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丹红/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在很多人看来,把钱钟书先生的小说《围城》与艾略特的长诗《荒原》放在一起解读似乎是相当奇怪的,因为两位大家虽然都身处20世纪前后期,但却没有过很多对话。细细品读《围城》,钱钟书确实在里面提到过艾略特。在围城第三章是这样说的;曹元朗带了一部诗集请苏文纨指教,方鸿渐接过来只见诗这样写道:
昨夜星辰今夜飘漾与飘至明夜之风中(二)
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
Jug!Jug!(五)污泥里——E fango e il mondo!(六)——
夜莺歌唱(七)……
诗的最后一联是;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 sind!”
在诗的结尾注明了诗的出处,并把艾略特译成了爱利恶德(Eliot)。单从《围城》的字里行间很难得出钱钟书先生对于艾略特诗集与文学批评观的赞同与否认。但钱钟书作为一个英语文学专业出身的学者,他的文学思想与文学批评与西方文学思潮应该是有紧密联系的,因此他与英国文学乃至西方文学的关系就显得格外重要。而艾略特堪称是20世纪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诗人,其代表作《荒原》则是20世纪世界最著名的诗篇。“该诗陈述了‘物欲’的故事,揭示的是精神、灵魂的空寂、落寞;陈述的是个人的某种经历和对于自身存在的探讨与思索。”(宗文明,2006)而就《围城》来说,方鸿渐的悲剧也是因为一种“物欲”的追求。叔本华认为,人之所以有欲望,乃是因为生活有欠缺,有欠缺就会有追求,当求而不得时,又会怏怏不乐,罔罔不甘,于是痛苦、厌怠、妄想随即而生。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在20世纪这个大背景下,《荒原》与《围城》一样,表达的是一代人、一代知识分子的欲求不得并由此而产生的精神孤独感与迫切逃离感。
说到孤独,这本是文学创作中常见的主题。可以说,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孤独意义所建构出的一个个故事。而一个伟大的作家本身也是孤独的。而《围城》中的孤独,是一种生活的挫败带给人心灵以及精神上的空虚造成的。这是一个时代的共同特征。方鸿渐不过是万千中的一个典型。杨绛先生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说:“围城包含着对人生的讽刺与伤感,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这是一种对于人生许多无可奈何的挫败感与失落感。
《围城》中的方鸿渐出生于西方先进的思想文化在中国的广泛地传播的时期,出国意味着家族在社会中的极高声望。方鸿渐的父母因早早地包办了婚礼以巩固自己家族的地位和取得相应的经济支柱。方鸿渐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正确认知,这导致了他在英国求学期间没有认真专研学问,惶惶度日。最后,竟买了一个克莱登大学的假文凭回家欺骗父母。对于爱情,方鸿渐也没有清醒、理性的认知,在几个女人之间来回不定。可当他遇见唐晓芙的时候,他又忽然燃起了对生活的渴望,对爱情的向往。在他失恋以后,书中这样描写方鸿渐的精神状态“他宛如与世人幽冥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2016:110)因此,当赵辛楣邀请他去三闾大学任教的时候,他毅然答应,希望可以换个地方释放心情,重新开始生活。然而,此去三闾大学,在大学里遭遇的校长的虚情假意,同事的暗箭难防,与孙柔嘉的快速闪婚,他只不过是从一个精神围城又进入了另一个围城。学业、恋爱、事业以及和孙柔嘉婚姻的失败造成了方鸿渐人生的最后悲剧。不断在失败中逃离,在逃离中又进入另一种孤独,在人生的现实之中处处面临困境,想逃出来却又不得已进入另外一个围城。如此往复,造成了《围城》的总体悲剧色彩。这是个人悲剧,也是时代之殇。
西方文学作品从古希腊开始就表现出强烈的孤独意识,并与生命意识、命运意识、悲剧意识等紧密相联。同《围城》一样,这种深深的孤独感是与20世纪在人的精神荒原下形成的,而这种孤独最终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就会给人一种荒诞感与逃离感。但说到迷惘与孤独,艾略特的《荒原》无疑是最具有代表性的。《荒原》作为一部现代启示录, 首先它表达了个人和文化的双重迷惘,同时反映了文明的危机、世界的幻灭和人的绝望。其次,他的代表作《荒原》揭示的也是整个西方世界20世纪的迷惘、孤独与逃离。《荒原》第一、二章“死者的葬仪” (The burial of the dead)和“对 弈”(A game of chess)中,字里行间昭示了现实世界在作者眼中俨然成了恐怖的“地狱之谷”。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 培育出丁香,把记忆和欲望混合在一起,/用春雨搅动迟钝的根蒂。”
“一堆破碎的形象,这里烈日暴晒,/枯死的树不能给你庇护,蟋蟀不能给你宽慰。”
“在冬日破晓时的黄雾下, /人群流过伦敦桥,那么多人, /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2017:79)
通过上面一组组镜头,可以看出诗人艾略特此时的心境是失望和悲观的。四月是美好的万物复苏的季节,是美好的事物, 在他笔下却是如此丑陋、恐怖,令人不寒而栗。现代都市经过艾略特的双眼后俨然走了样,变成了欲望与死亡交织的令人窒息的精神荒原。伦敦本是现代文明的象征,却成了一片枯萎的荒原。诗人想逃离,却又无处可逃。亲情、爱情、友情都是欲望的衍生物,诗人感到孤独。文明在哪里? 出路是什么? 诗人感到痛苦、悲伤, 对西方世界的未来深感迷惘。
在《荒原》第二章“对弈” (A game of chess)中有这样一个片段:
“今晚上我精神很坏。是的, 坏。陪着我。/跟我说话。为什么总不说话。说啊。/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 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2017:86)
这段话是妻子对丈夫的质问。可以看到任凭妻子如何吼叫、如何歇斯底里, 欲打开丈夫的心扉, 丈夫始终深深地把自己锁住, 不肯与之交流。人与人之间,甚至是亲人与亲人之间没有了信任,变得冷漠与孤独。这又让我们想起《围城》中方鸿渐与孙柔嘉失败的婚姻。人们互相不理解,然后彼此变得冷漠而孤独,造成了夫妻之间的信任危机和最终的逃离。最后,诗人在最后一章借雷霆的话告诫人们:要施舍、同情、克制、皈依信仰,才能摆脱罪恶,摆脱困境,获得永久的宁静。人生不过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不过是悲剧的重复与再重复,因此,才有了一颗孤独和想逃离现实的心。
20世纪是人类历史上空前动荡、不安的时代。战争是一个世界性的话题,更是整个世界文学发展的决定因素。失去精神家园后的孤独和虚空,人性的扭曲和异化,原始生命力的枯竭,情感世界的苍白,等等,都是精神生态危机的种种表现。正是这样一种背景,导致了整个中国以及整个西方世界的精神世界发生大大改变,尤其是知识分子。《围城》与《荒原》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出现的。从宏观意义上来说,《围城》所揭示的不仅是中国社会和中华民族特有的时代矛盾和社会问题,而且是整个现代文明和现代人生的困境这个具有世界意义的问题,这使得《围城》的文学创作中始终充满着对人性的怀疑,对生活的逃离。同时,艾略特也用不同的表达方式,从不同侧面表达了现代人存在的荒诞和人生的虚无,这使得《荒原》和《围城》一样,充满了孤独、迷惘、绝望的悲观主义色彩。
通过对《围城》与《荒原》中孤独与逃离的解读,旨在探讨在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后,战争给人来的精神创伤以及精神荒原,以及其所造成的一代人的深刻的孤独感与迫切逃离感。正是在这个主题下, 产生了现代主义思潮和现代主义文学, 并衍化出了各种人生故事, 以不同的语言和形式出现在不同精神荒原国度的文学创作之中。无论如何,只有在一个异常荒诞的社会,人们才会有如此病态的心理渴求。因此,孤独地隐匿与迫切的逃离对钱钟书与艾略特这样的作家而言,也许是能实现自我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