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中的数字观念及其文化蕴涵

2019-11-23 14:38唐帅
关键词:呐喊

摘 要:鲁迅的《呐喊》与《彷徨》,不少篇用数字表达,首先是用数字为人物命名,不仅具有鲜明的肯否与爱憎,而且显示独特的风采。其次用系列性数字贯通全篇,组成跳跃性结构,以及前后呼应或对比,对揭示主题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再次在叙述与对话中别具匠心地反复使用“一”字,显示出对弱者的同情,对黑暗社会的鞭挞,也包涵对“国民灵魂”的解剖,以及对孤独心理的刻画,显示鲁迅式的孤独风格。以上集中形成,均与民族心理和传统文化具有各种不同的联系。

关键词:鲁迅小说;《呐喊》;《彷徨》;数字观念

作者简介:唐帅,文学博士,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文学与传统文化(E-mail:tangshuai2132@sina.com;陕西 西安 710061)。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8BGL280);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18CZKJ01、17CGLJ07)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9)05-0140-09

有学者认为:“鲁迅小说承古代数理传统,既‘三而一成,又‘错综其数,变化创新的突出特点……与鲁迅早年经历特别是整理研究古典小说有关。”(杜贵晨:《“三而一成”与鲁迅小说的叙事艺术——兼及中国现代文学的数理批评》,《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第37页。)的确如此,从数理角度看,鲁迅先生的《呐喊》与《彷徨》对数字似乎具有特殊的兴趣,由此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显示了他对笔下人物的肯否与爱憎,也流露出心底特殊的感觉,同时也暗示了对传统文化中数字意蕴的继承,诸种因素形成了鲁迅小说一道道特异的数字风景线,很值得探索与思考。

一 以数字命名人物的蕴涵

鲁迅先生的小说,除去历史题材的《故事新编》,从数理统计角度看,《呐喊》《彷徨》二集中共收25篇小说,用数字命名人物的就有8篇,占两集的近三分之一。具体情况如下:

《彷徨》集《祝福》中的鲁四老爷与四婶;《肥皂》中的主人公四铭,即四翁,还有四铭太太;《离婚》的庄木三、八三、七大人,这些人物名字都以数字为标记。《呐喊》集《明天》里的单四嫂子、蓝皮阿五,“阿五”与“阿Q”相较,前者是地道的土产,不同的是多了一层数字,其意义可能无甚深意,或许表示排行;《风波》中九斤老太、七斤、七斤嫂、六斤、赵七爷等,所有上场的人物全都以数字命名;《故乡》里“豆腐西施”,她的大名就是杨二嫂,名字很亲切,缩短与读者的距离,给人们留下难忘的印象;《阿Q正传》的邹七嫂,虽仅是穿插或点缀式的人物,也仍以数字来标志她们的存在;《社戏》中的六一公、八公公等,都是以数字命名。

与同时的小说家相比,用数字命名人物是鲁迅小说的鲜明个性。那么这些人名的数字,究竟有何用意?极为丰夥的鲁迅研究,似乎从未专门予以注意与讨论,这不能不说缺少了一个应有的视角。

《风波》是最典型的以数字命名人物的小说,其数字究竟蕴含怎样的道理呢?

首先,人名中的数字,和鲁迅小说的主题密切相关。把数字施予人名,在小说中频频“亮相”,如果具有特别的用意或注入寓意,则对主题必然会起到揭示或指示的说明作用。《风波》中的人名数字,就是出之于如此的用意。的确,“鲁迅小说叙事又对传统数理原则的运用作大胆的革新,例如,在一篇之内循各种数度叙述与描写的大量与经常,远过于任何古代短篇的作品”(杜贵晨:《“三而一成”与鲁迅小说的叙事艺术——兼及中国现代文学的数理批评》,第42页。)从文学数理学的角度看,九斤老太与七斤嫂、七斤以及六斤曾祖孙三代,明显呈现降幂排列的差异,而且用九斤老太的口头禅,即她的人生哲学“一代不如一代”的反复出现,揭示辛亥革命六年后江南农村的农民还处在愚昧、麻木、落后的状态。对于张勋扶持废帝溥仪复辟的这一重大政治事件,当七斤从城里带这消息回鲁镇时,七斤嫂听了先是“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说:“这可好了,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鲁迅全集》(第一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69页。)作为村里精明干练的七斤嫂,她的第一反应正揭示了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也是这篇小说的主题所在。而七斤发愁的是自己“没有辫子”,可称为复辟守旧派的赵七爷把盘在头顶的辫子,“却变成光滑头皮,乌黑发顶”(《鲁迅全集》(第一册),第470页。);不仅放下辫子,而且还特意穿上“于他有庆”的竹布长衫。于是男子有没有辫子,便在村里立即掀起一场绝大“风波”。

关于九斤老太一家的数字名字的来源,小说是这样说的:

这村的习惯有点特别,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秤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常说伊年轻的时候,天气没有现在这般热,豆子也没有现在这般硬:总之现在的时世是不对了。何况六斤比伊父亲七斤,又少了一斤,这真是一条颠仆不破的实例。所以伊又用劲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鲁迅全集》(第一册),第468页。)

这里借助以孩子出生斤数为小名的民俗,展示了九斤老太的自然哲学,又上升到社会哲学,经典地揭示了当时农民的思想状况,这是小说主题的基调,也是七斤嫂“又要皇恩大赦”的最好注脚。可以说九斤老太是村里最有阅历的权威“哲学家”。“九”是个位数的极数,所以它只能为权威人物所拥有。“七”在个位数里也往往是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大数(中国典籍与民俗向来以“七”为大數。比如《诗经·邶风·凯风》的“有七子兮,母氏劳苦”,《小雅·大东 》的“跂彼织女,终日七襄”,《左传》“定公四年” 谓申包胥哭秦廷“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又“成公七年”说“子重、子反于是乎一岁乎七奔命”,均为大数。又如《论语》《庄子》《孟子》《荀子》莫不如此。汉代文体有“七体”,人物有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明代前后七子,小说有七仙女、七怪,诗有《七哀》《七歌》等,《诗经·豳风·七月》还以“七月流火”起兴一年里的许多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无论实数与虚数都表示大数之义。),然而七斤毕竟比九斤老太少了二斤。不言而喻,七斤的父亲肯定是八斤,就像六斤“比伊父亲又少了一斤”,不然“一代不如一代”结论,就有一定的错位。七斤之父可能早逝,故在小说中没有露面,而小说中的八一嫂似乎弥补数字排列的欠缺。总之,以上的六、七、八、九的排列,虽为主题服务,但一望便知,并不包涵特别的奥义,没有什么尚需猜详的微言大义。

然而拥护复辟的代表人物赵七爷却不同于此,七爷属于排行,他和七斤与七斤嫂不能同日而语。他是唯一觉得“皇帝坐龙庭”是极喜可庆的大事。这场“风波”,他不存在辫子有无的忧愁,是“唯一的反面人物”,又有些“遗老臭味”。但他的名字又为何与七斤夫妇出于同一数字,换句话说,鲁迅为何给他奉上“赵七爷”的大名呢?

赵,这个姓氏,按照周作人分析《阿Q正传》所说:“秀才的父亲是赵太爷,这与‘假洋鬼子的父亲是钱太爷都是特别有意义的,这《百家姓》的头两名的姓氏正代表着中国士大夫的新旧两派……《狂人日记》中的赵贵翁也就是代表这派势力……《风波》中的赵七爷更显然是反动的遗老,所以是一伙儿的人。”(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87页。)因此,赵姓似乎可以代表守旧。其实,数字七也有这方面内涵。起码自汉以降,“七”被赋予抱阳而负阴的意义。《说文解字·七部》就是如此解释:“七,阳之正也,从一,微阴从中斜出。”(汉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484页。)推想初民造字之时,阴阳学说并未产生,只是用来记数而已,且许慎所据篆文字形与甲骨、金文有了很大变化,所以清代研究《说文》的大家以为此说“纡远难通,造字之始,画以纪数,本无深意,但别其形耳”(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644页。)。然造字原理与字的用法毕竟有所区别,许氏之说亦非空穴来风。无论是实数或是极数之七可以伸入不同领域,先秦空间观念有七分法:东西南北与上下中,《楚辞·招魂》就是以此排列,而招死者亡灵。直至今日,对于逝者民间还用七天一祭,凡祭七次的做法;汉代还有七出之法,以箝制越轨之妇。所以王粲、曹植、阮瑀与西晋张载等都有发抒不幸与悲痛的《七哀》诗,曹植《赠白马王彪》叙写生离死别的大痛正好用了七章,以发抒人生之悲恸。陶渊明因痛感千古隐士之悲凉,也包涵自己在内,而有《咏贫士七首》。杜甫在安史之乱中辗转陇蜀,而有《同谷七歌》,这当然是最悲哀的歌,以后的作者就不绝如缕了。明神宗四十六年(1618)努尔哈赤进犯明边,提出所谓的“七大恨”作为发兵的理由。因而南明破灭后,陈子龙就有悲痛的挽歌《岁晏仿子美同谷七歌》。不幸与悲哀以及死亡与哀悼,总和七字系结在一起,这是“七”的负阴的一面。

由此可知,《风波》中的赵七爷,虽然好像以排行称,然而看来并不是个好名字,它和已经逝去的封建制度连在一起,“于他有庆”的复辟对他来说不过是昙花一现,没有几天,赵七爷的“辫子又盘在顶上了”,连镇上村中的妇女都判断得出:“皇帝一定是不坐龙庭了”。至于“七斤”与“七斤嫂”的名字,则与负阴和“赵七爷”不同,“皇帝坐龙庭”带给他们的只是忧惧,这与赵七爷的处心积虑所期盼的欢庆是不同的。他们是被动的,无意的,应该与赵七爷是相对的,尽管他们蒙昧而落后麻木,但却无知。这种对应的关系,应当属于阴阳相对的范围,这也正是他们名字都带有“七”的原因。这种阴阳相对的说法并非凭空捏造,周作人先生意识到七斤夫妇和赵七爷存在正反关系:“这个事实可以说明七斤夫妇害怕的心理,但还是有一个反面,即是顽钝不通的假遗老,如赵七爷之流……”(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第53页。)虽然这并非论证七乃阴阳相对的有力证据,但周作人先生确实也注意到了这些数字:“……九斤以至六斤,那么规则的递减一斤,也原是涉笔成趣的写法……”(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第62页。)周作人先生甚至意识到七斤所用六尺多长的湘妃竹烟管、六斤饭碗上的十六个铜钉都不合乎情理(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第64页。),然而并没有深究。因此,我们在此基础之上,提出这样的概念,提供一个新的角度,以期待学术界有更多的关注和研究。

当然,需要特别明确,鲁迅小说中并非所有的七都带有这种传统文化内涵,不能当成普遍规律,一概而论。

二 在小说中具有重要作用的数字意义

除了《故事新编》,在鲁迅25篇小说中,用一两个数字贯穿全篇,不仅在小说中具有重要的作用,而且数字本身蕴涵一定的文化意义,莫过于《孔乙己》了。

《孔乙己》出现的数字并不繁多,但用了数字的反复,而且都带有极数性质。开头先说过去四文钱买一碗酒,现在涨到十文钱。接着叙写孔乙己“富有”时,手里“便排出九文大钱”,但他要“温两碗酒”,还“要一碟茴香豆”,所以常常赊账,但他“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鲁迅全集》(第一册),第38页。)。然而他好吃懒做,就是“排出九文大钱”,也被嘲弄为“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因为有“脸上又添了新伤疤”为证。所以他常常给咸亨酒店带来无聊而快活的笑料,这似乎是他生命存在的唯一价值。

然而“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鲁迅全集》(第一册),第437页。)第437页这是掌柜结账取下粉板时说的,时在中秋节前。将近初冬,孔乙己终于来了,不过不是走进来的,而是“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①第437页,后来发现“他满手是泥,原来他是用这手走来的” ①第438页。掌柜听他要酒,便說“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 ①第437页掌柜讥笑他“又偷了东西” ①第437页,因为“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 ①第438页“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 ①第438页——这是孔乙己最后一次喝酒。他的“四文钱”只能充当二十多年前一碗酒的价钱,距现在的每碗十文还差大半。他从拥有“九文大钱”沦落到只有四文了,这不仅是对开头的回应,而且“四”是个可怜的不吉祥的数字,从文学数理角度说:

“四”的大写字“肆”却不仅在语音上同“死”有巧合关系,而且在意义上也同“死”的观念有着不解之缘……《说文解字》释“肆”为杀死后陈尸……这样看来,由于有这个大写的假借字“肆”作为中介,数字“四”与“死”的联系确实是有案可稽,而且是意味深长的。(叶舒宪、田大宪:《中国古代的神秘数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第103—105页。)

如上所言。果然结尾出现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了。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了第二年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①第438页

最后还有两句:“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孔乙己终于背负着“十九个钱”离开了悲凉冷漠的人世。“十九”对沦落到只有四文的孔乙己确实成了天文数字,他永远还不了啦,而且背负到另一世界。他活着却失去了人们的理解与尊重,没有自己的独立价值。他的不幸只能充当别人的笑料,甚至连他的存在也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了。据《鲁迅回忆录》,鲁迅很喜欢这篇作得“从容不迫”(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院、《鲁迅研究月刊》选编:《鲁迅回忆录》,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83页。)的小说,恐怕与反复出现的“十九个钱”蕴涵的意义具有一定的关系。

从数理角度看,《孔乙己》叙事在描写方面“倚数”行文,不仅仅是“遣词造句大量使用数字”(杜贵晨:《中国古代文学的重数传统与数理美——兼及中古古代文学的数理批评》,第170页。),更包括同一数字的不断重复。小说中间与结尾重要位置特意反复四次出现“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显然“十九”在鲁迅眼中是个特殊的大数,不然为何反复如此出现,而且置于一步一步沦落的重要位置。二十以内的两位数大数十三、十六、十八,最为显著。鲁迅的《孤独者》里有“十三大人”,《肥皂》里有“十八九岁”的乞丐姑娘。《风波》里先说“六斤打破的碗要钉十六铜钉”,花了“四十八文小钱”,末尾又说六斤“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由于铜钉的数字前后不合,引起李霁野信询,鲁迅复信说:“六斤家只有一个钉过的碗,钉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两数之一是错的,请改成一律。记得七斤曾说用了若干钱,将钱数一算,就知道是多少钉。倘其中没有七斤口述的钱数(手头无书,记不清了),则都改成十六或十八均可。”(鲁迅在1926年 1月23日致李霁野的信,《鲁迅书信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第113页。)可见这两数都是大数,在鲁迅眼中并无什么区别。“十九”则不然,它是一个赫然的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极数。

何以见得?因《左传》《国语》,还有刘向《说苑》都记载重耳在外流浪十九年,终于返晋成就了霸业,而且位居“春秋五霸”的首要地位。晋文公的出走与返国,史书记有确凿年份,是个实数中的极数。春秋这一重大事件,战国初、中期人耳熟能详。《庄子·养生主》说庖丁的解牛之刀,用了十九年,“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陈鼓应译注:《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6页。),这是寓言,特别以此数意在说明技进乎道。“十九”则是虚数中的极数,很显然接受了晋文公的“十九年”磨练成就了一番大事业的影响。“十九”还在《庄子》其它篇章出现过,无不与进入道境有关。《史记·平原君列传》谓传主赴楚求援,要带二十个随从,选来选去只挑了十九人。多亏毛遂自荐而事遂成,于是毛遂譏笑十九人是因人成事。求友国出兵是否非要带上二十人,或多或少,恐怕均未必此数。太史公的意图可能是用十九人去陪衬突出毛遂一人而已。故此十九可视为亦虚亦实的大数。《汉书·李广苏建列传》中的苏武出使匈奴在武帝天汉元年(前100年),直到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方回到长安,“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返,须发尽白”(张永雷等译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1页。)。这可是个沉甸甸的实数,是大数也是极数。初唐高僧玄奘取经西域,据其弟子辩机《大唐西域记·记赞》说是贞观三年秋出发,十九年春正月返京,前后十七年。《旧唐书》本传亦说是“在西域十七年”(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108页。)。但《广弘明集》所收的玄奘《请御制三藏圣教序表》则言“奘以贞观元年往游西域”(《影印四库全书·子部·广弘明集》卷二十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加上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的《史料之收集与鉴别》一节力主元年首途留学说,所以后来就有出发首途时在贞观元年,而有凡十九年的说法。比十七年之说影响更大,其间原因或许与“十九年”这个数字的魅力具有一定的关系。

武则天革命,为了宣扬大周新朝,据《宣和书谱》记载,她“增减前人笔画,自我作古为十九字”,“当时臣下奏章与天下书契,咸用其字。然独能行于一世,而止唐之石刻载其字者,知其在则天时也”(《影印四库全书·子部·宣和书谱》卷一,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她的大名“ 曌 ”字,即为其中之一。她为什么不造18字或20字呢,大概就因了“十九”是个特殊的极数,可以代表一个新时代了。中唐张籍《哭孟寂》:“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春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351页。)孟寂为孟郊从弟,与张籍同年进士及第,《全唐诗》此诗尾注:“唐进士《登科记》:‘孟寂乃中书舍人高郢所取第十六名。其年进士十七人,博学宏词科二人,故云十九人。”( 清彭定求等:《全唐诗》,第4351页。)固然考中只有十九人,但这是全国最高考试,故“十九人”是实数也是大数。“十九人中最少年”,说他年最少而高中,是称美也是艳羡。同为中唐的高拯《及第后赠试官》:“公子救贤未识真,欲将毛遂比常伦。当时不及三千客,今日何如十九人!”( 清彭定求等:《全唐诗》,第3194页。)《全唐诗》小传谓其大历十三年进士及第,而存诗仅此一首。自喻为毛遂;大概考前得不到考官赏识,故比之为平原君。这诗本身是对毛遂与十九人的回响。计有功《唐诗纪事》说:“高(拯)大历三年进士,试官薛邕。”(宋计有功:《唐诗纪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52页。)并载此诗。徐松《登科记考》载此年及第进士十九人。《全唐诗》小传把三年衍出“十”字而为十三年。金元好问《帝城二首史院夜值》:“悠悠未了三年牍,碌碌翻随十九人。”(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98页。)也是自比毛遂,则是对《史记·平原君列传》的又一次回响,于是“十九人”又成了对庸碌无奇之辈的代称。

司马光《资治通鉴》编写历时漫长,此书注者胡三省说用了十九年,自此以后便成了流行说法。其实约在仁宗嘉祐年间(1056-1603),轮廓构架基本酝酿成熟,英宗治平元年(1064)就把历年大事记《历年图》献上,起止时间和体制与后来的《通鉴》大致相同,实为《通鉴》的雏形。两年后的治平三年(1066)又完成自周至秦的《通志》八卷,此为《通鉴》的初期撰作,英宗极赏,便于四月设史局,答应配备助手。直到神宗元丰十年(1084)最终完成。如果从设史局起,则为前后十九年。倘从《通志》算起,至少也有二十一年,再从《历年图》算起大约竟有三十年上下。这应当是实际时间,退一步看至少二十一年。胡三省的十九年的说法是从设史局的始末而言,后来人们接受这个说法,也与“十九”这个特殊的极数意义是分不开的。(关于“十九”特殊意义的之虚实转化,详见魏耕原《数字十九虚实转化的文化意义》,《中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

综上钩稽,“十九”在中国文化传承上累积蕴含着一定的文化意义,它既是成就一番大事业必须经历“十九年”的大数,也是极言其多的虚数,无论从《左传》到《庄子》的由实转虚,都带有极数的意义。它是正面的,属于阳性的。自《史记》与毛遂相对的“十九人”,似乎是可实可虚的数字,成了碌碌无为者的代号,又变成了负面,属于阴性的。抱阳负阴的特征如同上文所言的“七”的特征。《孔乙己》中的“十九个钱”,当然是虚数中的极数,对孔乙己来说,诚如上言属于天文数字。这也是他的消费数字,他也只能赊账到如此。落魄到只有四文钱的孔乙己,也只能背负着这一笔大账,悄然凄冷地离开人世。鲁迅对中国典籍的谙熟自不消说,他对《庄子》的批判精神情有独钟也为人熟稔,他不选择“十六”或“十七”这样普通的大数,而是别具只眼地物色了“十九”这个特殊的极数,让它反复出现在咸亨酒店的粉板上和老板的口中,而且还在结尾特意再三再四地突出,其用意之深邃,由此可以得其底蕴。

三 小说叙写中的“一”与人物心底的孤独

鲁迅小说在叙述和描写中,大约有近20次集中使用了由“一”组成的词汇。《野草·秋夜》开头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全集》(第二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62页。)每被论者注目,然鲁迅小说用得更多,而且更能体现他的艺术个性与风格。

鲁迅小说叙说的人物大多都是孤独者。《狂人日记》不消说,孔乙己、祥林嫂、单四嫂子、魏连殳、吕纬甫、高老夫子、涓生等等,这只是就其主要而言。鲁迅处在军阀混战的动荡时代,他是斗士,但心里不无孤独之感,所以连小说也有《孤独者》的题目。

从数理角度看,作为自然数基数的“一”,独而无偶,应当是孤独的。叶舒宪先生在《中国古代的神秘数字》中认为一“作为宇宙万物即‘多的对立面”(叶舒宪、田大宪:《中国古代的神秘数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第19页。);数字一的“少”义,《康熙字典》里面也有论及;《方言》有一条比较有意思的解释“一,蜀也,南楚谓之獨”,“獨”即“独”的繁体字写法,因此,“一”还有“独”的含義,似乎也可以换个说法,成语“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等虽然没有数字“一”,但其暗示的数字均为“一”,这里的“独”义与数字“一”之间存在隐性关联。此外,从中国传统对联角度看:“‘一对‘独(‘独即‘唯一,此为正对):徐悲鸿拒为蒋介石画标准像并在画室自撰一联:独抒偏见,一意孤行。”(张德鑫:《数里乾坤》,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3页。)如此,说“一”有孤独感,亦有一定的根据,并非完全主观臆断。然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一”的数理含义比较丰富,并不局限于孤独义。

不可否认,文学数理角度的“一”“是个极有个性的数词,在不同结构、不同搭配、不同语境中,它可实可虚、亦小亦大、又少又多,变化多端。”(张德鑫:《数里乾坤》,第57页。)如“一”大数的一面:范仲淹《岳阳楼记》里说春和景明时的“一碧万顷”“长烟一空”(李勇先、王蓉贵校点:《范仲淹全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94页。),“一碧”谓全都是碧色,“一空”犹言满空或满天。道家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则指混沌宇宙。《论语·宪问》记孔子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70页。)“一匡天下”,杨伯峻译为“使天下一切都得到匡正”。今日口语中的副词“一切”,就包罗多了。所以“一”也是抱阳而负阴的数字,有大和小的两方面的意义。杜甫写在“漂泊西南天地间”的诗,就好用“一”,如《狂夫》的“万里桥西一草堂”(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43页,《恨别》的“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③第772页,《枯棕》的“伤时苦军乏,一物官尽取”③第855页,《野望》的“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③第880页,《早花》的“西京安隐未,不见一人来”③第1051页,《发阆中》的“别家三月一得书,避地何时免愁苦”③第1052页,《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的“今我一贱老,裋褐更无营”③第1158页,《宿府》的“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③第1172页,《忆昔》其二的“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③第1163页,《除草》的“霜露一沾凝,蕙叶亦难留”③第1204页,《旅夜书怀》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③第1128页,《三绝句》其二的“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③第1241页,《负薪行》的“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③第1284页,《秋兴八首》的“孤舟一系故园心”③第1484页,其五的“一卧沧江惊岁晚”③第1491页,其七的“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③第1494页,《咏怀古迹五首》其二的“怅望千秋一洒泪”③第1501页,其三的“一去紫台连朔漠”③第1502页,《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的“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③第1610页,《冬至》的“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③第1823页,《江汉》的“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③第2029页,《蚕谷行》的“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③第2036页,《登岳阳楼》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③第1946页,《逃难》的“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③第2073页。如此不厌其烦地胪举,意在见出作家的不幸处境对创作的影响。对“一”的选择,具有特别的趋向力。

鲁迅固然与杜甫有很大的不同,然而关注社会底层的民众、弱者则是相同的,伟大的孤独感也是相同的。鲁迅在对“一”的使用上,与杜甫有很大相似性。杜甫《又呈吴郎》对“无食无儿一妇人”③第1762页充满悲天悯人的同情。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夫死子亡,更为孤苦:

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柱着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鲁迅全集》(第二册),第6页。)

这是具有经典意义的肖像描写,很为论者看中,但都忽视了一连串的“一”字。如果将上文的“一”略加变动,“眼珠间或一轮”的“一”几乎无法修改,表面上看,基本可以目为形象的客观描摹。但文学数理学方面,有这样一个理论:“‘一跟名量词(包括某些借用名词、动词作‘量词)结合,可用于写人,刻画情貌、心理、精神、品质等,具有很轻的修辞色彩。”(张德鑫:《数里乾坤》,第58页。)后面的“一手……一手……”和“一个破碗”,这三个“一”都是普通叙事,并不具有怎样的内涵。但“一个活物”和“一个乞丐”则不同,这两个“一”如果删掉的话并不会影响文意,“是一个活物”和“是个活物”,“是一个乞丐”与“是个乞丐”,带“一”的叙述更显出孤独感,属于强调,这与杜甫的“无食无儿一妇人”的“一”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个特殊强调的“一”穿插在客观描摹属于普通叙事的四个“一”之间,作者的六个“一”字,特别具有节奏感,这是对祥林嫂孤苦伶仃、凄凉无依倾注了深深的同情和叹息。由眼神之麻木,竹篮、破碗、充作打狗棍的破竹竿,雕塑了一个活乞丐,使人读之惊心,真是用笔如刀。

除此之外,《祝福》中还有关于祥林嫂的这样几句话:“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我正要问你一件事——”“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对此充满关切与希望的一问,“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睛钉着我,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鲁迅全集》(第二册),第7页。)。这几句直冲心灵的问话,作者说“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寂寞,其实也就是孤独的同义词,沦为乞丐的祥林嫂似乎连鲁镇人的同情都失去了,她似乎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再从数理角度看这里逶迤的四个“一”字:后两个“一”字依旧不带有怎样的内涵,仅仅属于普通叙事;但“一件事”“一个人”如果改成“我正要问你件事——人死了之后……”并不影响原文表述,显然这两个“一”又带有强调的意蕴,就像数理中的“数字串”,串在一起,引人注目。“一件事”中的数字“一”,除了特指意义之外,还带有郑重其事的意味,祥林嫂很看重这一件事,这也是祥林嫂精神层面最大的困惑。“一个人”中的数字“一”,并非泛指,这是祥林嫂在遭受重重精神打击之后的特指,她迫切想知道如果有魂灵、如果有地狱,她该怎么办?换言之,这里的“一个人”就是祥林嫂自己。因此,“一件事”和“一个人”连续两个“一”所形成的数字串,径直成为“灵魂的拷问”。祥林嫂心里的孤独已经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带有使人震颤的力量。这是“一个活物”的人生最终极的一问,由眼珠“间或一轮”到“忽然发光”,乃至“眼盯着我”,这是多么惨然的询问,昭示着心底无限孤独。确实,“‘一跟某些能传达‘单、独、孤之类意蕴的量词组合,可创造出一种清新、幽静或凄凉、寂静的意境。”(张德鑫:《数里乾坤》,第58页。)这是文学数理学中的基本规律,但鲁迅笔下针对祥林嫂所运用的“一”字,凄凉之境更甚,孤独之意更烈!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祝福》中无论是“一个活物”等相关数字“一”的表述,還是“一件事”等相关数字“一”的表述,并非所有的“一”字都带有这种特殊的文化内涵。鲁迅先生惯于将有传统寓意的数字“一”和普通叙事的数字“一”杂糅在一起,形成带有节奏感的数字串,无形中强调人物的孤独和无助。

综合来看,杜诗那么多的“一”,有战乱也有漂泊的诉说,有愤怒与孤傲,孤独与寂寞,有对弱者的同情,还有对战争的谴责与痛斥,对灾难制造者的讽刺与批评。鲁迅与杜甫有许多不同,但在这些方面与杜甫却有极大的相似性,就像鲁迅对庄子批判讽刺的继承一样,甚至在使用“一”字上又与杜甫响彻着同一节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和千年前杜甫笔下“无食无儿”的妇人,虽跨越千年,但意韵相类,原因之一便在于对“一”运用的相似性。这似乎可以证明这样的一个数理理论:“中国先民重数有自己的传统,即主要从‘通其变着眼,以数为宇宙化生的关键和万象联系的枢纽。”(杜贵晨:《中国古代文学的重数传统与数理美——兼及中古古代文学的数理批评》,第162页。)可以说,数理角度数字“一”的“孤独”义,将千年前“无食无儿一妇人”与祥林嫂联系在一起,亦将杜甫和鲁迅联系在一起,这便是数字“一”作为纽带的真谛。

揆之于理,鲁迅先生能让七、十九等数字蕴含一定的民族文化的特有意义,而对“一”的集中特意运用,也自然会得心应手,而倾注孤独与悲凉以及阴冷等特别的用意。

The Digital Concept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s in Lu Xuns Novels

TANG Shuai

Abstract: Many pieces of Lu Xuns “Shouting” and “Wandering” are expressed in numbers. Firstly, name the characters with numbers. This is not only a clear affirmation and negation, love and hatred, but also shows their unique style. Secondly, a series of numbers are used to run through the whole text to form a jumping structure, as well as the echo or contrast between front and back, which plays a decisive role in revealing the theme. Again, in the narrative and dialogue, the use of the word “one” repeatedly shows the sympathy for the weak, the whipping of the dark society, and includes the anatomy of the “national soul” and the portrayal of loneliness, which shows Lu Xuns lonely style. These contents are related to national psychology and traditional culture.

Keywords: Lu Xuns novel;Shouting; Wandering; number concept

【责任编辑 龚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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