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连着东西,岸的这边
长着蒲柳。那边
则站着一些花白头发的垂钓者
许久没见一条鱼上岸
大多数看客已经退出了江边
此刻,夕阳正艳,柳色正新
雪白的鹭鸶站在江水中间
也有一些,上下翻飞,轻盈如纸屑
我忽然明白
他们钓的,是鹭鸶雪白的影子
一个个雨滴,
在屋檐上汇聚成金鱼。
它们汇聚的速度和下落的速度一致,
最后一跃,
落入了凡尘
铜盆里,瓦墙上,被扔弃的塑料袋上
仿佛上帝的叹息之声
第一块石头从口袋里来
第二块就来到了我的手里
第三块第四块以及更多的石头
就在沙滩上开始了等待
等待日月潮汐 等待湖鸟归来
等待一片海旁边的另一片海
等待水里的另一滴水
我在岸上
它们就等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我
雨天,路滑
母亲送客出门的时候说
“慢慢走,摔倒了让蚂蚁带信回来”
之后,我每遇上负重的蚂蚁
总想问问它,背上
是否装了某个亲人的消息
母亲的生活只有两季
播种季和秋收季
于她而言,能见的色彩也只有
黄土和庄稼
她时常给我抱怨
庄稼的收成,还有老家屋子常出没的蛇虫
她还说,抱恙的身体
已经不住秋风的捶打
“再也不要做农民了”
我这样想的时候,窗外秋雨正紧
左腿的关节又开始隐隐作痛
远行归来的男人,
带着夏天的水汽和远方亲人的消息:
某某吸毒了,某某又泡好了虎骨酒
等待从更远而来的宿醉
某地又开了赌场,
某地又把国界碑向后移了几百米
新腾出来的地方又被别墅占据
他向我们兜售远方的良田
还有植被茂密的丛林
最后,他用带回的虎骨酒
带自己走向了密林中的老虎
一轮乌云过后,村庄又遭大水
几家的村舍和农田
又被夏天带走
老人终于受不住夏天的折磨
在儿子回来之前,用麻绳自缢
有人说,他死于饥饿
更多的人则相信
他死于炎热
除了我们,这里已经很少有汽车驶过
父亲的眼皮已经开始上窜下跳
我继续给他讲,有一年他到深山里
开着车窗,也是夜半
行驶过程中一只猫头鹰
撞进了驾驶室。父亲一惊,又一愣
接着把猫头鹰端起来放在了
正在熟睡的二叔的手上,二叔被爪子一抓
醒来,首先是大惊,接着惊慌失措
继而把猫头鹰扔出了窗外
讲到开心处,我看到父亲的双眼
依然恍惚迷离。继续剥一半最酸的橘子
递进父亲的口中。父亲精神一振
公路又笔直地伸向最深的夜里
那些早晨
我尾随父亲走进土地
启明星还挂着
白昼和我一样 睡眼惺忪
那是酷暑的七月
大碗的虫子伸着舌头 干燥盛满了水井
太阳也没有升到天的中央
我一锄一锄数着太阳的脚步
沉默的老狗忽然沸腾
声声叫卖着庄稼地的历史
村庄里的人早就醒着
但是 没人记起
昨晚的镰刀割伤了哪一束
即将被露水亲吻的阳光
一览无余或一望无际
这么些年过去
那个手持苹果的望乡者
依然面对故土的方向
点了头哈了腰
公路还在延伸
雪白或者暗深连着天际
仿佛天地一体
仿佛生生不息
风吹着风,云卷着云
这里的天就比别处的天更蓝
至于苹果或是植物,还有秋冬的霜雪
都受了白云的喂养,清澈、凛冽
除此之外,他们还负责运输神的口谕
苹果以暗红示人,植物要长青
霜雪,则负责取走人间
多余的热度
一堆老骨头
才是这里的住持
守着小和尚念经,守着老和尚超度
背向青山,面对荒坟
大院里的玉兰花,枝繁叶茂
世界都黄了以后
总得在俗人堆里扔几个人
他们得守住青山和寺庙
守住秋天的阳光和婆娑的树影
踩着父亲的脚印,像小沙弥
游走于云贵高原向海洋倾斜的
地方。竹篾编织的帽子
从不放弃制作回声
与之相呼应的,还有风声
塔架上电流的喘息声
时不时遇见孤坟,又有另一条路
以它为起点,踏平绿草青青
等待着活人合葬的石墓
远隔青山就可以看见它喑哑的白光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非要在
活着的时候就造好死后的墓穴
我猜想,他大多的生命
已经跟随亲人进了坟墓
现在的时光里,还能看见些什么
我不得而知。想起十岁那年
随父亲去见放阴师,放阴师
找来多年前去了阴间的,祖父的父亲
给我和父亲传授人间的秘密
不惑之年的父亲,坐在小板凳上
拿一支笔,在纸上边听边写
那以后我就相信了一些东西
譬如,葬在茶地里的人
灵魂里,必定装满馨香
就像这个小镇的命名,圈内
坐落于祖国边陲
长在一条蜿蜒的河谷
我和父亲两次经过它
父亲望着路边的小学校
指着荡在秋千上的红衣服少年
“上次我看到像他一样的孩子
被秋千甩在了地上
他爬起来,拍拍屁股
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通往中峰寺的路,陡峭而古老
端坐在殿上的菩萨依然低眉
但信徒却和菩萨一样少
我在听了风声和石头的耳语之后
很想询问路边刚从寺里走出来的两位少年
他们的神情,为何
如寺里的菩萨一般
好像一出生就低眉顺眼
他们都太乖了,那些石头们
一个个都是做早课的小和尚
静候着春风带来诵经的消息
山寺桃花落了一茬又一茬
它们就热烈地等了一年又一年
我也很想效仿苍雪大师
再现聚石为徒的公案
奈何我一身疲倦
身体里尚未装过半卷经书
在那些静坐以解困乏的时刻
彼此间的不言语像是青烟消解于空气
那已经算浪费了
如果我们不扣发身体里的机关
那
春天将和冬天一样乏善可陈
冬天又是什么样呢
静坐炉火旁,诉说青春的悲伤?
那样也是浪费
毕竟,不是春天才有绽放
更不是只有情人才可以接吻
而我所期待的一种拥抱
自始至终都不曾落在我的身上
我们一定浪费了许多时日
回声不是最主要的
在绿色之上还有一层薄雾
有时候独属秋天,独属大山
只要它们一来,就知道酷暑将尽
就知道所有的山风都在改变方向
数十棵果树已经挂满了果子
泉水也开始淙淙流过
经过的人会汲水解渴
也会顺带捎几个果子
这本是谷中的享乐主义
一年四月,有人进谷烧蜂
用干瘪的牛粪引火
没想,盛行的春风让星火燎原
整个山谷霎时成为火海
大火熄灭后,他,入狱
几年的光景草木才又重生
放眼望去仍有重重的黑炭
有随手攀折即断的树干
但山风好歹继续吹拂
草木好歹继续生长
山谷也继续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