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王剑冰
这里一切都太静,静得怕被一根松针捅破。
真的,你看薄如蝉翼的阳光,卡在松间不敢松动。
不知从哪里撞来的群蜂,即使找不到出路也不吱声。
山门虚掩,将一篱笆的野花泄露出来。
高一枝、低一枝的颜色,构成无序的清淡。
还有一池子野水,早已溢满安妥的时光。而且,还在溢着。
风在小声说话,一棵树在它的旁边,默默歪着身子,将年轮又圆了一圈。
树已经走过了无数冬天,尽管这里的冬天不下雪。
树高过风的时候,风只能在树叶子里迷路。
寺内有一棵棵这样的树,它们都在积聚着力量,一寸寸长成佛需要的形象。
钟恰在这时敲响,响得风静山空。响得千年菩提,一叶叶落了金黄。
风翻动一下,又翻动一下,也没能将哪片叶子,真正翻动。
一个来自天涯海角的旅人,扶着晨光。一只脚迈进门里,一只脚还在门外。
春的山顶,相望奔涌。
悬崖在前,在所不惜。
是怎样的一种呼唤,怎样的一种不舍?
纵身一跃,就完成了那个漈吗?就成就了那个漈吗?
水烟迷人眼,看不清竟有多少洒脱,多少淋漓。
喧嚣,有时是会让你安静的,是会让你清醒的。
瀑的喧嚣即是如此。
喧嚣之外,是尘烟的粉墙,无数无奈撞击其上,撞成更加的无奈。
一群的水,一群水做的女子,叠拥着透薄洁白的轻纱,散发着与生俱来的清香,欲仙欲死,欲死欲仙。
是的,她们是百丈漈的女子,在目光里变成倾城的风、倾城的雨、倾城的泪滴。
变成一群的文字、一群的诗。
文成公走了七百年,文成公的声音还在高崖上回响:“神仙下天阙,左右翳玉虹。”
水能流多长,时光就能流多长。
并非注定地念想,却是注定地遇见。
文成的百丈漈,箭簇一样,将百千丈外的心,击伤。
先生那个时候写池塘,是“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
那是更加乡村的池塘了。那池草色清新而鲜艳,每一枚叶片上,都沾着蛙声。
我想着先生的思绪,一定全在了那蛙的鸣唱中。
那是乡间的情感,是一个人最初的情感,认识母亲一样的情感。
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都会走进这种情感中。
我来先生故里,会找那带有草色的池塘,池塘边,一定还有先生的足迹。
如今的池塘,荷花在供养着蛙鸣,七百年前的一只蜻蜓,在残荷上试着微风。
先生从这里走出去,走得太远太疲累,以至回来时,带有了无尽的沧桑。
实际上,家乡的那些蛙最了解世事。
无论多么大的池塘,无论这池塘中有没有粲然的荷花,都是无所谓的。
这一点先生是体会到了的,而对于雨的理解,蛙和先生理解得也更透彻。
雨来雨去,雨大雨小,都不妨碍蛙的鸣唱。
还有那龙,也是不会妨碍蛙的鸣唱的。
月夜,再去看屋后那个池塘。
荷已败落,仍然是绿草蓬茸,每一个叶片都涂满了月光。
怕惊扰了蛙鸣,脚步放得极轻。
看着的时候,心里那个地方还是有些疼。
想到一个有如此功绩的人,也会有那种感慨,“万里封侯,八珍鼎食,何如故乡”。
先生最终还是归了故里,先生是在蛙的鸣唱中睡着的。
他,睡得很香。
虽然岁月瘦成了一段苍老和斑驳,但是记忆还在。
这段记忆本来就瘦,瘦,却不弱。
它担着一座山呢。
实际上,是担着山这边和山那边的念想。
在这条道上,所有的时间都是过客。
我能看到历史的背影,很多人为这背影感伤。
颠簸的乡愁,始终在道上。
道,不说任何理由。
红枫一页页储存着那些孤旅和独白。
这条道上,摇曳着稻畦和炊烟的芬芳。越来越苍老的村庄,始终坐在路口。
寒冷浸入月光。远行的人,已经习惯夜空的眺望。
枫叶又一次红了。
你不来,枫叶落成了雨。
柔软的思念,将五十二岭都覆满。
开往春天的文成号,正穿过一片田野。
畦边采花的小女跳着嚷着。
站在田里的爷爷手遮眼——好快呀,比打闪还快。
开往春天的文成号,正奔向横空出世的地方。
迎春花、山茶花,更多的是油菜花,以及油菜花后面的桃花,
组成一道明媚,等着擦亮你的惊异。
溪流与飞鸟正在呢喃,远天的霞光,早撩起一副娇颜。
其实起伏的岩峰后面,还不知躲着多少秘密。就像雷鸣的百丈漈,以一帘幽梦,遮住了文成无尽的典藏。
开往春天的文成号,正射穿一座座山峦。
坐在其中,你就坐在了春风里,坐在鸭绿鹅黄里,坐在可人的馨香里。
那里有黄鹂一两声,新燕啄春泥;
那里有两岸青山相对出,有客舍青青柳色新;
那里有春江潮水连海平,有野渡无人舟自横。
开往春天的文成号,会让你有一种彻底的错觉。
不过这不要紧,到了这里,错觉是会经常发生的。你会发现,这些都是文成公那时即存在的一种真实。
一切,都等着你挥洒生命的能量。
你没看,车里车外,到处都是微笑,像春天里那些好看的花。
对着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