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俊
“意境”,作为文艺作品(尤其是诗画)的一种艺术境界,由于它所独具的整体包孕性与多义浑融性,常给某些人以高深莫测之感。或谓:“文艺作品所描绘的生活图景和表现思想感情融会一致而形成的一种艺术境界。”《辞海》如是说。或曰:“指文艺创作中的情调、境界。”《辞源》如是说。而近代著名美学家、“境界说”的创导者王国维则早就说:“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如出其口是也。”(《宋元戏曲考·元剧之文章》),他还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综上所述,意境似乎难以具体捉摸,或曰:只可意会,却难以言传。而笔者却于新探中有所发现:“意境”说或可以从意象链入手解析构建之。由此幸许可找到另一条通往解析构建意境这座富丽堂皇的艺术宫殿的新路子。下文就来谈谈我个人钻研中的一点创获,以就教于学界、诗界诸方家。
“意象”(Image这个术语表面看来虽是从20世纪之初西方“意象派”那里引进的,其实在我国古代就早已有之。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提出要“窥意象而运斤”)或可简单明了地解为“意中之象”。推而及之“意境”,则亦可如法炮制,释之为“意中之境”。而“意”,乃是“情”与“意”的融合体,即“情思”与“意趣”之浑融。“境”则比“象”的外延和内涵更宽更深。因之,“意境”中往往涵括着一系列的“意象链”,而不止于某个单一的“意象”,因而,“意境”也就比“意象”的外延更加宽广、内涵也更加丰满。具体说来,“意象”乃是客观外界的具象(具体意象:物象或事象)映入诗人的大脑,再渗透着诗人主观感情色彩的“意”,而作出的能动反馈的产物。之所以说这“意中之象”是诗人大脑“能动反馈的产物”,乃是因为它决不只是“镜中之花”或“水中之月”,只能对客观外界的具象作照相式(或曰:消极被动式)的纯客观反映,而是像郑板桥画竹那样,先将“眼中之竹”化为“胸中之竹”,再又将“胸中之竹”转化而为“手中之竹”一一可供人们观赏品鉴的艺术品。这才是对客观外界的具象作能动的、积极的反馈。
意象,在诗歌中有多种多样的类型,可用虚实、动静、主客观、时空、视听(兼含嗅、味、触、错等觉)划分之,便有:实象意象、虚象意象;动态意象、静态意象;主观意象、客观意象、主客观兼容意象;时间意象、空间意象;视觉意象、听觉意象(诉诸人体主要审美器官眼耳的视觉与听觉意象是主要的,亦兼涵括嗅、味、触、错等诸觉的次要意象)……而在我国古典诗学传统中的“比、兴、赋”这三种基本的诗歌表现手法,则可视之为三种不同形式的意象示现:“比”,是比喻性和比拟性的意象示现;“兴”,是象征性的意象示现;而“赋”,则是描述性的意象示现。这三种意象示现,也就是诗人努力把某种情思意趣,通过诗中的可感可触的具体意象得以展现出来。
若能将西方意象派的意象系列表现手法与我们东方传统诗学中的“赋、比、兴”这三种基本诗法两相结合,用以解析构建诗词中的意境,或可如虎添翼,得心应手,就像是找到了一把打开意境宝库的新钥匙那样,获得了某种迎刃而解的审美愉悦感。
鉴于在通常情况下,诗歌中的意象又多是以意象链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而这些意象链又是按照一定的方式井然有序地排列组合在一起的,而呈现于单个诗句或诗联中,或呈现于时空关系的纵横联系中。即在诗人的心中笔下,总是先将单个意象(简称单意象)分别组合成若干组复合意象(或称意象单元)。诸如:意象叠加、意象密聚、意象脱节等等。而这些复合意象便是重新组合成的意象链,较之原有的单意象,其内涵决不只是原有单意象的简单相加,而是更加丰富的新概念。即如:意象叠加(Superposition,这是埃兹拉·庞德创造的一个术语),便是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单意象通过动词谓语(亦或隐含动词谓语)抑或是互动式的比喻互相勾连,以重叠交加的方式结合而成的新复合意象,较之未叠加之前的原有单意象其内涵更加丰满(例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红旗漫卷西风”“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人面桃花相映红”……)意象密聚:乃是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意象(作为短语中的主语),以主谓短语的形式,压缩在一个紧缩复句里,从而使得诗句内部的意象链显得密聚而充实,其内涵也更加丰富(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我失骄杨君失柳”)。意象脱节:即是在诗句中全方位地采用一系列名词性的意象(或可在名词意象之前带有附加修饰成分,或可于名词意象之后附带有方位词)并排挤压在一起。省去了其间的任何关联词语,好像是处于彼此孤立的状态,故称之为“意象脱节”。实则是藕断丝连的“语不接而意接”(清·方东树《昭昧詹言》),这是一种“压缩饼干式”的精神粮食(例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昨日东周今日秦,咸阳烟火洛阳尘”“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以上这几组意象链,在诗中还只是指向局部的,亦即个别诗句内部的意象链的组接方式的不同特点;而着眼于诗中整体意象链的时空关系的纵横布局,则有意象组合与意象并列及意象组合与并列兼容。所谓意象组合,乃是指诗中的诸意象链是按其时间上关联作纵向的组接遇合而形成的序列(例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使下襄阳向洛阳。”全诗紧紧围绕一个“喜”字,将一系列密切相关的事象,按照时间光后顺序纵向串联起来。从“忽传 ”——“ 初闻”——“却 看 ”——“漫卷”——“放歌”、“纵酒”——“还乡”——“即从”——“便下”,一气贯注,势如破竹,由实写“现在”转到虚写计划中的“未来”,一事接一事,一环套一环)。这种依时序关系对意象链作纵向抒叙的写法就好比是牵经线。而意象并列,则是指诗中的诸意象链是按其空间上的位置作横向的连接并网而形成的序列(例如: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诗中的诸意象链皆呈现出意象叠加的形态,从地上到天上,又从山上到水上,有近观有远眺,有仰望有俯瞰,有动景有静景,有声亦有色,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完美风情画面,给人以审美愉悦)。这种依空间位置关系对诸意象链横向描抒的写法,则好比是织纬线。意象组合与并列兼容:在同一首诗作中还往往会体现出意象组合与意象并列兼容。诗人高瞻远瞩,开合纵横,牵经织纬,从而使得诗中意境更加丰富厚重,更耐人品味(例如:毛泽东的两首《沁园春》“雪”和“长沙”词,皆为上阕写景绘境,运用意象并列法;下阕叙事抒情,运用意象组合法,如此织纬牵经,开合纵横,气吞万里,雄视百代,境界雄奇阔大,足以震古烁今)。全意象:诗人全方位地运用一组意象链来表现诗中的某种旨趣,而将自己主观情思意趣全部隐藏在具象的背后,让人们去体察吟味(例知:陆游的《夏日六言》:“溪涨清风拂面,月落繁星满天。数只船横浦口,一声笛起山前。”诗中全方位地运用了两组意象密聚和两组意象叠加的意象链,绘声绘色地描绘出一幅水秀山青、雨后新晴的江南夏夜的风情画卷,老诗人暮年隐居故里浙江三阴那种乐在其中、恬然自得的心境虽然全部隐匿在这四组意象链的背后,读者却仍能从其中体味得出来。历代山水诗中多有此种篇什)。至于意象造型:则是诗人在诗作中力图以意象(含意象链)来营构塑造艺术形象(人物形象或事物形象)。这种意象造型既有抒情主人公(诗人自我)发自肺腑的主观造型,又有诗人描绘客观人物或事物的客观造型,还有主客观两相结合的综合造型等。
以上所列举的乃是诗中几种主要的意象链的排列组合形式,并未穷举,亦无须穷举。这些由诸复合意象组成的一系列意象链,又有可能同时并存于同一首诗作中,而在多数诗作中,意象链则只是部分地呈现于其中,这乃是取决于诗人对该诗旨趣表达的需要而设定的。
总之,意象乃是建构诗歌宏伟殿堂坚实的基石,而意境则是建造在这座基石之上的富丽堂皇的宫殿式的上层建筑。或可将一首完美的诗作喻之若轮,其情思旨趣犹如主轴,而意象链则如环绕主轴之辐,至于表现其间时空关系的纵向意象组合与横向意象并列,仿佛便是轮子转动的方向是顺时针方向的、还是逆时针方向的,车轮在行进中尚须按照方向盘上左旋右转的指令得以进退自如。概括地说:诗中意境乃是诗人在某一诗作的构思中,根据表达旨趣的需要选中相关的意象,先将诸意象元件(即单意象)组装成一个个意象单元(即:复合意象。诸如:意象叠加、意象密聚、意象脱节),再又须按照诗人在构思中所设定的程序(即如:意象组合、意象并列、意象示现、全意象、意象造型)将诸意象单元(即意象链),整体装配成的某种完美的诗歌艺术成品(即社会生活画面或艺术形象),而于其间,水乳交融地寄寓着诗人的情思与美学趣味。这便是我本人对诗中意象如何升华为意境的具体解释与剖析,特为拈出以就教于方家。下文将引例以印证之,以便窥斑而见豹。即如毛泽东的一首小令《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这首情景交融的词作,是抒写中国工农红军历尽千辛万苦的万里长征,胜利到达陕北革命根据地时的壮志豪情。
词中上下两阕乃是前半融情入景;后半抒情明志,便是运用意象链和赋比兴等意象示现的艺术手法来营构词中之意境与旨趣的。上阕起笔:“天高云淡”,便是运用意象密聚手法,展现出北国秋高气爽的清朗境界,并为下文以描叙性的赋笔抒写作者的情态心境作张本。“望断南飞雁”,即“(我)望雁”,是省去主语的意象叠加。既寄托了对南方革命根据地战友和人民无限关切怀念的热切情怀,又深情地回顾长征路上经历的万苦千辛。“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上句用双重否定句的赋笔,充分表达了革命战士革命到底的决心意志和信念,句中“长城”又是比拟性的意象示现,借以拟喻长征红军即将到达的目的地一一陕北革命根据地和定要实现革命胜利的目标,下句则仍用赋笔将万里长征中历尽的磨难,化为“屈指”,举重若轻地一笔带过。下阕一开头:“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又是融情入景。上句全是名词意象,既可作为定语加中心词的单意象解,亦可权作意象脱节解;下句则是意象叠加,是红旗在西风中漫卷。而“红旗”,又象征着当时革命的胜利一一即红军长征的胜利,乃是“兴”笔,即象征性的意象示现。“漫卷”更表达了红军战士喜悦的情怀。而“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则又是比拟性的意象示现,以“长缨”拟喻经过千锤百炼、战无不胜的革命武装力量和陕北中央革命根据地的人民政权,又以“苍龙”拟喻凶神恶煞的蒋介石反革命势力;更以“何时”的激问句出之,足以表达革命战士必胜的信念和急切的心情。词中从天写到地、从雁写到人、从六盘山写到红旗、西风,都是从空间角度横向取象,是属意象并列;而“望断”“不到”“今日”“何时”,则又是从时间角度纵向取象,追忆过去,感受当今,展望未来,则又是意象组合。如此融情入景,感慨申志,开合纵横,便展现出一幅荡气回肠的社会生活画面,这就精心营构出此词中雄奇壮美之意境。
窥一斑而见全豹,由此可见由意象链升华到意境的常规进程。而意境毕竟还具有其整体包孕性和多义浑融性的审美特质。因之好些优秀的诗作其意境还须更进一层,由表及里,从现象深入到本质,还具有表里双重性,即既有表层意境,更有穿透表层意境深入其内核的里层意境,兼具表里双重意境,二境相映成趣,相得益彰,从而更加耐人品赏寻味。诗中表层意境,乃是诗人综合运用意象链创造出来的,而为读者提供的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的实境信息,而里层意境则是由这种实象实境信息反照出来的“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虚象与虚境。有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海市蜃楼,“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唐·司空图《与极浦书》);里层意境还须由读者透过诗中表象所提供的相关的信息,深入到内核从中体味出来的那种心象与心境。有如善男信女焚香叩首于庙堂佛像之前,仰望佛像而祈神赐福,想象中之佛法无边、有求必应那般。这里层意境还是那种超然于客观自然物之外,且具有某种社会属性精神品格的象征体。有如:郑板桥所画之竹、徐悲鸿所画之马、屈原之咏香草、陶潜之赏秋菊、陆游之咏寒梅、李钢之颂病牛、于谦之赞石灰……此皆移情于物,托物明志,融“我”入物(西方美学家称之为“外射”),化物为“我”,物我浑融,形神化一,犹庄生之“梦蝶”,亦如“灯镜传影,了然目中,却捉摸不得”(明·王骤德《曲律·论咏物》)。里层意境多是寄兴托喻之产物。不仅多见于咏物诗作,绘景、叙事、抒情中之优秀篇什,皆俱有之,尽可信手拈来。即如:貌似应景诗的宋人朱熹的《春日》《观书有感》;貌似记事诗的唐人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与张籍的《酬朱庆馀》,抒情诗中之里层意境、意蕴,有如唐人李商隐的好些无题诗作,或如罗隐的《赠妓云英》,皆另有寄意,点到辄止,恕未一一详析。
诚然,诗歌毕竟是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经历、不同个性气质的特定诗人的个体精神产品。是故诗人在具体创作某一诗作的过程中,由于选材、构思、立意、表达、风格的千差万别,就会对一连串相关的意象链进行定向筛选、拼接组合,作各各不同的艺术处理,即使是写同一题材(至于不同题材那就不用说了),也会创造出千姿百态的意象——意境或艺术形象来,就像是从万花筒里看图像,而当你将它朝不同的方向转动,或转动次数不同;每次都会呈现出千差万别、异彩纷呈的图像来。而这中间包涵着不同层次、不同品味、不同风格、不同情调韵“西林壁”,就让他们去“横看成岭侧成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