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国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以下简称《手稿》),在马克思思想形成和演进中占据极其重要的位置。作为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诞生地①,《手稿》最重要的思想成果之一是提出关于人的科学和自然科学将是“一门科学”的思想;进而在哲学史上首次既唯物又辩证地解决了人与自然及历史的关系。“一门科学”的思想是《手稿》中马克思阐释一系列重要思想观点的依据与核心。不仅如此,“一门科学”思想所蕴含和体现的方法论意义和价值,是我们深入把握马克思哲学革命实质的一把钥匙。
马克思“一门科学”思想贯穿《手稿》全书,集中表述在《手稿》的“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部分。马克思基于“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的语境,阐释了人、自然、历史(社会)三者之间特别是人与自然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确证共产主义是人与自然界、人与人、人与自身矛盾的真正解决②,进而提出“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③。
那么,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何以成为、又在何种意义上是“一门科学”呢?
在马克思看来,人及其与人相关的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一种“对象性存在”,对象性存在是事物普遍的存在方式;离开对象的存在即非存在。因此,任何一门科学的诞生及发展都是人与其对象(自然、社会事物)之间“对象性活动”④的精神产物或成果,同时科学自身也是一种对象性存在。在《手稿》中,马克思从科学的对象设定上论证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将成为“一门科学”:(1)“人是自然科学的直接对象”⑤。一方面,自然科学本是人对自然的理解和认识,似乎自然界是自然科学的对象。但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科学视域中的自然界,不再是完全独立于人之外的纯粹客观存在物,而是“感性自然界”,而感性自然界的本质就不再是自然界自身而是人——“人的感性”。简言之,自然科学的直接对象就是人的感性自然界。另一方面,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本身就是一个自然有机体,即“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⑥,因而人成为医学、生理学、心理学及体质人类学研究的直接对象。(2)“自然界是关于人的科学的直接对象”⑦。一方面,自然界是人的生成和生活的首要对象(前提性条件);人的身体和意识是自然界长期演化的产物,自然界对人具有本体的意义和价值。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说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⑧。因此,对人的生成、生存和生活的认识和研究,绝不能撇开自然界。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方面,人的主体能力的生成、发展及其本质力量对象化只有在“自然对象中”,才能获得展现的舞台;同时,人对自身能力和本质力量的自我认识,也只有在关于“自然界的科学中”,即在自然科学和技术及其发展中,才能获得呈现的机遇。因此,作为对人的理解和认识的人的科学,离不开自然这个直接的对象。
人与自然互为科学对象,是人的科学和自然科学各自生成和发展以及二者能够综合成为“一门科学”的事实和逻辑的双重前提:一方面,外部自然界作为人的无机身体,而人的内在自然则构成人的身体。因而,关于自然的认识(自然科学)必须以人为对象,而关于人的认识(人的科学)也离不开自然对象。这种人与自然的相互生成与确证,便构成“一门科学”的事实前提。另一方面,人与自然的相互生成与确证表明:自然界是人生命活动的对象,而人则是自然界存在的价值对象。人的科学和自然科学互为对象说明,“一门科学”体现了本体论与价值论的统一。
以上分析可见,马克思“一门科学”思想中的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概念的含义不同于通常意义上(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学科划分。马克思理解的人的科学和自然科学,不是指纯粹或单独对自然和人的理解和认识的科学。在这里,自然科学是指以自然对人来说的生成作为研究对象的科学,因为自然是作为人的无机身体的“感性自然”;人的科学则是以人依靠劳动——人与自然互动——的诞生作为研究对象的科学;“感性自然”与劳动活动内在融通,规定并确证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是互相包含的“一门科学”。不过,马克思同时指出,这种“一门科学”的诞生不是在当下而是“往后”,是“将是”。原因很明显,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一方面,异化了的劳动不仅使自然与人分离而且直接对立起来;另一方面,与此对应的思想观念领域则表现为哲学与自然科学长期的相互“疏远”。换言之,资本主义私有制是造成实践上人与自然对立和理论上哲学与自然科学疏离的根本原因。因此,马克思认为,“一门科学”的生成只能且必定“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⑨的结果——共产主义。
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在各自科学中互为对象的观点表明并确证,在存在论的意义上,人和自然不是相互独立存在的实体,而是相互关联的“间性体”。人与自然之间具有内在融通性。恰恰是这种内在融通性为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能够成为“一门科学”提供了实践和理论的双重依据,是“一门科学”思想的核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自然界的社会的现实和人的自然科学或关于人的自然科学,是同一个说法。”⑩
人与自然之间的融通性即是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性。然而,对这种统一性的理性认知及实践对待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在马克思之前乃至与马克思同时代思想家的视野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始终是被扭曲了的。在古代,自然目的论⑪把自然视为包罗万象的总体、万物的始基,而人只不过是自然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和产物,是自然自身有机过程趋向完善的一种表现而已。而在神学世界观(非自然目的论)那里,人和自然同为神(上帝)的创造物,虽然人被赋予不同于物理自然的属性和职能,但实质上,处于神的绝对统治之下的人仍然无异于一般自然物。在近代,启蒙运动高扬人性否定神性,加之近代的科学思想及其自然科学发展的影响,人在世界中的主体地位得以确立,但同时人与自然却被分离开来甚至对立起来。近代的自然和人的概念就是在自然与人相区隔、分立的意义上被定义的,这主要表现在:一方面,人被归入自然视为自然的一部分,并从自然的意义上定义人,把人的活动还原为机械运动,因而得出“人是机器”、“心灵是物质”这类彻底的机械论结论。这种认识将人划为机械的自然的一部分,等同于一般自然物,否定了自然的属人性。另一方面,在人被归属于自然的同时,认为自然的存在可以离开人,可以是与人无关的物质世界。被誉为开近代主体性哲学之先河的笛卡尔,他的“心—物二元论”就主张心灵(思想)和物质(广延)是两个互不关涉的独立实体——心灵没有广延,物质没有思想。这种认识把人(心灵、思想)与自然(物质、广延) 彻底割裂开来,否定了人所固有的自然属性。这种认识似乎也影响到同时代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以至于费尔巴哈认为真正的人的活动是理论思维活动,而不是人与自然互动的生产劳动活动。康德意识到了近代机械论自然观的弊端,并试图从有别于亚里士多德的自然目的论出发解决人与自然对立的问题。康德不满足于把自然目的归结为抽象的形式、规范,认为人不仅是自然的目的而且是最高目的、终极目的;人既是自然的目的,又是自然目的的设定者;人既是自然因果过程的最后一环,又是这一过程的积极价值目标。但由于康德未能真正打通自然和自由(人)两个领域——自然是自由的出发点,而自由却在于摆脱自然的限制——不可能实现在目的论基础上的统一。因此,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康德那里变成了人对自然的绝对主动和自然对人的绝对被动的独断关系,仍然困顿于与近代机械论同样的人与自然对立的逻辑窘境之中。
马克思的人与自然辩证统一观的阐发,是基于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互为对象的事实与逻辑双重前提,通过对理论和实践的双重事实的双重批判而展开的:
马克思指出:“哲学对自然科学始终是疏远的,正像自然科学对哲学也是始终是疏远的一样。”即使“存在着结合的意志,但缺少结合的能力。甚至历史学也只是顺便地考虑到自然科学,仅仅把它看作是启蒙、有用性和某些伟大发现的因素。”⑫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分离是人与自然分离的近代表现。人(哲学)与自然(自然科学)的分离乃至对立,是由文艺复兴及启蒙运动开启的那个新时代的显著特征。它在费尔巴哈和黑格尔哲学中有集中体现:费尔巴哈的功绩是通过批判唯心主义恢复唯物主义权威,肯定自然界相对于人的认识及实践活动的客观先在性,间接确认人的感性的实在性;把宗教和人的本质的关系建立在唯物主义基础之上。但是,“感性直观”的唯物主义倾向,使他不能从“感性活动”的意义上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在“感性直观”的思想立场上,是不可能发现人与自然存在着交互关系的,而只能得出所谓真正人的活动是与自然无关的纯粹理论思维。虽然《手稿》中没有直接批判费尔巴哈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观点,但马克思对人与自然关系深刻的辨证阐述本身就是一种批判方式。而在黑格尔哲学中,“主体也始终是意识或自我意识”,“因为只有精神才是人的真正的本质”⑬。自然界则变成精神自我设定的物象,成为绝对精神的外化表现。这样一来,人和自然界作为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对立就成为“在思想本身范围内的对立”⑭。因此,不同于费尔巴哈以“感性直观”的方式“疏远”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在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体系中,人和自然界的客观实在性被否定后而成为意识(绝对精神)自身构成及其自我演化的要素、环节。黑格尔以“意识内在性”的方式“消解”了人和自然的关系。
马克思认识到,哲学和自然科学(人和自然)始终疏远的历史事实,并不意味着这种“疏远”是以往思想家们的主观所愿。事实上可能恰恰相反。康德曾经从目的论出发,区分形式(内在、规范)意义和质料(外在、物质)意义两种自然,试图以此沟通人与自然的联系,揭示人与自然的原始统一。费尔巴哈从感性直观出发,试图在感性确定性的意义上说明人和自然具有相同的本质属性。尤其是黑格尔,把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解作为他的哲学主题。但由于人和自然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成为自我意识的要素和工具,人和自然的和解只能是意识的一厢情愿。这就是马克思正确指出的“存在着结合的意志,但缺少结合的能力”。
马克思立足于感性“对象性活动”的视角和思维方式,把包括人和自然在内的一切客观事物看成是“对象性的存在物”,明确指出“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⑮,事物的对象性存在方式决定事物的本质必定是“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⑯。因此,在对象性活动(关系)的视域中,人和自然都不能自足而只能在二者之间的对象性关系、活动中存在;无论“人的本质”还是“自然界的本质”都是“对象性的本质”⑰;人“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而存在;自然界也只有在与人的生成、人的能力和本质力量相关联的意义上方才获得存在的真实性。而“被抽象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⑱。由此可见,对人、自然及其关系作自为的、抽象理解的是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把人和自然界分割开来的是费尔巴哈的机械唯物主义。
正是在对象性活动(关系)视域中,人和自然是互为中介的互动、互化的关系。马克思以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为例加以说明,指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作为“人对人最自然的关系”,其本身就直接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内在性关系,即“人对自然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对人的关系,正像人对人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对自然的关系”;这种关系也同时“表现出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人来说成为自然,或者自然在何种程度上成为人具有的人的本质”⑲。马克思基于“对象性活动”的视角对人与自然统一观的阐释,既超越了黑格尔唯心主义“意识内在性”的藩篱,又突破了费尔巴哈旧唯物主义滞留在“感性直观”的局限性。因此,马克思自信地指出:“我们在这里看到,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这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⑳所谓“彻底的”即相互包含的:彻底的自然主义包含着人道主义,彻底的人道主义包含着自然主义。这种彻底性使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既区别开来又结合起来,这就是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
在马克思看来,“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为“这种对立的解决绝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㉑。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哲学之所以没能解决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疏远)的问题,根本原因在于它们不懂得实践因而无视实践的力量,把这种对立至多也“仅仅看作理论的任务”㉒。马克思从实践(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的观点出发面向现实生活,发现“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㉓。自然科学正是“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㉔。工业作为以人和自然交互关系为基本内容的“对象性存在”,它使人(人的科学)和自然(自然科学)之间的辩证统一,在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现实实践中得到完满呈现,成为二者辩证统一的实现和现实。也就是说,在工业这一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特殊形式和形态中就已经内涵着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这是因为,“一方面为了使人的感觉成为人的,另一方面为了创造同人的本质和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的人的感觉,无论从理论方面还是实践方面来说,人的本质的对象化都是必要的”㉕。首先,工业及其历史表现了自然和人的对象性的存在关系,反映的是“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㉖。其次,工业及其历史表现了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互为基础。在工业及其历史实践中,“自然的人化”与“人的自然化”同时发生,并在相互建构中各自生成。一方面,在工业及其历史实践中形成的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使“自然科学将失去它抽象物质的方向……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成了真正人的生活的基础”㉗;另一方面,工业及其历史实践不仅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展示,同时也是自然界本能力量及其对人的影响力的公开展示,体现人与自然之间的双向互动、相互规定。在人的自然化的意义上,人的科学成为自然科学的基础。这是因为,不仅“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㉘,而且通过工业也同时形成了“自然界的人本学”。因为“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是自然界规定了人是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人作为对象性存在物,“它所以只创造或设定对象,因为它是被对象设定的,因为它本来就是自然界”㉙。从工业及历史的角度理解的人的本质无非是关于“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本质”,在这个意义上,自然科学所欲揭示的自然界的本质,实际上就是“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本质”。
人和自然界的相互生成、辩证统一——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彻底摧毁了“创世说”。“创世说”提出自然界和人的创造问题,也就等于把人和自然界抽象掉了,也就等于承认人和自然界是不存在的。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在劳动中人与自然的互动和互化,在人与自然的双重改变中创造了人和自然的历史。正如马克思所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因为人和自然界的实在性,即人对人来说作为自然界的存在以及自然界对人来说作为人的存在,已经成为实际的、可以成为感觉直观的,所以关于某种异己的存在物、关于凌驾于自然界和人之上的存在物的问题,即包含着对自然界的和人的非实在性的承认的问题,实际上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了。”㉚
马克思从感性对象性活动的角度阐述他的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观,这意味着马克思始终是把自然界作为处于人之外并作为人生命活动的前提条件来看待的。在马克思看来,“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㉛。正是以外在于人的自然界为对象,人才成其为对象性存在物,从事对象性活动。对象的客观存在是对象性存在的真实前提。由此可见,“统一”存在于“有对”的对象性关系中;而“同一”则是“无对”(即非关系)的非对象性,即非存在。在此意义上,“一门科学”中的“一”是“和而不同”性质的统一,而不是“合二为一”式的“同一”。这里顺便指出,施密特关于马克思在“巴黎手稿”时期“还是坚持人与自然的同一性的。……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才开始很认真地提出非同一性问题”㉜的看法,把马克思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思想,等同于黑格尔把人和自然归结为纯粹意识和意识的外化的“无对的同一”,显然是对马克思的误解。如果借用施密特所谓同一性和非同一性的说法,马克思“一门科学”所揭示的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关系,可以表述为人与自然之间是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统一,而不存在施密特所说的从坚持“同一性”到否定同一性(“非同一性”)的转向。也就是说,从主客体关系角度看,“一门科学”思想既不同于黑格尔“意识主体”的同一哲学,也不是布洛赫“自然主体”的“同一哲学”㉝,而是以人为主体的、人与自然(客体)辩证统一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
在马克思那里,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本质上是属人的主客关系,而不是纯粹的自然(物)关系。因此,自然科学和人的科学在“一门科学”中表现为“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两个方面的统一。但这两个方面在“一门科学”中的地位是不同的,马克思更强调前者。在马克思看来,在人与物(自然界)的相互关系中,只有“当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时,我才能在实践上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㉞。也就是说,在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的关系中,人始终是主体,自然界则是客体。因为,“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因而是类存在物”㉟。自然终究是要为人服务而不是相反。人与自然的主客关系规定了“人的自然化”的手段属性和“自然的人化”的目的性质。因为只有在“自然的人化”的前提下,“人的自然化”才能获得其意义和价值。由此来看,异化劳动或劳动的异化的问题就在于,它颠倒了人与自然(物)之间这种主体与客体、目的与手段的关系,反客为主了。
进一步看,在人与自然关系中人作为绝对主体和终极目的指向,首先是由人的本质——“自由的自觉的活动”㊱——规定的。尽管人的活动得以发生的最直接的对象是自然界,但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就在于,动物的生命活动几乎完全受制于自然并局限于自然范围内,而人的本性恰恰在于具有突破自然设限的意识和能力。在人的自由自觉的本性面前,自然为人的活动划定的界限是相对的,人的不断突破自然界限的活动则是绝对的,正如静止是相对的运动是绝对的一样。至于自然界的意义和价值,也只有在“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身体”的意义上,才可能存在和得到显现;离开人,自然界便没有意义和价值可言——离开人的抽象自然界,对人来说等于无。
其次是由人在自然历史中的主体地位规定的。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作为彻底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作为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在哲学史上第一次既唯物又辩证地解决了自然、人、历史三者间的辩证关系。马克思之前哲学中的自然、人、历史是相互分离的:旧唯物主义(感性直观) 离开历史谈自然、人(机械性),把人归结为一般自然物。唯心主义(意识内在性)离开自然谈人、历史。自然在黑格尔那里不过是绝对观念的外化,是离开人的非实在抽象,而人变成了自我意识(绝对观念)。因而历史就成为“无主体”的纯粹思辨逻辑演绎。在马克思这里,自然、人、历史都是在相互关系中被规定的,也只能在相互关系中被正确理解。三者互为中介:一是在自然—人—历史的关系式中,自然、历史及其关系以人为中介而被理解——人是自然和历史的主体;二是在人—自然—历史的关系式中,历史、人及其关系以自然为中介而被理解——自然为人和历史的生成及演化提供物质基础和逻辑前提;三是在自然—历史—人的关系式中,自然、人及其关系以历史为中介而被理解——自然和人都是历史性的存在物,都是历史的概念。总之,马克思在对自然、人、历史三者关系的辩证理解和客观阐释中,确立了人的主体性及其在自然、历史中的主体地位。这样的人就不再是自然或意识的抽象物,而是具有体现人与自然、精神与物质、存在与本质、对象化与自我确证相统一的辩证气质和品格,并且是被自然和历史中介了的、实际地从事感性对象性活动(劳动实践)的“现实的人”。正是基于人、自然、历史之间的辩证关系,尤其是自然与人的辩证关系的客观立场,从“现实的人”出发理解和阐释人、自然和历史,才能得到这样的认识:“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㊲,“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㊳,“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㊴。这一认识充分体现马克思既唯物又辩证的自然观、历史观和人学价值观的统一。
最后是由“一门科学”思想追寻的终极目标与实现路径规定的。“一门科学”思想作为马克思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为马克思付诸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人的解放——所规定和服务的。什么是人的解放?在马克思的视野中,人的解放就是使人从人与物(自然)、人与人和人与自身的异化状态中摆脱出来。从人与物、人与人、人与自身异化生发的因果链条来看,人与物(自然)的异化是原因,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异化是结果。因此,人的解放在根本上是要改变人与自然的异化关系和状态。换言之,人的解放在根本上意味着人与自然界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㊵。而从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关系来看,人与物的异化以及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异化,实质上都是“人的自我异化”;而私有制恰恰既是“人的自我异化”的原因又是其结果。这样,所谓人的解放就是人从私有财产条件下异化劳动的奴役状态中解脱出来。所以《手稿》中,马克思在关于“历史之谜的解答”的经典阐述中,在关于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矛盾的真正解决的表述中,把人与自然界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置于首位;把人的解放(共产主义)表述为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既是“一门科学”的理想又是人的解放的目标和内容,因而这个统一的目的“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㊶。“一门科学”是以人为本基础上科学性与价值观的统一。
《手稿》中,马克思从“一门科学”即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的角度阐发共产主义,指出:“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㊷
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这一经典表述,包含了以下几层意思:
第一,人类生存和发展过程中免不了要面临各种矛盾和困境,“一门科学”的目的和任务不是无视或激化矛盾,更不是人为制造新矛盾,而是努力寻求如何和解、解决矛盾的合理方式和途径。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消解了尤其是近代以来形成的人(人道主义)与自然(自然主义)之间相互疏远乃至对立的状况,进而推动人类社会中其他矛盾斗争的“真正解决”,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共产主义是“一门科学”的自觉的理论形态与社会建构。
第二,人与自然的矛盾是人类生存和发展过程中面临的首要的、最基本的矛盾。正是在人与自然互动的劳动活动中产生了人与人的关系。一旦人与自然关系处于和解状态,劳动成为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也就是自由自觉的劳动中介了人与自然关系之时,人与人、人与自身(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之间的矛盾,个体和类(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斗争将随即宣告终结。此时,每一个人的存在既是“他自己为别人的存在,同时是这个别人的存在,而且也是这个别人为他的存在”㊸。人与人之间结成兄弟般的情谊,此时的人际关系“向我们放射出人类崇高精神之光”㊹。同时,一是由和谐的人际关系形成的一种新型人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导致个人与社会的和谐,使人与社会真实且良性地相互生成、相互规定:“正像社会本身生产作为人的人一样,社会也是由人生产的。”㊺二是这种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崭新关系,根本上源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改变。因为,真正解决了人和自然之间矛盾的“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㊻。三是人与自身关系直接就是人与(自身的)自然的关系。人的内在自然和人的本性活动的矛盾,直接表现为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之间的矛盾。因此,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同时就意味着人与自身矛盾的解决,意味着人的存在本身就体现人的本质,人的对象化存在及其活动本身(已不再是异化状态)就是人的自由本质的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之间不再分离甚至对立,而是可以在人的“对象性活动”(劳动实践)中对话,在对话中求解。马克思实践的唯物主义(实践的思维方式)解决了康德曾意识到并试图解决但未能如愿的自然(必然)与自由的问题。
第三,共产主义是彻底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马克思之前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之所以是不彻底、未完成的,就是因为人和自然在那些思想和理论视野中始终是分离甚至是对立的。共产主义作为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的理论形式与社会建构,“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因为,在马克思看来,彻底的自然科学也是人的科学,彻底的人的科学也是自然科学,是将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综合统一为“一门科学”。在此意义上的“一门科学”,就是彻底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所以,在马克思那里,“一门科学”和共产主义实际上是同一主题的两种表述,实质上是“同一个说法”。共产主义就是这“一门科学”理论体系的未来形式和社会建构的未来形态。因此,“一门科学”是共产主义的思想根基和实践原则,是“历史之谜”自觉解答的钥匙。
“一门科学”思想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具有多方面、多层次的意义与价值。比如,人与自然辩证统一思想具有明显的生态伦理的意义和价值,对于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认识人的本质、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关系,认识和评估人与自然关系在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等问题,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和价值。还有诸如科学与人文、科技(理性) 与价值(理性)、客体(客观) 与主体(主观)、自然与应然、必然与自由、规律与目的、物的尺度与人的尺度、历史评价与价值评价等等关系,可以看出在这些关系式中,其前项与“自然”相关,后项与“人”相关。这是因为,类似这些成对的关系,或者蕴含在人与自然关系之中,或由人与自然关系衍生而来,或者是需要从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才能得到合理理解和恰当实践的。但从根本上来看,“一门科学”思想的根本意义与价值,则是思维方式的变革,即马克思哲学的实践概念蕴含着实践的思维方式,其他方面、层次上的意义和价值不过是实践的思维方式的具体体现和实际运用。
众所周知,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被恩格斯称为新世界观萌芽的第一个文件,实践问题是贯穿其中的主题,实践概念、实践的思维方式是《提纲》全部内容的核心和思想精髓。《提纲》中的其他条目内容,都是对实践概念以及运用实践观点对人、社会的本质的阐释。尤其在《提纲》)第一条,马克思在批判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新唯物主义的实践概念。马克思指出,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㊼。这里,虽然马克思没有专门对实践和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下定义,但实际上在对费尔巴哈和唯心主义对对象、现实、感性(客观事物)的认识方式的分析中已给出明确回答。马克思指出,唯心主义不知道什么是“现实的感性的活动”,费尔巴哈也不知道“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活动”。也即是说,唯心主义在某种意义上(如黑格尔把劳动视作人的本质)承认过“对象性活动”,但不懂得这种活动是基于“现实感性”基础之上的;费尔巴哈(旧唯物主义)坚持“现实感性”立场,但没能把它理解为“对象性活动”。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没有把“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以此来看,马克思所理解和作为思维方式运用的实践就是人的感性(或感性的人)的对象性活动。从马克思的实践观点看,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的缺点和包括黑格尔在内的唯心主义的错误就在于他们都不懂得实践,不懂得从感性的人的对象性活动的角度即“主体方面”理解对象、现实、感性。同时我们也看到,实践概念在马克思那里,不仅仅是本体论世界观的概念,而且也是认识论意义上的思维原则,即“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事物(对象、现实、感性)的思维原则、方式。这里的“主体”即实践——“感性的人的活动”,从“感性的人的活动”(主体)方面去理解事物的思维原则和方式,即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
《手稿》中,马克思也没有对实践、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进行专题阐述,但他的“一门科学”思想及其运用,已经对问题作出“真正的解答”。首先,作为“一门科学”思想核心的人与自然辩证统一关系,揭示了实践概念的基本内涵。马克思从人与自然辩证统一关系出发,揭露黑格尔割裂人与自然关系、离开自然去理解人、把人归结为意识、自然界成为意识的外在化的客观唯心主义哲学性质。马克思明确指出,黑格尔“把自然界和人类生活的各个环节看作自我意识的而且是抽象的自我意识的环节”㊽。在黑格尔那里,“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不过是成为这个隐蔽的非现实的人和这个非现实的自然界的谓语、象征。因此,主语和谓语之间的关系被绝对地相互颠倒了”㊾。其次,马克思超越费尔巴哈(旧唯物主义)“感性直观”的“主要缺点”,揭示实践活动的本质特征——感性对象性活动。从“感性的人的活动”的角度出发,人与自然辩证统一关系便立刻转变为人的感性“对象性活动”。马克思说:“当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设定并不是主体;它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因此这些本质力量的活动也必须是对象性的活动。对象性的存在物进行对象性活动,如果它的本质规定中不包含对象性的东西,它就不进行对象性活动。”而人“本来就是自然界。因此,……它的对象性的产物仅仅证实了它的对象性活动。证实了它的活动是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动”㊿。这样,静态的人与自然辩证统一关系,就转变为动态的“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动”。概而言之,人与自然辩证统一是作为静态关系的实践,而被“感性的人的活动”中介了的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关系则是动态活动的实践。
不仅如此,《手稿》中,马克思阐释并成功运用动静统一的“一门科学”思想(实践观点),在批判国民经济学、黑格尔哲学唯心主义、超越旧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阐发了一系列重要思想观点。如既唯物又辩证地看待私有财产和国民经济学、创建异化劳动理论和哲学劳动观、揭示人、历史的劳动本质、扬弃黑格尔哲学、阐发共产主义理想等〔51〕。而“一门科学”思想作为一条逻辑主线贯穿始终。值得指出的是,马克思在对“一门科学”思想的科学阐释和成功运用之后总结道:“我们在这里看到,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52〕这个真理不是别的什么理论学说,它就是马克思的劳动实践观和马克思哲学特有的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是“新唯物主义”、“新世界观”。换言之,“新唯物主义”之新归根结底在于她对于人与自然关系这一人类认识的高端问题,给予了既唯物又辩证的新理解、新实践。而马克思哲学作为集新的世界观、历史观、价值观和思维方式为一体的新哲学,她的诞生无疑是哲学史乃至人类认识史上的革命性变革、一次壮丽的日出。
注释:
① 侯才:《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真正的诞生地和秘密——纪念〈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写作170周年》,《哲学动态》2014年第8期。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㉞㉟㊲㊳㊴㊵㊶㊷㊸㊹㊺㊻㊽㊾㊿〔5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 81、90、105、90、105、90、56、81、90、89、100、99、106、105、88、116、80、105、88、88、88、89、88、 89、 89、 89、105、 92、 106、 86、 107、 92、 90、107、81、81、81、82、129、83、83、101、113—114、105、105页。
⑪ 自然目的论也含有人与自然互补乃至共生的意蕴,但近代的机械论的工具主义自然观,则意味着目的、规范和作为主体的人被从自然中剥离了出去。参见张汝伦:《什么是自然?》,《哲学研究》2011年第4期。
㉜㉝ A·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欧力同、吴仲昉译,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147、171—172页。
㊱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6页。
㊼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4页。
〔51〕 张兴国:《马克思的实践思维辩证法》,《辽宁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