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泉名
诗词创作出来,古人有“藏之名山”的说法,似乎是不愿意拿出来给人欣赏,实际上后面还有一句“传之其人”,还是要让人看的。如果期待读者欣赏,却又板着个脸,实在是没有必要。所以,历来的评家都强调“诗趣”,清黄周星《制曲枝语》言:“一切语言文字,未有无趣而可以感人者。”明汤显祖《答吕姜山》言:“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他所言的“意”,是强调作品的思想要达到一定的深度和高度;“趣”,是指生动有趣的题材和对人能起到风教作用的趣旨。结合黄周星的话来看,“意”要想“感人”,没有“趣”是不行的。所以,写趣诗,应该成为创作的目标之一。
那么,如何使自己的诗词作品有趣呢?苏轼曾经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引)所谓“反常”,就是有违常情;所谓“合道”,即合乎情理。反常而又合道,就会产生出人意外,又合情合理的趣味。笔者认为,在具体的创作活动中,无论面对什么题材,诗人自己的精神状态很重要,最好能将它调整到“顽皮”的程度。洪山区老年大学迪光诗社成立时,笔者写了一首贺诗,其中颔联说:“诗心每以秋来敏,手笔无妨老变顽。”这里的“顽”,不是老来变顽固,而是老来变顽皮之意。顽皮的创作心态,实际上是指思维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一种幽默的状态,一种发散的状态,一种不合常理的状态。人在这种状态下,灵感最活跃,思维最敏捷,往往能写出反常合道的诗词警句,从而使读者获得新奇的美感享受。
心理学家告诉我们,艺术创作一般有三种心理状态:1.理智型。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始终保持着理智、冷静的心态。在创作某一作品前,会严格、冷静地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创作中,又要准确地把握住每一个有关创作的环节。2.情感型。处在这种行为状态时的作者,围绕创作目的,始终保持着高昂的创作激情。他往往不做周密的创作计划,只抓住要表现的重点(或内容或形式),不拘泥细节的刻画,不受清规戒律的约束,最大程度地发挥自己的艺术创造才能。3.无意识型。作者在创作时处于混沌之中,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预想不到将会发生什么,当创作结束之后,面对着作品才恍然大悟。显然,理智型状态更适合于小说、剧本等的创作,无意识型状态更适合于绘画、书法等的创作,情感型则为诗歌创作所青睐。笔者所谓的“顽皮”状态应归属于这种情感型创作状态。
事实上我们不可能恢复到孩提时代纯真的顽皮状态,作为创作者,我们只能是将心态调整到近于顽皮,大多数时候是一种“故意”而非本能,下面笔者试着说说顽皮为诗的方法问题。
1.变丑为美。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说过:“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谓丑,在艺术中能变成非常的美。”(《罗丹艺术论》)现实生活中人们所认为丑恶的事物,通过诗人的审美创造,往往可以变为人们乐于欣赏的艺术美。请看湖北团风诗人孙宇璋的绝句《选村官前夜》:
板车拉货到村头,两两三三进小楼。
民宅敲开交易定,一张选票一壶油。
这首诗旨在批判村官贿选这一某个时期常见的社会丑恶现象。但从诗题到正文,我们找不到一个带有主观批判色彩的字眼,甚至作者的笔下,这次黑幕交易还透着温馨的诗意美——宁静的村头、安详的小楼、不期而至还携带着礼品的来宾。作者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事件,或者我们可以说,作者装作很平静地叙述贿选这种丑事。读者除了因“一张选票一壶油”而会心一笑外,是否还会联想到村官获选后会变本加厉地回收成本?是否还会联想到在广大农村这种选前的夜幕下演出着多少类似的情景?更进一步,是否会想到这种冷静叙述所折射出的“见惯不惊”,以及这种故作冷静所表达出来的火山欲喷的愤慨?作者本欲拍案而起,却故意隐忍不发,且在笔下虚与委蛇,这,就是一种顽皮。
周明扬先生的《秃顶自嘲》也是变丑为美的佳作:
聪明绝顶未成家,冷暖先知可自夸。
污秽难藏光洁处,更无小辫让人抓。
秃顶本是中年人的尴尬,但诗人却写得如此自豪,光洁可爱,时有小辫被人抓的读者莫不以一头浓发为憾。把外形的缺憾写得心情舒美,也是顽皮的自嘲之笔。
2.明知故问。这是典型的装傻,明明自己知道答案,或明明知道不可能有答案,却故意问一下,让问题更加凸显,起到一定的强调作用。常见形式有设问,即有问有答。如贺知章《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朱熹《观书有感》:“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还有反问,有问不须答,答案已在问题中。如李白《春夜洛城闻笛》:“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李适之《罢相作》:“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苏轼《又和景文韵》:“试问壁间题字客,几人不为看花来?”还有疑问,只问无答。如顾况《临海所居》:“不知叠嶂云霞里,更有何人度石桥?”孟浩然《济江问舟子》:“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金赵秉文《十三山下村落》:“何日秋风半篙水,小舟容我一蓑闲?”当代李树喜先生的《双枪老太婆塑像》所提出的问题我非常感兴趣:
远离烽火久,世理乱成堆。
老太双枪在,不知该打谁。
在远离烽火的和平年代,世理却剪不断理还乱,手持正义的双枪,却不知道该打谁?是理想的幻灭,还是价值观的迷茫?看似傻傻一问,却让人沉思难语。画家齐白石的古体诗也非常可观,请看《题不倒翁》:
乌纱白帽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
将你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
这首咏物喻人诗的指向非常明确,不必多说。作者的调皮处,在于“将你忽然来打破”,这令人意外的举动,带出最后的反问句,直令天下贪官肉紧胆寒。上海杨逸明先生是一位很幽默的诗人,他的诗总带有儿童般的顽皮,如《官场新咏》其一:
可惜诸公不学诗,风流倜傥有谁知?
若能吟咏官场乐,定有《花间》更艳词。
此诗作于二十年前,当年官场之乐,恐怕是当下官场诸君难以想见的,但当时的“风流倜傥有谁知”呢?这充满同情与遗憾的一问,让读诗人忍俊不禁。看来还是要学着写诗啊!那些腐败的官员都能写诗了,其风花雪月的香艳之诗,定会超过《花间集》。这种挖苦,不读书的官员恐怕看不懂,他们读到这首诗,说不定还会跟着大家笑。
3.假戏真唱。王昌龄《出塞》:“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龙城飞将李广是历史上的英雄,是作者由眼前的边塞风光所联想到的。飞将既在,故可教胡马不敢度阴山。这种假戏真唱,表现了作者对唐王朝边防松弛、国无良将的担忧。诗歌的想象愈奇,感染力就愈强。假戏真唱就是以某种想象为前提,引申演进,从而获取奇妙的诗趣。如河北女诗人甄秀荣的《送别》:
南国春风路几千,骊歌声里柳含烟。
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第三句将夕阳想象成寓意相思的红豆,既然夕阳满天,自然相思也就满天了。相思之情以痴顽之笔写出,更显出内心的炽烈。再如安徽诗人黄志皋的《庐山》:
元戎字字贵于珠,甘为人民鼓与呼。
从此庐山峰当笔,朝天默写万言书。
历来写庐山的诗很少有此首这般沉重的。此诗以1959年夏的庐山会议为背景,对敢于站出来批评“左倾”错误的彭大将军给予了深切的同情。其转结二句尤为添彩,首先把庐山想象成一枝大笔,既然是笔,在书写什么呢?原来是在默写彭元帅的那篇《万言书》。巧思令读者意外,诗意顿时得到提升。
4.不泯童心。所谓不泯童心,即模拟儿童的视角和口吻去创作,从而使诗词作品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李白的《古朗月行》诗曰:“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就是典型的以儿童口吻来写明月,新颖而有趣,传达出儿童的天真烂漫之态。此种作品当代较多,如一介愚夫《祖孙乐》:
两岁孙娃头戴盔,挥枪直把老翁追。
佯装中弹朝天仰,一日牺牲好几回。
一个日常生活场景,却因通篇洋溢着孩子气,让读者解颐一笑。前二句展示的娃追爷的场面就透着股滑稽气息,三句转折也合情合理,关键是结句中把“牺牲”大词小用,使全诗的滑稽感触及到了笑点。这种融融之乐令人开怀,令人沉醉。
四川青年诗人冉长春的《闻扬州官员为申报吉尼斯纪录现场组织炒饭八千斤后直送养猪场拟猪以慨》也是不泯童心之作:
便便大腹胜王侯,炒饭三餐不用愁。
好个聪明猪八戒,投胎选定到扬州。
转结以儿童的口吻,表面上是在夸二师兄八戒聪明,投胎到了扬州三餐不愁有炒饭吃,实际上是讽刺浪费公帑的行为。
顽皮诗法太多,不再赘述了。
顽皮为诗,还须守住一些诗的底线。其一,不可堕入油滑肤浅的恶道。幽默与油滑本就只隔着一层纸,稍不注意,就会让人觉得油腔滑调不正经。刘熙载《诗概·艺概》说:“诗要避俗,更要避熟。”这里的“俗”便是油滑肤浅。怎么避免?我以为作品的文字技巧可以顽皮,但立意万不可顽皮,刘攽《中山诗话》就说:“意深义高,虽文词平易,自是奇作。”譬如前举冉长春诗,其意旨若非是讽刺浪费公帑,那四句诗便可谓之油滑肤浅了。其二,不可过于使巧。当下有些诗人以使巧为能事,将新诗的一些技法挪植于诗词曲的创作,偶尔能写出一两个新巧的句子,但诗品却失于纤弱,格调并不高。金王若虚《滹南诗话》引其舅父周德卿的话说:“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智者应当谨记。
写诗难,写好诗更难。即使是顽皮一下,也还有如许多的规矩,仰天长叹之际,想到杨万里所谓“不留三句五句诗,安得千人万人爱”,就还是埋头读诗写诗研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