麻烦”、引起纷争、导致灾难的源头。官府对百姓的加捐、纳税、征兵等等,无一种是正面的,都是强加给他们的负担,甚至驱使他们去打仗而白白丧失性命。有了官府,便产生了偷懒与不劳而获的闲人或寄生虫。有了官府,暴政便产生了。比如,“坐在极高大极阔气的皇城里”的“大王”,就会依恃官府和军队为所欲为——“要谁的心子下酒只轻轻哼一声,就可以把谁立刻破了肚子挖心”。有了官府,便有了欺诈与说谎,有了为官府涂脂抹粉、充满瞒和骗的文化。有了官府,便有了社会等级,人与人之间不再平等。有了官府,便有了这样那样的禁律,百姓不再拥有自由。有了官府,便带来了种种社会弊端,如买卖人口、鸦片馆等等。有了官府,便催生了政治流氓或恶棍,比如“靠说谎话骗人的大绅士”和“靠狡诈杀人得名得利的伟人”。小说的结局自然充满了强烈的悲剧意味,因为一个野人抵抗官府而受到官军的残酷杀害。沈从文对官府的批判还在长篇小说《长河》中有所表现。驻在当地的保安队长要在罗卜溪买一船橘子给官府送礼,橘园主人藤长顺知此情况,非常慷慨地答应免费赠送保安队长十几担橘子,孰料交谈中因为误会,保安队长愤怒异常,立即发誓要铲平藤长顺的橘园,霸道之极。
应该说,阶级与国家都是历史的产物。沈从文对带有道家色彩的小国寡民或没有官府的乌托邦社会的构想,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但这种幻想本身并非没有积极的意义,它体现出人类通过乌托邦想象超越现实世界的不懈努力,从而将永远放射人类理想的光芒。他站在老百姓的立场,对官府的弊政与危害进行深刻批判则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也必将有助于社会政治的改良与进步,同时为异化的现代社会造了一面人性的镜子。
注释:
① 萧洪恩:《沈从文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想研究》,《武汉大学学报》 (人文科学版)2007年第5期。
②⑩⑯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2、169、174页。
③ 参见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9页。
④ 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
⑤ 沈从文:《水云》,《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94页。
⑥ 沈从文:《给志在写作者》,《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13—414页。
⑦ 沈从文:《美与爱》,《沈从文全集》第17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62页。
⑧ 沈从文:《凤子》,《沈从文全集》第7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51页。
⑨ 沈从文:《水云》,《沈从文全集》第12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11页。
⑪⑲ 刘保昌:《沈从文与道家文化》,《甘肃社会科学》2005年第3期。
⑫ 阿尔贝·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194页。
⑬参见卡尔·雅斯贝尔斯:《智慧之路——哲学导论》,柯锦华、范进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年版,第88页。
⑭ 周国平:《人生的哲学难题》,《安静》,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86页。
⑮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88页。
⑰ 金介甫:《沈从文传》,符家钦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287页。
⑱ 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史》第1册,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59页。
⑳ 冯晖:《京派小说的“桃花源”与老庄的“理想国”》,《江汉论坛》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