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葵
韩葵,毕业于中央财政金融大学。旅居捷克二十余年,联合创办捷中国际文化交流协会和布拉格中国作家居住地。著有随笔集《落草波西米亚》《布拉格布拉格》等。
一
机舱里终于安静了。
旁边C 位穿着绛红色毛衣的中年女人,脱了鞋,抖开薄毯盖在腿上。一系列安顿中,她一直背朝着我,不断地向同排D 位的男子点头。
D 位男子则隔着过道,略微探过身,一脸无所不知的表情,“瑞士就是个村庄,看城市还是要回中国。”
C 位女表示赞同,“还真是,什么都那么小气。你说那欧洲人,也不懂得吃个韭菜馅饺子、馅饼什么的,真是可怜。”
他们俩同时看看左右,忽然间降低了说话的声音,女人随着男人的话,伸出四个手指比划着。
“损失了四百欧元?”
“可不是吗,她往地上倒水,正好倒在人家服务员身上。”
“那次好像就是一百。”
“这老人啊,说真的,就不能注意点,他们每次早餐拿面包都是满尖满尖的一盘,然后吃不了,又往回送,你说就不能吃不够再拿。今天早上还拿了一整盘苹果。”
“那天早上他们想从餐厅灌牛奶,人家不让他们灌。”
声音时断时续,时高时低。
牛肉饭和鸡肉面来了,饭盒收走了;免税品车来了,免税品车走了;雪菜粥和蛋饺来了,饭盒收走了。
咸、酸、腥混合在一起的气味,逐渐由淡变浓,开始飘进鼻腔,随着起落架的“咔哒”声,机身轻微地颠簸了几下,安全带指示灯由红转绿。
人们纷纷掏出手机。
我发现微信上竟然有一百多条新信息,家庭群,这个唯一没有设置免打扰的群上圈着醒目的红色提示。
太姥姥去世了,享年一百零二岁。
妈妈让我在北京落地之后,直接改道回家。
我原计划在北京机场转机,代表公司去签个合同。这是我独立跟下来的第一笔像样业务,值得从布拉格飞回来签约,为了行动方便,连托运行李都没带。签约之后再休假几天回家看看,当然,签约的城市距离林现在生活的地方才不到二百公里,我跟他说,会顺路过去一、二天,见个面。
看到消息,还有好多温暖的祝福的话语,好多祈祷的祈福的图标,我有点懵。
太姥姥最喜欢我了。我出生的那天,太姥姥的母亲去世。妈当时惴惴不安,她姥姥说我是带着老人家的心愿来的,才给她放宽心,家里一边办后事,一边庆祝我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姥姥在我们几个表亲兄弟姐妹里,也对我最为上心,也许这是我自己的感受,反正我感受到的是这样。
姥姥也在群里。她至今还对我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地出国耿耿于怀,每次打电话回家,都问我什么时候想通。她说在外面疯够了就该收收心了,回国找份正经差事嫁个稳当的人才是本份,像大表哥一样,当上公务员,是他们最期望的下一代成功人生,大表哥具备大哥的表率意义,姥姥说她甚为欣慰。
她说太姥姥每天都念叨我,虽然后来一些年里,太姥姥记忆大不如前,常常认不出家人。
每次看我和家里通话,老板都对我笑笑。他的微笑和姥姥的念叨,久而久之在我脑海里成为同一件事情不可或缺的两幅图景。
我从行李架上把箱子取下来,随着人流走过通道,进入候机楼,海关前排满了人。
二
先给林发了条微信,“临时有变,大概晚一个星期到,再约。”
接下来,面对客户。
“不好意思,家里临时发生了点重大的事情,今天实在过不来了,请谅解!我老板再长途飞过来也不太现实,您看是否可以还是改成我们之前建议的传真或者邮寄签约,先把事情做起来,别耽误。另外,麻烦您把航班时间和团队名单发给我,这样我们可以及时做好所有的预定。等我办完家里的事情,晚几天再过来拜访,谈谈细节以及后面的合作。给您和您的公司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我反复看了几遍文字,觉得足够诚恳和周到,还特意在文尾打上了三个作揖的图标。
二十九个人的贵宾团。
他们要求“纯玩儿、地方特色小吃、建筑古迹、购物”。
我第一份工作的老板说过,做事要走心。
我现在的老板提醒过,这种团一般会同时询几家比方案比价格。
我迅速给客户发了简要的行程框架,并且告知,随后就会补充丰满,也会把价格都核算出来。我几分钟就看一次微信,看到客户的回应和蔼,才松了一口气。
那天夜里,坐在租屋的饭桌前,我久久地盯着电脑屏幕发呆,想着如何达到老板反复强调过的要求,内容详尽,适合阅读、赏心悦目。布拉格的好图片很多,甚至有点难于割舍;维也纳的图片,要么是美泉宫的标准像,要么是史蒂芬教堂的屋顶,要么是尺形街,颜色和清晰度都不够一见钟情;布达佩斯选来选去还是从布达山了望议会大厦的夜景最好。
我满意地盯着屏幕,对话框里的红色文件图标,一点一点展开传输的扇面,直到扇面即将旋转360 度的时候,闪现出“发送失败”。只好把图片一一调小,终于再次把文件拉入对话框,窗外已经微微放亮,传来几声鸟鸣。
电车站附近,往河边周末集市的方向,我在一个鲜花摊儿前纠结,是玫瑰、康乃馨,还是薰衣草?是先买上还是逛完集市回来再买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闪现出客户的信息,问报价里有没有他的辛苦费。一丝烦躁涌上来,但对做成这笔业务的期待瞬间调动起情绪。我随手拍了一张市场的图景,发给他,写道“先看看鲜活的本地生活气息。”
二十九个人的贵宾团,老板叮嘱过,这个要当大事儿重视。
我来欧洲二年了,当时,姥姥和妈妈拗不过我,于是,放心大胆地说,给你一个月,不,二个月时间吧,如果能找到稳定的工作,就同意你呆下去。我是蒙着跑出来的,全无方向,没想到竟然有这么意外的运气。
卖熊葱酱的摊位前一如既往有十多个人排队等待,水晶玻璃店铺的橱窗可以用来当镜子,我举着三文治,反复欣赏自己。新买的黄色棉布衬衫半敞着,刚好露出淡绿色棉织背心儿,大红色牛皮双肩包很挑色也很有质感。
一个说英语的游客样男人跟我打招呼,问我哪里可以换到克朗。我特意叮嘱他,千万别去主要大街上的换汇点,一定要注意买卖差价和手续费。他问我,有没有空一起喝一杯;我说,还赶时间。他祝我享受美好阳光,天气的确很好,天蓝、云白、水绿。
别过说英语的游客,我继续思忖着,直接告诉客户没有包含回扣,让他自己加上,或许过于生硬,而且,价格也许显得过高;如果告诉他已经含了回扣,便相当于降了价格,这也于心不忍。
我站在伏尔塔瓦河边的铁栏杆旁边,在手机上划拉出一段话,重读了二遍,点击发送。
客户回复很快。他写道,你给每个人的价格增加一千元,这样一共二十九个人,就是二万九千元。我拿二万,给你九千。客户说公司隶属于地方政府,“钱也不是我的,是公家的,本人拿着辛苦费,也给你一点,也算公平,彼此都为对方保守这个秘密就行了,你有付出,本来也受之无愧”。我知道他这么做不算太奇怪,但每天和老板面对面,说真的,如果我拿这九千,就太具体,而且,如果成交,本来也有奖金。老板微笑的图景闪现在我眼前,他其实挺帅的,长手长腿那种,可以算个暖男,人们说做旅行社的男人,最后都被职业化成暖男。
客户又补了一句,“这个事就烂肚子里就完事了。”
三
星期一,上午还不到十点钟的时候,就收到了确认信息。
“我司经相关领导讨论商议,已经确认了贵司的行程与报价,请贵司尽快草拟出合约传来,得到双方认可后再商议汇款和面签正式合约事宜。”
我小心翼翼地跟老板说,“哥,这个团看起来成了。”他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以及,我眼里那标志性的微笑。进公司面试那天,他就一直微笑,给我解释了几句这个行业有时候令人焦虑,因为面对各种各样不同的人以及各种各样奇葩的要求,让我在工作中学会释放。
客户没有对我们提供的协议提出任何异议,我们最关心付款条件,客户两个字总是意味着各种拖延。也许有回扣的缘故,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我们的共谋,还主动说到尽快打预付款,尽早会面签约,尽速交给外汇部门备案。
他第一次说到会面签约的时候,我故意略过。当他又一次提到,就不得不正视。我诚恳而小心翼翼地提议用扫描或者邮寄的办法。他说,集团受控于政府管控。
我和老板对视,客户的理由和会面签约并没有因果关系,但是,各种客户说话驴唇不对马嘴,我们已经见怪不怪,所以决定忽略逻辑过程中的严谨度,只抓重点。
重点是,他需要我们派个人见面签约。“只要是贵司的人员,带着贵司的委托书、当事人身份证,有代表你们公司签约的资质就可以。签约之后,就可以批款,直接汇入你们境外账户。早几天晚几天都可以,不要有压力。”
老板皱了皱眉,问我,“你多久没回国了?”
“说真的,我想吃朝鲜冷面、溜肥肠、煎饼、油条、油炸臭豆腐……,想了很久。”
“算起来利润不错,值得跑一趟。”
“打预付款都同意了,要见见人,也不为过。“
“回复的时候,留点余地,别大意。”
二十九个人的贵宾团,我抑制不住私下计算了一下奖金,爸妈叮嘱过,既然找到了合意的工作,就要对得起公司。这个客户主动来加我的微信,这是我独立拿下的第一单像样业务。
我开始拉名单,小学发小、初中好友、高中同桌、大学闺蜜,第一份工作的同事。当然,要在家里多陪陪太姥姥和姥姥。
我还想到了林。
四
中学毕业以后,没再见过林。
十多年了。
他算是我心里的一颗刺么?我从来没对他正面说出口,说我爱他,但是我相信他知道,我相信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课间总能碰到,我知道傻子都能觉出来这是我在刻意等他。
我初二,林高二。学校组织夏令营,我俩分在同一个小组,他是组长。组长都是高个子男生。
没开发的野长城盘亘在村落附近,村里的年轻人带路,戴眼镜的男同学打着营旗,林同班的女生都是排球队员,体力很好,太阳非常热,水壶里的水都喝光了,林站在拐角处,只穿着篮球背心,肩膀晒得黝黑。他转过头,手遮着额头,“我说,你倒是快点儿。嘿,你瞧瞧,你瞧瞧,我这鞋里,都灌了土了。”身后已没有其他同学,我心里有点得意。
我们班有好几对儿交朋友的,我担心影响他高考并不打算表达出来,只是默默地出现在他的各种必经之路。去他们班的楼道,回家的公共汽车站,我打着去舅舅家的旗号,和他一起坐公共汽车,直到他家,然后,根本不去对楼的舅舅那儿,直接再坐上车回家。他也请我到他家里去过,我还见过他爸爸妈妈。
初三毕业,我终于创造了一起的假期,有他们最要好的四个男生、二个女生,我的闺蜜。出发之前的傍晚,林的哥们从楼下喊我,我们去了后面的小花园,爸让我别和同学呆太晚。夏天的晚上,天其实很亮。
林的哥们儿很直接,问我是不是喜欢林,我还没回答,他就接上了话,“我们都看得出来。不过,你可能还不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所以,我得提前跟你说一声,别大家出门尴尬。他女朋友就是我们班同学,我们都觉得他们俩挺合适的,只不过她们家管的严,他们俩不怎么公开在一起。”
高三的完全在忽视初三的人也有像他们一样值得呵护的感情。一些年后,我读到《简爱》的金句,如同回到当年的后花园,“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缈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
我忍住眼泪,一个人在花园坐了很久,回家有爸妈在,我也忍住了眼泪。
去爬山那天早上,天阴着,空气里有水,我落到小队伍的最后,林站在拐角处,背着身,在雾气里,那背影像诗一样,比在阳光底下迷人。生活中总有一些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会永远留存在大脑里,而不是一遍一遍被覆盖刷新。
他在雨雾中转过身,“我说,你倒是快走几步。嘿,你看这天儿,我半截裤腿儿都被露水打湿了。”
后来听说,林和中学时候的女朋友分手了,和大学时候的女朋友结婚又离婚。
加上微信之后,我们互相问候过,说真的,我还带着一些当年的思想负担,并不十分自然。过年的时候,也没互发祝福。
五
大清早,天还没有明亮起来,机场路的几条车道上都爬满了车。
客户回复了,“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办正事还拖拖拉拉不上心。”
看到这样一条消息,实在有些惊讶。刚刚的愧疚感被瞬间冲散,我不知道应该抗拒他,还是应该责备自己,或者,应该怀疑。
也许,太姥姥的离开,令我一时间有些敏感。
我按住他的信息,选择“多选”,勾了我的留言和他的回复,合并发给老板。发过之后,又后悔起来。赶紧按住发出的信息,却已经只有“复制、转发、收藏、删除和提醒…”,而没办法撤回,便连忙给老板补充了一句,“我会尽力处理好这件事情。”
爸妈刚好在我要按铃的时候,打开楼门,一个接过我的大箱子,一个提走小箱子。
过厅昏暗,饭厅亮着灯,饭桌上摆着一个油乎乎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四根油条,旁边有二碗塑料碗的豆腐脑儿和一碟小咸菜。地板砖都磨花了,墙壁没有记忆中那么白。
爸妈说社会风气越来越不好,家里本来要装修房子,但是,损失了几万块钱,就暂时搁下了。爸瞥了妈一眼,小心翼翼地继续,你妈不让讲出来。看妈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爸接着说,你大姨啊,对投资上瘾,把亲戚朋友都拉进去了,后来那个融资公司跑了,投资人的资金全打了水漂。她自己本身的损失,还有些亲友的钱,都必须还上,我们家的也就不指望了。
我的房间和离家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墙上还是大学毕业那年去海边拍的照片,做成油画效果的,照片上的女孩比照片前面的本人显得轻盈很多也青涩很多,那仰着头享受海风的样子实在有些造作。
写字台上,还放着平板电视,这是我工作之后自己花钱买的,当时异想天开可以当作电脑屏幕。衣柜里的衣服,应该再挑出来几件带走。
电话忽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老板”,不是微信呼叫,是直接的长途。
“你在哪儿?”
“在家,我……”我刚要解释,他就抢过话,“在家就好了,在家就好了!千万别去了哈,以后如果我再让你出差,你一定要反问我,是否真的了解这个客户!一定,一定!咱们每个人都小心。”
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前边的二个没有显示号码,后边的一个来自那个客户。
微信又进来了,“我发信息你都没有回音,而且我打你手机也不接。不知道为什么???”
我打开电脑,上到外网,点击老板发来的链接。果然,一长串结果里,包括一个繁体字网页,上面提示的所有疑点,和这个客户的表现丝丝入扣。他最关心的,显然是我们有人亲自过去,但完全不关心和团队出行相关的各种服务细节。
手机又开始震动,上面显示了客户的号码。
手机上收到短信息“我司已经安排好了签约事宜,希望顺利面签合约,尽快汇款,达到双方长期合作之目的。”
手机又开始震动,上面没有显示号码。
林给我回了一条微信,“好的,来后联系。”
六
姥姥和姥爷的离休工资又涨了。
他们说现在国内形势很好,城市治理也有成效,比过去干净整洁,各地小贩少了很多,摄像头密集,秩序好了很多。姥姥又搬出大表哥的故事,说大表哥是去英国留学的,还不是学成回国,而且找到国企的工作,努力成为公务员,这就等于有了铁饭碗和人人羡慕的地位。
她坐在大房间的床上,背后垫着被子和枕头,小表哥横躺在床的另一侧,双手举着手机,大姨、姨父、舅舅陪着姥爷在小屋里摆了一桌麻将。
铁饭碗是个陌生词汇。姥姥说,很多下海的人的确挣了大钱,但是,多少年看过来,社会还是老样子,端着铁饭碗还是吃香的,所以,上辈定下的规则不会改变。姥姥和姥爷曾经是机关干部,离休工资比好几个表兄妹的现职工资高出很多。
舅妈和小姨关切地询问我们公司搞些什么,妈说我这次出差的时间真是凑巧。
电话又开始震动,同时收到了微信和短信,重点还是说要都准备好打款了,晚两天也没关系,我们赶紧派人过去办手续,期待长期合作。
老板说,太姥姥好像在冥冥中保佑着我。
“如果去了?”
“要你马上转回扣。”“但我没有转账权。”“那就等你找到有转账权的人转账。”
“要是公司不转呢?”
“就不放你走。”
“这不就是绑架吗?人质都在了,只要回扣的二万?”
“真就难说了。”
七
老板说,既然在北京,就再丢给我一个客户。
他们的办公室在叫作孵化器的大楼,顶层里面全是木格装修,如同一间雅致的茶室。
我称呼她陆老师。
陆老师的年纪介于我和我妈之间,梳着和我大姨很像的发型,那种直直的短发,穿着蓝花的旗袍式长裙。细眼、宽眼距,架着哈利· 波特同款的圆眼镜,不由令人想到儿时故事书里的“小问号”。
陆老师说我老板不仅人帅做事也靠谱,她的声音很平,不温不火,善解人意。她给我斟上茶,继续称赞了我老板和我们公司,说团队交给我们接待,一万个放心,但是,有些具体问题,希望我代表公司或者回去问问之后,尽快给她们明确的答复。
她拿起桌上的手机,点开了一个文档,我也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的文件传输助手。
“你看行程这个地方,这个城市,皮尔森的景点里,有市政厅,再看这个城市,布尔诺的景点里,也有市政厅,你再看哈,这个城市奥洛穆茨,景点描述里,也有市政厅,这样太重复,不能都是看市政厅,咱们的游览不能重复。”
“哦,因为这是介绍这个城市的景观,都有市政厅,如果您觉得重复,就去掉两个也行。”
“哪个城市看市政厅,哪个城市不看?”
“都在市中心,都会经过的,您要是觉得文字不合适,就删两个就行。”
“你们最了解当地情况,不能让我修改,你们根据经验和资源来定。”
“真的看不看都可以,反正是经过,那,您就留皮尔森的市政厅,另外两个删掉吧。”
陆老师严肃地看着我,“我们暑期夏令营到捷克交流,必须有学校签发邀请函,并且接待,你要告诉我哪所学校、哪位领导出面,还有学校的介绍。”
“暑期?”
“对,七月底。”
“可是,说真的,七、八两个月,学校都放假。”
“你们老板说他想办法解决,但是迟迟没有发来学校名称和校长的名字。”
“那我问问他,但是,真心话,全境的学校真的都放假。夏令营行么?咱们组织的不也是夏令营么?”
“夏令营不行,必须是全日制正规学校,否则不批。”
“可是学校真心放假,私立学校也都放假,大门都锁着。”
“必须是全日制学校,而且要在学校做学生交流。”
“说真……”
“但是,我们其他的合作方说他们可以解决,为什么别人能办到的事情,你们办不到?”
“那,那,我想,我老板也应该能办到。”
我知道工作中太多的事情需要灵活处理,入行的时候,老板对我做过心理疏导。
那次有一些来参加培训的客人,他们在布拉格呆七天,培训课程其实没有那么多,就去维也纳和布达佩斯,但每天都要上传培训资料,不敢更换IP 地址。老板让他们每天把要上传的培训资料发给我,我带着笔记本电脑,到他们本来应该住在布拉格的酒店,用他们的用户名和密码登陆上传。
那一刻我有点想辞职,就像大学一年级打工那一次,客人明明要一斤羊肉,经理右手抓羊肉称了一斤,左手就趁人不备从秤盘里抓了一把放了回冰柜,剩下的装盘。
八
我买了直飞海口的机票。
姥姥和妈妈有些惊讶。
我不想为了出门编造理由,那是小时候凡事不由自主的后果。
我早已经独立,甚至离家二年,但每当超过晚九点不归,他们还是会询问,这令我感到被关怀,也感到被统治。
住进酒店的时候,我给林发了信息,“已到。”
他即刻回复“晚上一起吃饭?”我写“好的。”
“这里有几个校友,想见么?”“不知道都谁在,你看吧。”
“有我们班的…,还有原来教务处刘老师。”
“好啊!”
走过一片热闹的现代商业区,明窗的书店门旁悬挂着“春风习习”的荧光牌,茶店的外卖窗口上方,满屏大红背景,一行闪亮黄色光芒的行书“我爱我的祖国”。饭店里的座位都被篱笆隔开,尽头的墙上插着三面红旗。
二个身穿黑色短袖恤衫的中年男人,坐在红旗边上靠窗角落的隔间,望了几秒钟,我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刘老师真心没什么变化,林胖了,但表情还是当年的样子。
他站起来,招呼我坐在老师对面,“你们说话方便,我坐边上。”
刘老师说,你模样没变,一点没变,甚至比当年更漂亮了!
我揶揄道,您记得那会儿我有一张靠在大树上的照片,您还说,照相要找参照物,用粗糙的树皮来衬托细腻。您那意思,就是我都需要树来衬托了!
我们提到夏令营,那次郊区野游,提到林的哥们儿,学校的排球比赛和篮球比赛。林给我夹菜,让我喝酒随意,然后转向刘老师。
“刘局,您调过来有快半年了?”
“三个多月,哦,一晃四个月了。”
“你看你一过来多好,把我们聚在一起了!别看我们都在同一所城市,原来都不知道,来,喝酒!刘局,我干了,您随意。”接着,他继续问“都安顿好了吗?您看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我吱一声就成。”林一口一个刘局,不似在学校里那般喜欢和年轻教工称兄道弟。
分手的时候,他关切地问我,“你住在哪家酒店了?”
“文明路的那家锦江之星。”
“那你可以从这里坐公交,你看看好像有好几趟车直达,很方便,我帮你查一下。你刚才说出差呆几天来着?在这儿如果有任何事儿,随时找我哈,不要客气!”
“哦,我就是坐99 路过来的,回去一样呢,谢谢你。”
“那好,随时联系哈!”
他恭敬地给刘局递了支烟,“我车上给您拿了点东西,正好直接送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