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哲敏 (闽南师范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从2015年的《夏洛特烦恼》到2018年的《李茶的姑妈》,开心麻花团队打造的喜剧电影以极具辨识度的叙事风格在电影市场中独树一帜。从《夏洛特烦恼》的时空穿越,到《羞羞的铁拳》的身份互换,《西虹市首富》的一夜暴富,再到《李茶的姑妈》的男扮女装,这些故事的背景框架其实并不鲜见,但开心麻花的功力在于,以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在带有荒诞色彩的故事中带来较为密集的“笑”果与具有审视性的对某些社会问题的思考。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认为,博得观众的笑声才是喜剧的根本规律。在碎片化、焦虑化的社会生活之中,喜剧形式的亲和性与宣泄体验,吸引着文化消费者[1]。在探索喜剧的道路上,开心麻花的《夏洛特烦恼》《羞羞的铁拳》《西虹市首富》《李茶的姑妈》等喜剧在雅俗之间找到了一个较好的动态平衡点,将导演的意图与观众的观影感受有机缝合,恰到好处地凸显其负载的娱乐功能和社会意义,尽管影片在主题思想深刻性上并不做刻意的深度挖掘,但其在喜剧文本上的开发和诠释,值得回味。
当下网络社会的迅猛发展使舆论传播得以高速运转,敞开式的语境又使传播效果数倍放大,因此,将热门的社会性话题置入影像表达中,更能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总的来看,开心麻花的喜剧电影尽管故事形式多变,甚至内容选择“非现实化”,但始终围绕着一个精神内核:小人物的崛起,并在此基础上辅以搞笑、励志的叙事策略,同时,加入诸多当下媒介语境的流行用语。
在《夏洛特烦恼》中,梦境穿越后的夏洛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后进生”一跃成为掌握先机、才华横溢的精英,并最终在马冬梅的引导下明白了爱的真谛;在《羞羞的铁拳》中,拳坛失意的艾迪生因电击与马小灵魂互换,在这趟神奇的旅程中正视了二人彼此的优缺点,并在最后成功依靠自身实力击败对手;在《西虹市首富》中,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守门员王多鱼一夜暴富,面对一个月花光10亿的挑战,他正视了人性与金钱的关系。对这三部喜剧的剧情进行梳理可以发现,故事的主角最开始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小人物的设定与大众无限接近,使大众在观影时容易有代入感,将自我的欲望客体投射于屏幕之上。首先,这些故事的缘起倾向于将普通人的“白日梦”具象化成屏幕现实,当那些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事件在影像中发生,大众的观影期待也因此得到满足。其次,伴随着白日梦的实现,更重要的是小人物的“逆袭”,在开心麻花的喜剧电影中,影片结局的故事走向均为“圆满解决”,故事的主角或通过奋斗,或通过挣扎,在故事的最后都有所收获。不管故事发展如何离奇荒诞,但影片的最终落脚点都回归到积极正确价值观的传导上,这无疑是当下社会所喜闻乐见的。
“小人物的崛起”是一个具有延展性的主题,开心麻花的电影按照既定的喜剧类型范式,通过多部风格相近的影片,逐步探索出一套创作者和观众都熟知并乐于接纳的套路,创作者与观众的共知共通使其不避俗套,投其所好[2]。更重要的是,与媒介发生语境无缝接轨,让观众在观影的同时意识到影片的“现在进行时”而会心一笑。在《夏洛特烦恼》中夏洛的租车炫富,在《羞羞的铁拳》中马小的视频直播外加精彩弹幕、黑哨、励志逆袭,在《西虹市首富》中,富二代、减肥、二胎,在《李茶的姑妈》中趋炎附势、嫌贫爱富等,这些电影或在形式上借鉴跨媒介语境的影像化手段,将其移植进电影中,或将具有社会普遍共鸣的话题引进故事的叙述中。这种现在进行时式的叙述,让屏幕内外、传播者与受传者之间形成了一种信息沟通,即时空共时。通过当下媒介语境在影片中的“在场”让观众忽略自身的“不在场”,暂时消解了真实与虚假的罅隙,从而达成一种拟态的代入感。这种强烈的时代即视感是促发其喜剧笑点的有效策略之一。
在传统的叙事文本中,大都遵循线性叙事模式,倾向于有因有果,这也是一个“由许多阶段组成的动力学过程,是一种一维组合系统。在一个确定性过程中,根据对某一规律迭代,这些阶段一个接一个地发生”。这种叙事模式的背后,是对惯常逻辑的默认及演绎,力求用连贯性剪辑令观众沉浸其中。而在开心麻花喜剧中,则刻意打破这种惯常逻辑连贯性,有意识地将某种逻辑进行解构,再重新进行建构。从而赋予客体在语境前后的不协调,让观众顿感意外进而产生笑点。
《西虹市首富》的整个故事逻辑设定即对惯常逻辑的重构。王多鱼接受一个月花光10亿的挑战和他身边不明所以的朋友形成强烈的冲撞和对比,正常情况下,花钱不能大手大脚,挣到钱会开心,花光钱会难过,但《西虹市首富》给了个荒诞的前提,王多鱼只有在一个月内花光10亿才能继承300亿的遗产,因此,他挣了钱更难过,并想尽办法激起民愤为其花钱。正是对惯常逻辑的逆用,使王多鱼的种种看似荒谬的行为变得可笑可爱。
在对惯常逻辑进行解构后的重构中,通常采取“自相矛盾”“偷换概念”“重复论证”等策略,并在此基础上制造误会、巧合,用比喻、夸张等手法以产生喜剧效果[3]。
首先,开心麻花喜剧大量运用语义前后的自我矛盾来生发笑点。通常,当主角发出某种宣言时,按惯常逻辑,一般是逐步地验证并且实现这种宣言。而影片中,主角的宣言大多会被随之而来的画面进行反证,宣言与例证画面之间呈现自相矛盾的状态,恰体现了当前网络流行语自我“打脸”的行为要义,喜感增强。例如,《西虹市首富》中“大翔队”队员不满王多鱼“真把我们当要饭的了”,转眼他把餐盘里的饭全部吃光;教练则批评王多鱼“典型暴发户心态,自卑,就喜欢炫耀”话音刚落,他便拿起手机直播“三口一头猪”。在《羞羞的铁拳》中,艾迪生在前一刻还打电话与马小生气地抱怨:“这日子,没法过了!”镜头一转,却是他由怒转喜的表情,艾迪生因拥有了马小的身体而堂而皇之地进入女澡堂享受前所未有的“眼福”。影片用欢快的音乐与快速剪辑来呈现乐不思蜀的艾迪生手舞足蹈的场景,让观众也为他荒诞又不失可爱的行为展露笑颜。又如,在马小打算向吴良复仇时,她气愤地叫嚣,“捶死这个渣男”“以我这砂锅一般大的拳头”。话音未落,服务员端上来一个砂锅,相形之下,马小紧握的拳头越显微不足道。画面与台词的不相协调,既表明了现实,又带来一种现实的嘲笑感。再如,当马小等人上“卷帘门”拜师学艺时,副掌门张茱萸背着手,导演用诸多镜头渲染副掌门张茱萸的武艺高强,他背着手,帅酷跃出,面带微笑,向众人飞来,按惯性思维,必然是他潇洒而稳当地落地,意气风发地与众人见面。然而,副掌门却出人意料地跪倒在前来拜师学艺的马小和艾迪生等人面前,尴尬不已。他的跪倒与之前镜头营造的人物信心百倍之态也形成了自相矛盾,带有自鸣得意之士终于有马失前蹄之时的快感。这也是观众喜闻乐见的。在影片结尾,当艾迪生等人因黑帮追杀而四下逃窜,影片刻意表现马东(马小的父亲)顺势抬起一个烧烤摊推车,奋力向前推去。按思维惯势,应是他用烧烤推车阻拦前去追打他们的黑帮们,然而,影片的下一个镜头揭示了对这一惯势的反用——马东是推着烧烤推车逃跑,他身后仍然有一群追兵。从常理角度而言,这一举动是不合理的,一个急于逃命者,负重前行,岂非难事;但从喜剧的角度看,正是这种不合常理使其成为观众群嘲的对象,慌乱之下的犯傻行径令人捧腹。
其次,影片运用“偷换概念”的方式对惯性逻辑进行重构,引发笑点。偷换概念,指对该概念本身所指向的适用范围与所指对象进行改变或转换。如“卷帘门”一词,在大众的认知中,指代的是“以门上方卷轴为中心转动上下的门”,而在《羞羞的铁拳》中,则被作为一个江湖门派的名称,这个门派的特点是人员穿着以白衣为主,衣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卷”字,这些江湖人士的一本正经和他们怪异的装束,难以协调之下,显得颇为滑稽。再如“西虹市”一词,谐音“西红柿”,从《夏洛特烦恼》的火车站名到《西虹市首富》中的城市名,既有系列喜剧电影的延续感,又自带笑点。而《西虹市首富》中的西虹人“瘦”(由西虹人寿演化而来)更显刻意。这些“偷换概念”的设置,以“名不副实”的方式产生幽默感。
再次,重复论证策略的引入,为影片积淀“可笑”的力量。而这种重复论证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对经典名言的重复,并在重复的过程中进行改写,衍生出新的意义,制造幽默效果。例如《羞羞的铁拳》中副掌门看着马小等人,信誓旦旦道:“从明天开始,我要让丑小鸭……”按常理,观众在听到此句时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然而,片中副掌门喊出的是“变成大白鹅!”映衬着这句话,画面上随即出现了一群摇摇摆摆的大白鹅从门中蜂拥而出。在《西虹市首富》中,王多鱼因为被误以为是肇事司机而关进看守所,他神色夸张地咏念“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王多鱼的搞笑处境与岳飞此首《满江红》中的悲壮形成强烈对比,更显王多鱼的可笑。第二类,是对同一段落的重复,由一个段落衍生出一些重复段落,并在此基础上略有调整,达到重复蒙太奇之效。在《西虹市首富》中,王多鱼享受富豪生活时,众人向其问好“王总好”的桥段重复多次,但每一次王多鱼的反应都略有变化。在《夏洛特烦恼》中,夏洛向一位老者打听马冬梅,影片也运用了此策略,老者一再追问“马东什么”“什么冬梅”“马什么梅啊”。更有意思的是,此剧中袁华与秋雅的交流具有戏剧性时,影片均会为其配上《一剪梅》的背景音乐,《一剪梅》的不断重复,甚至成为袁华的角色化音乐,让他的出场更具喜感。这种喜感还延续到《羞羞的铁拳》中,当袁华穿着一身渔夫装带着《一剪梅》的背景乐出现时,看过《夏洛特烦恼》的观众关于这种重复的笑点被唤醒而更觉惊喜。这种重复性的笑果甚至延伸到电影之外,在2018年暑期湖南卫视的《幻乐之城》中,袁华的扮演者尹正就被戏称为“自带背景乐”,大众熟悉的《一剪梅》配合着尹正的出场,更是乐翻全场。可见,当对某个桥段的重复性处理积累到一定量时,更可以呈现从量变到质变的“自带喜感”。
不仅如此,“误会”也是创作者对惯常逻辑进行重构,催发幽默感的重要砝码。在《李茶的姑妈》中,黄沧海在豪宅中的享乐行为被误解为李茶的姑妈已经到来,而其后他将错就错假扮姑妈更是让梁友德和王安迪对其展开热烈的追求,由此产生强烈的“笑果”。在《羞羞的铁拳》中,误会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让剧中的人物误会而产生笑点。在“熬鹰”段落中,马小、艾迪生以耐力战胜鹰时,看到一只挺着巨腹的蟒蛇,由于之前马东与蟒蛇曾不懈战斗过,马小和艾迪生皆顺理成章地误会蟒蛇肚中为马东,然而这时马东却抡着椅子朝蟒蛇砸去,并嘟囔着:“这货,吃我帐篷。”至此,完成这一笑点的建构。另一方面,是让观众看片时产生误会,当观众看到事件真相时,产生出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感,从而觉得角色之前的行为愚蠢可笑。在影片的高潮段落,艾迪生拼尽全力与马良进行搏击对决,导演用了诸多镜头表现曾经教他们练功的张茱萸等人目不转睛、面色紧张地盯着电视,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流泪。然而,直到故事的最后,镜头却揭示事件的真相:他们看的是调台界面的电视机,并无半点比赛内容。由此,他们的紧张认真的观看表情和实际观看内容的空缺形成了强烈对比,更显滑稽。
值得注意的是,在开心麻花喜剧电影中这种对惯常逻辑进行先解构再建构的方式,实际上是当下的后现代语境的典型特征,也是影片对当下观影大众市场的一种呼应。
能指和所指是法国结构主义创始人索绪尔提出的表明符号和符号之间关系的概念。能指是物质方面,即构成语言表达上可被感知的方面;所指是观念方面,即符号中以能指为中介所表达的构成语言内容的方面[4]。在开心麻花系列电影中,镜头内容的能指与其指涉代码的所指之间,经常以二律背反的方式增强笑点。
审美中的二律背反(antinomy of taste;Antinomiedes Geschmacks) :是对审美现象内在矛盾的概括表述,指规律中的矛盾[5]。在语言系统中,能指与所指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关系。而在开心麻花的喜剧表意系统中,则刻意打破这种约定俗成的关系,给观众以意想不到的惊喜。例如,《西虹市首富》影片伊始,王多鱼致力于向金先生展示其“扎实的基本功”,然而下一秒便是他被球重重击脸的场景。在《羞羞的铁拳》中,深受重伤而躺在救护车病床上的马小公司的副总,听闻马小有可能与自己在一起,立即翻身跃起做俯卧撑,此时,影片中响起《好运来》的音乐:“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好运来我们好运来。”在这里,《好运来》的歌词与旋律作为所指,指涉意义为喜气洋洋,好事频发。这相较于其内容(物质)层面的能指——副总被抛诸楼下、缠满绷带的惨状,显得自相矛盾、不合时宜,但这首歌又以声画对立的方式,将副总的心情外溢于屏幕之上,进一步加深对副总可怜又可笑形象的诠释。在《李茶的姑妈》中,黄沧海举着自拍杆向其家人炫耀自己“特别享受”,画面中呈现为豪华的别墅,然而随着镜头由近景拉成远景,显露出的真实情况是黄沧海站在一个大广告牌前自拍,而他的住处是离广告牌不远的破旧船舱。在后续的发展中,以男儿身假扮姑妈的黄沧海与真正的姑妈莫妮卡之间,也形成一种二律背反。莫妮卡在已知黄沧海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假扮其仆人,尊称其为“莫妮卡夫人”,“细致”地为其“服务”,“莫妮卡夫人”的称呼经由真正的莫妮卡唤出,别具讽刺意味。在影片中的“莫妮卡夫人”的能指与所指的极度错位,形成颇具看点的幽默点。由此,能指的客观真实性与所指的符号意义所形成的二律背反,被辩证统一于影片超越现实的叙事框架中,营造着看似自相矛盾,实则有机融合的幽默文本。而这种文本大部分依附于影像文本的上下文之意产生,建立在共时或历时的基础上,能指与所指的同时伴生或相继伴生,因二律背反的关系催生别有意指的视听空间,从而形成链锁式的喜剧筑模。
开心麻花的喜剧电影在商业上取得巨大的成功,其登陆2018年暑期档的《西虹市首富》更是上映13天就已突破21亿元,然而,商业成功的背后也存在着某些争议。在探究其出色的喜剧文本生成机制的同时,我们也应正视其存在的些许瑕疵:如因无厘头的笑点频发而在逻辑上缺乏严谨的考究,造成了故事线中途的断点,情节转折缺少必要的铺垫,人物设定不够接地气等(尤其在《李茶的姑妈》中)。喜剧电影的目的在于“通过笑来颂扬美好、进步的事物或理想,讽刺或嘲笑落后现象,在笑声中娱乐和教育观众”。[6]开心麻花的系列电影也颂扬或讽刺了一些“非生活常态”,从目前其几部电影来看,其喜剧文本大部分产自这种“非生活常态”中,但也正因如此,题材内容与现实生活的某种疏离使开心麻花系列电影对思想深度的挖掘不够精深,笑声背后的思考空间相对有限。
然而,瑕不掩瑜,无论是《夏洛特烦恼》,还是后来的《羞羞的铁拳》《西虹市首富》,均让观众在观赏时可以发笑。在《电影艺术词典》中,喜剧片被定义为:以产生笑的效果为特征的故事片[6]。从这点上看,开心麻花的系列电影已完成了其作为喜剧的首要任务,其与当下媒介语境的无缝接轨,运用对惯常逻辑的重构和能指与所指的二律背反等策略完成了对笑料的编织,构建出一个个较为完备的喜剧文本,值得玩味。该系列喜剧电影的成功,其意义不在于揭示多么深刻的精神内涵,而在于架构出一个个令人愉悦放松的精神空间,是喜剧电影的示范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