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古桥高耸,咖啡馆的木质平台
延伸到水边。
明月滑下柳丝,
带着柔软光束。
而人呀,是否要经历过漫长黑夜
才会变得更好?
神意荒疏,护城河停止了滚动,现在,
迷离光晕,是人间幸福的一部分。
我们在桥边散步,又坐上船,划向
星空燃起又熄灭的地方。
明月位移,竹影、爬藤、碎花和木纹,
老照片里的琥珀黄,
都是水的回声。
我们坐在靠河的窗边,笑意
在眉宇间流动,
你的面庞正是初夏的模样。
——古老的水在你眼眸里闪光。
“最难的,是你不知道衣服在想什么?”
公元1656,屠城后一年,史德威
葬史公衣冠于梅花岭下……
告诉我,那布帛是怎样
在离开肉体后获取了生命?并从
被埋掉的黑暗里提取呼吸。告诉我,
什么人,正在无人注视处正其衣冠?
屈铁枝头,梅朵爆裂。
春天,分崩离析的美曾带着怒气挣扎。
飞檐、船厅、郎朗木柱,你如何
说服它们在建筑学里安身?
小雨落向瘦西湖。我们上桥,下船,
——并没有出现在别的地方。来自
护城河的风在景区里游荡,为花蕊
和善于遗忘的水面授粉。
祖逖击楫,文山取义,危城中,
有人因愤恚而断舌,碎齿。告诉我,
漫长妆容,怎样取代了葬在镜子深处的人?
夜晚,入江口像一间黑暗的屋子,
绞绳和帆索嘎嘎作响,听力好的人
能从中听到我们命运的预言。
而在皎皎白日,运河如镜。
——倒灌的江水已放慢了速度,稍稍
和交汇的激情拉开了距离。但身体里
残留着从湍急、蛮横之物那里
借来的怪力。
——更大的水掌控着另外的流向。
船队在经过,生活
正是从搏斗后的疲倦中上岸的。
像一个舟子,拖着影子回到家中,
顺便带回了远方的光影。
他的面容更新了庭院里的空气,
以及家人说话时的心境。
运河穿过街巷。它从江边来,本是一个
倒影和漩涡的收集者。
——像一个巢,它变得克制,
弯曲,狭窄,却意味深长,使生活
有一个在内部混合的深处。
门在掉漆,剃头挑子冒着热气,
从楼上的美人靠上下视,
商业街里水纹密布。
因为水的透明,这生活才变得
可以透视,并使这庸俗
内藏冲动的日常,反射着刁斗的视野
和船只的幻影。多少
秘密深藏,又无声息地离去,一条
有经验的河流,使街市
像一条有经验的船:伟大的
技艺在制造微小的快乐,
并维护着它们的流动和完整。
时光粗野向前,而运河负责的
是古老感情的副作用。
水,因交汇、激荡而混浊,留恋,
老城深处,河底的天空却愈发清旷,
并分走了河流的一部分重量。
独轮车不再需要推手,
桅杆,停在不知名的天空中。
一直有人在造船,但那些船
也许从不曾抵达过我们,倒是幻听中
叮当的斧凿声不断传来,像一种
致命的诱惑。
“是的,一条河到最后
消失在博物馆里才是合理的……”
像一个恶作剧,在这世上唯一
没有风的地方,帆都饱满。而生锈的
箭头射中的肉体,
已把全部的疼痛转让给了光阴。
我们边走边聊,聊到
那些在大地上消失的城市,是怎样
像一艘艘船,秘密地泊在志书中。
我们停在一张古地图前:
大海居右,河道像秘密的语系。
纸张有比我们更深的沉默。
——灯突然灭掉了,我们咳嗽一声,
灯再次开启,博物馆像一座
突然在光中冒出的
失踪已久的码头。
下雨了,灯笼亮了。
整座房子亮了,一片片红光
被分给雨。房子像一只大灯笼,此刻,
最好的雨仿佛在围绕它落下。
食客们落座。墙上的文字、图片,
是关于房子的介绍。
南新仓,六百年,它还曾是
避难所、兵器库、废墟……
没有美味相佐,历史也是难以消化的;所以,
改为一座饭店最合适不过;所以,
我们像坐在历史深处饮酒,有些话,
就是说给不在场的人听的;因为,
历史被反复讲述,但还是
有很多地方被漏掉了,比如,
穷人的胃,富人的味蕾,国家的消化系统。
万事皆有约束,包括我们难以下咽的命运,
但口腔除外。如同秘密的职责,如同你咀嚼时
雨在窗外怪异地讲述。
在古老的时代,总有船连夜驶入京,许多
描绘运河的画卷向我们讲述了那场景,
在通州,在积水潭,对桅杆
纠缠不休的风离去了,靠岸的官船运来的粮食,
一直闪着和朝代无关的光泽。
热闹的街市,雨的反光,庸俗的生活里一直都有
我们努力要抓住的梦想。
被拆解的光阴,一直都是一个整体,就像
我们继续坐在这里饮酒,并点亮了灯笼。
这粮仓诞生于遥远的世代,但要取消和我们
之间的距离,总是轻而易举。
也许,它无意指出我们生活的方向,
但假如你不熟悉自己的前世,
就交给他者来安排吧。
也许美味还不够,谜语需要另外的密码,
而在一切可以回味的事物的内部,咔嚓咔嚓,
不是切刀,是另有一座时钟走得精准。
那是属于它的岁月,一种崭新的教育
重新定义万物。
空气中,惶恐的信号消失了,
大野恢复了从容的气息。
季节转换,在纤夫的号子和船歌里,
没有迟到者,也没有走得紧迫的光阴。安乐,
像宜人的事物,面目清和,充满趣味。
——所谓繁华,就是总有新的开始,就是
砚台和竹管凉凉的,但激情在研磨,且墨已知道
温热、河流般的笔画能描绘什么。
城池稳固,民谣飘荡,烟花满足于把握住的一瞬,
最好的瓷器已被烧出,那火
是喜悦的,不能用于沉思,因此才有
新雨后,天空般的颜色从其中滑出。
大门开着,大道宽阔,彩羽春心葳蕤,
而顺着波浪,总能找到酒肆、戏台、唱腔、
舒卷的水袖。
如同生活在答案中,所有问题都像小小的漩涡,
已被流水随手解开。繁华,一程又一程,
无穷尽,一座青山做了上阕,必有
另一座青山愿意做下阕。
在那属于运河的岁月,那么多的东西与它相伴,
当它浩浩荡荡,强者有力,天地震动;
当它涓涓静流,春风柔肠,软了腰身。
长河入天,锦绣入针尖,
桨声灯影,山河的绚烂正当其时。
如同神话,在一幅画
薄薄的叙述口吻中,总会有个
看不见的人在其中穿行。
运河,仿佛可以被画笔招之即来。
皇帝和神都如同玩偶。
纤夫赤膊,士子苦读。
驼队带着秋风。倾斜的大船通过桥洞时,
总有无数的漩涡相随。
算命先生沿街行走,他想把
所有人命里的漩涡提走。
当你乘船南下,赶赴一场改朝
换代的欢会。运河,在更深的深处,
有了更隐蔽的角色和表情。
城阙巍峨,街市繁华,
竹木、稻米、布匹和酒,随着时光的推移,
在泛黄的纸上改变了态度。
铁在酣睡。隔空的召唤对它不起作用。
流水再流,一出画面,
就会碰上你不忍心着笔的结局。
而有个人一直在画中穿行,
无声,无形,不会触到任何人。
只有他知道,当浮华散尽,所有传说
都要重新接受责难和诘问。
许多年后,河流成谜,
一个暴君,变成了破谜人。
从谜底开始,他命人挖一条河,
以便自己在其中航行。是那种
绘有虎面的船,甲板上,
仪仗,华服。雄心,和盛开的情欲如花团怒放,
旗帜如火,谜面如油。
许多年后,大地已空,
只有他不愿从少年的心中退场。
放纵与繁华之让人兴奋,
像在谜语中养虎。
江南三月,春天谜一样摇晃,
古窑、垂柳、博物馆,像一群猜谜人。
少年在成长,运河流淌,低低的
虎啸如梦境。
和那些朝大海下行的河流不同,
从南方到北方,它一路都在上升,
船闸落下,升起,它一节节
渐渐高过了朝代。
河道也在上升,码头悬于空中,它的光
颠簸在柜台、辞赋、舞姬们旋转的霓裳间。
歌声在天空里过夜,水的裸体
要到天亮后才着衣。
有时,它是山歌的水、粗布和花布、烧酒的水,
有时,它是醉了的汉子和踉跄的王朝的水。
河太长了,有人隔着河在争论,
岸总是对的,朝代却会出错,国家消失后,
刀口、铠甲上锈住的光,像水渍。
所以,水到最后会变成
我们称之为无的东西。而一些
从河流泛滥过的地方回来的人,脸
被黑暗簇拥,他们的沉默,
像消失了的船的沉默,
像仅有的几座古桥的沉默,
水中的影子,让我们所处的世界起伏不定。
而真实的水在滚动,河流还在向北。
—— 一定有一个更远的远方,
我们和河流都未曾去过。
被本能驱使,屋顶上的脚步声
一直不曾消失:它们拒绝成为纪念品,拒绝
只在遥远的描述中现身。
流淌,水就是真实性,
大堤投下倒影,船首分开浪花,证明了这真实性。
风和日丽,高速路远去,
废弃的台阶上,有已被我们抛弃的念头。
当明月升上天顶,你感受到那些
被我们一再摆脱的痛苦,并未真的离去。
桥跨在河上,有人在小巷里唱着曲儿,
深藏民间的音乐,为一条长河绘出过
无数画卷,而我们拥有的
永远是眼前的这一幅。
——它似乎已被完整地浏览过,
凝神间,又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