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十个星星照耀的美好

2019-11-20 03:49西厍
散文诗 2019年13期
关键词:火炉散文诗樱花

◎西厍

关于《被十个星星照耀的美好》

这组作品,大抵成文于近两年内。

散文诗当然来自于自然和生活,来自于一颗诗心对自然的感应和对生活的思考。所谓“我倚扶着阳台栏杆,心血来潮地抬了一下头,见到三两个星星在头顶闪耀”,正是把自己放在生活的低处,而又神往于自然的高处。“倚扶”生活坚硬的“栏杆”和翘首自然神性的光芒,其实是两不相碍的。散文诗写作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既立足于现实低位,又仰首于理想高位的文体吧。

散文诗同样追求语言的哲性内核、智性质感和感性风神的统一。我所认为的散文诗语言,应该认同汪曾祺先生关于“语言具有内容性”的经典判断。基于这个认同,我认为散文诗语言既要有哲性骨骼的硬度,又要有智性筋肉的弹性,还要有感性腠理的柔软。一言以蔽之,散文诗是一个思想与语言的有机体——摈弃僵硬和皮相,唾弃甜腻和浮夸,是散文诗人应有的文体自觉。

被十个星星照耀的美好

似乎从来没有写过星星,不知何故。

有一种可能:星星是终于荒老的宇宙鬓边偶见的华发?

另一种可能:因为命运赐我一双病目,星星在我的仰望中太容易遁形?

还有一种可能:万有引力和活着的负轭过于沉重,摁住了我脖颈的这两股力量,迫使我遗忘了星星的存在?

然而,今晚我见到了星星。我倚扶着阳台栏杆,心血来潮地抬了一下头,见到三两个星星在头顶闪耀。我以为偌大的一块墨玉的池子里只有这三两个星星。但是几秒钟后,又多出了几个。我努力把眼睛睁到最大,终于见到更多弱弱闪着的星星。

我明白过来,头顶其实有一池子星星,只是以我的目力,只能领有少于十颗星星的光。不过,足够了。我努力睁着一双病目,在十颗星星下久久伫立,心底生发出被十颗星星照耀的美好。

这美好像一泓清水,涨满我的心池。

另一棵槭树

加上去岁新植的几棵,院子里的槭树多达六七棵。

这些槭树仿佛各有禀赋,并没有一致的颜色。东北角的那棵绿得偏黄,西北角的那棵红得偏黄,东南角那棵,新叶舒展得最晚些,绿得不够纯正。

西南角那棵,暗红。但是另一棵槭树——我说的是西南角的另一棵,自打吐出叶芽始,就有一种纯正的绿意。等到四月之初的这几日,就愈发纯正,而且逐日渊深起来。

我最喜这另一棵,觉得它独具风神。每每走过这一棵槭树,都忍不住驻足片时,看上几眼,嗅上一嗅,它淡到没有的气息在我鼻息间游走的片时,我有出神的莫名愉快。

从枝叶间漏下天光的蓝和阳光的斑驳,衬得每片棱角分明的叶子也闪闪发光。丰富的救赎之光带来治愈的安宁。

在自然的时序里,这另一棵槭树并无特殊的附丽,和任何一棵槭树一样,它也只是一棵槭树而已。

它只是被我选择的一棵槭树,于是,它成为另一棵槭树。

与河流一起散步

中年散步,没有比河流更相宜的伙伴。

黄昏散步,没有比小泖港或者秀洲塘更相宜的伙伴。

——不是因为无处可去,也不是因为无人可约,而是因为有个好去处真是难得,有个好伙伴更是难得。

习见了人们三五成群,在初上的街灯下沿街暴走。这自然是好的。

愿世人都能有活泛暴走的生机;

愿世人都能摆脱孤来独往的宿命。

只是既然是宿命,在人群中散步岂非更显孤独?

“你才是个孤独鬼。在河边独自踟蹰的,都是孤魂野鬼。”反唇相讥的声音不止一个,鄙夷的眼神像无声的四面楚歌。

是啊,与河为伴的无一不是孤独的散步者,无一不是孤魂。但是,他的孤独并不因为远离而成倍增加。

他的孤独在数量上极其有限,在质量上,哦,怎么说呢——“孤独也成享受”——他对孤独的品味算是无限抵近了史铁生的幽幽喟叹?

不,还差点儿。因为苦难并没有像眷顾史铁生那样地眷顾他。他的孤独,仍然是一个庸常之辈的孤独。这是他的幸运,或许,也是他的悲哀。

他可以像卢梭那样在孤独的散步中放任遐思?

至少河流提供了这种可能性——河流提供了陪伴,自然就提供了思的可能性。最起码,他可以学习成为一个孤独的散步研习者。他不可能成为一流的,但总好过没有孤独——就像人们假装的那样。

悲喜

悲喜是人的事,不是樱花的事。

上帝安排樱花无悲无喜地开落,又安排人在樱花的开落里或悲或喜。上帝之爱,是轻盈的恶作剧,也是沉重的恶作剧。

人们或在樱花的开落里悲喜交集,或在樱花的开落里假装无悲无喜。樱花不闻不问。它另奉旨意,另守职分。

樱花的开落是一幅画、一首诗;是一部曲子、一面镜子。

有人取其事实的艳色,有人取其神会的意蕴,有人取其可能的韵律,有人取其对称的镜像。人们各持禀赋,各怀心思,各得其所。

——这些都是人的事、人的想法,不是樱花的事、樱花的想法。

樱花的事,只是开落。樱花的开落,只对秩序负责。

人间悲喜,却常附丽于樱花的开落。

樱花因此而有了不堪承受之重。

偶得

每日午间散步,在园子里次第盛开的白玉兰或紫叶李前驻足片时,像一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那样,甚至像一个享乐主义者那样。

其实,多数厌倦生活的人也常常流连春光,一部分悲观者可能更敏于骤然升温的春日繁华。

那么,我到底算是哪一种人?我自量,可能是个事实上的折中主义者。因为无论从哪方面看,我都足够平庸和平静。

我只是在春日的繁华面前小站一会儿。

我知道这白玉兰的盛景颇有几分惊心动魄,正如异日之别的盛景一样。

我也知道它熬不过几日,就会萎谢一地,像一场葬礼。

闲章句

花开花落,春来春去。

请你爱恨自便,悲喜自便,生死自便。

看花的人,花是你的眠床,也是你的坟茔,躺在花下或花上,冷暖自知,都算得一份福报,须惜之,勿恨之。

涉水的人,水与你肌肤相亲,又离你而去。你留不住它一滴,它却注定要带走你——部分的你,甚或全部的你。

春天饮酒,须有樱花作陪。在落樱中饮酒,胜于一切欢场的周旋。

春天行走,勿拣人多的去处,人多处,春常浓过头,容易馊掉。

今日之春天,已无投递信件之必要,却又频频生发等待远方来信的古老意绪。

今日之春天,也无在春衫这件事上费尽思量之必要,风乎舞雩这样的事,只在心上放一放,便无暇再放矣。

春睡勿求早醒,却常不如所愿。因为鸟比你醒得早,而你又老得太快。

潜意识里,你是怕一觉睡过了头的。你在春天的衰颓,常甚于别的季节。

雪正是人们所需要的暗示

人们爱雪,是人们觉得雪是善的。

一年将尽,人们渴望至少得到一次雪的涤洗。他们是如此欢喜,不全是出于对美的需要——他们更需要善的眷顾。

人们负累于一年里所积聚的过多的恶,和一年里所积聚的过分的重。

人们嘴上或许不承认这双重的压迫,但内心早已不堪承受。

人们需要一种祛恶修善、化重为轻的心理暗示。

雪正是人们所需要的暗示。水为上善,雪作为水的特殊赋形,其善的本质非但没有异变,而且似乎更被强化了,尤其随着被重新赋形,水同时被赋予了更轻盈的灵魂。这足以构成人们对雪心驰神往的理由。

雪呼应着人们的本性。非但孩子们是那么愿意亲近雪,(全世界都不会怀疑孩子和雪是同质不同形的造物创意,)就算是成年人,也是那么愿意亲近雪,在他们日益异化的躯壳之下,总还保存着一丁点雪意和孩子气。

这一丁点雪意和孩子气,恰是人们终获救赎的本质起点。如若不然,雪的美与善将无以实现,它的轻盈也只是虚像。

在油汀旁想起火炉

坐在油汀旁想起火炉,一冲动,就想写几行关于火炉的文字。让我猜猜你的第一反应——你差不多要并拢食指和中指戳过来:“虚矫。迂腐。”

我只管写出,不管你的指斥。

我一边享受着现代文明的好处,一边却始终觉得这散发着热量的家伙像个城府很深的异己分子,它的一言不发其实是一种冷,一种很有深度的冷。而火炉,却是一个健谈的谈伴。它的火舌跳跃着,是灵动的语言、丰富的表情和睿智的思想的复合体。它擅长拥抱、谈话和看护。

在它温暖的看护和柔情的光照之下,人真实地体验着生之安详,死的恐惧不知所踪。“在现代文明的泽被中,这一切不也很轻而易得?难道你不正被绵绵不绝的暖意所包裹,只需安稳地享受生,根本无需惧于死的阴影?”

是啊!在这大寒之夜我的安稳和欢愉的确得益于一只油汀。

一个浑身散发热能的器物。

一个小小的救世主。

只是我还是不由自主想起火炉。我不是要比较出什么优劣,只是忍不住回忆那些在时间暗河里消失无踪的大寒之夜,曾经在火炉——一个温暖的谈伴身边坐定,和它执手言欢,和它促膝长谈。

哦,更多时候我都不用语言,不用表情,也不用手势,只是用打盹,就能和它谈到午夜。它兀自噼啪作响,像一个最负责的看护人,是那么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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