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芳
周芳,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首届签约专业作家。著有《执手何须倾城》《沽酒与何人》《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等。
很多需要忽略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
他们的苟且,他知道。他的“知道”得瞒着他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他的知道。抬头不见低头见。说破了,能拼命吗?不能。既然不能拼命,说破了,有意思吗?没意思的。
那么就当自己瞎了。这世上,假装做瞎子的人多了去了,不多他这么一个瞎子。他原谅了他的瞎。
那天,他快走到自己的夫妻房门口了,见到刘副总的丰田停在拐角处,他赶紧闪到旁边的四川面馆,叫了一小碗重庆小面。埋头吃。吃完面,丰田还稳稳当当地停在那。他又叫了一碗。这次,叫了一大碗。他吃得非常专注,一根一根拈起来送进嘴里,慢慢吃。像毒药。他妈的,他们真是能干,干了这么长时间。吃完三分之二面条,他听到车轮划过石头路面声,黑色丰田闪了过去。他舒了口气,接着,他吃完另外三分之一,坐着抽烟,等。抽到第三支烟,自家窗帘拉开了。他又抽第四支,等她用冷水褪尽脸上的红,把战场打扫干净。
第六支抽完,他笑呵呵地走进夫妻房。头还痛不痛啊?他抢先发问,走过去摸她的头。她今天中午下班后,说头疼,请假在家休息。他本来是要上连班的,不放心她,也请假回来陪她。烦人。她说,她扭开头,并且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那只被她挥开的手,在半空中孤零零举着。他觉出了时间的漫长。长得像一条湿裤子,裹在身上,脱也脱不掉。他只好找话说,试图驱赶一些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
最开始他还不能确定。因为他们的战场清理得很干净,皱巴巴的床单抚平整了,她脸上的红润散了,她的奶子也平平地立着,情欲掀起的高峰走向平息。然而,一定是有什么。他微微翕动鼻翼,进一步确定。他确定了。他恼恨自己。没有道理的呀,鼻炎患者的鼻子应该死去,什么味道都闻不到。
他确实闻到了。有点酸,有点腥,还有点膻。像一双巨大的无形的手,抹遍了夫妻房的每一寸地盘,包括窗帘,包括墙壁,包括沙发,包括饮水机,到处到处都是。如果刘副总有一天除掉副,真正做到刘总,他精液的味道肯定比现在还要浓烈。像灰扑扑的大网,罩在里面,动弹不得。这是确定无疑的。这样想着,他越发沮丧了。真是他妈的奇怪,他并不感到气恨,而是沮丧。
他使劲揉鼻子,把腥味膻味从鼻孔里揉出去。赶紧说话,说话。他命令自己。
刚才在公交车上,听到一个年轻女孩在身后说,你越骂我,越不要我,我就越要你。她声音挺大的,她说了两次。我回头看了一下,没看到和她说话的人。她对谁说呢。难道她对着玻璃窗说?她是个疯子吧。听说疯子们都自言自语。你离开我试试,我就是要缠着你。砰的一声,女孩子猛地拍窗子。我忍不住又看,才发现女孩子戴着耳机,她在给不要她的人打电话。
故事讲到这里及时打住就好了,他偏偏添上一句,有必要死缠烂打吗,那个女孩子真是犯贱。
你比她还犯贱。她瞟他一眼。
他悻悻地笑,她在激怒他,他偏不上当。我给你炖鱼汤。他说,他快速系好围裙,操刀剖鱼。鱼鳃一定要除干净哈,这是去腥的关键。然后哩,鱼头对半斩开,用盐、料酒稍微腌制一二十分钟,这样也可以除一部份鱼腥味。豆腐要切成小块块。他一边切一边说,不敢让嘴巴停下来。他把除下来的鱼腮平摊在桌面上,但还是压不下刘副总的腥味。
腌制鱼头的一二十分钟里,他切土豆丝。土豆丝怎么切呢,要先放在案板上切出一个薄片,喏,就这个样子,把土豆放在案板上,这样土豆就不会滚动了。切片切丝后,记住,千万记住,土豆丝放在水里浸泡一会,这样炒出的土豆丝就会脆脆的。他絮絮地讲解。
在做饭方面,他是一把好手,哄她开心的手段之一就是在夫妻房里做几道像模像样的菜。所谓夫妻房,顾名思义,是工厂里特意提供给夫妻工人们住宿的,比其他宿舍间要大那么四五个平方,最大用途就是搁一张双人床,供夫妻一个月用那么几次。夫妻房本来就窄小,放上炊具,更显得拥挤,通风效果又不好。他坚持放炊具,一备不时之需。
要煎鱼了哈,煎到两面金黄。他讲解几句就回头看她。她窝在椅子上,半闭着眼。鱼煎到两面金黄,他回头再看她,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他们刚才肯定不只干了一场,至少三场,她累坏了。别看这女人现在风平浪静,其实,她就是座活火山,浑身都是欲火。他向她走去,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声若游丝,似断似续,他皱紧眉头仔细听辨。
杀。杀。杀。
他听清晰了,分明就是这个字。他抖了抖手腕。他手持锅铲,刚煎过鱼。他小心地抬起手,仔细打量锅铲。真是不错的工具啊。他好像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工具,沉重的铁,锋利的锐,铲下去,脑浆哗哗地流,止都止不住。他要确定耳朵里命令的具体指向,就像确定鼻炎里闻到的精液味。杀的指向呢?耳朵里只有这个轻微的动词,该是一个动宾结构的。宾语呢,宾语?
他离她五步远,站定了,等待确定。这时女人起身,揉了揉额头。饭还没做好?她问,不耐烦地将他的工装扔到另一张椅子上。
轰。他听到一扇铁门,咣当,拉下来。铁门关住耳朵。那个声音不见了。磨叽磨叽,快点。她在催他。
他定住神,转身舀了一碗水倒进锅里。水煮开了,再放进豆腐,小火煮。他又讲解起来。那只耳朵死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那个可能做为宾语的女人杨玉兰也就安然地逃过了一刀。她从来不知道,她的生命中还有这一把可能的刀。她只知道他的哭。他抱着她哭:玉兰,还有谁爱上你,还有谁。玉兰,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你。她问答没有没有。她回答了一万次。他不相信。他抱着她哭,玉兰玉兰,我爱你,我爱你。他哭到绝望,趴在地上,无声无息,死去一样。她去拉他,他反身抱住她,玉兰玉兰,我爱你。我要赚很多钱,我比他们都要会赚钱。
他进到精神康复中心半年后,我和司法鉴定所的人在福建某个玩具厂车间找到杨玉兰,给她描述这场未遂血案。女人半眯着眼,望着光线里的浮尘出神。车间到处是纤维的浮尘。不可否认,女人是个美人,她清秀的脸上加了一些苦楚,越发动人。大概符合他的描述。
他不轻易描述她。
她,她。他迟缓着想要开口,一连说完两个她,他把余下的词汇吞进了肚子。他吞咽着,喉结鼓起,像吞一把刀子。
各位,我现在可以交待吞刀子的人了。
精神康复中心男二病区306 室3床,刘利军。现病史:于2013 年,无明显诱因出现多疑孤僻等现象,曾在武汉六角亭医院入院就治。2015 年起,多疑、妄想、幻觉更加明显,多次指责妻子对自己不忠,与其他男人有不正当关系。怀疑自己的儿子是妻子与侄子所生。怀疑妻子与别人联合起来诅咒他,导致他患上胃癌。2015 年10 月,持刀杀死侄子,由公安机关送至我院,门诊以“精神分裂症”收住院。
上述因为精液引发的一桩未遂血案,刘利军主讲,我执笔。白天,我穿白大褂戴白帽子,扮一个周医生,潜伏在病房。当然,我还不能精准地区分氯丙嗪,奋乃静,氯氮平,奥氮平这些抗精神病药的药理,但我有耳朵,可以贡献出来。我们不能忘了这些被命名为几床几床的人,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他们不只是有,他们还乐于倾诉。跌宕起伏的故事中,将自己洗白——我怎么会是一个疯子。大伙说起疯子来,一脸的鄙夷与唾弃。像漫天大黑。谁受得了。
刘利军受不了。他抱着头坐在石凳上。
这是一块三百平米左右的大操场,男二病区的男人们打球的,跳绳的,走圈圈的,谈恋爱的,晒太阳的。看上去,像一个春天的公园。护士、护工散坐在四周,以防突发事件。在药物的管控调配下,男人们维持着此刻的平静。不太平静的是被害妄想症患者魏鹏。
他走圈圈走得格外凶悍。
昂着头,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像马蹄踏在草坪上,砰,砰,砰。清脆明亮,节奏绝不紊乱,有序的力量向我们铺排而来。
魏鹏一往直前的走,心无旁杂的走,走是他的所有行动。这个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包含一肚子的冤情,无处申述。你们再莫叫我魏主任了,我叫魏窦娥,我冤死了,我本来是应该做省长的,档案被别人给调换了。天理不容。现在还把我当一个精神病人关在这里,简直是对我人格最大的污蔑,放我出去。魏鹏愁眉紧锁,苦不堪言。魏鹏唯一的信仰就是出来。只有出来,才能证明他的清白。他说,我要走出去,走出去。绕着活动操场,他一圈一圈走,马蹄踏踏,行色惶惶。
要是我再这么盯着他走圈圈,我会被他走疯掉的。世界变成一个恐怖的循环,无边无际。我迫切需要固定下来。我举目四望,找到刘利军。
他双手抱头,佝偻着身子,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就如他在夜间一动不动,蹲在床底下。我第一次上夜班,零点十五分,查到306 室3 床,空的。床上没人。我赶紧往厕所里跑,也是空的。我大惊。我的带教老师刘美美弯腰叩床板,刘利军出来呀,出来。
刘利军从床底下钻出来,又抱着头,贴着墙蹲着。刘美美说,你听话,上床睡觉。刘利军说我要去找玉兰。刘美美说,鉴定结论会下来的。刘利军说我要去找玉兰。刘美美眉毛一扬,问他,你是不是不想接杨玉兰的电话?刘利军就站了起来爬到床上,直挺挺躺着。刘美美和刘利军有约定的,只有杨玉兰打电话到科室,她就第一时间通知刘利军。
每天晚上,这一幕都要重演。夜里零点一过,刘利军就蹲在床底下,他在思考生死犹关的大事。活动时分,刘利军固定在石凳上,大事仍在脑子里撞来撞去。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坐了近十分钟,无语。魏鹏已经昂首挺胸从我面前走过八圈,我掏出准备好的香烟,恭恭敬敬给刘利军点上火。抽完两支烟,他说,我现在一心一意等着玉兰,她会知道怎样做那个鉴定结论。
我给他递上第三支烟,他捏在手上,再一次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我家堂妹的儿子过十岁生日,我们从深圳回来送礼,刘某某也回来送礼。他和一帮年轻亲戚站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说话,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反正只听到他的声音,那群人附和着,发出一阵阵笑声。因为刘某某当上副总,是刘家的头面人物,所以每次回家,大家都喜欢围着他说笑。我这个做叔叔的,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谁让他是副总呢。这次,他们一边笑,一边扭头往我这边看。我在后面屋子里坐着,他们肯定在说我头上的绿帽子。他们边笑边比划。刘某某又给他们发了一圈烟。他们的笑声更大了。这时,我听到耳边有个人叫我,刘利军,去后面厨房,快去,快去。声音十万火急。我起身去厨房,声音催促着,快打开橱柜,砧板下面。我打开橱柜,掀起砧板,看见一把刀,尖尖的。拿起来,拿起来。声音下达命令。我将刀揣在口袋里,跨出厨房。
我很快冲过堂屋,冲到空地上。我抽出刀,刘某某叼在嘴上的烟一下子掉在地上,他转身就跑,我追上去,我们围着屋转了十几圈。那些和他说说笑笑的人吓蒙了,一个个躲在屋里。我耳朵边响起一群人的声音,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他们大叫着,杀了他,杀了他。声音不停地叫。我飞起来一样,跑得飞快,刘某某腿一软,跌倒在地,我抓住他的衣领,尖刀对准他的胸口捅进去,一下,两下,三下。他不动了,我长长地吁口气,真舒服。我又捅了两刀。
杀了人你不跑啊。我问。
为什么要跑啊。杀了他,我浑身轻松。我拿出手机,拔110。110,我杀了人。镇派出所很快来人。我提着刀,站在刘某某的尸体旁边,仔仔细细地闻他的味道。全是精液的味道。
关于刘利军的事件就是这样的,他在幻听的指使下,用尖刀捅死了他的侄子刘铁兵,也是文中一开始讲述的刘副总。
死于刀下的刘铁兵和他一同来深圳一个工厂打工。三年之后,刘利军仍在车间做计件工,刘铁兵已做到一个车间的车长,并没做到副总,但刘利军坚持称他刘副总。刘铁兵开着一辆八九万块钱的传祺,但刘利军坚持称他开着一辆丰田。
刘副总该死。刘利军说。
你听到有声音指使你?
听到了,一大群声音叫我杀死刘副总。刘副总让我戴绿帽子,他们让我杀死他。
是谁在你耳边指使你呢?
我没听清楚,但他们就是让我杀死他。我不后悔,我觉得很舒服。刘利军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被堵住话头,一时间不知道再怎么问下去。刘利军直起身,他要换到另一个角落思考生死犹关的大事。我再不问,就错失良机。
你老婆来看过你吗?我问。
刘利军收回步子,看着我,眼神迷茫。他重新坐下来,捧住自己的头,摇。摇了会儿,扯自己的头发。头发太短了,扯不起来,他就贴着头皮扯。“她就是一座活火山,浑身都是欲火。”他说。然而,如何欲火,他不往下讲,他只讲了用刀捅死刘某某的过程。我在文中开头描述的关于刘副总,关于腥味,关于他煎鱼,是他在后面讲述中完成的。至于刘某某和女人的故事,有很多版本。
他们在车间后面一个空屋子里干。
他们在工厂旁边的招待所里干。
他们在他的夫妻房里干。
刘利军每讲述一次,他女人杨玉兰和刘副总干事的地点就会变,但最多的是夫妻房。刘副总到外面开房的钱都没有吗。他有,他就是要羞辱我,到我家里,明目张胆让我闻他的味道。刘利军悲愤不已。他狠狠扯头发,左边头皮扯得发红,扯下五根头发。刘利军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头发使劲捻。
也不只是刘铁兵和杨玉兰,还有张某某和杨玉兰,陈某某和杨玉兰。张某某是四川的工友,人高马大的。他们吃饭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就聚在一张桌子上,眉来眼去。他们在桌子底下踢脚,以为我不晓得,有我不晓得的?天知地知,我也知。刘利军发出一声冷笑。
陈某某呢。陈某某是他的结拜兄弟,像他一样,瘦小,体弱。陈某某的老婆没有到深圳来,一个人留在长沙打工。刘利军有时请他去出租屋吃饭。“他也准备进攻她了”,刘利军说,他叫她嫂子时,叫得不清不白。他们肯定在瞅机会。
都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对这世界很失望。刘利军叹了口气。他揉捏着那第三支烟。细碎的烟叶撒了一地。
从活动操场另一头走过来女一病区的四个女病人,她们勾肩搭背围着看刘利军。他的悲愤他的叹气,让他看上去像一个高深莫测的哲人。一个女病人神情痴痴地望着刘利军。刘利军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知道吧,欲火焚身。女人们浑身都是欲火,要烧死人的。
此刻,正是春天的正午,风是轻的,草是绿的,日头是暖的。男二病区的蒙栋良和女一病区的赵琴琴肩并肩坐在石凳上,趁护士不注意,蒙栋良极快地伸出手,摸赵琴琴的手。赵琴琴含情脉脉看着他。他们身后的花坛里,迎春花开得鲜亮丰盛,情欲饱涨。只有刘利军是有病的。空病。被人掏空的病。刘某某,张某某,陈某某,还有无数个某某,和他的杨玉兰搅和在一起,掏空他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空空的刘利军坐在空空的石凳上,思考生死犹关的大事。杀了人,肯定不能白杀。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死刑?不负刑事责任?强制医疗?这得看司法鉴定的结论。刘利军一直等结论,结论却一直不下来。家里人安慰他过两天就给。过完了几十个两天,也没有一个结论给他。他被悬挂住了。
一个月前下过一次结论,判定为不负刑事责任,但刘铁军家不同意,认定结论不属实,要往更高一级组织申告。刘利军就这么日思夜想等着,等着杨玉兰为他主持公道,还他一个合理的鉴定结论。刘铁军应不应该被杀,只有杨玉兰清楚。
这一夜,是满月夜。
月亮挂上半空,寡白寡白的。像一个痴情妇无辜的大眼睛。明晃晃地照着我,照着我的带教老师刘美美。刘美美二十二岁,很多青春故事要与我分享。我们在查房的间隙,说一个男孩子,又说了另一个男孩子。他们约刘美美唱歌,约刘美美玩密室逃亡。窗外,痴情妇白花花的光芒纠缠我们,一遍遍问,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爱的,爱。我答,我拿半边眼睛望她,只恨她的眼睛大得荒凉。
满月的夜总是事多。今夜又偏是中秋夜。
刘利军的床空了。
我和刘美美同时弯腰探看床底,空着。我跑进厕所,厕所也空着。我们两双眼睛对望。又急又怕。人要是不见了,那可……晴天霹雳。
他到哪里思考他生死犹关的大事去了呢。我们再同时弯腰探看床底,还是空。晴天霹雳在耳边轰隆。
都怪月亮那痴情妇,望望望,望乱我们的心,我们望着月下那棵银杏,悄悄回首某一些青春的惆怅。现在,树还在,人没了。
隔壁305 室的徐欢欢跌跌撞撞跑来,气喘吁吁,报……报告。他们说跑跑,跑……我们飞过去,刘利军和程大桥挤在一张床上耳语。刘利军计划“越狱”:明天下去活动时,程大桥和其他人故意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打起架来,刘利军也来打,其他人也会来打,这是最热闹最好玩的事。整个队就煮沸了,乱了锅。护士们肯定要劝架。劝住这个,那个又乱了。劝住那个,这个又乱了。大家便趁机一哄而散,要是恰巧有某一道铁门开着呢。
连夜审讯。程大桥只是帮凶。他不屑于此类“越狱”,“外面”对他已经没有吸引力。在这满屋的疯子中,程大桥生活得很自在。大家都一个样,医生护士看见他们也笑咪咪的,不会拔腿就跑,不会吐他唾沫。他参与此次行动纯粹就是图个好玩。像个男人一样,突破重围,英雄一把,为朋友两肋插一把刀。何况主谋刘利军平时对他不薄,家里带来的苹果、梨、方便面,给他分食过不少。
主谋刘利军供认不讳。他逃出去要完成一个壮举:找到杨玉兰。找到杨玉兰,就找到了他最后的鉴定结论。
想她吗?
想。
恨她吗?
恨。
又想又恨?
又想又恨。
她要是哪一天来看你,你说什么?
说什么?我不知道啊,我不晓得说什么,可能要说好多话,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想她,要说好多话。我恨她,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刘利军说。他说着这么长的句子。他又在扯他的短头发。一缕一缕扯,扯得用力。他的眼神直直地望着阳台外面的南方。在那里,隐隐约约看得到某道围墙上,印着血红的字“共筑川城梦,共享川城情”。几辆挖掘车在轰轰烈烈,来来往往。
刘利军砍死侄子后,杨玉兰离开原来的厂,到福建一个玩具厂打工,但刘利军认定杨玉兰就在四五十里路远的卷烟厂。卷烟厂位居我们阳台的南方。刘利军说,从那个地方走过去,走四五十里路,有个卷烟厂,我们家玉兰在那里上班。刘利军指着围墙给我介绍。
各位,刘利军的故事讲完了。等待鉴定结论的日子里,我和他每天趴在阳台上,面向南方。如果你们以为我的故事还没讲完,那么,就附上三个附件,三个关于。
关于司法鉴定结论:被鉴定人刘利军自2015 年1 月开始有明显的精神病性精神症状和异常行为,变得明显多疑,孤僻益加,明显与以前的行为表现有明显不同,以后精神病症状如妄想、幻觉更加明显并有自言自语、缺乏自知力等多种精神病表现。根据疾病的临床特点,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被鉴定人在妄想支配下,丧失对本人行凶行为的辨认能力情况下实行了违法行为的,属于无责任能力。
关于刘利军的日记:
2015 年3 月20 日
今天和玉兰把我们手上所有的存款,两个定期,两个活期,都加起来,算了下,一共七万八千五百六十三块,刚好够把地基打起来。买黄沙,买水泥,买钢筋的钱还差得远。
昨天,爸又打电话来说,刘福利家新房子建起来,要去送礼,问我送多少。这问我干什么呢。村里别的人送多少,我们就送多少。我爸打电话,明明是在试探我,看我什么时候做新房子。我感到很对不起我爸。村子里就我家是一个平房。他那张老脸挂不住。我想变(磨)魔术,变出很多钱来。我对不住我爸,让他没有新房子住,我对不住玉兰。别的女人都穿金戴银,吃好的穿好的。玉兰从初中二年级就跟我好,我要给好日子她过。
2015 年5 月13 日
我的肚子里火烧火燎的,有大火在烧,谁放了一把柴火在我肚子里烧。前几天去厂区门诊看医生,医生说要做胃镜做一些检查,得去大医院。我哪里能上深圳的大医院看病,那得花几多钱。我的医保只在老家有用。
我请了两天假回去看肚子,玉兰要陪我回去,我没让,多一个人多花一个车费。先在乡卫生院看,医生给了三天药,还打了针。报销百分之七十。肚子还是火烧火燎。又到城里,医生们真的做了胃镜。哎,那个胃镜做的让人想死。听说有无痛胃镜,得三百多块。我舍不得花三百多块。胃镜做了,医生说轻微的胃溃疡,让吃轻淡的,面条稀饭等。我这几天吃的是面条稀饭,我的胃还是不舒服。
一个人总是诅咒一个人,会不会得病哩。刘铁兵要是天天诅我早点死,我就会死。我死了他就和玉兰成一对。
2015 年5 月31 日
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家吃老鼠肉。我妈打电话说,军啊,我弄了个老法子,你回来试一下。
今天吃了两只老鼠肉。早上一只,晚上一只。妈把它们打死了,裹在灶灰里烧,烧得黑漆漆的给我吃。
现在它们在我胃里爬,爬来爬去,火还没有熄。五嫂子说她们村里,有人胃里燃烧,就是吃老鼠肉吃好的。
不晓得医生是怎么当的,难道这只是个轻微的胃溃疡。我是不是快死了呢。我肯定是胃癌,胃癌晚期。医生们都骗人,说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胃病。我的胃里怎么就像大火在烧。刘铁军太狠心了,不晓得诅咒我多么狠。他这么想我死。玉兰也在诅咒。他们勾结一起诅咒我。
2015 年8 月18 日
玉兰回家了。她说不赚钱了,先要看病。她知道我的胃不好。晚上,我把自己脱光了,想和玉兰痛痛快快睡一觉的,没有睡成。我的耳朵里有声音在说话。
今天又有人在我耳朵里不停地说,你的病治不好,你会死的,你去死吧。前天是我妈和我爸说的。昨天是谁,好像是刘铁兵。真是的,亲戚里道的,他为什么要盼我死呢。今天是一个女声,好像是我姐,又好像是玉兰。她们说你会死的,你会死的。她们怎么就知道我会死的呢。我的胃大概是真的要弄死我了。
2015 年9 月12 日
今天吃药时,差一点点被张中华发现了。药太多了,有三种,要叫别人不发现太难了。医生说这三种药,一种都不能少吃。一种是不让我耳朵听到声音的药,一种是补充调剂的药,因为那个制止声音的药有副作用,要这种调整一下,还有一种是营养我脑袋的药。张中华走过来倒开水,他说,你病了,咋的?我一慌,氯氮平掉到地上,我赶紧捡起来往嘴里塞。我说,我胃不好。他们都知道我胃不好。可是,我总不能说我的胃一直不好吧。哪有一年四季吃胃药的呢。我把这些药从原来的药盒子里腾出来,用一个白色塑料瓶装着。
玉兰说,要坚持吃药。我不想坚持。吃了它,我没有力气。白天做事提不起精神,这个月的计量,我又是倒数一个。晚上,我抱着玉兰想睡觉,可是我下面硬不起来。它也没力气。我不想吃。我有时中午不吃,但是早上晚上两次,玉兰盯着我吃。我吃了,她还要我伸开嘴巴给她检查。今天早上,我含在左腮(绑)邦里,被玉兰发现了。
关于中秋夜的后半夜:
各位,那个夜晚你们是记得的,刘利军试图“越狱”。对不起啊,我用“狱”这个词。前半夜,我们寻找刘利军,审问刘利军。后半夜,刘利军睡了。深夜三点半,我和刘美美去查房,他的被子掉在地上,我拣起来,替他盖好。我们听到了他的轻轻细话。
玉兰玉兰,我爱你。刘利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