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美学视域下《山河故人》地域文化韵味略论

2019-11-15 14:15王俊清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大同037009山西大学语言科学研究所山西太原030006
电影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山河故人汾阳汾酒

王俊清 (山西大同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山西大学 语言科学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创立了真实美学的概念,提出关注现实性主题、保证镜头段落的真实性、强调非表演性的标准,此标准在贾樟柯电影《山河故人》中得到很好的诠释。导演对汾阳文化充满自信,在影片中融入丰富的文化内容,真实地展现出汾阳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一、方言的运用体现汾阳人生命本体的真实

方言存在着独特个性和特点,是与个体生命密切相关的“胎记”。贾樟柯主要运用地道的山西方言表现影片主题,贾樟柯在北京电影学院的一次讲座中曾说:“在我的电影里面,我特别喜欢使用方言。因为我觉得任何一种方言都是人的母语,演员用母语表演的时候会显得更加自然。方言带给演员一种语言上的自由……在我建构自己电影形式美学的时候,这种现实感、自然感是我特别重视的。”[1]山西方言作为山西的地域符号和文化符号,指涉着山西人生活的地域文化。李荣先生在1984年《山西省方言志》序言中写道:“山西方言跟山西煤炭一样,是无穷无尽的宝藏,亟待开发。”在语言学研究领域山西方言的特殊性得到学界的认可,并从官话方言中分离出来,确定为“晋语”。那么,在电影学界,方言同样具有不可磨灭的价值,电影声音部分的“人声(对话、独白、旁白)”为影片造成的时间厚度比影像造成的效果更直接、更明显。

影片中的沈涛、张晋生、梁建军均说着山西汾阳话。浓浓的方音“我、没、二”;独具特色的词汇,“牛气”“瞎转悠”“耍、耍大了、耍得挺好”“能行”“就这”;带有浓郁山西氛围的句子,如“你找我干甚”(张晋生)、“你这是要干甚”“办甚事”(沈涛)等,使用他们母语对话,所表达的感情十分真挚,也彰显了地方语言文化的魅力,所以说方言的使用也是贾樟柯电影现实主义风格的一种纪实手法。

影片开头沈涛右手执花伞,左手摇响铃,先扭后唱,“家住汾阳龙门地,表里山河留美誉,文峰塔上升紫气,迈步走向新世纪”,然后再扭。这是山西一种民俗叫“唱伞头”。“唱伞头”是“伞头秧歌”的重要部分,伞头即兴编唱词,格律多样,变化多端,倾向口语化,但要押韵脚。主人公沈涛的唱词中第一、三、四句的最后一个字“地”“气”“纪”是押韵的,押十八韵中的七齐韵。韵母按照韵腹相同或相似(如果有韵尾,则韵尾必须相同)的基本原则,加上第二句中的“誉”符合“十三辙”中的 一七辙(i、ü、er),使说唱艺术朗朗上口,具有音乐上的美感。

二、使用长镜头体现汾阳风土人情的真实

有关长镜头的理论最早由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提出。他认为:“摄影的美学特征在于它能揭示真实,并且主张对一个场景或一场戏进行一个较长的、连续的拍摄,从而真实、完整地表现客观世界的思想。长镜头在技术层面上确保了电影时间的真实性,将现实最大限度地还原给观众,给予观众自我选择与思考的权利。”[2]贾樟柯注重影片的质感、体感,遵守真实美学标准,使用单一的长镜头反映地域文化的真实。

1999年的汾阳县城,人们欢度春节,晚上街道上锣鼓喧天,人头攒动,随着沈涛坐着的摩托车缓慢行驶,一组关于“伞头秧歌”的画面映入观众眼帘。“伞头秧歌”是一种产生并流行于吕梁临县的规模宏大、有气势的群众性节日歌舞形式,因手持花伞者领头舞蹈和演唱而得名。在汾阳也称为“汾阳地秧歌”,影片中属于扭秧歌中的“过街”形式,保留了“伞头秧歌”丰富广泛的内容、活泼多样的形式以及宏大壮观的场面,有仪仗队、乐队、伞头、旱船、狮子舞(虽然不多,也符合伞头秧歌最低两头狮子的要求)。而且,贾樟柯用了慢镜头来展现每种艺术表演者的妆容、舞蹈,似有迷幻的色彩,如此多样的艺术形式连在一起,犹如奔腾不息的黄河,所以有人说,“伞头秧歌”是黄河文化的典型代表。

山西丧葬礼仪包括初终、入殓、吊祭、出殡和葬后等礼仪活动。影片中,沈涛父亲异地去世,落叶归根,沈涛接回父亲的遗体,机场接儿子“到乐”回来祭拜。下车前,给儿子胳膊上戴上孝布,随后,镜头跟着两个老乡搀扶着大声哭泣的沈涛和到乐往灵前走,进入人们视线的是花圈、灵堂挽联、灵堂,随着主持人说“沈老先生驾鹤西游,音容宛在,呜呼哀哉!孝女痛吊,外孙凭吊”。沈涛和儿子来到灵前下跪,旁人给他们头上戴上孝布,到乐上香,跪下叩首,随后是乐队鸣奏。“逝者为大”,上香行拜,乐队演奏,虽然亲人伤悲,但也展现山西人认为丧葬礼仪是生死相托、阴阳搭界、幽冥交流的一种活动,把为老人办丧事称为“白喜事”,从主持人的语言中也能印证逝者是驾鹤西游到另外一个世界了。

影片中四次出现汾阳具有代表性的建筑——文峰塔。文峰塔号称“天下第一塔”,在老百姓口中传唱的“汾阳有座碱场塔,距天只有二尺八”说的就是此塔。据《汾阳县志》载,此塔是明末进士朱之俊为“多出人才”而倡议集资建成。影片中,最开始出现文峰塔是1999年,文峰塔维修中,第二次、第三次作为背景出现时,已经修缮完成,文峰塔重现高大挺拔的刚硬之姿。最后一次仍然以宏观的背景出现在影片末尾,为女主人公白雪纷纷中独舞建构了广阔宏大的空间。文峰塔坚毅挺拔,千年不倒,见证着无数辈人生命的轮回,对于沈涛来讲,1999—2025年,在这时代变迁下,青春一去不复返,爱情也不复存在,能够像文峰塔屹立不倒的只有那份亲情的执念。在天地茫茫中,在笔挺的文峰塔前,跳起她年轻时跳过的舞蹈,诠释导演借主人公道出的“并不是所有东西都会被时间摧毁,特别是血缘和乡情”的主题。

三、小人物非表演性生活体现社会的真实

影片中,普通的矿上工人、游走的少年,即使配角梁建军,也都是没有专业表演基础的演员,他们在琐碎的生活中表演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影片中共五次出现与关公文化有关的片段。

周敬飞、胡安平主编的《中国地域文化通览·山西卷》中总结关公崇拜的特点时指出关公崇拜是“超越阶层和领域的文化现象”。[3]关羽是山西人,在山西人们称关公为“武财神”。影片中出现五次关公文化的象征物——“关公像”和“关公刀”。

其中三次跟矿工有关。矿工下井出井时,都要给关公像上香叩拜。一方面,下井采矿是十分危险的工作,会有生命危险,因此祭拜关公祈求平安顺利;另一方面,工人为了生存,不得不从事如此危险的职业,希望关公保佑大家顺利采煤。1999年,梁建军所在的矿场,刚从井下上来的工人,安全帽和照明灯还没摘,浑身上下黑黝黝的,先排队每人给关公像上四根香,三鞠躬;2014年梁建军的宿舍里在最显眼的位置供奉着关公像,有一天他要上班下井前,同样给关公上香鞠躬。在经济发展的洪流中,汾阳县城的百姓为了生存,冒着生命危险,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但精神上也要寻找寄托,他们相信关公会带给他们安全和财富。

沈涛站在城楼望向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年很是抢眼,他肩膀上扛着“关公刀”从远处径直走来,神情庄重,气势逼人。当这个少年长大后,在一条小径上又出现了他扛着“关公刀”的画面。贾樟柯自己的解释是:“拿大刀的少年是我在现实中碰到过的,我看到这种场景就会想起古代人,就会想象是关公在流浪,现在连他都没地方去了,开始流浪了。但是你转念一想,就会太容易理解了,他要么是学戏的,要么是学武术的。”矿工们叩拜关公像寻求心理的寄托,现实生活中扛着关公刀流浪的少年,不禁感慨生活洪流中,时间飞逝,个体命运的孤独。

四、特写镜头展现汾阳文化的真实

影片中两次出现寿桃和挂面。火车上沈涛和爸爸串亲戚时带着“寿桃”和挂面、沈涛爸爸给老吴拜寿,火车站候车室外打电话手里拎着寿桃和捆在一起的挂面。“山西面塑”是三晋大地上历史悠久的传统手工艺,也是一种由风俗习惯积淀而成的极有代表性的地方文化。面塑出现的场合主要集中在老人寿诞、小孩周岁、丧葬、春节等人生礼仪和重大节日上,其他节日面塑习俗的传承正在加速被简化。晋南一带有“三十石榴四十桃”的说法,人满30岁了,亲朋送石榴面塑来祝贺,多子多福,50多岁才称为“做寿”,亲朋送寿桃、寿面等来拜寿。挂面就是寿面和“寿桃”面塑都寓意着长寿吉祥,寄托亲朋的美好祝愿,祝福过寿的老人健康长寿,福泽万年。然而,现代社会人们需要面塑时,绝大多数人选择到馍铺订购,不到一成的人是花馍能手,不到两成人会做但不常做,而绝大多数人不会做,所剩的传承者多为老年妇女且传承人较少。

据《山西轻工业志》考证,山西酿酒业早在唐代便已经盛行,目前享誉中外的山西酒就是杏花村出品的汾酒和竹叶青。影片中多处场景中出现汾酒。梁建军收安全帽和照明灯的值班室窗台上放着一瓶汾酒和白色缸子;梁建军生病找矿友借钱,喝的汾酒;傍晚,路边母子俩烧纸钱,供奉着馒头和汾酒;远在墨尔本家中的张晋生,桌子上放着一瓶汾酒;沈涛参加朋友的婚宴,对汾酒进行特写,宴席上摆着白瓷瓶青花的“汾”字。影片中多处有汾酒的出现,与人物的境遇息息相关。结婚、祭奠、解乏困、朋友相聚、思念家乡,有人的地方就有酒,有情感的寄托就有酒,汾酒在汾阳小市民的生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整部影片是围绕着煤矿工人的爱情故事来写的,宏观背景下,多次出现矿上生活。矿工下井镜头,梁建军无助的眼神;前文提到矿工出井后拜关公;拉煤车超重抛锚在路上;男矿工作业完浴池洗澡等;超重的拉煤车抛锚在路上,好不容易开动,一侧轮胎陷入坑中,差点侧翻的车斗甩下很多煤块。下面看热闹的人群,不怕翻车的危险,立马上前疯抢掉在地上的煤块。一面是利欲熏心,为了多赚钱,不顾安全,超载运煤;一面是自私自利,不但不帮忙还上前哄抢别人的煤块。人性的丑陋在这短短的镜头下无处躲藏。

男矿工浴池洗澡场景贾樟柯给了三个矿工在水池里疯闹的特写,尤其是在水里游泳的人屁股的特写。三个人疲惫的工作结束后,短暂的欢愉时刻,也是影片中出现的少数的笑脸和笑声。旁边池子中的梁建军拖着病体劳累一天,没有力气也毫无兴趣去感知他们片刻的轻松,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池水能洗去满身的煤灰,却洗不掉折磨他的病痛。两个特写一前一后,对比鲜明。梁子从活力四射的青春时代便在矿上工作,劳累、恶劣的井下作业环境已经逐步吞噬他的身躯,侵蚀他的灵魂,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命运,是一代采矿人共同的命运。

五、结 语

文化是民族的灵魂和血脉,《山河故人》沉淀着丰富的汾阳地域文化,汾阳话、民俗文艺、关公崇拜文化、建筑文化、丧葬礼仪、面塑和汾酒为代表的饮食文化、煤炭文化等,彰显了贾樟柯在汾阳文化上的自信、认同。在地域文化中生活的人们,固守着这份文化传承之心,即使生活条件艰苦,即使平凡无助,但血浓于水的亲情、难以割舍的乡愁是有所寄托的,是真实的,不可磨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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