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龙
《散宜生诗》,聂绀弩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8月第一版,一印15000册。书前有胡乔木序,目录后有高旅序和作者自序。全书分四辑,依次为“北荒草”,收诗48题52首;“赠答草”,收诗47题65首,词1首;“南山草”,收诗25题55首,词1首;“第四草”,收诗16题46首,词1首。四辑共收诗词221首。集名取《庄子》散木得终天年之意。聂诗后出的重要版本有《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全三册,侯井天句解详注集评,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11月版。
聂绀弩(1903-1986),湖北京山县人,原名聂国棪,字干如,笔名绀弩、耳耶、二鸦、箫今度等。1922年加入国民党,曾入黄埔军校二期、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28年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1932年参加左联,1934年加入中共。长期从事新诗、小说、剧本创作和报刊编辑工作,尤以杂文著称,风格近于鲁迅,为文坛称道。1947年受中共派遣,担任香港《文汇报》总主笔。1949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1951年回北京,先后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兼古典文学研究部副部长,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光明日报社编委等职,致力于古典小说研究。1955年受胡风事件牵连,1958年初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下放到北大荒等地劳动。1960年回京,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委员。1967年以反革命罪入狱,后因妻子等人奔走营救,以曾任国民党中央通讯社副主任的职级为由,于1976年10月“特赦”获释。1979年3、4月,聂绀弩的“反革命罪”和“右派分子”相继被平反改正,恢复名誉、级别、工资及中共党籍,9月任人民文学出版社顾问,11月当选为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此后又任全国政协委员。1986年3月病逝于北京,享年83岁。有十卷本《聂绀弩全集》行世。
聂绀弩本以创作新文学、新诗著称,据作者《自序》云:几十年前曾学了一点旧诗的格律,如对仗、声韵之类的,不过不曾正式做过。因为那时拥护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根本不做旧诗。旧诗写作缘起于北大荒劳动时,大跃进浮夸风正盛,全国赛诗,响应上级号召写诗,感觉陌生的体力劳动都是新事物,于是写了一些古风加以表现。这些古体诗后来都散佚了。1960年回京之后,作者买了一些名家诗集读、抄、背,请陈迩冬、钟静文等友人指导,开始专做七律。《北荒草》中写北大荒生活的一些七律就是此时所作。《南山草》《赠答草》中的作品亦多作于罹难之后,《第四草》中作品则多作于七八十年代之交出狱平反前后。
《散宜生诗》内容上大致可分为咏写劳动、赠内、赠友、悼念亡友、题咏古典小说、题咏鲁迅作品以及其它杂咏等类别,而贯穿以感遇感怀之情思。《北荒草》中咏写劳动最多,诸如《搓草绳》《锄草》《刨冻菜》《挑水》《削土豆种伤手》《推磨》《地里烧开水》《送饭》《放牛》《马号》《清厕同枚子》《拾穗同吴晃》《脱坯同林义》《夜战》《割草赠莫言》《背草赠李泽传王海宸》《排水赠姚法规》《伐木赠景颇》《伐木赠董汉岑》《伐木赠尊棋》《伐木赠张先怡》《麦垛》等,皆落难后从事的惩罚性劳动,贱役苦差,多为古典诗人所不写,题材内容方面的开新莫此为最,其中如《清厕同枚子二首》所写:“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畔雨潇潇。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稀稠一把瓢。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何处肥源未共求,风来同冷汗同流。天涯二老连三月,茅厕千锹遣百愁。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笑他遗臭桓司马,不解红旗是上游。”洵为古代士大夫文人万难处理之材料。苦中作乐、寓庄于谐是这类作品的最大特点。看一首《推磨》:“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转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再看一首《挑水》:“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汲前古镜留人影,行后征鸿爪印泥。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赠内是写给妻子周颖的,有《柬周婆》《周婆来探后回京》《六十赠周婆二首》《赠周婆》《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代周婆答三首》等数首,作者习惯呼妻子为“周婆”,周婆原在全国政协工作,打成右派,亦在难中。她曾不远千里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探监,后来也曾奔走相救狱中的作者,患难夫妻,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共度时艰,这些作品读来感人至深。看一首《周婆来探后回京》:“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此去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赠友诗集中在《赠答草》一辑里,其他各辑中亦有,多达数十首,有赠普通朋友的,而大量赠与对象,都是文艺界之闻人,如黄永玉、萧军、周有光、曹辛之、文怀沙、曾敏之、李健生、尹瘦石、韩羽、钟敬文、陈迩冬、冯雪峰、胡考、高旅等,因非庸常之辈,故皆在劫难逃。其时“一代文人有厄”,知识界整体性沦陷,都在艰难捱度时日,这些诗大要写处境,叙交谊,忆昔感今,映带以艰难时世之感遇,而每出以调侃,以减轻自己和友朋之生存压力。友朋酬唱赠答之间,互相触发诗思,所谓“偶因尊句一俳谐”是也(《即事用雷父韵》),而又不全是,或者主要不是,而是个人生平心迹和同侪群体命运之诗性体认、检点省思,嘤鸣求友,渴望理解。亦调侃,亦幽默,亦打油,亦粗俗,但骨子里是诚挚和沉痛,是对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生命被忽略、被蔑视、被践踏的诗性舒泄和抚慰,这种情形到七八十年代悼念被历次运动残酷迫害致死的友人的诗作中,如《挽老舍》《挽雪峰》《挽荃麟》《挽孟超》《挽云彬》《挽柏山》《追念伍禾》《挽王莹》等诗中,更加明显,它们是一种含笑带泪的另类控诉。前者看一首《钟三四清归》:“陌上霏微六出花,先生归缓四清夸。忙中腹烂诗千首,战后人俘鬼一车。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民间文学将何说,斩将封神又子牙。”后者看一首《挽雪峰》:“狂热浩歌中中寒,复于天上见深渊。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一夕尊前焚尾酒,千年局外烂柯山。从今不买筒筒菜,免忆朝歌老比干。”作者五十年代以后因工作关系,致力古典小说研究,《南山草》中有《咏旧小说》五首、《红楼梦人物》七首,皆为深造有得的诗体评论,看一首《孽海花》:“既非孽海也非花,无主无从入散沙。醉饱君臣皆体国,娇憨夫妾共乘槎。相公幺女笄年玉,才士名姬绮貌麻。何幸生逢奴乐岛,纵谈革命亦何加。”鲁迅是作者一生心仪的偶像,《第四草》中题咏鲁迅或用鲁迅诗韵者最多,计有21首,看一首《秋夜》:“梦中微细小红花,有瘦诗人泪灌他。道是冬随秋去后,行看蜂与蝶争哗。夜游恶鸟刚飞过,鮓眼鬼天快亮吗。火引青虫破窗入,刺天枣树尽枒杈。”得鲁迅原作神韵外,亦打并入个人生命体验。它类题咏亦多可观,看一首脍炙人口的《画报社鱼酒之会》:“口中淡出鸟来无,寒夜壶浆马哈鱼。旨酒能尝斯醉矣,佳鱼自美况馋乎。早知画报人慷慨,加以荒原境特殊。君且重干一杯酒,我将全扫此盘馀。”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中生涯的困顿,物质的匮乏,友情的珍贵,以及陷于厄运困境的一代知识分子的乐观精神、生活信心,都在用旧小说粗话领起的鱼酒野宴、饥肠馋吻的饕餮场面描写中,得到了生动传神的表现。
《散宜生诗》的最可称道之处,是在那样的时代背景和生存大环境中,竟无一颂谀之语,逢迎之词,而时见讥刺讽喻。在无法抗拒的沉重压迫之下,隐藏于庄谐杂揉的体调语词背后的,是此老不时露出的峥嵘圭角,是比兴象征、复义重旨的微言大义,是泠然隐然弹拨出的弦外之音。如《搓草绳》颈联“缚得苍龙归北面,管教红日莫西矬”,《闻某诗人他调》尾联“此后哦诗休近水,宵深处处有龙眠”,《颐和园》颔联“吾民易有观音土,太后难无万寿山”,《放牛》之二颔联“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脱坯同林义》颈联“万方俯首归行列,广厦萦心定作为”,《六鷁》颈联“谁知苦我天何补,说不赢君见岂非”,《钓台》中二联“昔时朋友今时帝,你占朝廷我占山。有客才眠天象动,无人不羡御床宽”,《华清池》首联“少女玩过又赐死,居然多情圣天子”,《端午节陶然亭诗会》中二联“问天不怕回风恶,哀郢当因下里酸。杜若洲边无杜若,陶然亭上且陶然”,《削土豆种伤手》颈联“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地里烧开水》尾联“如何一炬阿房火,无预今朝冷灶吹”,《拾穗同吴晃》之一颈联“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艰拙仆曹交”,之二颈联“鞠躬金殿三呼起,俯首名山百拜朝”,《同李四推水》颈联“天下人方勤汲引,地中海莫久徘徊”,《赠老梅》颈联“天下祸多从口出,号间门偶向人开”,《夜读》颈联“初月一钩天黑早,青春双剪燕归迟”,《答迩冬托向人乞兰》颔联“史汉多篇无赖传,乾坤几个有心人”,《题鲁迅全集》颈联“斗牛光焰宵深冷,魑魅影形鼎上孱”,《挽云彬》颔联“在京多少人憔悴,与子三千年久违”,《有赠》颔联“留尔头颅为活鬼,亏他面目似灵官”,《挽荃麟》里的“天下事岂尔可为,家太高明恶鬼窥”,《挽孟超》里的“文章名世无侥幸,血写轲书李慧娘”,《题狂人日记》里的“知是人狂是我狂,人肉筵宴四开张。仁义道德为纱幕,骨血心肝作羹汤。彼吃人者终被吃,将被吃者亦来尝”,《阿Q》中的“此虽幻想与妾语,倘真得意料如斯。将以天下为桎梏,人君倘尚不恣睢。大权操在老子手,整错杂种敢何词”等句联,皆有喻指,有些诗句所触时忌,已是不可言说。其中的寓意和影射,白话诗文绝对无法胜任,必用旧体,方可达成,作者《自序》里说:“旧诗适合于表达某种情感,二十余年来,我恰有此种情感,故发而为诗,诗有时自己形成,不用我做。”《高序》也说:“旧诗有感情容量度,它种文学形式所能容者能之,不能者亦能之。”可知作者的旧诗写作,是内容与形式互相适应、彼此召唤、两相契合的产物。《马号》《过刈后向日葵地》《推水同李四》《伐木赠景颇》等诗整体比兴象征,《伐木赠景颇》犹堪玩味:“终日执柯以伐柯,红松黑桧黄波罗。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草木深山谁赏美,栋梁中土岂嫌多。投柯四顾漫山雪,今夜家中烤火么。”颔联微妙诣极,颈联感慨殊深,借树木写尽了一个时代的生态和心态。上举句篇的比兴象征,加上自题、自寿、赠答诗中感悟命运的道心禅意,吟诵已罢,勿谓散宜生只擅打油俚浅也。
《散宜生诗》作为人生苦难的留影,本甚沉痛。《高序》即指出这些诗正如鲁迅所云,是“受伤后躲入森林,舔净血,养好伤”的产物,《胡序》也说作者用笔记录了自己和同命运的人们二十多年痛苦的真实历史。作者的难能可贵处,在于将不堪重负的身心摧残惩罚,转换为含笑带泪的幽默调侃,这些诗是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这里抄录几首代表作,以为例证。如《丁聪画老头上工图》:“驼背猫腰短短衣,鬓边毛发雪争飞。身长丈二吉诃德,骨瘦瘪三南郭綦。小伙轩然齐跃进,老夫耄矣啥能为。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聪画眼窥。”再如《球鞋》:“不知吾足果何缘,一着球鞋便欲仙。山径羊肠平似砥,掌心鸡眼软如绵。老头能有年轻脚,天下当无不种田。得意还愁人未觉,频来故往众人前。”又如《拾野鸭蛋》:“野鸭冲天捉对飞,几人归去路歧迷。正穿稠密芦千管,奇遇浑圆玉一堆。明日壶觞端午酒,此时包裹小丁衣。数来三十多三个,一路欢呼满载归。”还有《背草赠李泽传王海宸》:“如何堆起如何捆,更倩何人送上肩。九月罡风吹草死,三山鳌背与天连。茅芦自走吾方骇,大野无边尔正便。小李中王齐大笑,我将背草一千年。”以上抄引数首,皆是视苦境作乐事,这至少证明作者和同命运的人,并没有屈服于整人者的淫威。靠文字冤狱、贬谪流放不可能征服宋代的苏轼们;靠“八娼十丐”之间“九儒”的狼狈尴尬处境,不可能摧毁元代的关汉卿们;靠批斗关押、辱骂殴打、劳改苦役,同样不可能征服、摧毁现代的聂绀弩们。无论古今,他们都在逆境、困境、乃至绝境中,活出了生命简单本真的快乐,活出了一种别样的人生风采,活出了解脱世俗名缰利锁后的大自由、大快活,活出了一番整人者难以梦见的苦难风流。这也就是作者多次写自己推磨、推车、背草、挑水、打柴,诸般苦力无不“风流”的原因所在。这不正是关汉卿套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的“铜豌豆”精神现代翻版吗?作者尝谓作旧体诗“有很大的娱乐性”,主要就是指借助这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可以调侃打油、嘲人自嘲、比兴象征、暗示隐喻、旁敲侧击,甚而指桑骂槐,回击施虐施暴者,可以转化、升华苦难,人在低处,精神在高处,从而鄙视、蔑视那些苦难的制造者,使自己永不丧失生命的快乐和尊严。《放牛(之一)》《柬周婆》《钟三往四清》《挽毕高士》《挽同劳动者王君》等也属此类作品。
《散宜生诗》还写出了艰难时世中,亲情的温暖体贴,如《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中写痛失爱女后,对妻子的体恤:“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尾联“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非寡且偕行”,写出了亲情的温暖使人性在巨大的不幸面前,愈加坚韧和豁达。颈联“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不仅写出了同时代人普遍的不幸,更推己及人,仿佛老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入门闻号咷”一段所写,由一家之不幸,忧万民之灾难,与《麦垛》颈联“天下人民无冻馁,吾侪手足任胼胝”二句,均臻于仁者境界。《代周婆答》之二中写妻子对自己的牵挂担忧:“行踪处处沧浪水,怕尔投诗当汨罗。”这些诗句都散发出亲情、人性的温度、热度。作者还写出了摧残折辱中人格的尊严:《代周婆答》之一颈联“轻睃华盖摹唐俟,傲岸南冠厕楚囚”,之三尾联“一冬园圃光葵杆,瘦硬枯槁懒未除”,《杂诗》之四尾联“一树秃柯窗外立,向人高耸华嵩肩”,这让人想起孟郊《秋怀诗》的“梧桐枯峥嵘”,而更有风骨。不仅自写,亦写友人,如《怀张惟》写因小说获罪的张惟在“开会百回”批斗之后,仍然豪情依旧:“北大荒人谁最健,张惟豪气壮山河。”可知重压之下,也不是每个人都变态扭曲、出卖人格灵魂、奴颜婢膝地苟且偷生的。《风车》尾联“吉诃德定真神勇,竟敢操戈斗巨人”,《过刈后向日葵地》首联“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傲岸逞风流”,《冰道》尾联:“此间尽运降龙木,可战天门八百回”,《脱坯同林义》颔联“看我一匡天下土,与君九合塞边泥”,《排水赠姚法规》颈联“零下更低三十度,丈夫焉用肃霜裘”,《伐木赠尊棋》颔联“斧锯何关天下计,乾坤须有出群材”,《桥上望江》之六颈联“不知中外几天堑,欲问乾坤谁匠才”,《清厕同枚子》之一尾联“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肯便绕”,之二颈联“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等,这些诗句更在不无幽默调侃的夸张中,表现了逆境坎坷中的作者和同侪的责任使命感与嫉恶如仇的顽强战斗精神。《岁暮焚所作》尾联“斗牛光焰知何似,但赏深宵爝火光”,《对镜》之一尾联“手提肝胆轮囷血,互对宵窗望到明”,《畗户》尾联“万顷波涛卓竿立,天苍苍处水茫茫”,《六十》颈联“盛世头颅羞白发,天涯肝胆藐雄才”,《桥上望江》之二尾联“雷霆风雨千波立,一洗丘原涸鲋哀”等,则有不可一世之慨,郁勃不平之气拂拂纸上,呼之欲出。
《散宜生诗》创造了无数奇句妙对。论者尝言:七律一体,好的对句都被放翁写完。其实这是不可能的,正如好诗并没有被唐人写完一样,天地之秘远未泄尽,造物之无尽藏正等着慧眼识别发现。《散宜生诗》中对句,上文已摘引很多,这里再摘录若干,以收奇文共赏之效。如“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无愕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马上戎衣天下士,牛旁荐稿牧夫家。”“老牛舐犊犊呼母,春水黏天天在池。”“一身胡汉资何力,万古人羊仅此图。”“邈矣双飞梁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风云怒叱天山骇,敕勒狂歌地母悲。”“满怀流水高山意,一片苍松翠柏心。”“山中鸟语如人语,路上新苔掩旧苔。”“百日皆夸茅屋暖,一冬尽与赤松游。”“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废书焚去煮牛肉,秋水汲来灌马蹄。”“几经春夏秋冬日,一笑东西南北风。”“我从滟滪堆边至,君在蓬莱顶上行。”“风前短发愁吹帽,雨里重阳怕振衣。”“四处鸡鸣无狗盗,两生鸽异对狐谐。”“万里友朋仁义重,一家大小圣贤愁。”“君逢长老占三偈,我恨名贤失一缘。”“乾坤定后无棋局,酒肉香中一佛徒。”“八月乡村十月矿,十年风雨百年人。”“门对珞珈山不远,人携辩证法同居。”“谁主谁宾茶两碗,蓦头蓦脑话三千。”“梦中披荔来山鬼,案上凌波供水仙。”“江山间气因诗见,今古才人带酒怀。”“留一狂夫天意厚,白双老眼帽檐斜。”“清猿我自啼三峡,明月君来照一滩。”“本住江南烟景好,一巡冀北马群空。”“汉江日夜东流水,你我乾坤无尽情。”“一笑故人还故我,同伤多梦已多时。”“出问题时有毛选,得欢欣处且秧歌。”“风雨满城曾昨夜,江山如画又今朝。”“逢兹百炼千锤句,愧我南腔北调人。”“坐老江湖波涌跌,起看天地色玄黄。”“无弦琴会清商曲,没字碑寻白雪篇。”“万里关山诗思涩,十年风雨故人同。”“在山凭定三分鼎,出水才看两腿泥。”“何日读完书万卷,有时倾尽酒千杯。”“诗挣乱梦破墙出,老踢中年排闼来。”“行年六十垂垂老,所谓文章处处疵。”“空中邈矣天鹅肉,镜里篶然萝卜头。”“胸中五岳成平地,户外双松亦白头。”“男子风波深浅海,母亲心事旦昏香。”“此日鸳鸯冲铁网,一天星斗乱银河。”“风雨频仍家国事,人琴一恸辈行情。”“酒逢知己千杯少,泪倩封神三眼流。”等等。这些对句每多奇思妙想,每善古今对接,每以雅俗相衬,每借虚实互生,真正巧不可学,妙不可言。
《散宜生诗》在艺术上的最大特点和价值,是解构或曰重塑了七律一体的诗歌史面目。如所周知,七律一体,在近体诗演进过程中成熟最晚,老杜是唐代第一个大力写作七律的诗人,也是唐朝写作七律成就最高的诗人。杜甫关于作诗刻苦锻炼的自述:诸如“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晚节渐于诗律细”、“新诗改罢自长吟”等,有很大可能都是针对惨淡经营七律一体有感而发的。所以老杜的七律虽有浑灏流转,萧散自然,终归法相庄重,格律森严。聂绀弩《散宜生诗》除少数作品为绝句、七古体式,绝大多数都是七律,其中有庄重森严者,但绝大多数作品已是变调变格变体,幽默诙谐者居多,甚或因机智风趣而流入油滑。究其原因,有如下数端:其一,作者经历复杂,阅世极深,已难保纯粹诗人之赤子童心。抛洒过无数头颅无量血的作者和同侪们,于倾心追求之制度下,反遭囹圄之祸,陷缧绁之中,辱身降志,委曲求全,甚至苟且偷生,终不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惨剧,实在难以“正眼”去观人观物,故而有此“变态”之视角与表现。其二,如上文谈及,诙谐幽默,风趣油滑,自嘲嘲人,调侃扯淡,不失为缓释环境严酷、缓解生存压力的有效手段。这种写法,在文学史上早有先例,比如沦入“八娼十丐”之间,悲酸莫名、狼狈至极的元代“九儒”们,弄出的本色派散曲就是这一路地道的货色,脍炙人口者如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杜仁杰【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勾阑》、睢景臣【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钟嗣成【南吕·一枝花】《自序丑斋》等皆是,作者长期接触词曲小说等古典文学作品,于此必有濡染和借取。其三,作者本是生活在现当代社会的新文学作家,置身于愈趋低俗的社会生活、文化风习的大背景下,使用口语写作白话诗文,在审美心理趣味上趋俗就是无法避免的必然现象。其四,作者早年本来操持杂文,杂文文体风格也会对其晚近操持的旧体诗词写作,发生一定程度的影响渗透。这样,七律一体到作者手中,已不复睹《诗薮》所言此体“庄严、沉著、高华、雄大”诸般面目,而变得亦庄亦谐,夹杂打油,沾惹曲趣,出现大规模的“破体”写作现象,就是顺理成章之事。这些诗一经传抄,即被陈迩冬、钟静文等旧诗行家里手称道,诗集一经面世,文坛即为之轰动,好评如潮,正是缘于这种艺术上的陌生化效果。胡乔木谓其在“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舒芜谓之“奇诗”,高旅谓之“变体”,程千帆谓之“滑稽亦自伟”,施蛰存谓之“谐趣”而“沉郁”,罗浮谓之“严肃的打油,沉痛的悠闲”,虞愚谓之“已成铅椠千秋业”,启功赞曰“似此新声世所稀”,还有论者誉为“别开生面”,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大家都意识到:在中国诗歌史上,从来没有人大规模地写作过格调如此不同的七律,《散宜生诗》的出现,解构、重塑了七律一体的诗歌史面目,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审美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