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张昀,周宝桐,关鸿志,曾学军*
结核性脑膜炎在我国并不少见,但结核性脑膜炎患者的脑脊液中抗N-甲基-D-天冬氨酸(NMDA)受体抗体阳性不多见,将有助于增加临床医师对结核感染模拟免疫疾病及抗NMDA受体脑炎等疾病的认识。本院收治的1例结核性脑膜炎继发抗NMDA受体脑炎的老年患者本身体质弱、基础疾病多,入院后新发急性脑梗死、肺部感染,病情复杂、变化迅速且凶险,经多学科合作、早期识别疾病并积极治疗后获得良好的临床结局,本文分析此例患者的诊治经过,希望有助于增加临床医师对类似疾病的诊治经验。
患者,男,75岁,因“发热、头痛2个月”于2016-09-06收入北京协和医院。患者2016年7月开始午后发热,体温最高38.8 ℃,伴前额重度持续性头痛、食欲不振、乏力,无盗汗。自服氨酚咖匹林片症状可缓解,停药后再发。2016-08-10新发恶心、呕吐胃内容物,伴双侧听力及视力下降、饮水呛咳、吞咽困难、构音不清、步态不稳,向右前方倾倒,无口角歪斜、肢体无力等。外院血常规示白细胞计数(WBC)11.3×109/L(参考范围:3.5×109/L~9.5×109/L),中性粒细胞分数0.90(参考范围:0.50~0.75)。颅脑常规磁共振成像(MRI):脑白质脱髓鞘。超声心动图:未见瓣膜赘生物。静脉抗感染治疗无效。2016-08-25本院门诊查结核分枝杆菌T细胞斑点试验(Tuberculosis bacillus T cell spot test,T-spot.TB)A+B:300+476斑点形成细胞/每106外周血单个核细胞(spot forming cells/106peripheral blood mononuclear cells,SFC/10S6MC)。布氏杆菌凝集试验(-)。补体、免疫球蛋白、抗核抗体、抗中性粒细胞胞质抗体、肌酶谱均未见明显异常。主动脉计算机断层成像血管造影(computed tomograph angiography,CTA)(见图1):主动脉及其分支管壁多发粥样硬化改变,管腔内见附壁血栓;右侧锁骨下动脉起始段中重度狭窄。喉镜示左声带麻痹。自起病以来,无皮疹、关节痛、雷诺现象、口腔或外生殖器溃疡,精神、饮食欠佳,睡眠可,每2~5 d排稀糊便1次,小便正常。近2个月体质量下降5 kg。既往史:2型糖尿病、脑梗死(遗留双侧听力下降)、双眼老年性白内障。个人史:40余年吸烟及饮酒史。家族史:哥哥因脑梗死去世,母亲及弟弟因心肌梗死去世。入院体格检查:体温38.2 ℃,脉搏100次/min,血压98/55 mm Hg (1 mm Hg=0.133 kPa),指尖血氧饱和度(未吸氧)96%;轮椅入室,浅表未及异常肿大淋巴结。右颈部及右锁骨上窝可闻及血管杂音,心肺无殊,肝脾不大,双足背动脉搏动弱。构音不清,四肢肌力Ⅴ级,双侧巴氏征阴性,脑膜刺激征阴性。
图1 主动脉CTAFigure 1 Aorta CT angiography examination
入院后仍存在饮水呛咳、吞咽困难,考虑误吸风险高,遂留置胃管肠内营养治疗。2016-09-07 2:00患者突发左上肢无力。左上肢近端肌力Ⅲ级、远端肌力Ⅰ级,肌张力减低,腱反射减弱;余肢体肌力同入院;双侧巴氏征阴性。颅脑CT平扫:右侧中脑、右侧额顶叶皮质下低密度影,未见颅内出血。颅脑常规MRI+T2*(见图2):右侧颞叶、额顶叶分水岭区多发急性、亚急性梗死。诊断急性脑梗死,予阿司匹林200 mg, 1次/d(2周后减为100 mg,1次/d),阿托伐他汀、依达拉奉注射液及银杏叶提取物注射液治疗。2016-09-08腰椎穿刺,脑脊液压力190 mm H2O(1 mm H2O=0.009 8 kPa);脑脊液常规:无色透明,细胞总数204×106/L,白细胞总数46×106/L,单核细胞42×106/L,多核细胞4×106/L。脑脊液蛋白0.97 g/L,氯化物114 mmol/L,葡萄糖4.7 mmol/L。脑脊液细胞学提示淋巴细胞与中性粒细胞为主的炎症。脑脊液病原学检查(包括刚地弓形虫、风疹病毒、巨细胞病毒、单纯疱疹病毒的免疫球蛋白M,细菌及真菌涂片和培养,淋球菌涂片,抗酸染色,墨汁染色,奴卡菌涂片)均阴性。脑脊液抗NMDA受体抗体(+)1:100;血抗NMDA受体抗体(-)。其他结果:血常规示WBC 7.7×109/L,中性粒细胞分数0.76,血红蛋白(Hb)132 g/L(参考范围:120~160 g/L),血小板计数(PLT)269×109/L,天冬氨酸氨基转移酶(AST)70 U/L,丙氨酸氨基转移酶(ALT)86 U/L(参考范围:9~50 U/L)。红细胞沉降率(ESR)43 mm/1 h(参考范围:0~15 mm/1 h)。超敏C反应蛋白(hs-CRP)9.91 mg/L(参考范围:0~3.00 mg/L)。外周血G试验、隐球菌抗原、巨细胞病毒DNA、EB病毒DNA、肥达外斐试验、血培养均阴性。脑电图:脑电活动弥散性减慢,各导联散见低-中波幅4~7 cps θ波及θ活动,不时亦可见低-中波幅2.0~2.5 cps δ波及δ活动,以右侧导联为主,额、颞区更显著,慢波前有时可见中等波幅尖波,后部导联未见肯定α活动,闭睁眼无明显变化。颞动脉超声未见异常。颅脑CTA(见图3):头颈部动脉粥样硬化改变,多发管腔狭窄及闭塞(50%~70%:右颈总分叉处,右颈内起始段,左颈外起始段);右侧锁骨下动脉及颈外动脉起始处重度狭窄;右侧椎动脉近中段管腔闭塞。胸部高分辨CT(见图4):坠积性肺炎;肺门及纵隔多发小淋巴结。
图2 颅脑常规MRI+T2*Figure 2 Head MRI+T2* examination
图3 颅脑CTA显示中重度狭窄Figure 3 Cephalic and cervical artery CT angiography examination showed moderate to severe stenosis
图4 胸部高分辨CTFigure 4 High-resolution CT of the chest
经多学科讨论,考虑中枢神经系统症状系结核性脑膜炎所致可能性大,且继发抗NMDA受体脑炎可能,合并肺部感染。2016-09-08,开始口服异烟肼0.3 g,1次/d,乙胺丁醇0.75 g,1次/d,左氧氟沙星0.5 g,1次/d(肝功能恢复正常后加用利福平0.45 g,1次/d),抗结核及头孢美唑静脉滴注治疗肺炎;同时予静脉注射用免疫球蛋白(IVIG)20 g,1次/d,治疗5 d,甲泼尼龙(MP)40 mg,静脉滴注,1次/d,治疗14 d(之后更换为泼尼松60 mg,口服,1次/d);并予肠内营养乳剂肠内营养、补液、胰岛素降糖、脑血管病二级预防等治疗。2016-09-09体温恢复正常,头痛缓解,听力、构音、左上肢肌力逐渐恢复。治疗1周后复查腰椎穿刺,脑脊液压力80 mm H2O;脑脊液常规:白细胞总数34×106/L,单核细胞32×106/L,多核细胞2×106/L。脑脊液蛋白0.53 g/L。脑脊液NMDA受体抗体(+)1:100。复查喉镜提示左侧声带麻痹较前好转。出院后规律抗结核治疗1.5年,目前停药半年,糖皮质激素规律减量,目前停药近1年。未再发热、头痛,目前神清语利,双侧听力及左侧肢体肌力恢复至病前水平。末次随访时间为2018年10月。
最终诊断:结核性脑膜炎、继发抗NMDA受体脑炎可能,全身多发动脉粥样硬化症、急性脑梗死,肺部感染,2型糖尿病,双眼老年性白内障。
患者老年男性,病程2个月。临床主要表现为发热、头痛,伴恶心、呕吐,双侧听力、视力下降,饮水呛咳,吞咽困难,构音不清,步态不稳。入院次日突发左上肢肌力下降,颅脑MRI提示急性、亚急性脑梗死。脑脊液压力190 mm H2O,脑脊液白细胞总数轻度升高,以单核细胞为主,蛋白升高,抗NMDA受体抗体阳性。血抗NMDA受体抗体阴性,ESR升高,T-spot.TB阳性;多发动脉粥样硬化、动脉狭窄。有2型糖尿病及脑梗死病史,长期大量吸烟史,较强心脑血管事件家族史。
患者头痛,无精神、意识异常或抽搐,结合脑脊液常规生化特点,符合脑膜炎,而非脑炎;构音障碍考虑与左侧声带麻痹相关,声带麻痹、吞咽困难及饮水呛咳推测均为颅神经受累所致,经评估已除外局部肿瘤压迫,颅神经病变可用脑膜炎解释。脑膜炎病因可为感染、免疫或肿瘤性疾病。患者慢性发热、头痛,首选考虑慢性中枢神经系统感染,外周血T-spot.TB升高,脑脊液中白细胞总数升高且以单核细胞为主、蛋白及葡萄糖升高、氯化物降低,符合结核性脑膜炎特点。老年男性出现发热伴头痛,多发大动脉狭窄,应警惕巨细胞动脉炎,但该病经典头痛为头皮痛,与本例不符,且不能解释颅神经受累,患者血管狭窄为动脉粥样硬化斑块所致可能性大,而巨细胞动脉炎证据不足。影像学检查未见占位性病变,肿瘤或副肿瘤综合征诊断依据不足。综上,考虑为结核性脑膜炎。
此外,突发左上肢无力,结合颅脑CT及MRI,右侧颞、额、顶叶分水岭区多发急性脑梗死诊断明确,与右颈内动脉粥样硬化及狭窄、血压偏低脑灌注不足相关,而非血管炎性脑血管病变,后者病变血管分布弥漫。听力及视力变化不除外老年性改变参与其中。但是,如何解释脑脊液抗NMDA受体抗体 1:100高滴度阳性?
NMDA受 体 复 合 物 由3种 亚 基、7种 亚 型(NR1,NR2A、2B、2C、2D和NR3A、3B)组成,是一种与神经发育和大脑功能有关的谷氨酸受体,目前已发现多种抗NMDA受体抗体,包括作用于NR1亚基的抗Glu NR1 IgG、抗Glu NR1 IgM、抗Glu NR1 IgA和作用于NR2亚基的抗Glu NR2抗体。其自身抗体与多种疾病相关:自身免疫性脑炎、感染性脑炎、缺血性脑卒中、局灶癫痫、多发性硬化、精神疾病、副肿瘤性脑病、系统性红斑狼疮等[1-6]。不同疾病中抗体类型不同:抗Glu NR1 IgG是抗NMDA受体脑炎的作用抗体,是脑炎综合征发生的本质,对该病具有诊断价值[7]。本院采用欧蒙实验诊断制品公司(德国)的抗NMDA受体抗体(IgG)检测试剂盒(FAⅢM-3、FAⅡ2D-51),生物薄片组织来源为NMDA受体转染细胞。其检出的抗NMDA受体抗体即为抗Glu NR1 IgG。
抗NMDA受体脑炎是一种以精神行为异常、认知障碍、记忆力减退、癫痫发作、运动障碍、缄默、意识水平下降、自主神经功能障碍和中枢性低通气为主要表现的自身免疫性脑炎。最初被认为是与卵巢畸胎瘤相关的副肿瘤性脑病。但目前已有较多不伴肿瘤的病例出现,2012年以来,陆续有文献报道感染性疾病诱发的抗NMDA受体脑炎[1,8-10],包括单纯疱疹病毒脑炎、乙型脑炎、支原体肺炎、流感、流行性腮腺炎、肠道病毒感染等。尚无结核感染诱发抗NMDA受体脑炎的报道。本例为结核性脑膜炎患者,脑脊液抗NMDA受体抗体高滴度阳性,其特殊之处为病程中并未出现抗NMDA受体脑炎经典症状。患者是否能诊断该病呢?
抗NMDA受体脑炎诊断分为疑诊和确诊,同时满足以下3条可疑诊:(1)3个月以内下列6种症状中至少有4种迅速出现:①精神/行为异常或认知功能障碍;②语言功能障碍(强制语言、语言减少、缄默);③癫痫;④运动障碍、异动症、肌强直或姿势异常;⑤意识水平降低;⑥自主神经功能障碍或中枢通气不足。(2)至少下列1项实验室检查结果:①脑电图异常(弥漫性/局灶性慢波或无规则电活动、癫痫电活动或极度的6刷形波);②脑脊液细胞增多或寡克隆带。(3)合理地排除其他疾病。如出现上述6组症状中的1种或多种,伴有Glu NR1 IgG抗体,排除其他可能的病因方可确诊[11]。该病病程分为5期:前驱期、精神症状期、无应答期、运动过渡期与逐渐恢复期,前驱期通常为5~14 d,如持续21 d以上被定义为前驱期延长。处于前驱期的患者可仅表现为头痛、发热、腹泻或上呼吸道感染症状。北京协和医院资料表明有部分患者前驱期长且仅有前驱期症状,缺乏抗NMDA受体脑炎经典神经精神症状,这些患者多有病毒性脑炎等前驱事件,相对较弱的免疫抑制治疗即可控制病情,早期识别、干预意义重大[12]。本例患者考虑属于该病中前驱期延长的类型,而结核性脑膜炎为其前驱事件,经过有效抗结核治疗及病程早期积极予IVIG及足量糖皮质激素干预后阻止病情进一步发展,故未出现脑炎表现。结合文献中对感染性疾病诱发抗NMDA受体脑炎原因的探讨[4],分析结核感染后产生抗NMDA受体抗体的机制可能如下:(1)分子模拟:结核分枝杆菌可能与NMDA受体有相似成分,激活免疫识别,产生抗NMDA受体抗体;(2)感染破坏边缘叶,使NMDA受体足够多的表位暴露并激活免疫系统,导致抗体产生;(3)炎症破坏血-脑脊液屏障,额颞叶富含NMDA受体暴露,激活免疫系统产生抗体。
患者治疗要点讨论:(1)结核性脑膜炎:应积极足量足疗程抗结核治疗,结核性脑膜炎患者如脑脊液蛋白含量或白细胞总数较高,脑膜粘连风险较大,可考虑使用糖皮质激素减轻炎症粘连。规范抗结核治疗过程中应密切随诊中枢神经系统症状,如症状反复,尤其是新发脑炎相关症状,不能用结核感染解释时,应警惕抗NMDA受体脑炎进展可能。(2)患者继发抗NMDA受体脑炎可能,非肿瘤相关的抗NMDA受体脑炎一线治疗是糖皮质激素、IVIG和血浆置换,而目前疾病尚处于前驱期,针对感染继发抗NMDA受体抗体阳性而尚未出现脑炎症状的患者,抗感染同时是否应用糖皮质激素尚存争议,但在单纯疱疹病毒脑炎动物模型中,发现抗病毒同时应用激素治疗可改善预后[13]。另外,如错失早期干预良机,一旦进展至脑炎阶段,病情将极其凶险,从患者生命安全角度出发,值得早期干预,避免进展至脑炎阶段[14]。遂建议予MP 40 mg静脉注射,1次/d,患者高龄、存在现症感染、急性脑血管事件,使用糖皮质激素加重感染或心脑血管事件的风险较大,用药前应经患者及其家属充分知情理解并同意。此外,从抵抗感染、调节免疫方面考虑,建议同时应用IVIG 20 g静脉注射,1次/d,治疗5 d。(3)其他方面,予头孢美唑治疗坠积性肺炎;积极予脑血管病二级预防治疗;予鼻饲肠内营养、外周补液、胰岛素控制血糖等对症支持治疗,患者多发颈部及颅内血管狭窄,应注意维持血压稳定,避免再发脑灌注不足加重脑缺血。
此例患者的诊治过程启示如下:(1)抗NMDA受体抗体为抗NMDA受体脑炎发病的本质,除了可继发于肿瘤,亦可继发于多种感染性疾病,结核性脑膜炎患者脑脊液中亦可出现抗NMDA受体抗体。脑脊液抗NMDA受体抗体阳性,但临床尚无脑炎症状,考虑尚处于疾病前驱期,部分抗NMDA受体脑炎患者前驱期延长,甚至不出现典型脑炎症状,多有前驱事件,早期较弱免疫治疗即可控制病情。应重视对此类不典型患者的早期识别及干预,可改善预后。(2)结核性脑膜炎,继发抗NMDA受体脑炎可能,虽然尚处于前驱期,如不积极干预,进展至脑炎可能会出现灾难性的后果,建议在充分抗感染前提下,应积极应用免疫治疗。(3)当病情复杂、凶险时,应重视多学科合作在疾病诊治过程中的重要性,以期更早诊断和更精准的治疗,为患者争取最佳的预后。
作者贡献:陈丹进行文章的构思、设计及撰写论文;张昀、周宝桐、关鸿志、曾学军参与资料分析、解读,负责文章质量控制、修改、审校;曾学军对文章整体负责、监督管理。
本文无利益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