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
与世界文学有着相同点的中国古代文学,亦有此主客体互置、问答与应和的意蕴。我们读行吟泽畔的屈原与逍遥江边的渔父,从这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话里,我们能否体验出各自不同的处事哲学?譬如屈原所说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与渔父的“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澧”,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与渔父的“举世皆浊,何不逐其流而扬其波”,这一问一答的比较里,能读出什么样的生命价值观?散文诗所要体现的,也许就是这样的价值观之独特意义。这种意义是相通的,而非一个民族所独有,而非一个心灵所独悟。而如果你从中读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本能地译成现代汉语,那你一定不会是一个优秀的散文诗人。因为这是历史对于人本意义的照鉴,是两种不同的精神向度在何处置放的大问题所在。
如果,诗人把自己的精神向度贯注于诗的情感之中,诗的文本便产生。当莎士比亚在《维洛那二绅士》里写下这样的诗行:“令人心疼的受了伤害的名字!我的胸脯将变作你的眠床,让你安睡”时,你能说这不是他已走出了个体之小我、对于整个时代的悲悯、对生命大情怀由衷的吐露吗?这种悲悯的天地大情怀,在现实中,却又是如此稀薄和脆弱。那种忧伤情怀,同样在塞萨·瓦叶霍的《渴望停止了》有所体现:
“男人的这个儿子发生什么事了?”城市高声叫喊,而在罗浮宫里,一个小孩看见另一个小孩的肖像就惊慌大哭起来。
“女人的这个儿子发生什么事了?”城市高声叫喊,而一座路德维希王朝时代雕像的掌心长出一茎青草。
没有什么渴望,因一切都在本末倒置!血溅在自己身上,为何会“流淌出女性的线条”,直令人费尽琢磨。那么,“男人的这个儿子”与“女人的这个儿子”到底有着怎样的比较——“儿子”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一个人?“罗浮宫”的肖像与“一座路德维希王朝时代雕像”,到底有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不是某种历史“连续性”在上演?还是同一时刻命运的相应在哪里都一样。而那“停止了”的生命,到底能给现实怎样的启悟呢?苦难之殇与沉痛之逝,全在这“城市高声叫喊”里了。“渴望在举手可及的高处停止”这“举手可及的高处”是压抑得只能容身子移动的独裁者设定的低矮空间。这样的空间,能给人什么样的渴望呢?那么,作为诗人的我自己呢,是不是也感受到一种压迫的抵临?也许,诗人自己,还正在一个渴望的“背后”窥视着自己。我“自己”本身,是否看见这些苦难?那些渴望,被怎样的力量阻止?到底“我”是在“下面走过”(脚步踏着这块大地为苦难奔走)?还是“在上面游荡”(离开了这块大地虚幻梦想)?这一串的问号需从诗人生存的时代来解答了——塞萨尔·瓦叶霍是拉丁美洲最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
塞萨·瓦叶霍出生于秘鲁北部的一个小镇,父母都是有印第安血统的虔诚天主教徒,十二个子女中以塞萨的排行最小,家庭生活和谐亲密,爱是他诗歌的重要主题。他的诗歌具有鲜明的拉丁美洲特色。西班牙战争使瓦叶霍重新找到了生活目标,他积极参与各种支持共和军反法西斯的活动。他认为诗歌创作首先要通过语言的创新去寻求真理。他的诗文本语言既抒发了自己的激情,又表现了非凡的创造力。瓦叶霍的诗文本常常围绕着时间、死亡、人生、历史等题材进行的,家庭和故乡也是他吟咏的对象。苦难的意志,成了他诗性精神的一种兑换。灵魂也因此而战栗、冷瑟。他的语言风格虽然不断变化,但却始终以令人心碎的声音,来抒写人生的痛苦。
因此,瓦叶霍明显地接受了现代主义诗人鲁文·达里奥、埃雷拉·伊·雷西格和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的影响。然而,与现代主义诗歌不同的是,在瓦叶霍的作品中,并没有世界主义因素,却有着浓厚的地域性的、本民族的原生气息。他的散文诗题材包括爱情、家庭、故乡以及诗人在生活打击面前的怀疑和失望。语言常出现断裂、错换角色等语境。这章作品,诗人明显流露出了他的直觉:那似崩倒的石像和断线的绘画,惊惶失措的人群,是许许多多男人女人奔走呼号——“救世主在哪里?”那“儿子”——亦即约瑟(男人)的儿子和玛莉亚(女人)的儿子,其实是同一个人(儿子)!那么,这最后的一句,是否就是诗人把自己抽离在一切混乱之上,让停止了的渴望,继续渴望下去。这种“反向”意蕴,让作品文本有了内在的张力。在《你们是死人》中,塞萨·瓦叶霍又这样抒写:
你们在那薄膜后面的虚无中飘浮,薄膜摆荡于天顶与天底之间,来往于曙色与暮色之间,在并不是你们自己造成的伤口前面的共鸣箱里振动。我来告诉你们,生命在镜子里面,而你们就是最原本的,是死人。
你们是死人,从来没有活过。……是还没有绿就枯萎的叶子。孤儿的孤儿。不过,那些死人并不是、不可能是未曾活过的生命的尸体。他们永远因生活而死。
梦境。幻象。呓语。语境悲郁如风。力图以一种荒谬的语言与时间、生长、永恒和死亡等抽象概念搏斗。一般说来,瓦叶霍的诗歌反抗传统、肢解语言,力图打破古老的叙写方式,从而能从断裂了的语言中找到与现实相映照的主体意义。而这样的主体意义,其效果非同寻常。他能营造悲情的气氛,以悲情的宣泄抒写内心。“你们就是最原本的,是死人。”“你们是死人,从来没有活过。”“事实上,你们是从未存在过的生命的尸体。那是从未活过就永远死掉的悲惨命运。”“永远因生活而死。”但是,对于诗人来说,为什么是这样的心境,一种反复的绝望与悲痛?其实是对那些“死人”的巨大同情和悯怀。他对那被战争涂炭得面目全非的祖国产生如此的情怀,或许是“那些活着的人,从来没有活过”做不到的。因为在暴力面前,他们“永远为生活而死”,是不曾活过的人。悲惨的命运之躯身,如同没有绿过就马上枯萎的叶子一样。虚无飘浮在朝暮之间。或是镜子里虚幻之物。读这章时,一定要了解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否则难以把握灌注其中的情绪。也看不到文本隐藏的巨大悲痛。这是心灵的血音,是为着逝去人们悲情丛生的恸哭。
塞萨·瓦叶霍主张鼓励人们拒绝对称,通过语言的矛盾和冲突来揭示内心。而在文本中寻求自由又绝对自由的时候,他总是把立体主义、创造主义、极端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结合起来,从而形成标新立异,以表现诗人和人类的不幸。当瓦叶霍抒发自己的孤独和苦闷的时候,当他描写自己的遭遇和抗议社会不公正的时候,当他回忆自己失去母亲和家庭温暖的时候,流露出了对所有被压迫者的同情。一些作品,通过忧伤的情调、神秘的意境、讽刺的口吻、肢解的语言、断裂的语言镜像,来证实现实的残酷。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将支离破碎的现实焊接起来,但这种焊接起来的目的,却正是为了将它打碎。他诗歌的社会意义正在于此。而他大量的作品所体现的人道主义精神,深得聂鲁达的好评,认为他的作品“有着炽热的民族情感”。这也是作品启迪现实人心的魅力所在。对于诗歌作品的启迪意义和精神向度,聂鲁达又这样说:“诗歌陪伴着奄奄一息的人们,并医活了他们的痛苦,将他们引向胜利;诗歌陪伴着孤独的人们,像火一样炽热,像雪花一样清新飘逸。她有手、有手指、有指甲,像春天一样有蓓蕾,像格拉纳达城一样有眼睛;她比火箭更迅猛,比堡垒更坚固,她的根扎在人类的心田。”①
注:①[智利]巴勃罗·聂鲁达:《聂鲁达论诗:对一个咨询的回答》《漫歌》江之水、林之木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第6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