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孝道伦理整合男女之情
——论《琵琶记》的叙述目的与叙述策略

2019-11-14 03:41
剧影月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琵琶男女伦理

夫妇一方面是共同享受生活的乐趣,另一方面又是共同经营一件极重要又极基本的社会事业。若不能两全其美,就得牺牲一项。在中国传统社会里,是牺牲前者。——费孝通

《琵琶记》是戏曲史上一部重要作品,它是元代文人化南戏的代表,后人对其关注度历经数百年而不衰。学界普遍认为,《琵琶记》取材于早期戏文《赵贞女蔡二郎》。徐渭虽将《赵贞女蔡二郎》称为“戏文之首”,但对它的记载却非常简略,只说此剧演“(蔡)伯喈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事。书生负心虽是戏文中习见的母题,但是,相似的母题可以承载迥异的主旨,因此,今天我们已无法确知作为戏文之首的《赵贞女蔡二郎》具体想要表达什么。《琵琶记》则与之不同,它为人们的理解和阐释提供了坚实的文本基础。高明在《琵琶记》第一出即坦陈自己的创作主旨——子孝与妻贤。进入现当代以来,人们对《琵琶记》的阐释更为多元,或倾向于伦理矛盾与性格缺陷,或将之视为善与恶、人的有限性与人的完美理想之间的冲突。这些阐释在丰富《琵琶记》内涵的同时,也留下了进一步阐释的空间。

仔细研读《琵琶记》文本,我们发现一种意欲以孝道伦理整合男女之情的倾向弥散在文本的各个层面,而在这个倾向的背后,则是男尊女卑这一观念的隐含体现。因此,高明的“子孝与妻贤”只是障眼法,它表面上将我们的视线集中到人物的道德品质上,但其实质与重心并不在此,而是意图以孝道伦理整合男女之情,并进一步确定和强化男尊女卑的观念。

《琵琶记》从一开场就定下了叙述的基调。作品以蔡伯喈与赵五娘为双亲祝寿这一事件开始情节的叙述,同时又给这一事件叠加上一个特殊的时间含义——蔡伯喈与赵五娘刚刚新婚两月。如果仅仅要展现孝道,叙述完全可以从任一个时间点开始,当然也可以淡化时间背景,但剧作者却定要指明刚新婚两月这一特殊的时间点。新婚两月明显具有男女之情的意指,并且这一意指还经由蔡婆婆的戏虐之口道明——“我到不合娶媳妇与孩儿,只得六十日,便把我孩儿都瘦了;若更过三年,怕不做一个骷髅。”就在这种两相对比中,剧作者在文本叙述时铺陈孝道的表达,从而让男女之情处于被抑制不得展开的境地。如第四出“蔡公逼伯喈赴试”,蔡伯喈的表白是“虽然读,万卷书,论功名非吾意儿。只愁亲老,……。”蔡伯喈的自我剖白已经显著地表明孝道的重要性,但剧作者却偏让蔡公拎出男女之情——“他恋着被窝中恩爱,舍不得离海角天涯。”然后再由众人加以否定,最后终于自蔡伯喈口中说出“孩儿若恋媳妇不肯去呵,(唱)天须鉴孩儿不孝的情罪。”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剧作者将孝道与男女之情放在了对立的位置上,并且剧中人都自觉地对男女之情加以否定。

于牛小姐而言,对男女之情的否定是直白与显露的;而于赵五娘而言,这种否定是隐蔽与不言自明的。第三出中,牛小姐的表现如果不在孝道伦理整合男女之情的框架下进行考察,我们或许会困惑于牛小姐这一人物形象与其他人物形象的内在关联。剧作者在第三出中采用的叙述策略与第四出是相似的。剧作者让男女之情经由一种戏谑化的方式得以呈现,然后再由牛小姐对之进行消解。牛小姐自我表白:“把几分春三月景,分付与东流”。但在第三出,我们却找不到牛小姐否定男女之情的道理何在。这就让牛小姐对男女之情的消解显得简单而粗暴。但当我们将视野扩展到整个文本之上,我们就能明白牛小姐对男女之情的直接否定的价值与意义。我们知道男女之情在一般情形下都是排斥第三者的,而与之相反,孝道伦理并不具有排他性,孝道伦理强调的是合作。而所谓的以孝道伦理整合男女之情,也就是消解男女关系中的排他性与不稳定性,而仅仅保留男女之间在生育繁衍以及其他社会事务上的合作关系。因而,牛小姐直接呈现出的对男女之情的自我压制,其作用有二:一方面,以牛小姐的生活影射赵五娘未婚之前的生活;另一方面,也为后来一夫二妻的大团圆结局奠定了基础。当我们理解了牛小姐也就理解了赵五娘,我们就明了赵五娘何以能够与牛小姐第一次见面就如同姐妹般融洽。

《琵琶记》中孝道伦理对男女之情的压制更加突出地体现在第五出,即蔡、赵二人相别的场景。当我们将之与《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莺莺送别张生的情境叙述进行比较分析时,上述特征就更加明显。《西厢记》送别的场景是,夫人与长老先后下场,场上剩下张生、莺莺、红娘、仆童四人。在这一折开始没有仆童上场的提示,只在最后张生的白里才表明仆童的存在。红娘虽然一直在场上,但直到这场戏将要结尾时有一句宾白。红娘与仆童在场没有影响张生与莺莺的相处与对话。《西厢记》的这一场戏充分显现了爱情的排他性。因为要抒发男女之情,结果本来四个人在场的戏,转变为实质上只有张生与莺莺的二人场景戏。然而,在《琵琶记》送别情境设置中,只有蔡、赵二人在场,本应是恩爱夫妻互表新婚依依惜别之情的最佳时刻。但剧本叙述并非如此。

〔旦唱〕【尾犯】懊恨别离轻,悲岂断弦,愁非分镜。只虑高堂,怕风烛不定〔生唱〕肠已断欲离未忍,泪难收无言自零。〔合〕空留恋,天涯海角,只在须臾顷。〔旦唱〕【尾犯序】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此去经年,望迢迢玉京。思省,奴不虑山遥路远,奴不虑衾寒枕冷;奴只虑,公婆没主一旦冷清清。〔生唱〕

【前腔换头】何曾,想着那功名?欲尽子情,难拒亲命。我年老爹娘,望伊家看承。毕竟,你休怨朝云暮雨,且为我冬温夏凊。思量起,如何教我割舍得眼睁睁。〔旦唱〕

【前腔】儒衣才换青,快着归鞭,早办回程。十里红楼,休恋着娉婷。叮咛,不念我芙蓉帐冷,也思亲桑榆暮景。亲祝付,知他记否空自语惺惺。〔生唱〕

【前腔】宽心须待等,我肯恋花柳,甘为萍梗?只怕万里关山,那更音信难凭。须听,我没奈何分情破爱,谁下得亏心短行?从今后,相思两处,一样泪盈盈。

〔旦白〕官人此去,千万早早回程。〔生〕卑人有父母在堂,岂敢久恋他乡?〔生唱〕

【鹧鸪天】万里关山万里愁。〔旦唱〕一般心事一般忧。〔生唱〕亲闱暮景应难保,客馆风光怎久留?〔生先下〕〔旦唱〕他那里,谩凝眸,正是马行十步九回头。归家只恐伤亲意,阁泪汪汪不敢流。〔旦下〕

我们看到,在具体行文中对孝道的表达不但在叙述话语的密集度上大大超越了男女之情,而且关涉男女之情的话语往往被否定词紧紧包裹住。如“悲岂断弦,愁非分镜”,“奴不虑山遥路远,奴不虑衾寒枕冷”,“不念我芙蓉帐冷”等。在这种否定与肯定中男女之情终究屈从于孝道伦理。“伯喈夫妻相别”与“莺莺送张生”相比较,《西厢记》里虽然不止两人在场,但剧作者塑造了只有两人在场的意境。相反《琵琶记》虽只有两人在场,却让人感到仿佛有凌驾于二人之上者在掌控着整个场景。

在这里我们看到,剧作者对男女主人公的叙述受制于整个叙述的格局,也实现了叙述的目的。婚姻既然不以男女的爱情作为基础,那么爱情的排他性就不存在。

《琵琶记》中灾荒情节的设置同样也是为了强化孝道伦理及弱化男女之情。灾荒恰巧发生在蔡伯喈走后,并且与蔡伯喈中状元、入赘相府同时,灾荒对蔡家的危害也达到极点——蔡婆、蔡公相继去世。

我们知道,当年蔡伯喈在侍亲与侍君间犹豫不决时,是张大公的信誓旦旦使蔡伯喈失去了留在家乡的最后理由。

[末白]……。老汉既忝在邻舍,秀才但放心前去,不拣有甚欠缺,或是大员外老安人有些疾病,老汉自当早晚应承。”

[生白]如此,谢得公公!凡事专托公公周济。如此,卑人没奈何,只得收拾行李便去。

然而使人惊讶的是,灾荒期间基本上是赵五娘独自支撑着蔡家的局面,张大公并没有发挥多大作用。如果我们依据社会生活的逻辑,我们当然可以替张大公找到恰当的辩解。但这样一来,灾荒和张大公灾荒中的表现都缺乏必然的价值与意义。

当我们从剧作者意欲以孝道伦理整合男女之情的叙述目的去思索,那么这一切就都具有了必然性。此时发生灾荒,其目的在于,能够重新将叙述的维度引向对孝道的渲染上。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不发生灾荒,那么蔡伯喈的父母就能够平安地生活下去。退一步而言,既便出现灾荒,如果蔡家能够得到张大公有效的救助,那么蔡伯喈的父母依然可以安然度过灾荒。但这样一来,蔡伯喈的过错更大程度上就在于他的停妻再娶,赵五娘就变成了一个弃妇。剧本就重新回到了模棱两可的书生负心主题上去了。这一主题可以偏向对男女之情的维护,也可以偏向对家庭伦理的坚持。

与灾荒情节相似,赵五娘的上京寻夫既不是爱情的悲歌也不是爱情的赞歌。在蔡公、蔡婆去世之后,本该孤单的赵五娘却并不孤单。我们在赵五娘身上依然找不到男女之情的征兆。赵五娘千里寻夫正如赵五娘自己所言“非是我寻夫远游,只怕你公婆绝后”。赵五娘寻夫只是为了孝道。由于赵五娘是基于孝道的目的上京寻夫,所以赵五娘背着蔡伯喈父母的遗像上路就顺理成章了。

因而基于孝道伦理,赵五娘与牛小姐相见时对牛小姐没有丝毫的抵触。同样,因为牛小姐焦虑的是自己不能尽孝。所以,牛小姐对千里寻夫的赵五娘也并不抵触,而是感觉自己在尽孝方面远远低于赵五娘,这也决定了牛小姐虽有丞相之女的尊贵身份,最终却居于赵五娘之下。

我们发现,文本竭力用孝道伦理来抑制男女之情,这种抑制的实现在蔡伯喈的身上有时体现为用无法尽孝来抑制人们对男女之情的想象。蔡伯喈高中,牛丞相奉诏招赘蔡伯喈。在这种时刻,人们可能会揪心于蔡伯喈与赵五娘之间情感的脆弱性。但是,剧作者并没有让蔡伯喈处于男女之情的感伤之中。剧作者让蔡伯喈沉浸于对父母孝道的思念,既便是想起妻子,依然要回归到孝道伦理的主题上。正如蔡伯喈所感慨的“知我的父母安否如何?知我的妻室是如何看待我的父母?”

在剧本中,蔡伯喈无论是在糟糠之妻赵五娘面前还是在出身富贵的牛小姐面前,都是尊贵的。蔡伯喈囿于种种困境无法实践的孝道,一直在被赵五娘和牛小姐实践着。这里,女性俨然成了男性孝道伦理的附属物。当我们看到赵五娘千辛万苦地侍奉公婆只不过是为了丈夫的名声时,我们大略是不会感动的。蔡伯喈对女人控制地位的获得,依靠的是整个社会对男权的维系。正如牛小姐在未出嫁之时受到父亲的训诫,要使其成为一个贤妇,让她屈服于男权一样,赵五娘一定也经历过类似的思想塑造过程。

清代李渔读到《琵琶记》时,焦虑于赵五娘的名节:“赵五娘千里寻夫,只身无伴,未审果能全节与否,其谁证之”。学者梁廷枬对此笑谑:“笠翁以《琵琶》五娘千里寻夫只身无伴,因作一折补之,添出一人为伴侣,不知男女千里同途,此中更形暧昧。”李渔的焦虑与梁廷枬的笑谑放在一起,更加放大了《琵琶记》潜藏的男尊女卑观念。因而,历经现代思想洗礼的我们看到李渔的焦虑与梁廷枬的笑谑一并觉得好笑。

但是,《琵琶记》并不是一部教化剧,它拥有丰富的图景,能够呈现较为繁杂的面孔。我们看到《琵琶记》在用孝道伦理整合男女之情,建立起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规范之后,男性在伦理实践上却显得矛盾重重。例如,蔡伯喈在侍亲与侍君之间的两难,而更加吊诡的是男性虽然将女性捆绑于从父与从夫的孝道伦理之下,但男性在面对女性时,依然会陷入矛盾,并不自觉地流露出真实的性情。这突出体现在牛丞相的身上。牛丞相虽然教导女儿做个贤妇,但当女儿真的为做贤妇而离开自己时,牛丞相却割舍不下父女之情,不由得感慨“休休,女孩儿终是外向,兀的不痛杀我!”

注释:

[1]费孝通《生育制度》,《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66页。

[2]徐渭《南词叙录》,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一集》,黄山书社,2009年,第494页。

[3][4][5][6][7][8][11]高明《琵琶记》,《钱南扬文集·元本琵琶记校注南柯梦记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26-28页;第18页;第40-41页;第29页;第164页;第80页;第219页。

[9]李渔《闲情偶寄》,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第336页。

[10]梁廷枏《曲话》,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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