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活页

2019-11-14 04:07
草堂 2019年2期
关键词:运河河流

胡 弦

[咖啡馆]

古桥高耸,咖啡馆的木质平台

延伸到水边。

明月滑下柳丝,

带着柔软光束。

而人呀,是否要经历过漫长黑夜

才会变得更好?

神意荒疏,护城河停止了滚动,现在,

迷离光晕,是人间幸福的一部分。

我们在桥边散步,又坐上船,划向

星空燃起又熄灭的地方。

明月位移,竹影、爬藤、碎花和木纹,

老照片里的琥珀黄,

都是水的回声。

我们坐在靠河的窗边,笑意

在眉宇间流动,

你的面庞正是初夏的模样。

——古老的水在你眼眸里闪光。

[史公祠]

“最难的,是你不知道衣服在想什么?”

公元1656,屠城后一年,史德威

葬史公衣冠于梅花岭下……

告诉我,那布帛是怎样

在离开肉体后获取了生命?并从

被埋掉的黑暗里提取呼吸。告诉我,

什么人,正在无人注视处正其衣冠?

屈铁枝头,梅朵爆裂。

春天,分崩离析的美曾带着怒气挣扎。

飞檐、船厅、郎朗木柱,你如何

说服它们在建筑学里安身?

小雨落向瘦西湖。我们上桥,下船,

——并没有出现在别的地方。来自

护城河的风在景区里游荡,为花蕊

和善于遗忘的水面授粉。

祖逖击楫,文山取义,危城中,

有人因愤恚而断舌,碎齿。告诉我,

漫长妆容,怎样取代了葬在镜子深处的人?

[镇江:运河入江口]

夜晚,入江口像一间黑暗的屋子,

绞绳和帆索嘎嘎作响,听力好的人

能从中听到我们命运的预言。

而在皎皎白日,运河如镜。

——倒灌的江水已放慢了速度,稍稍

和交汇的激情拉开了距离。但身体里

残留着从湍急、蛮横之物那里

借来的怪力。

——更大的水掌控着另外的流向。

船队在经过,生活

正是从搏斗后的疲倦中上岸的。

像一个舟子,拖着影子回到家中,

顺便带回了远方的光影。

他的面容更新了庭院里的空气,

以及家人说话时的心境。

运河穿过街巷。它从江边来,本是一个

倒影和漩涡的收集者。

——像一个巢,它变得克制,

弯曲,狭窄,却意味深长,使生活

有一个在内部混合的深处。

门在掉漆,剃头挑子冒着热气,

从楼上的美人靠上下视,

商业街里水纹密布。

因为水的透明,这生活才变得

可以透视,并使这庸俗

内藏冲动的日常,反射着刁斗的视野

和船只的幻影。多少

秘密深藏,又无声息地离去,一条

有经验的河流,使街市

像一条有经验的船:伟大的

技艺在制造微小的快乐,

并维护着它们的流动和完整。

时光粗野向前,而运河负责的

是古老感情的副作用。

水,因交汇、激荡而混浊,留恋,

老城深处,河底的天空却愈发清旷,

并分走了河流的一部分重量。

[博物馆]

独轮车不再需要推手,

桅杆,停在不知名的天空中。

一直有人在造船,但那些船

也许从不曾抵达过我们,倒是幻听中

叮当的斧凿声不断传来,像一种

致命的诱惑。

“是的,一条河到最后

消失在博物馆里才是合理的……”

像一个恶作剧,在这世上唯一

没有风的地方,帆都饱满。而生锈的

箭头射中的肉体,

已把全部的疼痛转让给了光阴。

我们边走边聊,聊到

那些在大地上消失的城市,是怎样

像一艘艘船,秘密地泊在志书中。

我们停在一张古地图前:

大海居右,河道像秘密的语系。

纸张有比我们更深的沉默。

——灯突然灭掉了,我们咳嗽一声,

灯再次开启,博物馆像一座

突然在光中冒出的

失踪已久的码头。

[北京东四十条,南新仓]

下雨了,灯笼亮了。

整座房子亮了,一片片红光

被分给雨。房子像一只大灯笼,此刻,

最好的雨仿佛在围绕它落下。

食客们落座。墙上的文字、图片,

是关于房子的介绍。

南新仓,六百年,它还曾是

避难所、兵器库、废墟……

没有美味相佐,历史也是难以消化的;所以,

改为一座饭店最合适不过;所以,

我们像坐在历史深处饮酒,有些话,

就是说给不在场的人听的;因为,

历史被反复讲述,但还是

有很多地方被漏掉了,比如,

穷人的胃,富人的味蕾,国家的消化系统。

万事皆有约束,包括我们难以下咽的命运,

但口腔除外。如同秘密的职责,如同你咀嚼时

雨在窗外怪异地讲述。

在古老的时代,总有船连夜驶入京,许多

描绘运河的画卷向我们讲述了那场景,

在通州,在积水潭,对桅杆

纠缠不休的风离去了,靠岸的官船运来的粮食,

一直闪着和朝代无关的光泽。

热闹的街市,雨的反光,庸俗的生活里一直都有

我们努力要抓住的梦想。

被拆解的光阴,一直都是一个整体,就像

我们继续坐在这里饮酒,并点亮了灯笼。

这粮仓诞生于遥远的世代,但要取消和我们

之间的距离,总是轻而易举。

也许,它无意指出我们生活的方向,

但假如你不熟悉自己的前世,

就交给他者来安排吧。

也许美味还不够,谜语需要另外的密码,

而在一切可以回味的事物的内部,咔嚓咔嚓,

不是切刀,是另有一座时钟走得精准。

[岁 月]

那是属于它的岁月,一种崭新的教育

重新定义万物。

空气中,惶恐的信号消失了,

大野恢复了从容的气息。

季节转换,在纤夫的号子和船歌里,

没有迟到者,也没有走得紧迫的光阴。安乐,

像宜人的事物,面目清和,充满趣味。

——所谓繁华,就是总有新的开始,就是

砚台和竹管凉凉的,但激情在研磨,且墨已知道

温热、河流般的笔画能描绘什么。

城池稳固,民谣飘荡,烟花满足于把握住的一瞬,

最好的瓷器已被烧出,那火

是喜悦的,不能用于沉思,因此才有

新雨后,天空般的颜色从其中滑出。

大门开着,大道宽阔,彩羽春心葳蕤,

而顺着波浪,总能找到酒肆、戏台、唱腔、

舒卷的水袖。

如同生活在答案中,所有问题都像小小的漩涡,

已被流水随手解开。繁华,一程又一程,

无穷尽,一座青山做了上阕,必有

另一座青山愿意做下阕。

在那属于运河的岁月,那么多的东西与它相伴,

当它浩浩荡荡,强者有力,天地震动;

当它涓涓静流,春风柔肠,软了腰身。

长河入天,锦绣入针尖,

桨声灯影,山河的绚烂正当其时。

[神 话]

如同神话,在一幅画

薄薄的叙述口吻中,总会有个

看不见的人在其中穿行。

运河,仿佛可以被画笔招之即来。

皇帝和神都如同玩偶。

纤夫赤膊,士子苦读。

驼队带着秋风。倾斜的大船通过桥洞时,

总有无数的漩涡相随。

算命先生沿街行走,他想把

所有人命里的漩涡提走。

当你乘船南下,赶赴一场改朝

换代的欢会。运河,在更深的深处,

有了更隐蔽的角色和表情。

城阙巍峨,街市繁华,

竹木、稻米、布匹和酒,随着时光的推移,

在泛黄的纸上改变了态度。

铁在酣睡。隔空的召唤对它不起作用。

流水再流,一出画面,

就会碰上你不忍心着笔的结局。

而有个人一直在画中穿行,

无声,无形,不会触到任何人。

只有他知道,当浮华散尽,所有传说

都要重新接受责难和诘问。

[谜]

许多年后,河流成谜,

一个暴君,变成了破谜人。

从谜底开始,他命人挖一条河,

以便自己在其中航行。是那种

绘有虎面的船,甲板上,

仪仗,华服。雄心,和盛开的情欲如花团怒放,

旗帜如火,谜面如油。

许多年后,大地已空,

只有他不愿从少年的心中退场。

放纵与繁华之让人兴奋,

像在谜语中养虎。

江南三月,春天谜一样摇晃,

古窑、垂柳、博物馆,像一群猜谜人。

少年在成长,运河流淌,低低的

虎啸如梦境。

[滚 动]

和那些朝大海下行的河流不同,

从南方到北方,它一路都在上升,

船闸落下,升起,它一节节

渐渐高过了朝代。

河道也在上升,码头悬于空中,它的光

颠簸在柜台、辞赋、舞姬们旋转的霓裳间。

歌声在天空里过夜,水的裸体

要到天亮后才着衣。

有时,它是山歌的水、粗布和花布、烧酒的水,

有时,它是醉了的汉子和踉跄的王朝的水。

河太长了,有人隔着河在争论,

岸总是对的,朝代却会出错,国家消失后,

刀口、铠甲上锈住的光,像水渍。

所以,水到最后会变成

我们称之为无的东西。而一些

从河流泛滥过的地方回来的人,脸

被黑暗簇拥,他们的沉默,

像消失了的船的沉默,

像仅有的几座古桥的沉默,

水中的影子,让我们所处的世界起伏不定。

而真实的水在滚动,河流还在向北。

—— 一定有一个更远的远方,

我们和河流都未曾去过。

[河下镇]

被本能驱使,屋顶上的脚步声

一直不曾消失:它们拒绝成为纪念品,拒绝

只在遥远的描述中现身。

流淌,水就是真实性,

大堤投下倒影,船首分开浪花,证明了这真实性。

风和日丽,高速路远去,

废弃的台阶上,有已被我们抛弃的念头。

当明月升上天顶,你感受到那些

被我们一再摆脱的痛苦,并未真的离去。

桥跨在河上,有人在小巷里唱着曲儿,

深藏民间的音乐,为一条长河绘出过

无数画卷,而我们拥有的

永远是眼前的这一幅。

——它似乎已被完整地浏览过,

凝神间,又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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