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於/江苏省昆山中学
《项脊轩志》是被时人称为“今之欧阳修”的明代散文家归有光的名篇,文章以“百年老屋”项脊轩作为行文线索,以“多可喜,亦多可悲”作为情感线索,记录了归家三代遗迹。文章所写内容看似都是日常的生活琐事,追忆的人又只有祖母、母亲和妻子这三位女性,但细细读来,我们会发现,“百年老屋”项脊轩其实是归氏家族悲剧发生的重要见证,在这些人事的背后,抒发的其实是作者对归氏家族人事变迁的感慨。本文试从三个方面来分析《项脊轩志》所体现出来的人事变迁之悲。
项脊轩坐落在昆山城内宣化里,是作者青年时期读书生活过的书斋,旧名“南阁子”。对项脊轩作者在文中是这样描述的:
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
根据作者的描述,我们不难发现修葺之前的项脊轩可谓是一间荒败破落的陋室:它空间狭窄,年代久远,房屋破漏,光线昏暗。而后来经过作者的一番整修,项脊轩变得不漏不暗,又由于花木的种植,为项脊轩增胜不少,使它最终成为一间环境优雅的读书之所。
然而好景不长,“诸父异爨”破坏了原本“通南北为一”的稳定而完整的大家族,好好的一个大宅院变成了“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的无序杂乱的大杂院。在讲究宗法,注重血缘的中国传统文化中,这样的变化就预示着一个家族的衰败已经拉开了序幕。
那么在此之前归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大家族呢?虽然作者在文中没有明确提及归家的境况,但我们可以根据文中所写的“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这句话加以推测。文中提到的这个太常公就是归有光祖母的祖父夏昶,在宣德年间曾担任太常寺卿。夏昶为官期间深得皇帝赏识,尝侍从皇帝出巡于南、北二京。正统(公元1436-1449年)中升太常卿。太常寺卿在当时是一个怎样的官职呢?按照唐制,这是一个正三品的官职,可见夏昶的尊贵程度。在那个讲求门当户对的封建时代,能与夏家结亲的归家地位又怎会低?否则归有光的祖母又怎会嫁到归家来?由此可见,归家在当时也应该是名门大户。项脊轩这间“百年老屋”也应该是归氏家族富贵昌盛时期的象征了。可是到了归有光的时候,这间百年老屋中却出现了“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的脏乱不堪的景象,这哪里该是百年贵族、书香门第的归氏家族中应该出现的景象?“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由篱变墙,由疏到实,墙的层层阻隔,实际上是人心灵的真实写照,是宗族之间的疏离,是人心不齐的反映。此时亲情已被消磨殆尽,先前钟鸣鼎食的归家已经被瓜分得四分五裂,统一的大家族已然分崩离析,走上没落之途的命运已无法改变。面对家族之解,亲情之衰这一切悲惨的变化,归有光看到了,感受到了,但他却无法左右,无法控制。一个“矣”字,道尽了归有光的无可奈何,人世沧桑之慨,浸透着作者无限的悲情。
明代成化、弘治年间,归氏家族是昆山的望族,当时流传着“县官印不如归家信”的说法。但到了归有光的祖父归坤、父亲归正的时候都功名无果,布衣一生,到归有光之时,归氏已经到了“几于不祀”的地步。由此可见,归氏已经是十分的衰败了。家道的衰落,多年功名无望,此时归家急需有人入仕做官来改变这每况愈下的局面,于是就有了文中归有光祖母 “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的自言自语和手持象笏对归有光的勉励,她将希望寄托在孙儿归有光的身上,鼓励他读书求仕,光宗耀祖,承担起复兴光大整个家族的重任。项脊轩实际上见证了归有光科举之路的艰辛以及他这一路艰难走来却无法重振家业的痛心疾首。
归有光年少时就胸怀大志,他曾说过:“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归有光一生执着于科举,“自束发读书轩中”,尽管他“尽通六经,三史、大家之文”,但他的科举之路却异常坎坷。从20岁到35岁归有光连考五次才中举人,自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院试中举后,曾先后八次应进士试都以落第告终,直到第九次才中了三等进士,此时的归有光已经60岁了。他之所以“垂老不肯自摧挫”,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所肩负的沉重的家族使命。同时,仕途之路的不顺又给了他无尽的精神重压,所以,当看到祖母手持的象笏,归有光在“瞻顾遗迹”时,才会“长号不自禁”,这代表家族荣耀的象笏在他手上怕是无法用上了。这长号声中,有他长久不仕、功名难就的苦闷与孤身背负重振家业的无助,有他对辜负家族使命的愧疚与惶惑,而这其中的痛苦也只能由他自己去消受。
《项脊轩志》深情温婉地忆写了与归有光关系密切的三位女性。第一位便是他的母亲。作者8岁时就已丧母,对母亲的印象不深,但作者却巧妙地借由家中老妪之口,道出了母亲对子女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作者记叙母亲的笔墨其实并不多,只写了两件琐事:一是母亲当年曾经来过轩中;二是大姊在老妪怀中“呱呱而泣”,母亲闻声后“以指扣门扉”问寒问饥的情景。无需过多的语言,母亲简简单单的动作和话语,回想起来不禁让作者和老妪潸然泪下,悲戚之情由然生发,引发了作者对母亲的怀念之情。接着叙写祖母往事,着墨虽不多,对孙儿的殷切希望和关爱之情却表露无遗。最后写妻子,只寥寥几笔,就已道出了夫妻之间的深厚感情。妻子“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在夫妻二人不时的一问一答间,我们仿佛就能感受到他们相处时心灵相犀,相濡以沫的感人场面。“吾妻”转述诸小妹的话,问起关于阁子一事也可见他们感情至深。诸小妹怎么会问起“阁子”的事呢?这必定是“吾妻”时常在她们面前提起的原因。而“吾妻”在诸小妹面前提起的,又怎会仅仅是“阁子”,必然还有这“阁子”中的丈夫以及“阁子”中他们的生活日常。最后两句交代妻子亡故后的一些事情,看似闲笔,平淡中却也字字含情。妻子亡故许久后,作者在久病无聊之余才想起重修南阁子,但此时已全然没了当年的兴致,在一前一后的强烈对比,平实的语言中,对爱妻之死的无限的伤感溢于言外。
末尾,作者把对妻子死后极深的悲痛之情寄寓在了一棵枇杷树上。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枇杷树本无情感,但作者巧妙地把它的种植时间与妻子逝世之年联系起来。看到树,想到人,如今,树犹在人却已去,情意难忘,引发对往事故人的无限伤怀。作者明写树,实则托物抒情,寄托自己对亡妻深深的怀念伤痛之情,也有归有光对人生无奈、失望的慨叹,可以说是他心路历程的真实再现。
幼年丧母,中年丧妻,家中亲人的相继离世,让作者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归有光享受亲情爱情的美好时光是极其短暂的,而相继失去至亲的痛苦时光又是极其漫长的。
综上所述,《项脊轩志》表面看来写的只是发生在项脊轩中的一些生活琐事,而实际上透过这些琐事,作者反映的是百年来归氏家族由盛而衰的沧桑变化 ,表现了作者对家道衰落而自己又无法挑起重任重振家声、无力挽回的悲哀以及对死去母亲、祖母和妻子的深切怀念,读来令人痛彻心扉。可以说项脊轩及其中发生的变化是整个归氏家族变迁的一个缩影,文章在淡淡的忧伤中透露出了一种沧桑变化、人世无常的悲情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