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的别离与异乡的重建:关于纪实影像中“城中村”形象的考察

2019-11-15 10:08李冠骏
电影文学 2019年20期
关键词:原乡异乡城中村

李冠骏

(福州外语外贸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福建 福州 350202)

“城中村”这一独特的空间场所,作为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交叉地带,意喻着城市化急速扩张的欲求,也挤压着乡村本就贫瘠凋零的土地。“城中村”的考证与研究在社会学、人类学方面已有诸多研究成果,但影像则是另一个研究维度。纪实影像真实与纪实的属性能够真挚地反映当下时代人与社会、历史与文化之间的特殊关系,纪录片用镜头留存下的影像记忆,能够为研究现实语境下的多重社会关系做出有现实意义的注解。具体到有关“城中村”形象的作品,很多相关作品开始关注人口流动、社会网络与空间生产之间的影像建构,究其内在原因,源于城市化急速发展背景下社会形态的不平衡与不稳定,反思社会现实困境之外,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关系、社会阶层的分化、社会关系的交构都成为纪实影像陈述的重点。

一、社会空间与外部表征

新时期以来,社会经济迎来了蓬勃发展的机遇,当代中国社会正由农业生产开始向现代产业转型,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不断加速,农村正经历着土地贫瘠与劳动力过剩的困境,与此同时城市则急需生产力的注入。传统观念中的中国社会,人们对生长的原乡具有难以割舍的情感,故土难离般的原乡文化根植于传统中国人的灵魂深处。“在中国,由于一种稳定的人—地关系(people-place relationship)在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正常的生活方式以及社会稳定的基础,因此人口迁移被看作是不稳定、异常的甚至是病态的”。[1]历史上的人口迁移更多地也源于自然灾害和社会动荡的被迫迁徙,所以就情感上而言,远离故土在许多人心中是抵触且不愿触及的。但现代化进程的加速打破了传统观念中坚守故土的愿景,乡村凋敝与繁华都市之间强烈的反差形成了内在的动能,人们为了改变命运,年轻的劳动力开始逐渐去往现代化的都市寻找机会,形成了第一代进城的乡村打工者,对于城市而言这同样也是最早的外来/流动人口。

外来/流动人口在离开乡村进入城市后,最大的困难便是寻找居所。在城市中寻找临时住所与合适的栖息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能够接纳流动/外来人口的场所并不多,所以远离城市中心的边缘地带成为为数不多可选择的区域,低廉的生活成本和距离城市不远的优势让这些区域成为安身立命之所。随着流动和定居,有着相似状态的群体逐渐聚居并在城市空间的一隅找到了栖息地,即城中村。“城中村”形象并不单一地成为一片区域,而是有许多具体空间形态的描绘,如出租屋、网吧、广场甚至是工厂宿舍,这些空间表征不断地收留着漂泊无归的流动群体。城中村的形成源于流动人口被迫的空间迁移,城市阶层的分化使得流动人口通过聚居的形态在城市的边缘地带形成了城中村空间。

对当代中国而言,“城中村”是空间迁徙和空间实践的共同产物,它的生成与社会语境下的发展变革有着密切的联系。“空间在其本身也许是原始赐予的,但空间的组织和意义是社会变化、社会转型和社会经验的产物”。[2]“城中村”并非单纯的地域概念,它置身于城市与乡村激烈碰撞的焦点区域,将外来/流动人口汇聚下的社会网络、社会关系一一包裹,形成了一个微缩型的城市景观。纪实影像对“城中村”形象的书写,并不是简单的影像再现,而是一种想象和重建,既是对传统中国的回望又是对当代中国的写照,以达成“有可能追回关于过去的意象、信息和记忆,并且重新想象、重新建构、重新书写新的身份、主体性和民族性”[3]。

就“城中村”的外部特征而言,它的形成是空间迁徙聚居的过程,但其内在实则蕴藏着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之间历史与现代进程的不断博弈。“城中村”形象包含着外部结构和内部心理两个层面,外部结构用具体形象的影像建构方式塑造了“孤岛”意象和对“家”的想象;而在内部心理层面,表述着原乡与异乡之间的情感关联,别离与重建,其实是一种对血缘地缘的重新认同,这种自我认同更多地同他者想象缠绕在一起,阶层的分化不断击碎着血缘构筑的传统社会关系。与此同时,在影像中对于地域的表征(铁路、出租屋、街道、工厂)被放置在了在现代进程下的乡村与城市的对立关系当中,分别显影了现代性不同阶段的特征,但身处夹层空间“城中村”中的阶层游荡者则渗透出后现代的种种精神特质,从一个全新意义维度去理解,城中村及其裹挟的形象实际上产生了对现代性的背反,纪实影像对“城中村”形象的考察凸显了反现代意识的书写,从而形成了对现代进程下乡村与城市的想象与反思。

二、空间迁徙与羁旅乡愁

从城中村内部的群体阶层来看,主要由来自乡村的外来务工者、无业/失业人员和原住居民组成。城中村的形成原因主要有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两方面:从外部因素看,“城中村”区域远离城市繁华中心区域,有着较低的生存和生活成本;同时,这一区域靠近城市边缘,集中了许多工作机会。从内部因素看,原乡文化的相似性和生活状态的趋近性都是促使城中村群体聚集的重要原因。

影像视角下的中国乡村常常被消隐在中心之外,贫穷、落后、愚昧成为乡村形象的指代,更多的镜头话语由城市出发进行叙述,乡村扮演的总是被抛弃、被遗忘的角色。这样的镜头视角是城乡关系不断演进的现实投射,乡村群体的纷纷逃离让纪实影像有了底层游走的机遇,不断凭借克制冷静的镜头直面社会疼痛。这其中,徐童的“游民三部曲”聚焦了底层社会与游民群像;杜海滨的《铁路沿线》直视了漂泊无归的流浪者;吴飞跃、秦晓宇的《我的诗篇》则让乡愁飘荡同冷暖诗意一起照进了现实。宁瀛的《希望之旅》展示了被商品化了的打工群体在一个车厢社会中的梦想之旅。“城市化与全球化作为显而易见的两大潮流推动着中国社会的变迁,城市改造、乡村变迁、人口流动、贫富差距等现实问题在影像中的呈现,勾勒出一个正在经历剧变的‘当代中国’”。[4]当镜头开始进入城市,对于外来/流动人口的生存困境和城市转型的描摹凸显了当代中国的慌张与省思。范立欣的《归途列车》呈述了打工群体的艰辛处境与故土、亲情之间的疏离关系;周浩的《厚街》完成了对早期外来务工者生存状态的凝视;欧宁、曹斐的《三元里》则以城市漫游者的身份,对广州的城中村进行影像实验性的考察,以探讨城市化进程中历史与文化、环境与人文之间夹杂的争端与和解。远藤宪一的《三和人才市场》聚焦中国的“打工二代”的令人瞠目的生存境遇和底层空间的心灵呼声。不论是对乡村中国凋敝的影像书写还是都市中国变迁的镜头考证,都隐含着对远离故土以异乡为家的空间迁徙带来的乡愁体验。

“一旦被迫远离这个空间,人们的家园感和故土意识就被反复激发,返归的愿望就会喷涌而出。空间世代的居住,演变成了家族意识、家乡意识、历史意识和根深蒂固的记忆。这是在现代都市出现之前的普遍的空间记忆,主体和空间的亲和力是它的普遍内容”。[5]空间形态的改变随之带来的是情感、心理空间的重建。异乡的居住之所并不能切断同原乡的情感关联,这实际上形成了一种对原乡的记忆认同和对移居异乡的跨地域认同。

中国的传统社会是一种独特社会关系底色下的社会谱系,支撑联连结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6]乡土社会中,社会关系稳定而牢固,而现代社会则成了陌生人的社会,社会关系多元且松散。乡土社会是一种传统社会,传统的孕育实则是历史变迁与经验累积的过程;现代社会则是一种知识社会,知识的掌握来源于主观欲望与权力关系的选择。流动人口对社会的影响其实就是乡土社会与现代社会碰撞而产生的社会网络的重构过程。

在纪实影像所呈现的城乡关系和空间迁徙中,跨地域之间的迁移往往要依靠交通工具,象喻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变的铁路成为打破地缘象征的载体。其中,范立欣的《归途列车》借铁路的跨地域意义,抒发了在城务工的父母对留居原乡的孩子的思念,也表达着两代人之间的隔阂与疏离;同样因为铁路的存在,后代也不甘于留守乡村,所以冲破枷锁也成为第二代打工群体。两代人共同客居于异乡谋生,父母的期盼与孩子的向往终究没有完成妥协与和解。周浩的《棉花》用铁路将五个相隔千里的地域连接,凝视着一株株棉花产业化的过程,但在产业的背后,则是中国农民、工人的血泪经历,《棉花》用跨地域的全景视野展示了原乡与异乡之间黏合又割裂的依存状态,也诉说着远离故土人们的无奈与苦楚。《我的诗篇》将漂泊于异乡的陌生人, 化作平凡动人的诗篇,照射进故乡与城市间的缝隙,填满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祝福与思念。

空间迁徙打破了地缘的闭锁让人口的流动成为可能,而城中村让外来/流动人口有了落脚点和栖息地,“城中村”形象实际成为异乡对原乡的幻化,羁旅乡愁的产生是跨地域空间的空间迁徙衍生而来,城中村则成为安放故土乡愁的无地域空间。对原乡的别离与思念造成了心理上的无助和焦虑,那么城中村的接纳与给予恰恰给了外来/流动人口一种慰藉,原乡故土的别离和旅居异乡的乡愁情思是对自我意识的改写与全新社会关系的重建。

城中村承载着乡愁之所的忧思又见证着城市迷途的撕扯,纪实影像投射出的城中村形象,既有传统中国的乡土情怀又透露着现代中国的都市向往,两者交织下的中国社会正呈现出一种有别以往的社会网络,安土重迁的血缘地缘因子不断被急速变迁的社会发展所冲击,但始终不变的是对原乡故土的缱绻之情。

三、影像建构与他者想象

纪实影像中的“城中村”形象更具实证意义和考察价值,凭借镜头的游走属性记录现实情境与情感状态无疑比文字、数据更加直白,有如直面真实情景。逼仄、拥挤、无序等形容“城中村”形象的词汇常常见诸新闻报道,但真正将之呈现于银幕上时,观者得到的在场感和疼痛感无疑更加强烈。

城市现代化进程飞速发展过程中,大量“孤岛式”的城中村渐渐被抛离,城市、乡村和两者的交叉地带共同构筑起当代中国社会的现实图景,也印证了“断裂”这一城镇化进程的副作用。“城中村”构建的“孤岛”意象生成自城乡的地域夹层和社会阶层、社会关系上的脱节。这一孤岛形态的诞生实际源于一个“第三空间”的生成与发展,不同阶层、文化和利益的矛盾与冲突、交融与排斥,在原乡与异乡的交会区域不断聚集,地域空间伴随新的社会环境与社会问题不断扩张。外来/流动人口怀着希望远离故土却又被城市高墙所阻挡。“回不去的故乡,融不进的城市”,多重因素的发酵使得“城中村”成为被城市与乡村双双抛离的孤岛空间。

“城中村”作为一个孤岛意象,置身于城市边缘的断层地带,虽是一个孤立漂泊的地域空间,但承载着数量庞大的外来/流动人口,以此作为通往城市权力中心的窗口。“孤岛”在此被寓言为原乡的替代者,在新的社会网络和社会关系被凝聚在一起时,异乡的“孤岛”形成了与原乡故土相同的社会属性。孤岛意象包含双重禁锢的含义:一方面精神空间被隔绝;另一方面物理空间被阻断。孤岛意象代表着断裂、孤立甚至是隔绝的空间形态,但正因这种分隔的倾向,使得乡土情结与城市疏离的人们在“城中村”的旅居衍生成了一种对“家”的想象性建构。“孤岛”的漂泊属性与人的乡愁意识、故土哀思交织在一起冲袭着异乡空间的精神领地,缝合着时代创伤下的心灵伤疤,“城中村”由临时的居住空间被激发为具备理想意义上的“家”。

人们始终通过空间的状况,来定义自己的生活。居住空间始终与人们的身体、习性和社会关系相关。家庭空间锻造亲情链接,独居空间锻造个人链接,社群空间锻造交往链接,居住空间是一种稳定的政治结构,人们适应空间的过程,空间也在塑造自身。空间有其独特的社会属性,能够不断地磨砺居住者,居住者自身也会形成相似的社会属性。居住空间的类别也由经济阶层和社会阶层所划分——城中村是一种混合形态的居住空间,既包含流动性极强的融合属性,又与公共社会空间界线明显。“城中村”空间对于家的想象性建构,是对社会空间的一种隐性的替代,同时又是对社会空间和社会关系的隐喻,并在流动着的现代性进程中不断地进行空间再生产。隐匿于“城中村”话语下的“家”空间,是异乡之于原乡的误认与想象,也是对这一动荡社会空间无奈的抵抗,融入城中村的空间体验,不过是对原有社会关系的压抑与低吟。“孤岛”意象是封闭隔绝空间下纪实影像容纳底层群像的表现形式,也是现实困境下社会关系的精神寓言。“孤岛”意象对“家”的想象性建构,是纪实影像下“城中村”形象的转喻与寻绎。“孤岛”意象的弥合与借喻构成了异乡“家”的重新建构,“城中村”形象呈现出对现实语境的镜像书写,又借“他者”的话语体系反思了“城中村”的社会网络和社会关系。

当代中国独特的城乡二元结构让乡村与城市,乃至整个社会结构都处于“断裂”状态,乡村全然无法体验现代性的生产关系,城市却收拢着一切现代性的表征。对“城中村”居民而言,乡村生活养育了血缘与地缘的乡土观念,而都市生活则让人感受到了物质、刺激、丰富的瞬间性与易逝性。城乡的对立关系在前现代的传统乡土观和碎片化的现代性体验中所显现。“都市社会关系的特征是肤浅、淡薄和短暂”。[7]阶层的固化让外来/流动群体在进入城市后对现代性的产品有了感官刺激后却无法长久拥有,自我的主体意识不断地在被规训中流逝,在没有存在感与确定感的群体脱离了原有的社会语境,成为现代都市的遗弃者被反复抛置于都市的边缘地带。“城中村”作为城乡夹层间漂浮的孤岛,承载了这一群体无家可归的境遇。被吸附在现代都市的外来/流动群体,从此以阶层游荡者的身份被现代都市统治,又被“城中村”所收留,构成了一个不断重复、崩溃、冲突、动荡的社会旋涡。

一定意义上来看,当代中国处在一个社会形态、社会意识和社会阶层分层严重的时代,乡村与城市之间存在着隔代的距离差,这种距离差并不只是经济、文化的脱节,更多的是对社会意识和阶层的迷失。

四、余 论

“城中村”形象既是空间生产与社会发展背后一种全新地理空间的塑造,也是外来/流动人口心理/情感空间的构建。在对社会景观全景化考察的视域下,“城中村”以接纳和给予的视角招揽着被时代遗忘的群体,这既是社会问题的映射又是生存困境的注脚。经历狂喜与失落之后,作为“城市里的陌生人”,告别原乡意味着对故土的别离,对陌生地域的疏离感和阶层固化带来的迷局,让“城中村”成为足以遮风避雨的栖息地,使这一异乡空间进行了意象化的呈现与弥合,由此达成了对原乡的想象和误认,也让心灵家园和身体空间随社会关系的游荡抵达了彼岸。

影像研究维度下对“城中村”形象的考察和构建能够清晰地了解当代中国社会进程下快速而撕裂的发展模式,重新观照社会步伐下留存印迹、付出热血却难以跟上发展脚步的漂泊群像。“城中村”作为城市与乡村、历史与未来之间的孤岛,折射出多元复杂的社会、历史和文化问题,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也因此不断地以各自姿态而显现。纪录片用影像记忆的方式将其留存,这一独特的空间生产现象仍将伴随着社会齿轮持续运转,“城中村”庇护下的多元形象也必将越发生动与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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