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鸥
列车风驰电掣掠过燕赵原野、江河南北,数十年间,无数次铁路时光,衡水这个站名总能唤起我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蕴慧兄,你在这里一切都好吧?
我与蕴慧不仅是七七级同窗,还是同寝室舍友,又都有点文青梦想,只是他那时喜欢写小说,我偏爱诗词。我常常是他长篇短制的先睹者。从风云意气的单身汉到儿女情长的牵恋,我们也曾交流过几乎同步的感受。
蕴慧兄名如其人,风清云淡,秀外慧中。同窗四年,我总是搞不懂他那个大书包里又藏了多少新书稿,长篇还是中短篇?总觉得那是一大包悲欢离合。
1982年初,我们大学毕业。之后36年间,居然未见一面。“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杜子美与卫八处士二十年便重见了,现代人交通如此方便,但我与蕴慧兄怎么就参商不见呢?
一场冷空气南下,温热的岭南终于有了一点季节感,广东人忙不迭地庆祝终于入冬。难得的清新中,蕴慧忽然传来《闲吟词》稿命我作序,呀!二百首词,这家伙还有多少秘密哎!我整天谈诗论词,竟不知芸窗室友竟也是诗词中人,太孤陋寡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未料蒋公舒妙笔,也吟平仄短长诗——这酸爽,才正宗哦!原来他1973年就能将《鹧鸪天》写这样了:
常掣乡思带醉游。不期离恨遇残秋。点滴夜半梧桐雨,雁断霜天芦叶洲。 山隐隐,水悠悠。长流何拒一归舟。若能东海来怀抱,收尽江波万里愁。
年方十九哦,况是“文革”年代,如此合乎格律(新韵),将一缕年少的乡愁渲染得回肠荡气又自然流畅,颇似沙场老征夫。
他是用小说之才写长短句吗?还是用长短句写小说?都说词是抒情文体,但我一直都在关注词的叙事性,比如这部《闲吟词》,首先就是蕴慧兄耳闻目睹或亲历亲为的人间故事,如《清平乐·访农家》:
金波万顷。赤脚行田埂。橙杏轻摇檐下影。夜话不知露冷。 觉来天际方红。锅笼香气蒸腾。遍找主人不见,只闻布谷声声。
词作于1983年,我们大学毕业第二年,据词意,应是初夏吧。清爽自然的农村,轻盈愉快的心情,轻灵优美的文笔,清新秀丽的意境,该不是孟浩然重过故人庄吧?在天国的闻一多先生若能看到,会不会又说“淡到看不见诗”呢?同类之作又如《一剪梅·山里人家》:
绿树荫中是我家。鹊也叽喳,犬也喧哗。牵牛花下凤仙花。满院鸡雏,两个娇娃。 粗饭鲜蔬大碗茶。细雨绩麻,清露摘瓜。一壶浊酒乐无涯,醉倒一家,羡煞千家。
活泼有趣,地道农家情景,怡然田园情趣,是人类与自然的原初愿景和朴实无华的初心素意。
人间故事,当然不只是轻松愉快。集中有七首“长歌当哭”,一入眼便令我泪目。这组词并非联章体,每首换一个词牌,但从内容看却是联章叙说,写的是同一种心情和故事,应该是悼念萱慈吧。其四《鹧鸪天》:
轻唱歌谣欲睡时。线衣合体病中织。向来多少温馨事,此后都成泣泪诗。 朝又暮,日西移。余晖犹照路边枝。百花未报三春暖,待到春归报也迟。
其七《虞美人》:
家常器物犹如旧。不是人离后。呢喃乳燕绕梁间。似问同侪此去几时还。 踟蹰一步一回首。解意风折柳。小桥如钥锁清江。从此无由门外叫声娘。
一人之故事,普世之情怀,“待到春归报也迟”,“从此无由门外叫声娘”,感人肺腑!作者既深于情,又善于以十分朴素的生活话语述怀言情,颇得元微之、苏子瞻、贺方回悼亡诗词之神韵。
《闲吟词》并不是闲来无事玩玩写词,那实际是写心之作,写的是作者数十年平平仄仄的心路历程,深深浅浅的人生感悟,不只是小我世界,更有家国情怀。比如《八声甘州·秋思》:
正苍苍远黛染秋霜,匆匆卸严妆。算西风残照,寒烟衰草,多少悲凉。古道长安千里,苦雨打青裳。唯有边关月,伴客凄惶。 堪叹韶华易逝,纵阳关万遍,鸿影茫茫。恨难谐琴瑟,盟愿未成双。剑藏匣,拭英雄泪。总未及,亿兆痛国殇。愁无际,北溟为酒,难洗愁肠。
作者自释“愁肠”:仕途艰难之愁、思乡之愁、人生易老之愁、思亲念友之愁、婚姻不谐之愁、英雄失意之愁。
此词风格凝重,不似上举农村词轻灵活泼,显示作者驾驭题材转换风格的能力甚佳。
时下诗坛,有无病呻吟者,有顺口滑溜者,有仿制古董者,有跟风唱和者,有献媚邀宠者。本集绝非此类。蕴慧兄的词入情入理入心,总不离日常生活,因而满满的人情味、烟火气。咏物之作如《西江月·咏芦花》:
未解霜天蓼月,只疑似柳非花。夕阳孤旅叹萧杀。一任随风飘洒。 嬉戏鸥鸭院落,优游鱼蟹邻家。多情伴你到天涯。怎不如诗似画。
将芦花与人之生命感受联通,体物精微,言情深至,自然流畅毫不做作,既有生活意趣,又有生命关怀。同类词作又如《清平乐·闲庭种花》:
蚩妍不辨。红绿寻常现。屋脚墙边都自便。未必主人偏见。 昨宵曼舞窗沿。今朝摇落阶前。只有几根藤蔓。仍随风雨纠缠。
很有生命感,像一幅清新优美的水墨画,既接地气人气,又富含情趣理趣。
写景之作如《浪淘沙·夜游衡水湖》:
湖镜碧澄空,镜里繁星。轻舟芦荡鸟无惊。万念皆消船上卧,荷韵鱼声。 浅淡变深浓,片片晶莹。只疑云路也相通。遥指盈盈明灭处,应是天宫。
许多人写旅游风景,不过是有格律的说明书。此词有景有人有情有趣。船上静卧者正是美景审视者、宇宙思想者。在水天澄明万籁寂静中,读者仿佛能看到他在无垠的想象中神游,在诗情画意中陶醉,在有限中向往无限——这才叫“游”啊!满世界熙熙攘攘的游客们,懂吗?《闲吟词》中游赏之作居多,江山许与,词未负之。
相比古代,现代中国更多离别。作者多次以“农妇”为题写底层百姓离别相思之情,如《鹧鸪天·农妇》:
闻惯子规月夜啼。三更辗转五更鸡。日疲只怕难成梦,夜寐常求天欲晞。 七月过,又霜期。秋来早换御寒衣。春风莫怨玉关远,梦比玉关更向西。
当然不是自己的生活感受,但一定属于当下的真实农村人,一方外出打工,一方苦守家园,长久的离别,艰辛的期盼,孤寂凄凉的秋来冬去,梦在哪里呢?旷古的幽怨依旧是当今农村人的四季吗?“春风不度”依旧是许多农家的生活常态吗?这就是入情入心入生活之作。
蕴慧是很喜欢读书的人,毕业后虽未再见,但从他许多咏史词里,可知他依然保持着读书思考的习惯。比如《鹧鸪天·书中吟》:
独自行吟独自愁。巫山湘水泪同流。从来萧艾多兰桂,异类何堪作伴俦。 一晌梦,几十秋。寡多何计总荒丘。濯缨濯足终流去,谁为尔曹共泛舟。
当年芸窗下卧榻间,我们就是这样阅读和讨论屈原的。虽然岁月不居,但文学爱好者的许多情趣终究是难以改变的。
蕴慧词一如其人,总有巧思妙语令人击节解颐。比如《清平乐·春客》:
匆匆春客。随意花开落。摘与不摘都是错。只把流年捱过。 塞边那畔长亭。烟笼一水盈盈。天外云舒云卷,捎来几段闲情。
机智,幽默,优美,情味浓郁。
蕴慧是性情中人,其性情关乎社会民生,关乎今古家国,当然更关乎亲人和朋友。怀念同窗陈超的《鹧鸪天》令我泪下:“赓绝响,正则吟。奈何轻付玉洁身。即从陶令锄荒秽,犹有南山一片茵。”
就语体风格而言,巧则易浮,活则易俗,愿老友不吝推敲琢磨。至于新韵旧韵,论者各执一端,争论百年了,我觉得各得其理,作者用心写作,作品流畅优美,任人评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