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亮的诗

2019-11-15 03:02高亮
中国诗歌 2019年1期

绝境

太安静了会让人胡思,乱想

夜色铺天盖地

我只能被迫在虚无中穿行……

你看街道上熬夜的灯

没有丝毫怨言

对面楼群住了几百户人家,但依旧很空

当我在一张白纸上开天辟地的时候

仍会不假思索地把一个名叫石子村的地方

标记在最中央的位置

对于这张纸而言,我就是它的造物主:

可以命令一棵青草介入

可以授意一只昆虫盘踞

也可以随时把我的宿疾从体内取出来

换成看得见的山峰,河流,石头,飞鸟

甚至雷雨,暴雪,烈火——

我的爱隐于其间,小而惊心,像绝境

秋光

透明。甚至有些虚无

它令我想起岁月中还有所珍念

那些忽闪不定却从未消逝的事物

像,流水,星辰

像,巢窠中几只雏鸟的黑眼睛;

我曾在一个青苔密布的院落

关注它刻字般缓慢的移动

静伏万事万物身上

若有所思的样子,真让人迷恋

它落在哪里,哪里就是美丽的荒原

它照亮什么

什么就披上了一层与世无争的安详

往事

挖个坑,扔进去

三四颗玉米,或者一小撮麦粒

在那个简单而温良的年代

这些种子从未辜负过我的祖辈、父辈

即使予它们单纯的粪水

用不了多久,肯定会以嫩绿的形式

从覆盖它们的泥土下冒出来

拔节,抽穗,扬花,结籽,成熟

然后山泉水一样循环

最终成为这片土地上另一些

因过度低调而被人忽略的住户

那时,我还年幼,常卧在院坝

收拢堆砌的秸秆上遥想未来

有时渐黄的叶子触到肌肤

那感受,我许多年后才学会描述——

就像行将就木的祖母

最后用一只手,把仅有的体温都流向我

冬至:给父亲

阳光从窗户投进,落在暗红的地板上

白色的墙壁瞬间起了些折射的光影

那时,我惯用镜子改变光的去处

最多的时候,是将它引到父亲的面庞

眉宇,以及一只眼的中心——

他躲闪,闭目,无奈地苦笑

这些都曾令我窃喜。

今日冬至,我在逼仄的房间里无所事事

专注每一刻光的移动

手中握着一面镜子,试图送些光去

它未曾到过的地方

一个人就这样

在孤独的良意下推动着光

绕着墙壁、天花板漫无目的地游走

可身处迷途啊!

至今还没替它们找到正确的出口或方向

孤坐

灯在头顶孤悬,26 个字母如26 种刑具。

手机笔记展开:一张空白文档

细皮嫩肉,但甘愿与我一意孤行

一个人在斗室孤坐,如身陷囹圄

一个人在灯光下写诗

领受每粒汉字的罚体诛心

当空白的文档也变得体无完肤

我才看到它,碑的骨骼

冒着又黑又硬的寒光

晚景

孩子们的交谈声,追逐声,嬉闹声

在灰蒙蒙的暮晚里起伏

这一刻淹没了更高处聒噪的鸟鸣

夜晚来临前的时光依然欢悦

仿佛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除去天色暗淡

我几乎也融入了这份欢悦之中

忘了这一天真就要过去了

我在他们对面的出租房临窗俯望

头顶的暗淡缓慢加深

一场雨势在必下的样子令我徒然烦恼

黑夜很快降临

和室内的灯光没有丝毫争执

它们关照着各自领地上的万事万物

达成了一种寂静生态,宛如心安本身

影子

我在正午仰望灰蒙蒙的天空

因为记忆里,这个时候

会有灿烂的光线,自高处垂落下来

我在过了花期的月季旁闭目深嗅

因为记忆里,馥郁的采获

同样需要应有的专注和认真

我知道哪个时候写字更合适

因为我知道哪个时候

自己最孤独,最疼痛,最安静

我甚至知道我预感命运的走势

会比桥头算命先生

看得更透彻,更富天机

一生中,这样的洞明有许多

这样的絮叨仍会不断重复

有些东西,早已变成爱的影子——

即便我形销骨立

也还是要树根般深陷下去

身份证

即将到期的身份证,像一张

人物确切的车票,现在,我抵达了

曾经那个踮起脚尖都看不到头的远方

年月似密钥,往事如分秒拼串的哑剧

一张脸懵然无知

一张脸却早已写满故事,但不知如何相诉

十年弹指一挥,生命若草木般流逝

原来我的存在如此庸常

我的委顿从未超越自然而然

原来那个懵然无知的少年

转眼已是痛定思痛的故人

老屋

门窗上的对联已不见踪迹

一对门神贫血严重,失了昔日威严

院墙上枯藤交错,苔藓集结

院角老井,被层叠的落叶捂住了清亮的瞳孔

自留地里两棵柚子树,从前年开始挂果

青翠的叶子,永远青翠,仿佛不知衰老,不知死亡

围着老屋漫步,转个圈还是会回到荒草横生的门前

那些长出又倒下的生命,使我这些年渐渐信任轮回

每次环走,心情都无比沉重

像面对一个就要出殡的逝者,像只能再看最后一眼

与己书

解开一片叶子。有很多种方式

你能一下子想到的,都过于粗暴

光阴中,一滴青墨色的汁液

就是一封漫长而白净的书信

体型再小,它身体里也有一条淙淙的河流

你无非就想成为其中的一片

想体内也流淌着一条极小的渠水

当一生恍惚过去小半

你还可以低下头来看一眼故乡的十里风雪

沉实的秋天就在水一方,那里有

孩子们喜欢的鸟窝跟鸟蛋般相近的气温

当落日宽阔着浮出水面的石头

你也静物般,宽阔着他

瞳仁里瘦薄的云烟

夜游流杯池

丞相祠没开

我的造访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大门外两只石兽身体滚烫

说什么

也不肯去百米外的岷江里冲个凉水澡

河道上人影绰绰,脚下处处是搁浅的沙土

这自由的山河,这水的骨头

踩上去,和夜色一样软绵绵的

汛期过后,卡在围栏上的水草,树枝——

如此引人注目,它们在夜空下

隐约如一个束长发的古人

他站在江边若有所思

他让我感到,我的停留有了意义

而很长一段时间

对于那个波澜如江的人世

我没有丁点察觉

遇见

傍晚了,还能听见石头与铁碰撞的声音

还能看见对面工地上轰鸣的凿岩机

卷起磅礴的灰尘

那些细小的泥色的颗粒

在古宋河畔形成一种熟悉的景象

我说的是,我看到了

炊烟一样散漫升腾的旧年

但工地上已没了灶台,也没了看火的人

现在这里就是一片泥石混杂之地

就是一片拆除待建的废墟

如果夜再深些,这种肢解的声音

会更加深入骨髓— —

石头上溅出星火,仿佛一双双怒目的眼睛

破碎的石头,每一块都身披凌迟的刀痕

橘花辞

可以看见清晨葆有的寂静。

露水悬于橘花之边。两种白在镜头下

含情。而我一不小心

就站在了,离温暖最近的地方

接纳香。接纳轻抚耳际的风

和天空的蓝。

接纳翠绿的枝叶,也接纳更深的恍惚

可以看见某些下垂的事物,内心

禅想:比如露水滴落

比如花瓣微摇。它们拼命朝大地扑展

可以看见一个开始,一枚结局。

彭山,二十一度的空气中

有同样净澈的东西滑脱,误伤了我

苍茫书

储存想念。与故乡签一份永久契约。

从此,我为东家,她为佃户

每逢月圆夜,我便按时收纳租子:

一阵风,我得挑野一点的

但还远不足伤害庄稼,麦草房

以及一个女人的眼疾。

一片翠竹,在成为纸页前,也要

容得下我的苦水,循循善诱

和不定期不辞而别

至于水,就自由流淌吧

我的眼睛,肌肤,骨头似乎从来都不缺乏

而山也不必伟岸,能平衡我

体内的虚空就好

其实还有好多心思不想说出,比如

在时间面前,我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佃户。

定期交纳疲惫,苦痛,困惑,迷茫

是我永远也避不开的命途

但是多么可悲,我的一生都需租用

一个肉身。偿还。

春天,我还欠着远方一场八百里狂奔

春天了。目光清明,身体丰满

但仍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

还欠着远方一场八百里狂奔

天空流云,火树银花

白日,山河锦绣,黄昏,日头芬芳

但我不急于振翅

也不急于说出一声赞美

不听雨,不喝茶,不睡卧风中

尽管我在一尊

笼子里,但你很难找到我

人间如此深邃,只有相思如故持久弥香

若搁浅在瓷器上的一片靛蓝

春天了,我还欠着远方一场八百里狂奔

还欠着一个人

一曲如梦令,半包断肠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